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沧海压低了声音,叮嘱道:“你爸脾气暴,你千万要克制,别和他吵架。”
“我已经被骂得狗血喷头了,除了断绝关系的话没有说出口,其他难听的话我爸都说了。如果到了家里,爸妈对你说了难听的话,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要多多谅解。”
侯沧海脑海中浮现了熊恒武青筋迸跳的表情,知道这一次来秦阳必然会变成一场“战争”,他叹了口气,道:“你真的愿意辞职到江州发展,以后会不会后悔?”
熊小梅在电话里略有迟疑,道:“做都做了,后悔有什么用。”
侯沧海道:“我很无能。”
熊小梅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起走。你别多想,两人一起奋斗总比两地分居要好。”
这一刻,侯沧海被深深打动了,一个女人,抛弃了工作,离开父母,几乎是一无所有地奔向了自己,其情意重如泰山。此时在客车这个公共空间里,侯沧海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压抑着情绪,问道:“我还是九点钟到,你到车站来接我吗?”
正说到这里,侯沧海听到电话里传来熊恒武的吼叫声。然后熊小梅道:“我爸在吼。我脱不了身,不到车站接你了。你这个时候过来,肯定会挨骂。”
“骂就骂,我心理没有这么脆弱,承受得起。就算打我,我也不会生气。”侯沧海知道女友脾气受爸爸影响挺大,也挺倔强,又叮嘱道:“你爸脾气大,少顶两句。”
话筒里又传来岳父熊恒武的吼声,随后传来熊小梅的声音,“爸,有话好好说,别骂人。”
侯沧海隐约听到电话里传来一句:“我骂人怎么样,老子还要打人。”听到“啪”地一声以后,电话被挂断了。
通话结束后,手机表面上有了水汽。侯沧海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擦着手机表面上的水汽,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中年人,中年人将头悬在胸前,口水挂在嘴角,在空中悬悬悠悠。他下意识擦着手机,琢磨道:“听声音,小梅似乎被打了一耳光,我这个准岳父还真是生不逢时,脾气大得很。若是在战争年代,说不定还是一员勇将。可是现在是和平年代,暴躁的脾气只能坏事。”
客车开出了巴岳山以后,沿着一条弯曲狭窄的滨江公路行驶,岸边零散而稀疏的灯光映照在水里,在寒风下更显孤寂。
侯沧海闭着眼,头靠在车背上,将整个事情在头脑中过了一遍,认真思考应对熊恒武和杨中芳的措施,开始预先进行语言组织。他脑中突然闪出一个问题:“小梅辞职,其实是单独做出的决定,瞒住了所有人,我如果实话实说,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但是这样一来,小梅在家庭中更将置于不利的地位。我必须要将责任承担过来——辞职这件事情,就是两人一起商量的结果。”
他再给熊小梅打电话,手机已经关机。
晚上九点,客车终于进城,停在秦阳市客车总站。旅客们鱼贯下车,从候车棚里走出几位男女,接到了自己等待的人,三三两两在寒风中离开车站,消失在大街小巷之中。平常这个时候,小梅总会站在候车棚前,带上几个香喷喷的小笼包子,这是分居两地的恋人最盼望的温馨时刻,虽然艰苦,却格外温馨。今天熊小梅的家庭必然燃起了熊熊战火,“每周一接”便没有发生。
呼啸北风中,侯沧海在车站旁边的水果店里买了几斤苹果。出了小店时,他将衣领竖起,左手提着苹果,右手提着黑河镇老腊肉,快步朝着熊小梅家里走去。
侯沧海一米八二,身穿竖起衣领的黑色长大衣,在路灯下,背影显得既酷又帅。
水果店老板是三十来岁的下岗女工。有无数个星期五的夜晚,这位小伙子总在晚上九点左右来买水果,两人偶尔也谈几句。此时店中没有其他客人,她站在店门口,依着门柱,默默地看着年轻人消失在黑暗之中。
侯沧海深知两位老人对自己这个外地人不满,如今熊小梅擅自辞职,爱之深,必然责之更切,想起脾气急躁的岳父,心里如压了硕大秤砣,他给自己打了打气:“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我必须要面对最艰难的时刻。”
到了熊家时,侯沧海没有马上进门,顶着刺骨寒风站在门口,竖着耳朵听屋内声音。屋内静悄悄,很安静,不仅没有说话声,连电视声音都没有。
一阵寒风吹来,站在门外的侯沧海紧了紧衣服。他举起手,用手指在厚实的木门上不轻不重敲了三下。每次进熊家都心不定,今天应该是最紧张的一次。
门打开,大姐熊小琴出现在门口,表情严肃地指责道:“你怎么能让小梅把工作辞了?”
辞职是熊小梅擅自做出的决定,侯沧海也是刚刚知道不久,同样窝着火。他不能将责任推给要强的女友,道:“大姐,熊叔很生气?”
熊小琴埋怨道:“辞职这种大事都不给家里人商量,我们是工人家庭,给妹妹找个好工作真的很不容易。”她又低声道:“我是被电话催回来的,我爸很少打电话,这一次守在小卖部给我打了三个电话,让我一定回来。等会我爸骂人,你别吭声。”
客厅明亮的日光灯眨着白光,隔几分钟就哧哧地闪动数下。
熊恒武和杨中芳坐在沙发上,两人脸上如有一层零下十度的寒冰。
侯沧海打招呼道:“熊叔,杨阿姨。”
熊恒武和杨中芳都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电视机在闪烁,放着莫名其妙的歌声,明知道没有人观赏,依然卖力地表演。
熊小琴接过侯沧海手里提着的水果,放在茶几上,为了缓和气氛,寒暄道:“你吃饭没有?厨房还有。”
在这种气氛下,侯沧海没有吃饭的兴趣,道:“吃过了,谢谢大姐。”听闻女友辞职以后,他便预料到家里会是这种气氛,只是进了屋才发现熊恒武和杨中芒的情绪比预想中的更大。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问熊小琴:“大姐,小梅呢?”
熊小琴朝里屋指了指。
侯沧海用手搓着被冻僵的脸,无话找话道:“西伯利亚寒流南下了,今天温度低,估计到零下了。”
熊恒武和杨中芳始终没有正眼瞧侯沧海,两人动作相当一致,双手抱在胸前,眼光看着白色墙壁。
屋里气氛凝重得如一块凝胶,尴尬的侯沧海道:“我到卧室找小梅。”
熊恒武和杨中芳依然没有答话。
卧室里,熊小梅坐在床上,两边脸颊上都有红肿,能清晰地看到手指痕迹。侯沧海在电话里听到了耳光声,此时见到女友脸上大块的红肿,仍然大吃了一惊,气愤地道:“有话好好说,怎么能够打人。”
见了侯沧海,熊小梅眼泪扑哧、扑哧地往下掉,道:“我把辞职的事情给爸妈说了,他们非常生气。后来吵了起来,我爸打了我几个耳光。”她朝门口看了看,低声问道:“他们没有和你说话?”
侯沧海道:“我打了招呼,他们没有理睬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熊小梅抹着眼泪,道:“今天晚上肯定有一场风暴,都是我不好,惹出这么大一摊子事情。”
侯沧海忍不住道:“你这事确实做得不妥当,没有和家里人商量就辞职。而且,就算要辞职也应该等到春节以后再辞,这个春节算是毁了。”他原本想说调动商院的事情很有希望,话到嘴边,又吞进肚子里。
“如果同你们商量,还能辞职吗?”熊小梅把头埋在侯沧海肩上,道:“我心里苦,分居两地,家不像家,屁钱没有,再不改变,我要疯了。”
侯沧海见到女友憔悴模样,不忍心责备,紧紧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既然事情发生了,我们就得面对。条条大路通罗马,辞职就辞职,难道活人还会被尿憋死。”
熊小梅抬起头,道:“你真的不怪我?”
“你辞职是为我们做出的牺牲,我怎么能怪你。要怪就怪我没有本事,不能马上将你调到江州。但是我坚信,我们一定会成功,会生活得很好。”
“爸妈骂你,如果你再不理解我,那么我辞职就真的很傻。”
侯沧海用额头顶了顶女友额头,又用鼻子顶了顶女友鼻子,道:“我们到客厅去,这场风波躲不掉,总得要面对父母。我要向他们保证,一定会让你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这是我作为男人的承诺。”
侯沧海和熊小梅走回客厅,坐在父母对面,正欲开口。熊恒武猛然爆发了,从沙发上站起来,动作很是敏捷,就如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的声调极高:“侯沧海,你要找对象,滚回江州去找,为什么到秦阳找我家的小梅。我们一家人在秦阳市生活得好好的,你个狗日的,把我们一家活生生地拆散了。”
得知女友擅自辞职后,侯沧海设想了与熊恒武和杨中芳见面的很多情景,也想到熊恒武会失去理智地破口大骂。他没有生气,安静地道:“我和小梅是真心想在一起,怎么算是拆散家庭。我们一定会好好过日子。”
怒不可遏的熊恒武指着侯沧海鼻尖骂道:“我们这种工人家庭找个好工作有多难,你家里也是工厂的,难道不知道?二妹现在到了秦阳二中,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她说辞职就辞职,考虑过孝顺父母没有,为家里做过贡献没有?你作为男人,考虑过她的将来没有,她现在没有工作,以后生活怎么办?你不是男人,真要辞职,应该你辞职。”
侯沧海稍稍退后一步,躲过岳父伸在鼻尖的手指,道:“我和小梅将来一起创业,肯定能过上好日子,这一点请爸妈放心。”
熊恒武情绪激动地将桌上水果丢在地上,用力踢了一脚,道:“你在镇上当了一个破主任,屁本事没有,一个调动都办不下来,凭什么给小梅带来幸福。就算你以后当了官,要是把女儿蹬了,小梅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这个王八蛋,给我滚,不准再进入我的家门。”
尽管有思想准备,可是熊恒武不断说出狠话,还是让侯沧海觉得很难受,他努力控制情绪,道:“现在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我们感情很好,熊叔把没有发生的事情拿来说,这就没有意思了。”
“我们老了,让小梅留在身边,难道不应该,熊小梅丢了工作,责任全部在你。日你妈哟。”
“我也不想熊小梅辞职,正在想尽办法跑调动。”
“已经辞职了,调动个锤子。”熊恒武青筋暴怒,又骂了一句脏话。
杨中芳拉住熊恒武胳膊,眼泪婆娑地道:“熊小梅自作自受,和侯沧海有什么关系,是我们没有把女儿教好。”
熊小梅没有想到父亲情绪如此激烈,担心事情闹得太大,拉住男友的手,道:“侯沧海,我们走。”
熊恒武最喜欢自己的小女儿熊小梅,小女儿能到秦阳二中教书,是他们夫妻最大最大的安慰。子弟校合并到秦阳二中后,小女儿生活有了保障,夫妻俩人在朋友和同事面前也有面子。此时小女儿居然不与家人商量就把工作辞了,想起女儿从此就没有了工作,未来日子失去了保障,他心如刀绞。此时罪魁祸首侯沧海站在面前,还要带女儿离开家,他越想越生气,终于情绪失控,甩开妻子的手,猛地扬手朝侯沧海打了过去。
“啪”地一声巨响,在客厅内回荡。
这一耳光打下去,客厅四个人都被震住了。俗话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女儿与父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打几个耳光没有大问题,可是准女婿与准岳父的关系不一样,这一耳光打下去,很难说会有什么后果。
熊小琴最先反应过来,见到父亲突然打人,跑过去隔在父亲和侯沧海中间,道:“爸,有话好好说,你怎么打人啦。”
侯沧海自从读了初中就再也没有挨过打,被岳父扇了一耳光,血一下涌了上来。他双手紧握,怒目而视。
熊小梅自己被爸爸打了耳光,觉得万分委屈,还可以接受。爸爸打男友的耳光,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她的火气在胸口翻滚,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家,大声地道:“侯沧海,我们走,现在回江州。”
侯沧海看着熊恒武和杨中芳,紧握的拳头慢慢松了下去。客观来说,两个老人能让自己进家门,说明他们留得有后路。今天熊恒武失去了理智,原因是熊小梅突然辞职,情有可原。
侯沧海一言不发,拉着熊小梅转身就走。
熊小琴追到门口,道:“二妹,等会我打电话。”
侯沧海和熊小梅走到门口之时,屋内传来杨中芳的哭骂声:“你这个老头,怎么能动手打人。你还真有本事,先打女儿,再打侯沧海,侯沧海能打吗。女儿已经辞职了,如果你再把侯沧海打跑了,这不是断了女儿的活路吗。”
两人听到这一阵哭声,不由自主地将脚步停了下来,互相看了一眼。侯沧海从熊小梅眼中地到些迟疑,问道:“你要回去吗?”
“现在回去是火上浇油。”熊小梅紧紧挽紧着侯沧海的胳膊,道:“你别生气,我爸是被我气糊涂了。”
“我知道。”
“我们到哪里去。”
“还能到哪里去,住宾馆。”
“我们去住粮食宾馆。”
侯沧海脸上火辣辣的颇为疼痛。熊恒武是钳工出身,手上力道着实不小,这一巴掌让他脸上受了伤。他吐了口血水,发狠道:“住什么粮食宾馆,我们住秦阳大酒店。”
粮食宾馆是以前粮食局的招待所,修建于粮食系统火红的年代,如今已经变成了私人旅馆,但是还是打着粮宾牌子,属于传统老旅馆。秦阳大酒店是新修的星级宾馆,在秦阳属一流酒店。
“好贵的。”
“贵就贵,今天是我们新生活的开始,就住秦阳大酒店。”
走出家门,北风在天空呼啸着,如妖怪一样扑面而来,异常阴冷。
侯沧海余怒未消,道:“打车。”
秦阳大酒店并不远,熊小梅原本想走路过去,抬头看着男友脸上的掌印,没有反对。她挽着男友胳膊,站在街旁等车。平时不打车时经常可见的出租车,此时玩起了失踪,等了十来分钟,居然没有一辆空车。北风割面,两人脸颊、鼻子冻得通红,缩着脖子,望着远处开来的小车。
熊小梅出门之时随手拿了一件外套,是那种比较薄的短大衣,寒风视短大衣如无物,横行霸道地透衣而入。侯沧海解开羽绒服将瑟瑟发抖的女友裹在怀里,不是为了亲密,是抱团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