早上,侯卫东抽空来到了成津宾馆顶楼。府办副主任赵敏正在指挥着装修工人,见到侯卫东上楼,忙走过来,道:“侯书记,您好。”
在县政府办公室前后有两个副主任赵敏。前一个是男性,正在市政府办公室挂职锻炼,后一个副主任恰巧也叫赵敏,却是一位颇为清秀的女子,原来是团县委副书记,擅长主持节目,人很活泼。男赵敏挂职锻炼结束以后,她就调到了县政府办公室。
在赵敏的引导之下,侯卫东参观了顶楼房间,客观地说,顶楼客房虽然比不上沙州大酒店,却也没有梁秋河说的那么糟糕。
“这次装修的目的、意义你都知道,我就不重复了,装修要注重简约大方的风格,装修材料环保一些,品质好一些就行了,别弄得太豪华。”侯卫东下楼时,依着惯例还是叮嘱了几句。
刚下了楼,他就接到了粟明俊的电话:“卫东,你的搭档要调市政府了,市委正在酝酿成津县长人选,你心目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赶紧去做一做工作。”
侯卫东吃惊不小,道:“蒋湘渝要去接替杨森林?”
“这是刘兵市长提出来的调动方案,蒋湘渝本人应该知道。”
侯卫东到成津以后与蒋湘渝合作得还是比较愉快的,此次蒋湘渝瞒着他任职消息的事让他略为不快。不过考虑到任职是很敏感的事情,不快在心里停留了短暂几分钟,就被他抛在了脑后。蒋湘渝离开以后,谁来担任成津的县委副书记、县长,这才是大问题。
此时,侯卫东再次痛苦地发现:在朱民生主导的沙州市委常委会上,他很难接近核心层。他在市委主要领导前已经失去了能起关键作用的建议权,而一个县委书记不能接近核心领导层,必将会遇到极大的困难,就如当前之事。
细细追究,造成当前被动局面的主要原因是自己曾经是周昌全的秘书。由于这一层特殊关系,他很难赢得新任市委书记朱民生的彻底信任,两人关系始终处于摆得上桌面的上下级领导关系。从理论上来说,这种关系是最正常的关系,而从实际操作来说,这种正常关系总是让人心有所忧。
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成沙公路的旧事。黄子堤与侯卫东同是周昌全的麾下大将,两人关系原本还不错,只是由于易中岭的原因,两人起了龃龉,关系从高峰走向了低谷,面和而心不和。侯卫东得出了结论:“李宗吾先生的《厚黑学》当真是一本奇书,我陷入当前的局面,第一是脸皮不厚,如果脸皮够厚,死皮赖脸地用热脸贴朱民生的冷屁股,想必会有一定的效果,第二是心不够黑,如果当初答应了黄子堤的要求,让易中岭拿到成津的工程,损害的是成津的利益,而得到的是黄子堤甚至易中达的友谊。”
“如果能重新选择,我将会选择什么处理方法?”侯卫东提出了一个严肃的命题。反复思考,他认为当初的选择没有错,易中岭迟早是一个炸药包,说不定哪天就会爆炸,将周边人全部炸成粉末。而与市委书记朱民生的关系,只宜水到渠成,强扭的瓜终归是不甜的。
“以后的路还很长,还将遇到无数的领导,我必须有自己的原则,不能见到每一个领导都弯腰屈膝,那样的人生将是卑微的人生,就算仕途遇挫,我还可以当一个富家翁,行走于世界各地,不亦乐乎。”
侯卫东每次思考到最后,都会发现财富是他为官的最强底气,有了财富,他才有退路,有了退路,他才有强硬的底气。想到这里,他不禁暗叫侥幸,又有些沮丧。
中午,谷云峰笑嘻嘻地走进办公室,道:“侯书记,今天中午市级部门有三个领导到成津,都想请您过去加强领导,都是部门副职,您看到哪一桌去?”
“县委、县政府都有相应的领导,他们作陪就能体现县里的重视,我就不去了。”
“那您的午饭安排在哪里?”
“就在县委招待所,如果还有鳊鱼,就弄一份酸菜鳊鱼汤,没有则自由安排。”
下班时,侯卫东对跟着自己的杜兵道:“今天中午没有什么事情,别跟着我了,回家陪陪小丁。”
杜兵得了指示,满心欢喜地将侯卫东送上了车。眼见着小车出了县委大院,他拿出手机给办公室打了电话,很快,委办的驾驶员老段就将桑塔纳开到了杜兵的身旁。
杜兵道:“老段,麻烦你送我回家。”
杜兵是侯卫东秘书,在县委办很受尊重,老段耿直地道:“杜主任,你再说麻烦两个字,就把我当外人了。”
杜兵赶紧抽时间回了家,侯卫东则回到了小院。
在院子里,侯卫东见到了负手看花的邓家春,道:“家春,吃饭没有?我让大师傅弄了酸菜鳊鱼汤,那汤味真鲜,一起喝两碗?”
邓家春拍了拍手,道:“我有事向你报告,这一阵子见你忙,没有来得及。”
侯卫东见邓家春神情郑重,开玩笑道:“老伙计,什么事都好说,就是别提调离成津的事情。”
“侯书记,我汇报的就是这事。可以自豪地说,周书记交给我的任务都顺利完成了,我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应该回沙州了。”
“这是真实想法吗?”
“是真实想法,我还有一大家子人在沙州,老伴身体又不好,在成津工作,毕竟离家人远了些。”
侯卫东沉吟片刻,道:“既然家春已经拿定了主意,我就不勉强,回去以后如何安排,有初步意向没有?还有,谁能接你的班,有没有建议人选?”
“我满了五十岁,回到局里,就等着退居二线,没有过多值得考虑的。”邓家春难得地开了一句玩笑,“到成津来了一趟,混一个副处级,还是值得。”
邓家春是比较纯粹的公安,在常务会上,只要不涉及公安业务,他一般不会发言,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侯卫东略为考虑,道:“洪书记是好领导,我会给他打电话,无论如何也得给家春一个交代。”
洪昂原本是市委常委、秘书长,如今成了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他没有按沙州惯例兼任公安局长,数来数去,算是实权比较小的政法委书记。不过,他毕竟是市委常委,安排一个处级干部还是没有问题的。
“罗金浩当初是跟着我到成津的,现在是副局长,我就直言了,他是成津公安局局长最合适的人选。”
侯卫东同意了邓家春的建议,道:“罗金浩当初能从市里派出所所长职位上到成津来任县刑警大队长,这就是对成津工作的支持。这一年多时间,他在打黑除恶方面颇有功劳,出任局长一职是众望所归,至于常委职务,我会积极向市委汇报。”
若是邓家春离开,成津县就有两个县委常委还未确定下来:一位是县委办主任谷云峰,另一位是现任公安局长的常委职务。侯卫东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将这两个常委职务明确下来。
仔细考虑以后,侯卫东决定直接向朱民生汇报。作为县委书记,办事总是绕着市委书记朱民生,实在不是一件长久之策。
一大早,侯卫东与蒋湘渝一起来到了朱民生办公室,汇报成津近期工作。
朱民生对成津的发展挺高兴,听完汇报,道:“成津发展不错,市委对卫东和湘渝的工作是肯定的。我讲三层意思,第一是趁势而上,对于已开工的庆达集团水泥厂等企业,要尽快投产,实现效益。第二是精心规划,成津县国有企业实验区实质上就是开发区,要向益杨开发区学习,将开发区变成成津经济的发动机。第三是全力以赴,这主要指竹水河水电站和胜宝集团两个项目。竹水河水电站目前是在良性轨道上,我就不多说,听说胜宝集团的谈判代表离开了成津县,有这回事情吗?”
侯卫东听到朱民生询问此事,道:“是有这事,胜宝集团谈判代表梁秋河提出成津宾馆档次太低,就回到了沙州。成津县目前已经在紧急装修成津宾馆顶楼,同时为了适应未来的发展,已在开发区搞了一个温泉城,里面附带着一个三星级宾馆。”
朱民生打断道:“三星级的档次不够,没有几年就会落后。我昨天在常委会上讲了发展观念的问题,一定要超前。沙州市要有五星酒店,四个县中,益杨和成津应该修建四星酒店。你们就别想着三星级就不错了,还得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扩大眼界。”
他加重了语气道:“胜宝集团的谈判不容有失,这关系到沙州在全省的排位,既有重要的经济意义,又有重要的政治意义。卫东的脑袋一定要清醒,不要为了小钱,为了意气之争而将这一个宝贵的机会错失。如果真的错失了,就是对沙州人民犯罪。”
听到朱民生如此用语,侯卫东心里没来由地紧了紧,道:“朱书记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做好谈判工作。”
朱民生挥了挥手,道:“这事我就交给卫东了,由卫东负全责。”
他将身体朝后靠了靠,对蒋湘渝道:“湘渝同志很快就要调到市政府担任秘书长,你到了市政府以后,同样得管胜宝集团的事,别以为能脱了担子。”
蒋湘渝调动之事并没有公开,此时他听到朱民生将调动之事点破,恭敬地道:“朱书记您放心,从私来说,我生于成津长于成津,为了成津能发展,肯定会出大力。从公来说,我调到市政府以后,更有责任和义务做成与胜宝集团的谈判工作。”
朱民生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转向侯卫东,道:“卫东是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我相信能经得住复杂局面的考验,你有没有信心?”
侯卫东斩钉截铁地道:“有信心。”话虽然如此说,心里却想道:“朱民生过于看重胜宝集团,对谈判未必有好处。”
谈完了经济发展,侯卫东眼角余光就注意到秘书赵诚义的看表动作,就道:“朱书记,还有一件事想向您汇报。”
“说吧。”
“成津县委目前常委是偶数,我想配齐常委。”
朱民生皱着眉头数了数成津的常委数,道:“一个县就有十位常委,太多了,中央已有只设一位专职副书记的说法。”
看着市委书记严肃的表情,侯卫东心里有些打鼓,他咬了咬牙,还是按照计划将建议提了出来,道:“朱书记,成津县委办主任谷云峰是大学本科毕业,以前当过县委办副主任,又到镇里任过镇委书记,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好,是担任县委常委的合适人选。”
朱民生对侯卫东的请求并不反感,手下的县委书记能到自己面前说真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积极的态度,也是一种政治表态。他没有表态,只是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侯卫东明白这就是送客的意思,表了几句决心,知趣地告辞。离开了办公室,他面带笑容地建议道:“蒋县长,祝贺高升,中午我们两人单独吃顿饭。”
蒋湘渝故意轻描淡写地笑道:“不过是平职调动,而且全管着杂事,我心里没有底啊。”
侯卫东道:“进入中枢,就和在县里工作不一样,杨秘书长只干了一年多的时间就当了市委常委,我随时准备改口叫蒋市长。”
吃饭时间还早,侯卫东与蒋湘渝找了一家安静的茶楼,坐在二楼临窗的包间。
喝着味道还算不错的茶,蒋湘渝感叹道:“真是不想离开成津,能与卫东搭班子是幸福的事情。”
侯卫东特别真诚地道:“蒋县长能高升,这是好事,我希望成津干部都能有出息,这样对成津的发展最有利。”
蒋湘渝送了一个高帽子给侯卫东,道:“益杨出了一个市委祝书记,跟着就走出了海洋局长、杨森林常委、侯卫东书记、赵林书记,真是群星闪耀。以后成津出一个市委侯书记,肯定也能出一帮书记、县长、局长和行长。”
“祝书记是我的老领导,就算骑着千里马,也赶不上老领导。”
“祝书记是近四十岁才当县委书记,你是近三十岁就当了县委书记,谁更厉害,就不消由我来说了。”
谈笑了几句,侯卫东直言道:“由于整顿矿业秩序之事,我得罪了某些领导,老兄到了市政府,一定要为成津多多美言。”
蒋湘渝知道侯卫东是指高榕,他见侯卫东把话说得直,也就直言道:“卫东老弟的事就是我蒋湘渝的事情,以后在市政府能说话一定说话,只是人微言轻,说话能否管用还是一个未知数。还有一件事情,卫东老弟恐怕要认真考虑一下。”
“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黄子堤副书记有个儿子叫做黄二,建筑学院毕业以后就自谋职业,开了一家建筑公司。前一阵子他找到我,想在成津开发区里找些事情来做。”蒋湘渝从另一个渠道听说过侯卫东与黄子堤的纠葛,在他眼里,与上级实权领导顶牛,是不必要不理智不划算的事情,在即将离开成津时,他善意地提醒侯卫东。
周昌全离开沙州以后,没有了黄子堤支持,侯卫东在市委面前就颇有些束手束脚。通过黄二来修复与黄子堤的关系,未尝不是一条路子,他道:“在适当的时候,让黄二过来找我,一般性的工程,也可以考虑由他来承建,但是重点工程一定要招标。”
“黄二对这事催得紧,明天我就让他过来见你。”
“让黄二来吧,我先听听他的想法。”
喝了半瓶茅台以后,蒋湘渝已有酒意,道:“不知市里准备让谁来接我的位置,成津能有今天局面,卫东立了大功,当然我也有小功,最起码没有拖卫东的后腿。”
侯卫东又给蒋湘渝倒了一大杯,道:“老兄,我们再干。”
午餐,喝了一瓶半茅台,蒋湘渝大醉,侯卫东半醉。
“地球离开了谁都一样转,成津离开了我一样会正常运转,千万别把自己当成救世主,否则就不仅是狂妄,更是愚蠢。”朱民生对待胜宝集团的态度如一座山,重重地压在侯卫东的心头。回到家以后,他喝完盒装牛奶之后倒头就睡,将成津诸事抛在一边。
小佳下班回家,开门就见到一双刷得亮晃晃的皮鞋,整齐地摆在门口,她将皮鞋放进鞋柜,喊道:“老公,回家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没有听见里面的声音,小佳来到卧室查看。屋里还有淡淡的酒气,侯卫东躺在床上正呼呼大睡。小佳知道侯卫东酒量甚豪,见到这模样顿时就急了,嗔怪道:“都当县委书记了,还喝这么多酒做什么?又没有人敢捏着鼻子灌酒。”
话虽然如此说,小佳还是赶紧从冰箱里取出了绿豆,刚把绿豆放进锅里,转身就见到站在门口的侯卫东。
小佳捂着胸口道:“你这人,怎么不说话,吓了我一跳。”
侯卫东用冷水擦了脸,道:“我没有喝醉,只是睡了一个好觉。”
小佳埋怨道:“还说没有醉,浑身是酒味,你和谁喝酒?少喝一点不行吗?”
“蒋湘渝要调到市政府当秘书长,朱民生亲口说的,中午与他对饮,他喝醉了,我就是睡了一觉。”
听到蒋湘渝要走,小佳吃了一惊:“蒋县长怎么突然就要走?没有听到风声,谁到成津来当县长?”
侯卫东摇了摇头,道:“现在的沙州已经不是以前的沙州了,事前我基本上没有得到风声。至于谁来当县长,我更没有发言权。”
小佳道:“你是县委书记,按常理来说,他们应该征求你的意见,否则就是对成津不负责任。”
锅里的水开始冒起热气,绿豆在底部翻滚着。
侯卫东一般不在小佳面前谈公务,今天喝了些酒,心里又有积郁之气,道:“我以前是周昌全的秘书,这个身份印记太明显了,朱民生如今对我是用而不信,我能理解,换作是我,多半也要采用这个办法。”
小佳打抱不平:“你为成津的发展花了多少心血,我最清楚,换了一位市委领导就将你的成绩抹杀掉,还给你使小绊子,你在成津工作还有什么劲头?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既然在成津干得不如意,想办法调走,到哪里都能干出一番事业。”
侯卫东轻轻拍了拍小佳的手背,道:“天下的衙门都差不多,到了省里未必如意,成津正处于上升的关键时期,我不愿意当逃兵。”
“你今天还回不回成津?”
“今天就给自己放假,在家里好好休息。”
“你难得休息一天,那我下午请假不去上班,回家陪你,我们做点好吃的。”
小佳打电话给谢局长请假以后,在冰箱里一阵翻找,见冷藏室里还有一些益杨上青林送来的野生风干鸡,欢欣鼓舞地道:“这是城关镇粟明送来的,一直没有时间吃,今天我们难得过一过两人世界,就吃这只风干鸡。”
侯卫东很久没有听到粟明的名字,道:“粟镇现在是益杨城关镇的党委书记了,难得他还记得我喜欢吃上青林的风干鸡。”
小佳想着两人可以忙中偷闲地过一个下午,心中就欢喜得紧,道:“你最好是把手机关掉,否则难说。”
侯卫东拿着手机,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关掉,只是将手机调成了静音。刚要放在桌上时,手机屏幕开始一闪一闪发光,出现了粟明的名字,他对小佳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是粟明找我。”
粟明在电话里没有寒暄,道:“侯书记,赵永胜过世了。”
“赵永胜过世了?什么时候?赵书记是老领导……今天晚上的大夜(沙州风俗,大夜这天晚上,要守通宵,第二天出殡。)……怎么这么匆忙?我肯定要过来。”放下电话,侯卫东对小佳道:“我们早点吃晚饭,然后到益杨去,赵永胜患癌症,前天去了,今天晚上是大夜。”
小佳不以为然地道:“赵永胜以前对你又不好,没有必要去坐他的大夜。”
“赵永胜是我参加工作以来的第一位党委书记,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具体矛盾。他去世以后,我作为青林镇曾经的副镇长,无论如何也应该去一趟,再说,赵小军还曾经是你的同事,从这点来说也应该去。”
“好吧,吃完晚饭到益杨。”小佳想着难得的下午假又要被打扰,心里颇为失望。她将风干鸡蒸上以后,就与侯卫东到卧室里休息。
亲热一番以后,小佳身心俱放松,靠着侯卫东,道:“我觉得大哥应该和江楚离婚了。江楚完全是鬼迷心窍,放着好好的家不顾,跑到广东做传销。我觉得刑警队蒋笑对大哥挺不错,很有那么些意思。”
“别人都是补台,你怎么想着拆庙?”
“别看大哥在外面威风,其实挺可怜的,回家是冷锅冷灶,和单身汉没有什么区别。嫂子除了卖产品以外,眼里就根本没有这个家,甚至连亲情都没有了,我觉得早离婚早轻松。”
“你怎么知道那个蒋笑对大哥不错?”
小佳笑道:“有一天我到赵姐家打牌,楼上蒋笑也在。我们俩现在的关系还不错,昨天还一起洗了面,她对大哥挺上心的,我是过来人,这一点瞒不住我。蒋笑是蒙厚石的侄女,听说蒙秘书长和省委朱书记还有来往,如果大哥娶了蒋笑,在仕途上肯定对他有帮助,甚至对你也有好处。”
侯卫东并不在意,道:“蒋笑只是蒙厚石的侄女,并不是朱建国的侄女,这个关系隔得远了,靠不住,而且靠裙带关系始终处于下乘,走不了太远。”
吃了晚饭,侯卫东直奔益杨。从沙州到益杨是全高速路,比到成津要近上许多,半个小时就下了益杨的道口,迎面就见到了密集的高楼轮灯,正是步高和李晶的两个大楼盘。这两个楼盘恰好在高速路口不远,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当车进入了开发区,灯光反而暗淡了起来。
这两幢大楼都是侯卫东在益杨开发区当主任时引进的,此时仍然是档次最好的两个楼盘。进了老城,在略显狭窄的一个居民区里,传来沙州大夜特有的杂声,道士做道场刺耳的敲打声,低沉的哀乐,麻将的哗哗声,还有小孩子的打闹声,以及各种谈笑之声。
赵小军披麻戴孝,见到了侯卫东和张小佳似乎吃了一惊,压制住激动心情,按习俗弯曲了膝盖,用这个动作代替以前的孝子下跪。
赵永胜遗像高挂在灵堂前,这张相片是在他当镇委书记时所照,衣冠整齐,两眼有神,头发向后梳着,正是侯卫东熟悉的形象。斯人已逝,阴阳两隔,以前的矛盾就显得不值一提,侯卫东点了三炷香,恭敬地在遗像前三鞠躬。
坐大夜的人大多都是青林镇政府的人,城关镇党委书记粟明、老乡长高长江、副镇长唐树刚以及晁杰、钟瑞华、田秀影、杨凤、苟林等人。数年时间,侯卫东由青林镇副镇长当上了成津县委书记,而这些同志中除了苟林调到县委组织部以外,多数人依然在青林镇工作,不出意外,他们将在青林镇工作到退休。
人与人的际遇,当初只差了一步,而这一步多数人都迈不过去。迈过去以后就天高海阔,迈不过去则只能按照原有的轨道运行。
城关镇党委书记粟明头上多了些白发,与侯卫东握手寒暄以后,就与老乡长高长江围坐在一起。
侯卫东握着老乡长的手,问道:“刘阿姨身体如何?”
不过数年时间,高长江脸上就多了许多老年黑斑,神情与前几年相比委顿不少,见了侯卫东,心里挺高兴,道:“她是老病号了,身体还是老样子,与前几年差不多,这几年我的身体不行了。”
“刘阿姨炒的回锅肉香得很,我现在都常想。”
高长江高兴地道:“侯书记才到上青林的时候,那时大学生少,你每天坚持打扫卫生,我就知道你有大出息。这几年来了不少大学生,都不肯吃苦了。什么时候回上青林,我让老太婆给你炒回锅肉。”
与青林镇众人寒暄以后,侯卫东抽了个空子问粟明:“县里领导来没有?”
粟明低声道:“赵书记退居二线好几年了,现在的县领导换得快,没有多少人记得他,只有县委组织部和老干局来送了一个花圈。如果等一会儿高志远主任不到,你就是级别最高的领导了。”
“高主任要来吗?”
“高主任是从青林镇走出去的市领导,每年镇里都要去看望他老人家,我给他打电话,他答应要过来的。”粟明看了看表,又道,“高主任事情多,身体也不太好,能不能来也说不清楚。”
到了9点,粟明接到了高志远的电话。
等到高志远上完香,侯卫东等人就拥着他坐在最里面的位置。一群有头有脸的官员围坐在高志远身旁,听他讲话。
高志远对侯卫东道:“卫东书记,你在上青林工作了几年?”
“有两年多时间。”
道士在灵堂前热火朝天地做着法事,十几桌麻将发出此起彼伏的哗哗声,岭西的红白喜事都是一派热闹场面。
高志远看着热闹场景,很有些欷歔:“人这一辈子太短暂了,我认识永胜的时候,上、下青林乡刚刚合并,永胜当时出任新青林镇党委书记,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的样子至今栩栩如生。”又道,“卫东在上青林工作是90年代初,当时公路修好以后,我还来剪过彩,只是当时对你的印象不太深,一晃就是七八年了。明年我就要退休,这个世界终归是属于卫东这一代人。”
高志远是上青林走出去的最大领导,侯卫东是上青林走出去的第二大领导。在侯卫东修路时,高志远对他并没有多深的印象,当侯卫东成为周昌全秘书以后,他才真正进入高志远的视线范围。又由于他是周昌全秘书的原因,两人平时来往不多,并没有因为相同的上青林背景而关系密切。
此时,沙州政治格局发生了明显变化,侯卫东趁着这个有利时机拉近与高志远的关系,他诚恳地道:“高主任,欢迎到成津来视察,成沙公路修通以后,您还没有来过。”
高志远呵呵笑道:“国仁请了我几次,都因为临时有事耽误了,这两年成津政绩斐然,整治矿山、竹水河水电站、成沙公路建设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今天卫东是代表县委来请我,我肯定要抽时间来,不仅本人来,还要带着我市的省人大代表和市人大代表过来视察。”
“请高主任定个时间,最好就在本月。”
“我们这一帮子人过来,恐怕要给成津带来不少麻烦。”
侯卫东道:“我请高主任带队下来是有私心的,各级人大代表都是各行各业的杰出代表,他们到成津来视察,对成津发展有百利而无一弊,一来可以为成津发展支招,二来可以宣传成津,三来也是招商引资的一个途径。”
高志远很高兴地对跟随着自己的人大秘书长道:“既然侯书记这样支持人大的工作,那么回去以后我就着手准备此事,争取在近期,组织省、市人大代表到成津视察。”
赵小军招呼了其他客人以后,又过来敬烟。
高志远道:“小军参加工作时,是我打招呼才分到了建委,我这个老头子退下来以后,说话也就不起什么作用了。小军,以后要多给侯叔叔敬烟。”
赵小军恭恭敬敬地给侯卫东敬烟,道:“侯叔叔,抽烟。”
侯卫东摆手道:“赵小军和小佳是同事,我们年龄也相差不多,都是兄弟。”
高志远在一旁道:“卫东就别客气了,你和永胜老弟是同事,小军叫一声叔叔很正常。”
坐到晚上11点,眼见着高志远有离开的意思,粟明就坚持要请客,高志远推辞几句,还是答应了。
一群人来到了老城区的重庆江湖菜馆,大家以上青林的历史和人物为主要谈资,气氛倒是很融洽,到了凌晨两点,晚宴才结束。
高志远上车前将侯卫东叫到身边,握着手,道:“昌全是好人,也是好领导,你当初为什么不跟着他到省城?留在沙州会很尴尬。”
侯卫东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直率,道:“周书记调任时,成津矿业整治刚刚拉开序幕,而且章永泰的案子没有破,所以我就留了下来。到了省城以后,我这个处级干部就算不得什么,还不如留在成津,能实实在在做些事情。”
高志远拍了一下侯卫东的肩膀,道:“沙州很复杂,你得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
送走了高志远,大家也就散去。按沙州惯例,大夜那天,亲朋好友是要守通宵的。侯卫东身份不同,能够来看望赵永胜,赵家人已是很感激了,他自然不必守一个通宵。
小佳坐在驾驶室,打完哈欠,道:“太晚了,干脆我们明天回去,今天就到沙州学院去住,很久没有回学院了,今晚去重温校园生活。”
“房间很久没有住人了,收拾起来麻烦。”
“水、电、气停了没有?”
“杜兵在年前特意交了水、电、气,没停。”
小佳很想在沙州大学里住一晚,撒娇道:“老公,走嘛,我想回学院去看一看。”
生了小囝囝以后,小佳很快就习惯了母亲的角色,渐渐变得端正稳重起来,今天难得地有了些小女儿态,侯卫东自然不会拒绝。
沙州学院已经升级为沙州大学,名字改了,学校级别也提高了,可是校园内的景色依旧。
车行于校内,浓密的树叶将路灯遮得严密,每盏路灯只能照亮一小块地面,这就方便了恋爱中的男女,他们借着夜色,或是拉着手,或是挽着对方的腰。明亮的车灯射过,将藏在树丛中零散的两三对情侣的身影显露了出来,这熟悉的情景让小佳眼中充满了柔情。
车停在教授楼,侯卫东下车就见到了一辆沙州牌照的小汽车,小佳见车牌数字很小,有些奇怪地问道:“这是哪位市领导的车?”
侯卫东抬起头,见五楼房间开着灯,道:“是济书记的车,他应该在楼上。”
上了楼,等到客厅的大灯打开,屋子里就明亮如初,房间里的灰尘倒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小佳首先到厨房里烧了开水,给老公泡了茶,拿着抹布擦拭沙发和卧室的床。
侯卫东确实不想做家务了,站在阳台上看着湖边点点灯光随着湖光摇曳着。
世界在变化,而学院的景色依然如此美丽,仿佛不受时光的污染。
他伸出头,向上再看了看五楼,见五楼客厅的灯光仍然亮着,里面还有隐约的谈话声。他辨认了一会儿,确定里面有济道林的声音,便回到了客厅,道:“济书记在楼上,我想跟他打个招呼。”
“太晚了吧,而且事前没有约,现在不请自到,不太好。”
“我如果不打个电话,明天早上遇到就显得失礼。”侯卫东自嘲地道,“现在我得夹着尾巴做人,在市里多一个常委帮着说话,总比当孤家寡人要强。”
济道林接到电话也很惊奇,道:“卫东在楼下,那就上来,我这里没有外人,都是学院的老同事,你认识的。”
侯卫东带着小佳上了楼,屋内热热闹闹坐了六七个人,有以前的保卫处胡处长,还有副院长段衡山等人。互相介绍以后,济道林指着侯卫东道:“要论沙州大学近十年最有出息的学生,还得数眼前这位年轻的侯卫东书记。”
侯卫东当学生干部时就认识副院长段衡山,听到济道林夸奖,连忙上前一步,道:“段院长您好,我是您的学生侯卫东,九三级法政系,这是我的爱人张小佳,九三级生物系毕业。”
济道林介绍道:“段院长已经不是段院长了,现在是沙州大学的段校长。”
段衡山很有学者的风度,不温不火地道:“侯书记是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这是我们沙州学院的骄傲。今年学校在毕业生离校前要进行离校思想教育,请侯书记来讲一堂课,为这些离校学生鼓劲。”
侯卫东道:“到时只要母校召唤,我随时过来和师兄、师弟们交流经验,谈一谈工作以来的心得体会。”
大家随便聊了一会儿,段衡山问道:“道林,我到北京开会,听说中纪委为了提高纪委书记的地位,采取了不少措施,其中一项就是要由副书记来任纪委书记,你的副书记职务应该没有问题吧?”
“省里倒是传达了相关精神,高祥林书记已经被任命为省委副书记,至于市、县一级的任职得放在下一步。”济道林对侯卫东道:“么宪同志是优秀的纪检干部,就是年龄偏大了,关于县委副书记、纪委书记人选,你有什么想法?”
县级领导的配备问题是侯卫东最为关注的问题,听到济道林如此发问,他郑重地道:“么宪书记是很称职的纪委书记,在整治矿业秩序工作中,处理了一批与非法矿山有牵涉的干部,在成津树立了正气,这也是成津矿业整治能够成功的重要保证。我的想法是让么宪同志担任县委副书记、纪委书记。”
正说着,进来了一个年轻人,模样与段衡山有几分相似,他熟门熟路,到了客厅,自顾自地倒了水一饮而尽,笑道:“我以为只有我是夜猫子,你们几位老爷子也不差。”
年轻人坐了下来,不等介绍,便道:“不用介绍了,我认识侯书记,他在学院读书时,我们在一起踢过足球,当时是法政系系队对阵教工队,我是教工队的成员。”
侯卫东抱歉地道:“我没有什么印象了。”
年轻人再次伸出手,道:“段穿林,段衡山是我老爸,现供职于《政经评论》。”
济道林在一旁道:“段穿林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名气,他的笔名叫移山,在沙州名声不小,卫东应该听说过。”
移山就是给沙州前组织部长赵东那篇文章加上编者按的记者,就是这篇文章引发了岭西全省对农民负担的大检查,赵东也因为这篇文章离开了沙州。侯卫东就在脑海中牢牢印上了“移山”的大名,今天总算见到了真人,而且还是段衡山的儿子,他热情地道:“原来段穿林就是移山,真是久仰大名,近期有空没有,到成津来看一看?”
段穿林道:“现在各地都是防小偷、防记者,我们可是不受欢迎的人。”他说话时带着微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干净而健康。
“成津不一样,欢迎移山来揭短。”
“侯书记,不瞒你说,我已经去过成津数次,只是没有找到特别的猛料。”
几人聊得很尽兴,不知不觉就到了3点。
侯卫东下楼时,段穿林跟了出来,两人站在楼梯间,段穿林道:“卫东书记,我有几句话一直梗于胸,不吐不快。”
“穿林老弟有话直说,我洗耳恭听。”
“我听说胜宝集团马上要落户成津,这家公司去年就到了内地,因为有钱所以有恃无恐,我的同事都在议论此事,担心地方政府为了眼前利益而将长远利益放弃。卫东书记得小心一些,别让他们卖了还给他们数钱。”
段穿林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移山,侯卫东自然很重视他的意见,道:“岭西有色金属矿产量大,质量好,胜宝集团愿意进来很正常,当然我们得和他们谈条件,谈得拢就合作,谈不拢就不合作。”
段穿林双手插在裤兜里,表情冷峻,道:“现在政绩决定着官员的仕途升迁,卫东书记的想法只怕与某些领导不完全相同。作为朋友我想提醒一件事情,有色金属矿是战略资源,全省开采量只有几十年,请卫东书记谨慎把握此事。”
他又道:“成津以后若出现了问题,作为《政经评论》的记者,我会毫不犹豫向上捅,请卫东书记理解我。”侯卫东很久没有遇到如此尖锐的人,他心里反而生出些好感,道:“为官其实如履薄冰,移山能作为时刻提醒我的闹钟,卫东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