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卫东下了楼,给政法委书记洪昂打了电话。洪昂笑道:“来了别想着走,去吃大户。”大户是指财政局长季海洋。财税宾馆经过重新装修,又成为洪昂等人活动的据点。
中午,等到了洪昂,侯卫东送上了小礼物,一包波士顿特产枫糖。
每年春天,新英格兰北部大地上的白雪还未融化,枫树汁已经涌了起来,人们点燃了煮糖用的容器,熬制那甜甜的呈琥珀色的枫糖浆。大部分的制糖厂欢迎游客前往参观,而在非制糖期,游人可在专门的博物馆中欣赏到制糖的全过程。
侯卫东为朱民生、刘兵、洪昂、粟明俊、季海洋、曾昭强等人都准备了这种枫糖。越洋带回来的礼物,礼轻情意重。
寒暄以后,侯卫东向新任政法委书记洪昂谈了自己的想法:“蔡正贵是多年的政法委书记,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在政法委书记这个岗位上时间太久了,年龄稍大,能否换一个岗位?新任公安局长罗金浩年富力强,可以考虑提拔使用。”
洪昂从市委常委、秘书长身份到政法委专职书记,为了提高自己的分量,他有心要动一动各县政法线上的干部。听到了侯卫东提议,点头道:“省里明确县委书记、县长,组织部长和公安局长要定期轮换,如今四个县的政法系统领导人也应该动一动了,卫东的建议很好,我会认真考虑。”
谈完正事,季海洋从岭西赶了回来,三人细嚼慢咽,吃了一顿好饭。吃完午饭回到了成津县城,离开了一个月,侯卫东心里还着实有些挂牵。
“云峰,与胜宝集团的谈判具体到了什么程度?”昨天人多,侯卫东只是浅浅地问了问情况,没有细谈。
“谈判有一半时间在成津县,另一半时间在沙州,高市长和市计委主任江津、曾县长、周副县长一直在参加谈判,目前还没有见到正式的东西。”谷云峰作为办公室主任,每天坚持向侯卫东报告成津县情况,他没有参加对胜宝集团的谈判,对谈判详情了解不多。
侯卫东道:“请福泉县长到办公室。”
谷云峰马上就给周福泉打电话,周福泉接通了电话,道:“我还在沙州市政府,正在和胜宝集团谈,谈得很艰难啊。听说侯书记回来了,我有事情要向他汇报。”
周福泉很快打通了侯卫东办公室电话,道:“侯书记,这一个月没有打扰你,我们和胜宝集团谈了五次。今天高市长、江主任和曾县长都到了,按高市长的要求,今天签了一个意向性协议。”
侯卫东问道:“你们辛苦了,谈判是最消耗精力的事情,胜宝集团以前条件很苛刻,在意向性协议上有所改变没有?”
周福泉沉默了一会儿,道:“基本还是原来那些,略有调整。”
“具体在哪些方面调整?”
“以前要求前三年税收全部返还,这一次他们提出第一年全部返还,第二年减半返还,第三年返还三分之一,第四年正常纳税。”
“土地如何处理?”
“他们提出要一千亩,要求免费,这一条他们一直没有让步。”
侯卫东语调严肃地指出:“成津财力有限,而且此事涉及面广,千万要谨慎,对于胜宝集团的合理条件要接受,优惠也要考虑,但是无理要求我们不能接受。”
放下电话,周福泉一阵苦笑,他作为常务副县长,夹在了侯卫东和曾昭强之间。现任县长曾昭强与前任县长蒋湘渝性格差异太大,蒋湘渝基本上与侯卫东同步调。而曾昭强则很有个性,又得到高副市长的支持,因此在这一个月的谈判之中,他着实费了不少脑筋。
侯卫东拿到了成津县政府与胜宝集团的意向性协议。看完之后,尽管他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拍了桌子,怒道:“这样的协议还用得着谈判?这是胜宝集团赚钱,成津县来当冤大头!”
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谷云峰是第一次见到侯卫东拍桌子,在他的印象中,侯卫东尽管性格强硬,但是态度一向温和。
“与胜宝集团的谈判,高市长一直在参加。”谷云峰看了看侯卫东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侯卫东道:“我们要弄清楚一个问题,胜宝集团是同成津县政府谈合作,最终签协议的是成津县,权利和义务都属于成津县。省计委、市计委都是为了帮助成津搞好谈判工作,而并非代替成津县委、县政府作决定。”
谷云峰尽量化解侯卫东的怒气,道:“这一次毕竟是意向性协议,还算不了数,这样重大的事情肯定要经过常委会研究讨论,这是议事规则明确要求的。”
“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是当年青林镇党委书记赵永胜挂在办公桌后面的条幅。侯卫东每次到其办公室去汇报工作,都会看到这个条幅,久而久之,他将条幅内容记在了心里,并且成为他制怒的良好武器。默想两遍“每临大事有静气”,他成功地将怒气控制了下来,问:“原计划什么时候开常委会?”
“下个星期三,需要提前到这个星期吗?”
侯卫东摇了摇头,道:“不必,按原计划执行。”他将这份意向性协议递给了谷云峰,道:“你复印几份协议给我,另外,你组织研究室的同志,认真学习这份协议,客观分析,让同志们畅所欲言,不要向他们透露我的看法。”
谷云峰对此心领神会,把研究室的正、副主任找了过来,道:“这是县政府同胜宝集团签的意向性协议,你们两人认真地学习,要站在成津发展的高度考虑问题,客观地进行综合评价。”
研究室正、副主任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老姚疑惑地道:“审查法律问题,这是县政府法制办的事情。”
谷云峰道:“老姚,你得转变思路,研究室的定位是县委关于发展的智囊,而不是单纯为领导写材料。你是成津的大才子,这次要为成津的发展充分发挥聪明才智。”
老姚是工农兵大学毕业的,尽管学校的牌子不硬,他却极为自负,在县委研究室当主任,总是认为怀才不遇,经常说些燕雀鸿鹄、香草芝兰之类的牢骚话。老姚把自己当成了鸿鹄,其实在县委绝大多数人眼里,他就是一只小麻雀,在研究室写写千篇一律的讲话稿,就是老姚最好的人生归宿。
听明白是什么事情,老姚心里涌起被尊敬的自豪感,道:“侯书记毕竟当过市委办领导,懂行啊!”
谷云峰道:“这是关系全县的大事,你们两人找个环境好的山庄,好好地看,硬是要提点建设性意见出来,并把发票拿回来。只是有个要求,你们两人研究这事,别张着嘴巴到处说,自己知道就行了。”
谷云峰说完就走了,老姚坐在办公室,突然想起一事:“谷主任说要保密,到底是说发票要保密,还是研究协议要保密?”想到了这个问题,老姚心里就有了事,不停地想,上班在想,下班也在琢磨。
侯卫东看过协议以后,给省计委副主任鲁军打了电话。鲁军看了协议,道:“侯书记,你的意见是什么?”
侯卫东道:“鲁主任是专家,我特意征求你的意见。”
“有色金属矿是不可再生的稀缺资源,中央对外资进入矿产行业有争论,我是赞成战略资源不对外资开放。另外,外商投资高耗能、高污染、低水平产业对我国的科技进步没有什么好处,弊大于利。”
侯卫东道:“这是从大层面来讨论,从现实角度来说,有了投资才有政绩,岭西各地区每年排序关键指标还是GDP,基层政府很难考虑到大的政策背景。”
鲁军最痛恨的事莫过于此,道:“说起这件事情,我就想起以前的荒唐事,十五年赶英超美,全国大炼钢铁,难道有了钢铁产量这个指标就真的有了美国水平?我觉得现在很多领导的认识和当初以钢铁产量决定发展水平没有质的区别。”
听到鲁军咬牙切齿的声音,侯卫东道:“我不赞成胜宝集团的这份协议,但是我考虑的是现实问题,一千亩土地免费,县财政原本就捉襟见肘,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最终只能将压力转嫁给被征地的村民,这样做要惹大麻烦。而且,除了土地,胜宝集团在出口退税、税收返还、价格保护、交通等条款上都很霸道,我不能接受。”
鲁军详细听了侯卫东的想法,道:“你这样做,从宏观政策到实际操作都是符合现实的,经得起历史的考验。但是沙州市与铁州市都在争第二的位置,前些年已经拉得很近,这两年铁州有了三个大项目,与沙州的距离又拉开了,朱书记心里着急,此次放掉了这个大项目,你将面临压力。”
“这正是我犹豫的原因,不过我得为成津的现实负责,至少要为这几年的发展负责,所以我只能坚持。”
与鲁军通了话,侯卫东暗自下了决心,心道:“不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都不管了。”
随后这几天,侯卫东到了省城,向周昌全汇报了协议之事。周昌全道:“我只讲一个原则,当初我将胜宝集团留在沙州成津,既出自公心,也有私心。你做出了成绩,我脸上也有光,但是我并没有限定条件,你如果觉得不妥,不必在意我的态度,你现在只要考虑是否对成津有利。”侯卫东随后又与个别县委常委进行了谈话,进行了一系列准备工作以后,他才决定找县长曾昭强交底。
如果曾昭强能正确认识此事,则下星期三的常委会将不研究协议之事;如果与曾昭强的观点不一致,下星期三的常委会上将讨论胜宝集团之事。
曾昭强进了办公室,笑道:“卫东书记买的枫糖,我准备留下给女儿,结果你嫂子嘴馋,东一块西一块吃完了。”
话是如此说,实际情况是夫人王英拿着糖就撇了嘴,道:“侯卫东是有钱人,怎么这样小气?到美国一趟,一包糖就打发了。”
当时曾昭强就道:“你这话少说,侯卫东早非以前的侯卫东,他是县委书记。枫糖虽然不起眼,我估计能吃到枫糖的也只有几个人。此一时彼一时,你以后说话注意点。”
寒暄几句,侯卫东将那份协议拿了出来,道:“府办送过来的意向性协议,我认真看过了。胜宝集团还真敢狮子大张口,一千亩土地都敢白要,以工业用地来算,也是一笔大数字。县政府可支配财力也就是两个多亿。其他条款也很苛刻。”
曾昭强深有感触地道:“胜宝集团自恃有钱,条件是很苛刻,老周为了谈判,高血压犯了,住进了医院。”
“我对于意向性协议有异议,如果按协议来搞,对成津不是好事,坏处大于好处,说不定还会闹出乱子来。”
曾昭强两条浓眉扬了扬,道:“如果谈不成功,港商将数十亿投资放到其他地方去,谈判组罪过就大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土地问题,高副市长、江主任和我们经过研究,只要胜宝集团投产以后,通过税收很快就能将土地费用收回,所以土地费用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侯卫东继续道:“征用土地是棘手之事,成津是典型的吃饭财政,根本没有这笔钱。没有这笔钱,又要强征老百姓土地,那么只能在土地款上打折扣,一户两户好说,如今涉及面这样大,如果不能兑现,绝对要出大事。”
“此事县政府经过了讨论,不能一次性付清土地征用款,可以搞分期付清,每户按实有面积算账以后,二十年付清。村民每年都有钱拿,政府压力也要轻一些。”
“考虑到通胀没有?如果每亩产值一千元,到二十年以后,这一千元的购买力恐怕要大打折扣,村民其实是吃了大亏。”
曾昭强坐直了身体,道:“等到胜宝集团正式投产,被征用土地村民就地农转非,到工厂里上班,这是农村发展的必由之路。”
侯卫东见曾昭强与自己意见相左,换了一个更加现实的方式,道:“胜宝集团还提到三年退税的问题,也就是说,这三年县政府享受不到胜宝集团的收益,却要进行大量投入。县委、县政府在这三年是吃力不讨好,你和我的日子都不好过。而三年之后,谁当县委书记、县长还说不清楚。”
曾昭强沉默了一会儿,道:“侯书记所说是事实,但是任何事情都有风险,为了好过日子,也就不来当县长。”
侯卫东原本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没有料到曾昭强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便道:“招商引资不能捡进篮子都是菜,合同必须相对公平。胜宝集团这不是投资,而是对成津县资源的掠夺。”
曾昭强浓眉飞扬,道:“第一,这个项目不是我引到成津来的,是省政府决定放在沙州;第二,我是执行县委决定,代表成津县政府与胜宝集团谈判,而且谈判是在高副市长指导下进行,何来掠夺之说?”
他有一个事情始终未跟侯卫东说,协议出来之前,他单独向朱民生汇报过。朱民生原则上同意了这个协议,他的底气便很足。而且,黄子堤多次找过他,给他以承诺,这个承诺让年龄偏大的他无法拒绝。因此,他咬了咬牙,口头上同意了黄子堤的方案。
侯卫东见曾昭强有了火气,也就不退让了,道:“这份意向性协议事关大局,得上常委会研究。”
曾昭强离开以后,侯卫东在办公室沉默良久。他知道,若将胜宝集团意向性协议提到了县委常委会,按照议事规则来办,他和曾昭强必定会产生裂痕。这显然是侯卫东不愿意见到的局面,但是原则问题不容出卖,侯卫东坚信他是正确的。当侯卫东刚参加工作时,他为了争取一个好的生存环境而奋斗,当他成了县委书记以后,随着权责的加重,责任感和使命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也是量变引起质变的过程。
“是否将此事提前向朱民生汇报?”
这个问题让侯卫东费了许多思量。凭着他对朱民生的了解,他知道朱民生更看重的是政绩——短期内追上铁州市的政绩。与其如此,还不如假装糊涂,先斩后奏。
至于向市长刘兵汇报的念头,仅在侯卫东脑海中一闪而过。
组织部长郭兰从侯卫东办公室出来以后,心情莫名烦躁,她把胜宝集团协议书放在桌面上,一字一句读着。她对行政工作并不熟悉,可是从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在组织部门,对官场上的起起伏伏看得太多,她自然明白侯卫东否决这份意向协议将面临的风险。
办公室主任黄帆敲门而进,道:“郭部长,双河镇梁书记来电话,今天中午想请您到双河镇看一看新建的党员图书室。”
郭兰根本没心情,道:“算了,今天我有事,改天再到双河,你跟梁书记说声对不起了。”
在办公室坐了好一会儿,郭兰拿起了手边的电话。
“我是郭兰,有几句话想说,方便吗?”
“方便。”
“你能不能重新考虑关于胜宝集团意向性协议的决定?”
“这只是我个人的决定,还未经县委常委会讨论。”
郭兰听到侯卫东貌似轻松的语调,突然觉得有些虚火上冲,道:“侯卫东——书记,你从上青林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朱书记对胜宝集团抱有很大的期望值,如果因为你否定了意向协议而让胜宝集团离开沙州,这个后果你考虑过没有?失去了市委书记的支持,对县委书记意味着什么?”
“郭兰,我否定的是意向性协定,而不是断绝与胜宝集团的合作,这两点有明显区别。”
郭兰反问:“有区别吗?”
“这要看胜宝集团,而不是我。”
放下电话以后,侯卫东想起郭兰如斗鸡一般的语气,不禁感到了一阵温暖。
星期三,县委常委会如期举行,最后一个议题是讨论胜宝集团意向性协议。
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周福泉的介绍分为三个部分:一是向常委会介绍了胜宝集团的基本情况;二是详细谈了与胜宝集团多次拉锯式的谈判;三是概括讲述了意向性协议的情况。他平常报告工作总是三言两语就完成,今天一反常态,啰唆地讲了接近四十分钟。所有常委都很有耐心,会议室只有周福泉略略有些尖锐的声音。
这个声音如麻雀,在会议室里扑腾。他汇报完了以后,侯卫东平静地说了一声:“请各位发言。”
会议室一下就静默了起来,等了一会儿,副书记高小楠打破了沉寂,道:“一千亩土地,我县农民人均土地只有一亩多一点,按照平均数来算,至少有一千人要失去土地。他们以后怎样生活,这不仅是经济发展的问题,更是一个社会问题,需要通盘考虑。”他补充道,“胜宝集团的生产用地,只能从沿河两岸的平坝地区考虑,那里涉及人口更多,成本更高,矛盾更加激烈。”
另一位副书记莫为民马上反驳高小楠,道:“要发展就不能怕困难,整顿矿业秩序困难大不大?很大嘛,我们也顺利推进了。胜宝集团来了以后,不说税收,就是带动的就业人口就能消化失业人口。”按照常委会的惯例,发言通常是由常委们先说,然后是副书记,最后是县长和县委书记。此时两位副书记抢先发表了意见,常委们一时无语。
郭兰见有些冷场,道:“意向性协议只是意向,并非正式合同,在土地问题和原料价格问题上还要进一步谈。”
当大部分常委含糊地发言以后,县长曾昭强视线收了回来,浓眉扬了扬,道:“我谈两个观点,一是如何摆脱大山意识。岭西、沙州、成津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大山意识,大山意识容易让干部夜郎自大、裹步不前、故步自封。在与胜宝集团的合作中,我们不仅要看到困难,更要看到发展前景。我认为困难是可以克服的,一个项目好不好,关键还是看发展前景。二是如何形成开拓意识,这其实是前一个问题的另一面……”
等到曾昭强发表了意见,侯卫东道:“我首先谈一谈招商引资的目的,如可以增加税收和经济总量,提高科技水平和工业水平等,但是这些是好处,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其次我想说实事求是这个观点,这其实是毛泽东思想的精华。”
谈完了大道理,他明确表示:“谈判组做了大量工作,取得了意向性协议这个初步成果,这些都值得肯定。但是,胜宝集团的要求过于苛刻,不可靠的因素太多,总体上弊大于利,我建议在意向性协议的基础上,继续与胜宝集团谈判,要尽量做到企业、政府和村民的共赢。”
曾昭强面沉如水,道:“胜宝集团态度一直很强硬,这个协议是在高榕副市长和江津主任亲自指导下,我们经过深思熟虑,与胜宝集团讨价还价的结果,推翻此协议意味着与胜宝集团谈判失败。”
侯卫东回避了高榕副市长,道:“胜宝集团有资金,我们有资源,双方是平等的,胜宝集团不能将其意愿强加给另一方。成津县如果接受了如此苛刻的条件,必将引发严重后果,如果他们不愿意让步,我们只能另外招商。矿产资源是不可再生资源,这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县委、县政府一定要有清醒的认识。”
侯卫东和曾昭强两人的观点与上一次两人沟通时基本一致。
自从侯卫东主持县委工作以来,众人还没有见到如此针锋相对的辩论,大家表情各异地听着两位主要领导交锋,没有人再说话。
辩论永远没有赢家,按照常委会议事规则,县委书记对每个议题的讨论一般要最后发言,科学集中讨论意见,提出决策方案和意见,提请会议表决。
侯卫东依据此条款,停止了争论,道:“胜宝集团意向性协议事关大局,同志们提出了很好的意见,我再谈一谈意见,然后通过无记名投票方式,对是否修正意向性协议进行表决。”
曾昭强对表决结果心知肚明,脸如冰,暗道:“侯卫东到底年轻气盛,比当年的祝焱还强硬。祝焱对马有财还是礼让三分,而侯卫东根本不知退让,根本不给堂堂的县长留面子。”
拿到了县委常委会会议纪要以后,曾昭强找到了胜宝集团樊得财,道:“县委常委会已经否定了意向性协议,我们还得就合作事宜进行第二轮磋商。”
樊得财大感意外,道:“谈好的事情,怎么说变就变?”
“这只是意向性协议,不是正式合同,而且里面有不少未定事宜,启动第二轮磋商很正常。”
“我们的要求经过了董事局,不能更改。”
曾昭强冷冷地道:“请樊先生再向董事局汇报,在争议最大的土地问题上必须进行投入,具体数额可以谈。但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就算是胜宝集团,也得按照我们的游戏规则来办事,没有特殊。”
樊得财进入大陆以来,面对的向来都是讨好的笑脸,曾昭强如此强硬的冷冰冰的态度,让他勃然大怒。当他想发火时,曾昭强冷笑数声,拂袖而去。
第二天,胜宝集团谈判小组全部离开了成津。
第三天,《茂东日报》登出了新闻,胜宝集团与茂东市展开了实质性谈判。
曾昭强在黄子堤的安排下,就胜宝集团问题向朱民生作了单独汇报。朱民生得知谈判进展很顺利,放心不少。此时见到茂东新闻,带着怒气直接给曾昭强打了电话:“胜宝集团怎么一回事?”
曾昭强早有准备,道:“县委侯书记否定了意向性协议,胜宝集团不愿意再谈。”
朱民生生气地道:“乱来!你怎么不报告?还讲不讲政治,讲不讲原则?”
面对着朱民生的怒火,曾昭强心中暗喜。
骂了曾昭强一顿,朱民生让秘书赵诚义找来了成津县委常委会的会议纪要。看罢纪要,他痛心疾首地道:“侯卫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早点下决心就好了。”
秘书长杨森林正好过来汇报事情,朱民生道:“森林,那份纪要你看了没有?”
杨森林道:“我是上午才看到这份纪要。”
“这是数十亿的投资,怎么能意气用事?由秘书长出个面,找樊得财谈一谈,尽量争取挽回。”
杨森林仔细研究了胜宝集团与成津县的意向性协议,他当过县长,当过家自然知道柴米贵,反复权衡以后,他心里更倾向侯卫东的意见。当然,他不会在朱民生面前提出反对意见。初在益杨当县长时,他或许会说出来,经过几年磨炼,他知道什么话应当说,什么话不应当说。
走出朱民生办公室,杨森林心道:“这个侯卫东敢于将朱民生的意见当做耳旁风,也是一条汉子。可是官场里只有官大和官小,汉子又值几分钱?”
胜宝集团樊得财接到了杨森林的电话,很有些哼哈:“秘书长,我是真心想到沙州来投资,意向性协议书都签了,是成津政府不讲信义,说变就变,让我们投资商寒心。”
“樊主席,集团与成津县签的是意向性协议,还可以谈。”
“秘书长,我如今在茂东市,茂东市的领导很热情,搞得我很不好意思,什么时候回沙州,再说。”
樊得财放下电话以后,站在一旁的梁秋河道:“岭西地处内陆,没有见到几个外商,好唬得很。只要我们装做要离开,他们就会求着我们,我们认真和他们谈生意,他们反而会傲慢。这些人就是见钱眼开,只要我们有钱,随便耍什么态度他们都会接受。”
樊得财道:“不见得吧,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侯卫东为什么坚决反对这个协议?”
梁秋河想了想侯卫东的模样,道:“他这人是例外,年轻气盛,可以理解。”
侯卫东看到胜宝集团出访茂东市的新闻以后,将报纸扔到一边,自言自语道:“如果不放宽条件,走到哪里都是祸害。”
郭兰看完报纸以后,倒显得心绪不宁,原本想打个电话给侯卫东,左想右想,还是忍不住来到了侯卫东的办公室。
“侯书记,你看报纸没有?”
“我才到上青林工作时,很长一段时间无事可做,只能天天看报纸,形成了习惯,现在进办公室第一件事情就是看报纸。”侯卫东见郭兰满脸沉重,知道她想说什么,有意让气氛放得轻松一些。
“我担心胜宝集团的事情,对你不利。”在人多的时候,郭兰总是称呼侯卫东为“侯书记”。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她基本上不称呼“侯书记”,而是用“你”来代替。
侯卫东坐在桌前,两眼直视着郭兰。七年时间,郭兰还是如以前在青干班时那个样子,脸上几粒淡淡的雀斑,鼻尖微翘着,只是随着岁月流逝,以前清秀的面容多了几分从容的韵味。
在侯卫东毫不遮掩的目光之下,郭兰最初还故作平静,很快脸就红了,她用手摸了摸脸,道:“你别老盯着我,我脸上还算干净,出门照过镜子。”
自从那天陪着周昌全跳舞以后,侯卫东与郭兰面前的薄纱似乎被揭开了,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了对方的心思,只是两人的职务摆在那里,在对待私人关系上很是慎重。
侯卫东收回了目光,道:“在常委会上我就打定了主意,为公,这是保护国家不可再生资源,为县里争取利益;为私,胜宝集团这等条件就是给成津安了火药桶,县里就等着当扑火队员。我以前在益杨开发区工作过,与最基层村民打过交道,知道其中利害。”
“朱书记的心思你应该很明白,他眼见着煮熟的鸭子飞走,十有八九会责怪你。”郭兰又道,“你在上青林修路,靠跳票在镇里取得一席之地,给两位领导当秘书,又来整治成津的烂摊子,每走一步看上去容易,我知道里面的艰难。”
“人生起起落落,也是寻常之事,我这几年走得太快,未必是好事。”侯卫东口里轻松心中却是另一番感慨:“郭兰真是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对自己内心的了解甚至超过了小佳。”
到了2001年3月,经过反复争夺,胜宝集团最终与茂东市签订了协议。侯卫东虽然没有看到协议的具体内容,但是凭着胜宝集团持币而骄的狂妄,他知道茂东市那份意向性协议的大体内容。
即使胜宝集团没有落户成津,成津的发展势头也很是迅猛,新城区初见雏形,建设量成倍增加。
易中岭修路尝到了甜头以后,从土特产行业彻底脱身,由修路延伸到房地产。看着成津挂出来的几个建设项目,禁不住口水直流。只是侯卫东把持着成津,坚持搞公开招标,易中岭就将侯卫东视作眼中钉。
“黄书记,我不明白为什么市委还能容忍侯卫东?他目无领导,狂妄得很,谁也不买账,而且还翻脸不认人。”
黄子堤道:“你以为侯卫东这么好弄?他是祝焱的人,更是周昌全的人,打狗也得看主人。”
“祝焱在茂云,周昌全隔几年就要退居二线,可是成津最好的发展空间就是这几年,让他在成津当拦路虎,我们的损失就大了。曾昭强比侯卫东灵活得多,只要他在成津主政,我们就能操作下来一两个大项目,这辈子也就够吃了。”
黄子堤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最后答应,道:“这事要等火候。”
下午,黄子堤到了朱民生办公室,朱民生正拿着省政府的通报发火。“我们与铁州差距不是在缩小,而是不断扩大,这里面是什么原因?”朱民生脸色很不好看。
黄子堤接口道:“是我们的干部保守。年老的干部保守,年轻的干部也明哲保身,为了官位,宁愿放走一个大型企业。这是为一己之私而影响一个地区的发展,严重点说,影响了一个县的历史。”
朱民生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道:“我下了决心,必须换掉侯卫东。”黄子堤假意劝道:“朱书记,侯卫东是周省长的秘书。”
“工作岗位轮换是很正常的事情,年轻人嘛,就要多岗位锻炼。你给提个方案,看他轮换到哪里,最好多轮换几个岗位。”朱民生很早就想动侯卫东,可是投鼠忌器,一直没有下狠手。此事之后再不换掉侯卫东,肯定会影响他的威信,他不允许在沙州地盘上再发生同样的事情。
黄子堤想了一会儿,道:“方案一,文体委主任年龄到了,正准备退休,他可以过去当主任;方案二,侯卫东是学法律的,如今政法委班子弱了些,他可以充实到政法委机关,任副书记兼综治办主任。”
朱民生思考了一阵,道:“让我再想想。”
黄子堤走出门,心道:“朱民生还真是书生,想得多,做得少,不是干大事的料。如果此事放在周昌全身上,早就下手了,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黄子堤回到办公室,朱民生又打电话过来,道:“就让侯卫东到文体委,但是时间推后一点,等过了国庆,再提到常委会上研究。”
晚上,侯卫东接到了杨柳的电话,杨柳声音压得很低,道:“我无意中得到一个消息,市委准备搞轮岗,侯书记可能要到市委部门来任职,具体哪一个部门不清楚。”
“准确吗?”
“基本准确。”
放下电话,侯卫东长长地叹息一声,心道:“朱民生到底还是下了决心。”在家里坐了一会儿,他给周昌全打了电话。
“既然如此,你干脆到省里来。”
“我暂时没有到省里的考虑,从哪里跌倒,我就在哪里爬起来。”
“卫东,你还年轻,目光放远一些,没有必要争这口闲气。”
“周书记,我一个处级干部到了省里,也没有多大意思,我的想法是轮岗到一个实在一些的部门,实实在在做些事情。”周昌全是副省长,但是其年龄和其他副省长相比要大一些,退居二线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侯卫东身上周昌全的铭印太深,到了省里说不定还真是闲着了。
“你想到市里哪一个部门?”
“农机水电局,竹水河水电站是在我任期内搞起来的,我想把这个水电站继续搞完。”
周昌全愣了愣,随后会心一笑,道:“这事我去打招呼。”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农机水电局只能算中等局,但是上可以联系吴英副厅长,下可以联系朱小勇的竹水河水电站,侯卫东的用意,他一眼就看穿了。不过,看穿归看穿,他还是乐意为侯卫东打招呼。
很快,侯卫东的调动文件就下来了,他到市农机水电局出任党组书记、局长。
不久以后,曾昭强被任命为成津县委书记。
秘书长杨森林又给胜宝集团樊得财打电话。
樊得财对茂东的基础条件不是很满意,他最中意的地方还是沙州市成津县,接到杨森林电话以后,他带队回到了沙州。
曾昭强得知此消息后,给代县长周福泉打了电话,道:“周县长,你去和樊得财见一面。县里财政状况你很清楚,樊得财如果一点都不让步,五年之内麻烦不断。五年之后你我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周福泉挂了电话,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曾昭强是赞成侯卫东的意见的,哎,人心真他妈叵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