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新月楼,晏春平将侯卫东的水杯揣在包里,坐车离开。
走到小区中庭,小佳亲热地挽着侯卫东的胳膊,道:“你在广州想我吗?”侯卫东道:“想。”小佳仰着头,道:“你肯定没有想。”侯卫东道:“想没有想,这个无法证明。”
穿过中庭,很快就来到大哥家里。
新月楼是沙州第一个小区式楼盘,这几年,沙州新楼盘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可是新月楼还是被公认为最好、最成熟的小区。新月楼成就了步高,他凭借着新月楼跻身为岭西全省著名的青年企业家,房地产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侯卫东一家人都进入了新月楼,包括父亲母亲、岳父岳母以及大哥大嫂。另外,赵秀、蒙厚石等好友也住在新月楼。
在沙州民间传言中,住在新月楼中两类人最多,一是贪官,二是奸商。当然,这只是民间传言,带着负气情绪,当不得真。真实的事实是一座座用大量资金堆砌的楼盘拔地而起,想要拥有一套房子,必须用真金白银来交换。随着楼盘崛起,原本混居在一个区域的有钱人和无钱人被一支无形的手分开,于是,有钱人和无钱人的居住区渐渐变得泾渭分明。
在侯卫国家,客厅里摆了一副围棋,普通的黑白玻璃围棋。侯卫国执白,拿着白子无法往下落,因为满盘关键部位皆黑子。
蒙厚石遇到一个弱对手,感到很无趣,见侯卫东进来,笑道:“卫国去厨房帮忙,卫东过来下。”
侯卫东道:“我也不是蒙叔对手。”
论职务,蒙厚石只是市政府的原秘书长,论辈分他是侯卫国的叔叔。在家里,侯家兄弟都忘记了蒙厚石的职务,亲切称之为蒙叔。当然,这里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蒙厚石与省长朱建国关系非同一般,让他在整个沙州都显得地位超然。
侯卫东接替了大哥的位置,两人各捡棋子准备重来。当落下几子以后,他习惯性去拿水杯。手刚伸出,他意识到这不是在办公室,没有秘书为自己泡茶,就起身去泡茶。在柜子里,找到一包撕开口子的绿茶,这是一包市场上随处可买到的极便宜的地方老茶,名为老鹰茶,最大的特点就是劲大,最大的优点是便宜。侯卫东喝惯了上青林最好的明前茶,喝着老鹰茶,只觉得粗鄙刺口,他不由得心中感慨:“俗语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喝惯了上青林明前茶,喝起大哥的老鹰茶,真是难受!”
下了二十余手,棋盘形势又不利于侯卫东。在侯卫东苦思冥想之时,蒙厚石悠闲地问:“这次到广州,有什么收获?”离开了政府秘书长岗位,蒙厚石将西服彻底丢进了衣柜,穿上了丝绸外套,还将皮鞋换成了平底手工布鞋,很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侯卫东道:“每一届广交会沙州都没有落下,算是例会,至于收获就是说不清楚的事情。像我们这种内陆城市,参加这些活动利大于弊,要走出去,就得有走出去的路径和准备。”
“你什么时候去省委党校?”
“隔几天就要去党校读书,广交会的事情就交给部门去办。唯一让人不安的是‘非典’。”侯卫东停顿一下,道,“香港、广东在闹‘非典’,据说这种新型传染病通过空气传播,传染性强,没有特效药。我发现那边的市民比较恐慌,街道上不少人都戴着口罩。组团去广交会,最大的问题就是怕染病。”
蒙厚石等到侯卫东落子,他基本上没有思索,飞快地应了一子,道:“我退下来后闲来无事,天天研究报纸。机关就是好,各类报纸多,资讯丰富快捷。从报纸上综合得来的印象,我判断广东的‘非典’是个大麻烦,搞不好,会引发内地的连锁反应。”
“蒙叔也是这样想?”
“看来我们两人想到一块了。姬程管卫生,我估计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事。他心思没有在工作上,老是往岭西跑,机关里都知道他在盯着常委的位置。哈哈,我无职一身轻,倒能听到些真话。”
侯卫东不愿意随便议论班子里的另一位副职,又想听听蒙厚石这种老机关的看法,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姬程想进常委,我也想进常委,蒙叔有什么高见?”
蒙厚石道:“岭西体制最大的问题是干部选拔的方式,我们是通过组织部门来选拔干部,这其实和千年以来选拔干部的方式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技术上不同。这种选拔方式最要命的问题是如何评价和判断干部。评价和判断干部分为两个方面:第一,在信息传播过程中,信息会变形走样,领导接收到的信息不一定就是真实信息;第二,就算上级领导和组织部门接收到了完整准确的信息,还存在如何解读的问题。小人们钻营,除了结党和行贿以外,最喜欢的招数就是不断向领导传播利于自己的控制性信息。”
侯卫东在最基层工作过,又当过领导秘书,了解体制的弊端,对蒙厚石所说深以为然,道:“所谓向领导汇报工作、制造假数字、在媒体上露脸,本质上都是控制信息。如果官场竞争仅限于此,其实还算健康。最能打击干部信心的其实是不规范竞争,手段之多,用心之深,都让人觉得可怕又悲哀。”
蒙厚石与省长朱建国关系深厚,通过蒙厚石的关系,侯卫东极有可能搭上朱建国的线。若是以往,他十有八九会毫不犹豫就要用这条线。如今他步入厅级行列,见多识广以后,反而越来越谨慎。在省里形势还不太清晰时,轻易越过周昌全去搭另一条线,是祸是福还真说不清楚。
蒙厚石一直在揣摩侯卫东的心思,他默想一会儿,接连落下几枚棋子,迅速攻破了侯卫东构筑的防线。
在侯卫东苦思时,蒙厚石风轻云淡地开始喝茶,道:“我吃掉了你四颗棋子,你费心布下的棋就成了废棋,棋盘上形势不明时,先占位置,永远不会错。从沙州现在的局势来看,若是让其他人占了常委位置,你就失去先机。做再多的实事,所有群众都拥护你,也不能挽回损失。”
担任副市长以后,侯卫东为了解决国有企业普遍亏损、群体性事件不断的难题,深入基层,敢于攻坚克难,卓有成效。人的精力和体力都是有限度的,埋头于具体工作,他朝省里跑的时间相应就少了。
蒙厚石是市政府的旁观者,几位副职的动静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马有财与市委书记朱民生越走越近;姬程有一半的时间在省里活动;钱宁是无党派人士,也有他自身的优势;唯有侯卫东陷入无休止的矛盾之中。他将官场看得太透,又颇为欣赏侯卫东,今天是有意提醒侯卫东。
侯卫东很看重蒙厚石这种经历曲折丰富的老同志,但是他没有将自己的心思完全剖解出来,道:“在宁玥没有正式当选市长前,很多事暂时定不下来。蒙叔刚才所说很有道理,我要好好消化。”
晚餐开始时,已过了《新闻联播》。蒋笑用开瓶器将红酒打开,道:“这是从法国直接进口的原装葡萄酒,不是国内灌装,绝对正宗。”
这句话如此熟悉,侯卫东愣了愣,随后想起廖沙曾经说过这句话,笑了起来。蒋笑道:“你笑什么,我说的可是真话。”
侯卫东道:“我在广州听到过原汁原味的话,是巧合还是你的话有版本来源。”
蒋笑道:“肯定是听廖沙说过,红酒就是他送给老爷子的。廖沙在广州办事处,舅舅对他多有照顾。现在舅舅退居二线,他还能到家里来,说明这个人不是白眼狼。”
廖沙八面玲珑,是真正的聪明人,而真正的聪明人都不愿意当白眼狼,更何况蒙厚石还有特殊背景。侯卫东没有点破此处,随口道:“不错,不错,适当喝点红酒有利于身体健康。”在品红酒时,他暗道:“廖沙与任林渡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类型的人,但是廖沙看似话多,实则口紧,他肯定知道我与蒙厚石的关系,却没有在我的面前提起,分寸感比较强。”
觥筹交错时,《焦点访谈》开始,在节目中,卫生部长介绍了非典型肺炎的发病情况和防治知识。
侯卫东到广州走了一趟,在广州大街上看到很多流动着的口罩,与在座的其他人相比,有更多直观印象。《焦点访谈》居然作了“非典”专题,卫生部长亲自接受采访,这让他很惊讶。
昨天,李晶谈起香港疫情深有畏惧,千叮咛万嘱咐要注意预防“非典”。侯卫东当时听了进去,后来并没有将“非典”完全放在心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国家大了,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怪事多了就不足为怪。而且岭西并没有发生疫情,这个“非典”还远在千里之外,更不必大惊小怪。
看完这一期《焦点访谈》,回想着李晶、蒋大力的叮嘱,他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而且在脑子里反复琢磨,越想越觉得有问题。
小佳注意到侯卫东看过《焦点访谈》以后,与大家聊天时就有点心不在焉,在众人面前,她装作没有看见,努力找话题,让聊天有趣。回到家里,小佳问:“你表情不对劲,阴沉沉的,遇到什么事?”
侯卫东道:“刚才看了《焦点访谈》,觉得很有问题,‘非典’应该很严重,沙州是人口大市,说不定要受波及。”
听到这个回答,小佳哭笑不得地道:“刚才在大哥家里,你脑子里就在想着这事?我还以为你和蒙叔谈话不愉快。蒙叔多次在朱省长面前说你的好话,你千万别把蒙叔当成下级。”
“我和蒙叔谈得挺投机,刚才分神,确实是因为看了《焦点访谈》。沙州市委、市政府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非典’的严重性。”
“‘非典’当真有这么厉害?”
“卫生部长在《焦点访谈》专门谈非典型肺炎,这意味着什么?说明‘非典’已经是全国性问题,这一点你能理解吧?”侯卫东每天必看《新闻联播》,很多人认为《新闻联播》没有看头,其实只能说明他还没有学会看中央台新闻,以《新闻联播》为主的节目都不是随意为之,具有相当丰富的信息量,是政策风向标。作为数百万城市的副市长,绝对不能忽略《新闻联播》《焦点访谈》等节目连续反映的问题;否则,要么是失掉先机,要么要遭受处罚。
在地方政府的领导下,要利用政策谋发展,换个说法就是钻政策的空子,除了特定的消息渠道外,解读《新闻联播》是基本功。
侯卫东继续道:“有几件事情,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内地已有一千多病例,死亡了四十多例;香港中小学及幼儿园停课,并宣布隔离一座叫淘大花园的大楼。”
小佳不以为然地道:“岭西没有人得病,省里还没有全面部署,说明疫情不严重。你马上就要到省委党校学习,又没有分管文教卫,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把手伸进姬市长地盘,他正在为了常委位置朝岭西跑,这个时候特别敏感。”
“我是沙州市政府副市长,全市四百万人口也就几个副市长,我和同事们得为四百万人的安全负责。防疫工作虽然不在我分管的范围内,可是看到了问题,难道让我憋在肚子里?这是不负责,不是我的性格!”侯卫东素来不喜在家里谈工作,可是“非典”是特殊传染病,控制不了将危及所有人。因此,他愿意与小佳讨论“非典”,让家里人能对“非典”有一个正确认识。
“真正应该负责任的是市委书记朱民生和市长宁玥,你作为副职,而且不是分管领导,有多大的责任?地球离开了谁都照样转,别把自己想得有多么伟大、光荣、正确。”
按照体制内的分工,小佳所说句句是实,一时堵得侯卫东说不出话,他自嘲地笑道:“我这个婆娘,怎么越来越牙尖嘴利!”
“不是牙尖嘴利,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事实胜于雄辩。”
“对于所谓官场套路,我岂能无知。只是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觉得生活还是应该多一点高尚的东西。说老实话,若是一般的事情,我绝对不会管姬程的事,一句话都不会说,甚至愿意见他出点丑。可是‘非典’这件事,我既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若是不发出声音,任由事情烂下去,良心会过意不去。还是刚才那句话,作为沙州政府副市长,守土之责,也有我一份。”
小佳看了丈夫一眼,道:“别人脑子里都想着如何升官,想着找路子投靠山,你是捧着金山没有用,整天正义感澎湃啊。”
凡是进入这个体系的人,升官便会成为永恒的主题,除非是已经彻底失去了上升空间的官员才不会对升官感兴趣。小佳既是体系中人,又是领导夫人,比起一般人,对这个话题有天然的敏感性。
“大家都想升官,这固然不错,但是升官的同时必须要做实事,这样才能长久,也对得起自己良心。或者换一种说法,做实事和升官至少是同等重要。为了升官不惜一切手段,是官孽!”侯卫东说的是真心话,这也是他性格使然,是人生观、价值观在现实中的体现。
“现在社会上把官员脸谱化,打个标签,仿佛官员是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次品,其实包括你和我,都是从普通老百姓家里出来的,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七情六欲。在有些人嘴里就变成了一张工业品似的花脸,可笑至极!”他说这一段话也有针对性,打开网络,常常看到对官员的痛骂声,虽然网上言论当不得真,可是看多了,对人的心理或深或浅还是有影响。
小佳打了个哈欠,亲了亲侯卫东脸颊,道:“才从广州回来,小别胜新婚,你别忧国忧民了。我先洗澡,你也快点。”
小佳洗澡时,侯卫东看了会儿电视,又给蒋大力打了电话。蒋大力的电话里传来一阵音乐声,随后又有开门的声音。
“在哪里花天酒地?”
“我在铁州,和医院的头头脑脑们在一起鬼混。”
“你不知用酒色腐蚀拉拢了多少干部,罪孽深重啊。”开了两句玩笑,侯卫东言归正传,道,“看今天晚上的《焦点访谈》没有,对‘非典’发展怎么判断?”
蒋大力喝了不少酒,大脑袋上冒着热气,他抹了一把汗,道:“我早就说过,‘非典’必然会风行全国。我今天陪着领导们喝酒,伤肝伤肾伤脑,就是为了给铁州人民准备充足的防非药品,现在还有我这么高尚的人,比起你这个老牌的共产党员如何?”
“少给我鬼扯,想办法发点‘非典’的资料给我。”
正在和蒋大力说话,小佳从浴室出来,满面春风,人若桃花。
第二天,来到办公室。由于侯卫东即将要前往党校学习,部下们都抢着时间来到政府大楼,有些事必须由侯卫东拍板和签字,他们才能实施。
上午时间,侯卫东忙得头昏脑胀,见了四个部门一把手,抽空开了一个座谈会,中午帮着江津约了财政局长季海洋,陪吃一顿饭。到了晚上,在新月楼门前与绢纺厂厂长蒋希东握手告别,这才空闲下来。
蒋希东以前是国有大厂的厂长,经过管理层收购,身份就由厂长变成了资本家,他深知要在沙州立足,必须与官方保持良好关系。他对待侯卫东的态度更显微妙,比原先还要恭敬。当然,以前恭敬为了头上帽子,如今恭敬是为了企业发展。
侯卫东担任副市长以来,最棘手之事就是处理市绢纺厂问题,他希望经过改制后的企业能获得新生,因此一如既往地支持蒋希东。
走到新月楼中庭,脑子里又浮出了“非典”的影子,他摸出手机,想给代理市长宁玥打电话。正在拨号码,宁玥的电话打了进来。
侯卫东道:“想曹操,曹操到,正想着向您汇报工作,手指都按到键上了,您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宁玥坐在市委小招待所一号楼顶楼,对服务员说了句“老规矩”,然后接着打电话:“上午和下午都在岭西开会,朱省长最后留了几个市长开小会,今年事情多,压力很大啊。你这次到广州,很有收获,只不过意向性协议不等于正式协议,要跟踪。”
“我写了一份材料,对每份意向性协议进行了分析,已经发给杨柳了。这次到广州,看到了‘非典’不断蔓延,死了不少人,心里很不安。”
听完事情大概,宁玥脸色郑重起来,道:“我在市委小茶楼大包间,和一位老友喝茶。你如果有时间,过来一起叙旧。”
宁玥与侯卫东结束通话以后,她马上又给杨柳打了一个电话,吩咐道:“你赶紧整理省里关于‘非典’的相关文件,然后送到一号楼茶室。”打完两个电话,她才对面前的年轻人道:“海洋,若不是你说起此事,我压根没有想起在1993年我就见过侯卫东。”
“我是不起眼的中师生,参加省教育厅表彰会是很特别的荣誉,肯定不会轻易忘记。宁市长一年要主持很多会,对这种会印象不会太深。而且,当时你和卫东市长都是在聚光灯下,我在聚光灯边缘,所以我能记住你们,你们不一定记住我。”侯海洋是茂东市巴山县城关镇党委副书记,他到沙州出差,特意拜访多年前的老朋友宁玥。
“那一年你辞职到了广州,谁都不知道后来会发生这么曲折的事。张沪岭当年若是挺得过去,现在肯定会是全国一流的企业家,真是天妒英才!”近十年时间过去,张沪岭意气风发的形象仍然深深地印在宁玥的脑海中,每次想起此事,都唏嘘不停。
1994年,宁玥还在省教育厅当副处长时,到广东出差,住在侯海洋准姐夫张沪岭家里。侯海洋那时刚从牛背砣村小辞职,住在姐姐家里,他陪着宁玥去参观了中山纪念堂等景点。后来,两家人一直都还有接触。
侯海洋神色稍黯,道:“我姐到现在仍然不能释怀,这块心病得跟着她一辈子。”
两人喝茶的地方在市委招待所一号楼顶楼,顶楼有两套独立房间,一套用作休息,另一套则被改造成茶室。坐在茶室里,可以居高临下看到招待所的大院子。
宁玥来到沙州后搬了两次住处,最终还是选定市委招待所居住。此时市委招待所经过不动声色的改造,符合大城市知性女子的审美需求,也符合一位女市长的身份。
新月楼,侯卫东与宁玥通话结束后,他看了看手表,站在门洞口,稍迟疑,还是上了楼。小佳正在看电视连续剧,泪眼婆娑,不停用纸巾擦眼睛。
侯卫东太熟悉眼前一幕,笑道:“你慢慢替古人悲伤,我还要出去。”
从电视前收回目光,小佳道:“才回来又要出去?”
“在楼下接到宁市长电话,她才从省里回来,我要与她见面。”
“嗯,早点回来。”
出了门,到车库开车。发动汽车之时,侯卫东还作了一番思想斗争:“开着奥迪私家车在宁玥面前逛,是不是太高调了?以前就开过,现在何必隐藏!”宁玥来当副书记之前,侯卫东就曾开着私家车与她见过面,一直没有回避,而他在朱民生面前则一直小心翼翼隐藏了自己的私生活。
“我与宁玥关系越走越近,同时与市委书记始终若即若离,这样下去难免会被认为上了宁玥的战车。”他转念又想道,“宁玥是市长,我是副市长,两人接触多是在所难免,太正常不过,我也不必过于在意别人的想法。”
市委小招待所被红砖高墙包围,一排排高大绿树如妖怪,在黑暗中舞动。一辆小车开进小招,车灯不断刺破黑夜,依次将绿树照出原形,最后照亮了一号楼。
在一号楼顶楼茶室里,宁玥正和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谈笑风生。年轻人留着短发,胡须刮得干净,英俊又干练。他见到侯卫东进来,站起身,微笑着打了声招呼,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侯卫东在脑里搜索一阵,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年轻人。
“卫东,先介绍一位陌生的老朋友,侯海洋,茂东巴山县城关镇党委副书记。”在比较私密的环境里,宁玥便将公共场所的“侯市长”变成了“卫东”。
沙州市在岭西省排行第三,实力远超茂东市。茂东市下辖县的一位城关镇党委副书记与沙州市长的政治地位相差甚远,能在一起喝茶,肯定非亲即故。
侯卫东与侯海洋握了手,道:“在岭西,侯氏有好几支,其中一支出自茂东。长辈说起过,我们家就出自茂东,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
这时,两人都不知道“五百年前是一家”这句话是错误的,他们在数十年前还真是一家。只是亲戚太长时间不来往,就变成了陌生人。
侯卫东的曾祖父出生在茂东市巴山县柳河镇二道拐,年轻时为生活所迫,离开家乡,来到了沙州市临江县。其曾祖父每年还要回老家看望长辈,爷爷偶尔回去给祖坟敬香。曾祖父、爷爷先后离去以后,到了父亲侯永贵这一代,他当了二十多年兵,又经过“破四旧”年代,亲情淡了许多,从来没有回去跪过祖先。侯永贵只是隐约知道自己的根在茂东巴山县,具体位置则记不清楚了。侯卫东这一代人更不清楚家族源流,他只是知道祖先来自茂东。
侯海洋道:“若是侯市长老家在茂东,说不定和我们是一个清明会。我没有按照辈分取名,若是按辈分,我是正字辈,父亲是国字辈。”
“巧了,我也没有按辈分取名,也是正字辈。父亲没有按照辈分取名,按辈分是国字辈。”侯卫东暗自稀奇,他在省内遇到过不少姓侯的人,字辈完全一样的并不多见。
侯海洋从小被父亲固执地带到祖坟处,相对于同时代的年轻人,他对家族源流了解得更清楚,道:“侯家的清明会有很多年没有搞了,我父亲老是念着此事。”
侯海洋有一米八,比侯卫东略高一点,两人身材相似,理着差不多的短发,甚至连神情都相近。
宁玥左瞧瞧,右看看,笑道:“你们两人肯定拥有相同基因,说是两兄弟,别人一定不会怀疑。”
三人坐下以后,宁玥用手指着侯卫东,不停地上下打量。侯卫东道:“宁市长,怎么用这种眼光看我,我的脸应该洗得很干净吧?”宁玥严肃地道:“侯卫东,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又是什么时候认识侯海洋的?仔细想一想。”
侯卫东当然知道宁玥话有所指,挠了挠头,道:“想不起来。”
宁玥故意叹息一声:“你是贵人多忘事,在1993年,你是不是参加过省教育厅的表彰?想想看,当时是谁在指挥你们排队,谁给你改过发言稿?”
一句话,把侯卫东拉到了十年前,他作为优秀学生干部代表在省教育厅举行的表彰大会上发言,当时省教育厅有一位美女副处长指挥队伍,但是他完全没有将当年的美女副处长和现在的宁玥联系在一起。
侯卫东猛拍大腿,感慨地道:“没有想到啊,我和宁市长在1993年就认识了,你还帮我修改过发言稿,实在是没有把你和当年的美女处长联系在一起。”又问侯海洋道:“你也参加了省教育厅表彰大会?”
侯海洋微笑道:“我是巴山中师毕业,茂东三好学生,也参加了表彰会。在餐厅,我们还说过几句话。”
侯卫东回想起十年前的细节,十年时间恍若在眼前,他再拍大腿,不停感叹世界真是太小。
聊了几句,侯卫东书归正传,道:“宁市长,‘非典’不是小事,我认为沙州市要提前做好准备,加大防范力度。”
宁玥坐回到米色沙发上,道:“市里在年初印了《应付突发事件预案》,还成立了领导小组,召开了工作会,应该说很重视。”
侯卫东摇了摇头,道:“宁市长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意思,恕我直言,领导层的重视程度不够,包括我,在广东看到‘非典’并没有在意。昨天看了《焦点访谈》才意识到不对劲。我查过资料,‘非典’是唾液传染,传染性非常强,而且有家族和医护人员被集体传染的特点。3月27日,香港各中小学及幼儿园停课,更为严重的是淘大花园被整体隔离。沙州是人口输出大市,在广东打工的人非常多,若是他们把‘非典’带回来,一传十,十传百,呈几何数级增长,我们不提前想办法控制,到时疫情突发,罪过就大了。”
“有这么严重?我看过省里的几份简报,说是这个病可以控制,广东不少人都康复出院。若真是烈性传染病,省里早就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宁玥在省级机关工作多年,对于省级机关套路很熟悉,她一直习惯从其动态来推测事情的严重性,往往很准确。
侯卫东道:“我担心省里也没有意识到‘非典’的严重性,未雨绸缪,总不会错。作为沙州政府领导,守土有责,马虎大意要出大问题。若是当真出了群体性事件,市政府又没有提前防范,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
宁玥还是代理市长,若是在代理期间出了事,肯定要影响以后的发展。她一直相信侯卫东,听到他说得如此郑重,开始意识到自己对“非典”了解得不够深。她刚才背靠着沙发,姿势随意,此时背挺直,脸色沉重起来。
在两位市领导谈工作时,侯海洋在一旁静静听着,暗自琢磨道:“侯卫东讲得很有道理。巴山城关镇有十来万人口,我又分管着文教卫,回去以后得认真做点准备。”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房门轻敲两下以后,然后被轻轻推开。杨柳拿着文件夹走了进来,她走得急,额头有着微微的汗水,脸颊透着点红润。她首先给侯卫东打招呼:“侯市长好。”又朝侯海洋道:“侯书记好。”
侯海洋知道杨柳是沙州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正儿八经的副处级干部,他站起来与杨柳打了个招呼。杨柳注意到这个细节,忙道:“侯书记,别客气,请坐。”
宁玥将一叠材料从文件夹上取了下来,摊在茶几上,道:“省里还是重视此事,有简报,还有加强预防的通知。”
侯卫东从摊开的材料中看到一份省卫生厅发的简报,标题上有“香港淘大”几个字,便将这份材料拿出来。
其中有这样一段内容:“3月19日,一名‘非典’患者到香港淘大花园E座其弟住处,期间使用过厕所;3月26日,淘大花园有7人患‘非典’,28日增加到63人,31日激增至213人。检验发现,SARS病人的尿液和粪便中都有大量病毒,而且病毒在粪便中可以存活60小时以上。当第一例感染者造访住在淘大花园的亲戚,并多次使用厕所时,带着病毒的水雾就飘到共用一条下水管的各层同号码的公寓内,使得其中的居民感染。这些居民再通过共用电梯,将病毒传给不共用下水管的其他编号公寓中的居民,其他编号公寓中居民感染后同样通过下水管道将病毒传入其他楼层同号码的公寓内。”
侯卫东看完这份不起眼的简报,递给宁玥,他自己反而不太相信材料的介绍,道:“我听说过淘大花园,材料说得太神了,是不是这么牛?”
宁玥皱着眉头看完这份简报,道:“是省卫生厅的简报,虽然说是转引的内容,应该不会有错。”她仔细看完所有的材料,得出了结论:“看来我们不能置身事外了,不能把广东的事情当作简报来看,我明天就和朱书记专程谈一谈此事。”
在岭西省,是否对某一件事情重视,光从文件里看是不准确或者说是不全面的,一把手的态度比文件更加直接和关键。侯卫东作为副职,深知其中奥妙。
让宁玥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侯卫东就达到了目的,至于沙州全市的防疫开展得如何,则是其他人的事情。在政府里,副职分管的事虽然不是泾渭分明,绝对不能碰,但大家还是遵守着基本规则,别人的事最好别去碰。乱碰,容易引起同僚的不满,同时也让下级为难。
谈完正事,侯卫东告辞。在下楼时,他想起自己居然与宁玥在十年前就曾经打过交道,算得上旧识,不由得生出亲切之感。
侯海洋很讲礼仪,亲自将侯卫东送下楼。侯卫东在上车前,对侯海洋道:“你是巴山县城关镇的头头,赶紧回去做好准备,千万别忽视了。”
侯海洋跟着看了些材料,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道:“侯市长,我在镇里,信息闭塞,我有事可以给您打电话吗?”
侯卫东道:“我们字辈排行相同,百年前肯定是一家人,有事打电话,别客气。”
第二天早上六点,侯海洋没有在沙州多停留,坐车直奔茂东巴山县,准备回去开展城关镇的防治“非典”工作。
八点,宁玥拿着昨夜仔细阅读的一系列文件,来到沙州市市委书记朱民生办公室。
自从沙州前市长黄子堤外逃以后,朱民生作为沙州市委书记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向省委作了检查以后,仍然没有摆脱心中重负。省里一位重要领导评价此事时,说了一句“市委主要领导缺乏统筹全局的能力”,此评价传到他的耳中,让他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醒来时一头冷汗。
痛定思痛,他定了两条策略:一是要树立起自己的权威,对于自己的任何下属都不能纵容,免得再出现一个黄子堤;二是要狠抓沙州经济,在经济上打翻身仗,他这个市委书记才有走出“黄子堤事件”阴影的可能。
宁玥谈完,慢慢喝了一口茶,等着冷脸冷面的市委书记发表意见。
朱民生暗道:“女子就是女子,总是抓不住重点。现在重点是经济工作,其他的都是锦上添花。”转念又想道:“宁玥如此着急此事,多半还是怕代理期间惹出麻烦。她怕惹麻烦,我何尝不是。”
他保持着长期以来形成的冷面,淡淡地道:“此事很重要,省里有不少指示。我们按指示办,立即成立领导小组,启动应急预案,召开工作大会,让市委、市政府两个督查室介入。”
宁玥从朱民生神情和话语中体会到微妙的敷衍之意,道:“若是有染病的民工从广东回来,稍有不慎,后果就严重了。”
朱民生道:“建议防治‘非典’领导小组就由宁市长来挂帅,副组长由姬程同志担任,办公室设在卫生局,由许庆蓉担任办公室主任。”
市委、市政府一年来成立了无数领导小组,市长担任组长,副市长担任副组长,相关职能部门负责人担任办公室主任,算得上比较重要的领导小组。
宁玥清楚地把握了朱民生隐含的态度,她知道事情只能如此,道:“近期要开常委会,建议增加这个议题。”
朱民生道:“可以。”在宁玥要起身的时候,他又道:“今年招商引资有点问题,得加把劲,让各个引资小组都走出去,别窝在沙州,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守株待兔更不行,窝在沙州招不到商。还有广交会的事,侯卫东要去省委党校学习,得另外派一名副市长,这么多企业在广州,有这么多意向性协议,光靠二级班子,难免群龙无首。”
宁玥应了一声,回头笑了笑,走了。
听着门外高跟鞋敲击地板的清脆声音,朱民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