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李明桥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是装糊涂,自己啥都不知道,权当没有听到刑警队队长沈小初汇报的这些情况,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继续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还有一条路,就是充当一回英雄,支持沈小初继续往下查,把该揭的盖子揭开,该见天日的就让它暴露在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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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桥的吃惊完全在沈小初的意料之中。沈小初相信,只要是还没有完全丧失作为一个人的良知,任谁听到他汇报的这些情况,都会大吃一惊的,何况李明桥还属于那种颇有正义感的领导干部!
李明桥从阔大的办公桌后面站起来,抬起右手,用手指头远远地戳点着沈小初的脑门,上下嘴唇急遽地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他转过身,顺手拿起放在桌角上的茶杯,端到嘴边,但只是做了个喝茶的样子,又把茶杯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他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两手卡在腰间,在地板上急促地来回走动,呼吸明显粗重起来……沈小初看得出来,这位年轻的县长,在竭力压抑自己内心的震惊。
过了好半天,李明桥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他问沈小初:“你是说,八年前,有24名犯人在看守所里无缘无故失踪了?”
这已经是李明桥第N遍问这个问题了。
“是的,都是死刑犯,”沈小初回答说,“有可能是在看守所里面失踪的,也有可能……是在看守所的外面失踪的。”
他继续汇报说:“不光这样,档案上显示,有7名重刑犯人猝死,5名犯人病死,这12名犯人的死,也很蹊跷,除了其中3名犯人有原发病史以外,其他犯人都没有任何原发病史。”
李明桥沉吟着,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让如此众多的犯人集体失踪,然后又伪造了中级人民法院执行枪决的假档案?究竟是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那失踪的24名犯人又去了哪里,逃了、放了、杀了?表面上看起来,这几种可能几乎都不存在,因为后果的严重性明摆在那儿,谁会冒着杀头的危险去打死刑犯人的主意呢?话又说回来,即使存在上述可能,那么,总得有个原因吧,这样做的目的,又在什么地方呢?
跟沈小初一样,李明桥脑子里面冒出来的第一个问题是:他该怎么办?
是支持沈小初继续往下查,查他个水落石出,还是阻止沈小初,让这件事情到自己跟前为止?李明桥有足够的理由拒绝插手这件事情,他来蓟原还不到半年时间,八年前的事情,跟他李明桥扯不上任何关系,八竿子都打不着。但是,如果他这个代县长都不插手过问这件事的话,估计在蓟原县的领导里面,再没有人敢过问,或者说,再没有人愿意过问这件案子。
李明桥冒出来的第二个问题是:他这个代县长,应该找谁?找县委书记杜万清,还是找自己原来的领导、现任市长翟子翊?要不,就直接找市委书记何培基同志反映情况?
这些都不是上上之策。李明桥脑子里很乱,他承认,这个年方40、面容黝黑、不苟言笑的公安局副局长,带着自己触着了一根高压线。高压线是可以灼伤人的,甚至可以打死人,这一点毫无疑问。李明桥再明白不过,如此惊天的案子,稍有不慎,他和沈小初都会成为这件案子的殉葬品,甚而至于,连殉葬的机会都没有,或许在盖子尚未揭开之前,他们俩人有可能就成了牺牲品。现实就是这样,挖出萝卜带出泥的事情多了去了,所以,在蓟原的官场上,估计没有谁愿意他们挖出这根“萝卜”!
李明桥本能地就想给书记杜万清汇报一下情况。电话拨了出去,他又后悔了,溜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来。他顺嘴问了问,看书记杜万清什么时候回蓟原。
一个多月前,杜万清声称接到文件,市委安排他去中央党校学习一段时间,捎带跑一个项目。杜万清把手头的工作安排了一下,让副书记年长富临时主持县委那边的工作,就直接走了。当时,李明桥还有些奇怪,县委书记上北京学习也就罢了,去跑项目的话,至少应该带几名随从啊。但是,县委办、发改委、商业局等相关部门的负责人,杜万清却一个都没有带,而且杜万清具体去跑什么项目,也没有告诉班子里任何一个人。虽然心里怀疑,但一把手的具体行踪,不是他李明桥应该详细过问的。该装糊涂的时候,就得装糊涂;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杜万清在电话中说,再有个把月吧,再有个把月,他就回来了。李明桥又问项目跑得怎么样。杜万清含混着说:“暂时还说不准,算是有点眉目吧。”李明桥就不好再细问,说了些悠着点、保重身体之类的话,然后把电话挂了。
摆在李明桥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是装糊涂,权当没有听到刑警队队长沈小初汇报的这些情况,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继续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还有一条路,就是充当一回英雄,支持沈小初继续往下查,把该揭的盖子揭开,该见天日的就让它暴露在阳光下。
如果换做别人,可能就选第一条路了,因为人代会召开在即,李明桥头上的“代”字能不能去掉,都还尚是未知数呢,又何必为了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旧案子,惹祸上身呢?但李明桥毕竟不是旁的人,如果他装糊涂了,对如此重大的案情视而不见,那他如何对得起自己九泉之下的父亲?如何对得起一直提携自己、信任自己的翟副书记?如何对得起自己的一腔热血和良心?也许有人会说,失踪了就失踪了呗,都是死刑犯人,迟早要杀他们头的,即使查个结果出来,除了树一大堆敌人以外,又能怎么样,何苦呢?理是这个理,只不过是歪理,犯人也是人,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在正义的法律没有裁决他们之前,他们就仍然拥有活着的权利,任何一个个人,都没有权力和理由剥夺他们的生命!
李明桥认为,自己绝对不能袖手旁观。他跟沈小初没有过多的接触,相互之间的关系谈不上有多亲密,沈小初之所以找上他,无非是基于对他这个代县长的一份信任,他又怎么能辜负这份信任呢?不论是站在一县之长的立场上,还是站在他个人的立场上,李明桥都得支持沈小初继续把案子查下去,查个明明白白,给活着的人一个交代,给死去的那些人,也有个交代。
“这件事情,干系实在太过重大,”李明桥对沈小初说,“在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之前,我建议,暂时做好保密工作。”
沈小初神情慎重地说:“这个我明白,调查是暗地里进行的,除了几个办案人员,暂时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
李明桥问他:“你是刑侦专家,你有没有想过,犯人为什么会失踪呢?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吧,那么,失踪背后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沈小初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分析过,这些失踪的犯人,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李明桥回到办公桌后面,慢慢地坐下来,用一只手托起下巴,沉思着说:“你的意思是,他们当时被人暗害了?”
“有这个可能,”沈小初说,“只是,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也没有找到更深层次的原因。八年前,看守所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有人要撒这样一个弥天大谎,都还是个大谜团。”
李明桥说:“是啊,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那时侯的看守所……所长是谁?现在在什么地方?”
沈小初说:“当时的看守所长姓范,早几年前办了病退,我们找过他,没找到,后来联系到他一个亲戚,说范所长退休不久就过世了,听说是多年的糖尿病。看守所里其他老人手,也都先后调离了原来的工作岗位,有的还升了官,我们找到个别人了解情况,他们只记得当时上面来人,连夜提走了那些犯人,别的就都不记得了。”
“连夜提走犯人……”李明桥问道:“上面?哪个上面?”
沈小初回答说:“他们说,是中院的法警,提人的手续齐备。”
李明桥不无自嘲意味地说道:“想不到朗朗乾坤之下,竟然会发生如此离奇的事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和你沈局长是《包公案》的电视剧看多了呢。”
沈小初咧了咧嘴,想笑,但没有笑出来;李明桥也是,嘴唇抽了抽,笑得很勉强。
沈小初说:“因为省厅出具的验尸报告,证明黄杨镇发现的尸体是死于八年前的,跟这些重刑犯人失踪的时间不谋而合,我怀疑,失踪的犯人是在黄杨镇的牛头岭附近出的事情。”
沈小初没有提自己对局长黎长钧的怀疑,因为还不到时候——黎长钧看验尸报告时的惊惧神情,只是在他的脸上一晃而过,仅凭这一点,还不能作为怀疑一个人的证据和理由,他只是藉此在自己心里存了一份小心。
书记杜万清在回蓟原县之前,先去了一趟市上。跟李明桥一样,杜万清对即将召开的县人代会,也是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这很要命,身为县委书记,竟然无法统辖和左右自己治下的人代会选举,说出来谁信?肯定不会有人相信。但杜万清自己却相信,凭他在蓟原县工作多年积累的经验,直觉告诉他,这次的选举肯定会出问题,弄不好,组织上指定的候选人李明桥,还真有被代表们选下去的危险。如果李明桥落选,那他这个当班长的,肯定是理所当然的第一责任人,100%难辞其咎。
杜万清先去见了市长翟子翊。翟子翊是李明桥的老领导,李明桥也是翟子翊一手提拔起来的,绝对不会坐视李明桥落选。他把具体情况向翟子翊汇报了一番,又谈了谈自己的担心。杜万清说:“翟市长,您是知道的,蓟原县的情况太复杂,不然,组织上也不会让我这么一个58岁的老头,至今还待在县委书记的位子上。”
翟子翊笑着说:“万清同志,58岁怎么啦?58岁还可以干很多事情,老当益壮嘛。蓟原的情况是复杂一些,但不是有你这个‘老蓟原’在吗?往蓟原派过这么多任领导,就唯独你万清同志,当县长也罢,当书记也罢,都当得安安稳稳的,波澜不惊,也真是不容易啊。”
杜万清说:“翟市长这是抬举我才这么说……惭愧呀,我实在是没有当好这个班长。”
翟子翊说:“这很正常,现在毕竟是21世纪了,什么都在向前发展,经济啦、文化啦,包括人们的民主意识啦等等,都在向前发展……明桥同志人还年轻,万一真如你们担心的,选举出了问题,也未必是件坏事情,这至少说明代表们的民主意识提高了嘛;明桥同志呢,让他受点挫折也好,有利于他的成长,百炼才能成钢嘛。”
杜万清苦笑着说:“翟市长,情况不是您想象的那样,这次选举,如果真出了问题,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造成的,跟代表们的民主意识有没有提高,扯不上一点关系。”
“哦?”翟子翊问道:“你的意思是,有人要在背后搞鬼,把明桥同志整下来?”
杜万清说:“我只是有这个怀疑。明桥同志太过刚直,得罪的人不少,肯定会有人在选举的过程中,找他的麻烦。”
翟子翊问他:“万清同志,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杜万清说:“我老喽,再有两年就退休了,明桥同志不一样,他还年轻,前途还远大着呢,不该走的弯路,就尽量不要让他走……我的意思是,人代会期间,请翟市长亲自去蓟原坐镇,有您在那里,一些个怪力乱神,就不敢乱跳腾了。”
翟子翊点点头,杜万清汇报的这些情况,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视,毕竟,在衢阳市的历史上,还没有哪个组织上提出的候选人落选过,好像在整个甯江省的选举历史上,也从没有出现过落选的情况。在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之前,杜万清提出的这个建议,也不失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但不是他这个当市长的去坐镇,他去不合适。
翟子翊颇费踌躇。杜万清的话,在某种程度上,有他一定的道理:不该走的弯路,就得想办法绕开,尽量不去走它。但问题的关键是,有些情况是可以绕开的,有些情况,却是无法绕开的。如果他这个市长亲自去蓟原组织选举,势必会招来一通非议。当初,为了提拔李明桥,他可是在常委会上拍过桌子、发过火的,为这件事情,原任市委书记何培基同志都对他很有意见。有一段时间,甚至还冒出一些传言来,说自己的清廉和公正都是装出来的,清廉是假,用人唯亲,营造自己的小圈子才是真……这些话传到他耳朵里,翟子翊只是一笑了之,并不解释。那时候,他只是副书记,肩膀上没有那么大的担当。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是一市之长,800多万人口的父母官,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成千上万的人盯着呢,所以,他不能不小心。更何况,干部任免等事宜,都归口市委和组织部管,要坐镇的话,也应该是市委副书记去,或者组织部长梁南林去,不关市政府这边的事。
杜万清说:“明桥同志真要落选了,我这个当班长的,可就成了最大的罪人,不但没法向全县的50多万人民交代,更无法向市委和市政府交代,只好等何书记和翟市长撤我的职了……”
翟子翊说:“万清同志,这点请你放心,选举一旦出了问题,责任并不完全在你,培基书记不会撤你的职,我这个当市长的,也不会撤你的职。”
话虽然这样说,翟子翊心里却明白,蓟原县的人代会选举真要出了问题,只怕非处理一两个干部不可。明摆着,市委市政府丢不起这个人不说,反过来,也会给省上领导和全市的老百姓们留下一个非常不好的印象,认为衢阳市的主要领导们驾驭能力太差,地方党委的领导职能在逐步弱化——这才是最关键的,何培基同志担任市委书记的时间不长,他也是刚刚出任衢阳市的市长,甯江省委高层的领导们一旦对衢阳市的班子形成这样一个印象,对他和何培基同志的个人前途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如果放在以前,翟子翊也许不会顾忌个人的利益和前途,他没有那么多私心眼,但现在,他却比较顾忌这个。原因非常简单,官当到这般田地,“个体的人”就已经不存在了,市长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政府这边的主官,也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官方职位,而是全市人民的市长,组织和代表们把自己推到这个位置上,不是让自己享受特权来的,也不是让自己顶着市长的帽子率性而为来的,不是,而是要让自己扎扎实实地干工作,干党和国家满意的工作,干全市人民满意的工作……自己一屁股坐到市长这个位子上了,就必须有所担当,说是责任也好,说是使命也罢,总之,自己要对得起组织和代表们的信任,更要对得起自己的政治良知。
当然,翟子翊绝对不会坐视不管李明桥,李明桥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工作扎实,作风正派,是棵好苗子,只是在“条条上”工作的时间长了些,到“块块上”去难免力有不逮。他曾经告诫过他,要他在去掉头上的“代”字之前,低调些,韬光养晦,但李明桥跟他父亲一样,也是犟驴一头,不听。
连县委书记杜万清都如此担心,看来李明桥的处境确实不妙。除了请一位分量颇足的市委领导去蓟原坐镇以外,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直接把李明桥调离蓟原,李明桥走了,矛盾的中心就不存在了,有些人即使想捣鬼,也没有了靶子,市委再重新委派一位新的县长候选人,这样的话,不但保护了李明桥,也能确保人代会选举的成功。
他问杜万清:“万清同志,你认为,明桥同志在人代会选举中胜出的机会有多大?”
杜万清斟酌了一下,回答说:“最多只有六成。”
翟子翊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在人代会召开之前,把明桥同志调离蓟原县,让组织上再派一名候选人下去……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
市长翟子翊提出的这个方案,反倒出乎杜万清的意料。说实话,李明桥刚到蓟原县的时候,对李明桥的一些做法,杜万清是颇有微词的,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李明桥在工作上有股闯劲和韧劲,这是蓟原县的其他领导干部身上所没有的优点。从始至终,杜万清都没有产生过让李明桥离开蓟原的想法,尤其是现在,他刚刚从生死的边缘捡回一条命,他的打算是,把李明桥扶上马,送一程,自己就向市委提交辞呈。
想了想,杜万清说:“翟市长,我知道,你是出于保护明桥同志的考虑,但我不认为这是上上之策。首先,工作摊子刚刚铺开,明桥同志愿意不愿意离开蓟原?把他调离蓟原,对蓟原的发展又有什么好处呢?其次,市委即使重新指派一名县长候选人,根据目前的局势来看,就未必能100%地顺利当选……”
后半截话,杜万清没有再往下说,他断定市长翟子翊一定能听明白他话里面包含的意思:有人利用人代会选举捣鬼,对李明桥有怨气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有人想当蓟原县的县长,所以,市委派谁过去都一样,稍有不慎,照样会落选。
翟子翊考虑了一下,对杜万清说:“这样吧,万清同志,你呢,把自己的意见跟培基书记再汇报一下,我抽空跟培基同志也谈谈,争取让市委那边派个人下去。”
杜万清说:“这样也行,我现在就去找何书记汇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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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务副县长黄志安去了一趟华源煤炭经销公司,把上次拿的那张100万元的银行卡又还给了黄小娜。黄志安说,恕黄某无能为力!他承认,郝国光和黄小娜的眼光不错,蓟原酒业确实是一家非常优秀的企业,也是发展前景非常乐观的一家企业。但是,有李明桥横在他的前面,他黄志安虽有心而无力。一方面,在中国现行的体制下,向来是一把手说了算,他黄志安只是个副县长,虽然前面还有“常务”两个字,但在蓟原酒业改制的事情上,他说了不算,不但说了不算,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他的话还没有女副县长谢慕华来得顶用;另一方面呢,是黄小娜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本来就是不沾腥的猫,却非要把“腥”抹到人家嘴皮子上,人家不着恼才怪?
在最初拟定的蓟原酒业改制的方案里面,原本是要面向社会竞拍的,谁出的价高,就卖给谁。蓟原酒业的总经理刘东福找过好几次李明桥,甚至还找过县委书记杜万清,认为县政府提出的改制方案对他不利,没有体现出国家政策所规定的国营转私企时对企业原法人的倾向性。刘东福要的倾向性,无非是要求县政府把蓟原酒业优先卖给他。但这一点,县政府却无法保证,因为蓟原是煤炭大县,有钱的煤老板多得是,愿意出大价钱买蓟原酒业的老板也多得是,真要竞争起来,把价格哄抬上去了,刘东福拿啥来买?刘东福除了财政上的工资,同时还拿企业上的年薪,虽然收入颇丰,但也有限得紧,多年积累下来,手里面不过几百万而已,再东挪西借一点,凑个千万的数目也就到头了,剩下的资金缺口,是要县政府出面,帮他从银行担保贷款的。相较之下,刘东福这个法人代表竞买的优势,实在乏善可陈。
本来,黄小娜还是有机会的,应该说,黄小娜拿到蓟原酒业的机会很大,毕竟有郝国光在背后撑腰。但黄小娜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李明桥去市上开会,她后脚就跟了去,但却没有露面。等到李明桥离开市上、启程返回蓟原的时候,黄小娜才摸到了李明桥的家里。她对李明桥的妻子骆晓戈说,自己是蓟原县的企业老总,这次随李县长来市上公干,李县长托她从外地捎了一套化妆品,专门来送给嫂子的。黄小娜叫骆晓戈“嫂子”,叫得很肉麻,叫得很亲切。看到骆晓戈一愣一愣的,黄小娜心里还暗暗高兴,看得出来,自己的美丽把骆晓戈震住了。不待骆晓戈有什么反应,黄小娜就告辞离开了。当然,不单是一套化妆品那么简单,她在化妆品的包装套盒里面,放了一张卡,卡上有100万元。
黄小娜的想法是,不管你上不上钩,都先把“饵”搁你嘴巴里面再说,看你怎么处理。黄小娜自信有对付李明桥的法子,所以,她不怕李明桥翻脸。
只是,黄小娜没有想到的是,她刚回到蓟原县,政府办的工作人员就通知她,邀请她去参加一个公益活动的仪式。黄小娜当然不会笨到以为是那张卡起了作用,李明桥对她高看一眼,才邀请她出席这样的活动。不过,她还是想看看李明桥的葫芦里面究竟卖的什么药。公益活动的仪式在黄杨镇。她一到镇上,镇党委书记虞守义就非常热情地迎了上来,连说欢迎欢迎。及至坐到主席台上,黄小娜才发现,自己不是以嘉宾的身份来的,而是此次活动的主角;此次公益活动不为别的,而是为黄杨镇的道路拓宽改造等项目捐款,黄小娜是捐赠企业的代表之一。之所以说是“之一”,因为还有另外一家捐赠企业的代表就坐在她旁边,是蓟原酒业的总经理刘东福。刘东福一脸谄媚的笑容,后脑勺上硕果仅存的几缕头发,随着刘东福的脑袋瓜转来转去,一翘一翘的,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思。
黄小娜承认,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跟头——李明桥竟然把自己送到他家里去的那张银行卡,原封不动地交到了黄杨镇党委书记虞守义——虞大麻子的手里。
捐赠仪式上,李明桥有一个简短的讲话,他说:“今天是一个好日子,是什么好日子呢,咱们蓟原县两家著名的企业,华源煤炭经销公司和蓟原酒业有限责任公司,分别向黄杨镇捐款100万元。我们都知道,黄杨镇是矿区,由于过往的载重车辆比较多,道路状况一直很糟糕,可以说是全县最糟糕的,县上启动‘村村通’工程的时候,镇党委书记虞守义找过我好几次,说黄杨镇的道路拓宽改造工程,工程量大,资金缺口也大,但县财政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华源煤炭经销公司的黄小娜总经理和蓟原酒业有限责任公司的刘东福总经理,听说了咱们镇上的困难以后,慷慨解囊,每家企业向咱们镇上各捐赠100万元,共200万元!黄小娜总经理和刘东福总经理,都是我们蓟原县优秀的企业家,他们的社会责任感和担当精神,是值得我们大家认真学习的,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向华源煤炭经销公司和蓟原酒业有限责任公司表示感谢!向黄小娜总经理和刘东福总经理表示感谢!”
李明桥的话一落音,台上台下的人就都热烈地鼓起掌来。刘东福的鼓掌尤其来劲,啪啪啪,一双大手拍得山响,一张胖脸上堆满了傻呵呵的笑,嘴巴都歪到了一边。黄小娜的脸上也挂着微笑,也轻轻地拍了拍巴掌。
从黄杨镇回来,李明桥主持召开了一次县政府常务会议,会议的中心议题只有一个,就是蓟原酒业的改制问题。分管副县长谢慕华做了一个比较全面的报告。谢慕华在报告中指出,蓟原酒业的改制,不同于其他企业,必须考虑到蓟原酒业的稳定性和发展的可持续性。谢慕华说,为了让企业平稳过渡,也为了保持蓟原酒业的良好增长势头,建议县政府取消竞拍计划,改由蓟原酒业法人代表、总经理刘东福直接接手。黄志安一开始提了反对意见,认为这样做的后遗症太多,难免被人怀疑有暗箱操作之嫌。但班子里的大多数成员都赞同谢慕华的提议,认为蓟原酒业是蓟原企业里面,甚至是全市、全省企业里面的优质品牌,必须确保这个品牌不倒,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非刘东福莫属。
最后,李明桥拍板:决定取消竞拍计划,由刘东福直接接手蓟原酒业;相关部门最初核出的竞拍底价是3700万元,决定在此底价基础上上浮13%,最后敲定的价格是4200万元,由刘东福自筹资金1400万元,缺口的2800万元,由副县长谢慕华负责联系银行贷款。
事情就这样尘埃落定,黄志安一看李明桥那架势,就知道再没有了任何回旋的余地。黄志安告诉黄小娜,根据他的分析,是黄小娜自作主张的“喂饵计划”,彻底惹恼了李明桥,为什么呢?李明桥不是傻瓜,他看得清清楚楚,最后有实力问鼎也敢于问鼎蓟原酒业的,除了刘东福,就剩黄小娜了,因为只要黄小娜出面,别的老板怯于郝国光的威势,绝对不会掺和这趟浑水,县政府与其给黄小娜一个人搞一次有名无实的竞拍,还不如直接卖给刘东福算了。
让黄志安意外的是,黄小娜的脸上竟然很平静,没有一丝懊丧或者羞恼的迹象,她把卡又推回到黄志安的面前,慢悠悠地说道:“黄县长,这么快就灰心了?你可别忘了,刘东福和县政府的合同还没有签呢,这贷款,几千万的数目,哪能一下子在短时间内就贷出来呢?人代会马上就要开了,到时候,李明桥的话到底还作不作数,别人不知道,您黄副县长还能不知道?”
黄小娜的声音很好听,清脆而温婉,像是一只只毛茸茸的小手,从黄志安的心坎坎上轻轻挠过,有种麻酥酥的感觉。但在黄小娜动听的声音背后,却满布着惊心动魄的杀机!
黄杨镇党委书记虞大麻子给沈小初发来一条短消息,他在短消息中文绉绉地说道:
黄杨镇有山,曰乌梢山;乌梢山有岭,曰牛头岭;牛头岭有沟,曰野人沟;野人沟有花、有草、有树,花曰野花,草曰野草,树曰野树;树上生满红彤彤圆嘟嘟的果子,曰野果;特邀沈大局长抽空前往,观野花野草,品野果,做野人游!
虞大麻子大名虞守义,又有雅称“挥霍光”,沈小初不愿意搭理他,随手回了一条短消息:
又准备怎么“挥霍”?
这次,虞守义没有再回短消息,而是直接把电话打了过来:“哎呀,我说沈大局长,你怎么跟那些低素质的人一样没有见识呢?他们背地里叫我‘挥霍光’,那是他们头发长见识短,你这样说,就不合适了,咱俩可是对铺啊。我拍胸口说话,天地良心,咱虞麻子可是没有往自己兜里装过一分一厘,钱可是分分厘厘都花在党和国家的工作上了……”
沈小初懒洋洋地说:“虞大麻子,你这话谁信呐?你自个相信吗?”
虞守义说:“看看,素质低了不是?咱好歹也是地方上一级党委的书记,最起码的党性原则还是有的嘛……”
沈小初懒得跟他嗦,说:“说吧,啥事?有屁就放……”
虞守义说:“也没啥事,就是想邀请沈大局长来我们黄杨镇游山玩水。”
韩大伟曾经提到过,虞大麻子似乎话里有话,想告诉他点什么。但沈小初却明白,虞大麻子这样的人,无非就是官场上常见的那种小爬爬虫而已,胆不小,却怕事,善明哲保身,只要手里稍微有点职权的领导,虞守义见了一准唯唯诺诺,唯恐稍有不慎,影响了他头上那顶比芝麻还小的破乌纱。这样的人,你别指望从他嘴里掏点什么出来。沈小初是打算去一趟黄杨镇,但不是去观野花野草,他对虞大麻子描绘的那个野人沟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坐落在牛头岭半山腰上的半山村。
副队长韩大伟被送去市委党校学习,事前沈小初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直到韩大伟都被局长黎长钧安排人送走了,底下的人才跑来告诉他。沈小初的内心感到吃惊,但惊疑的神色只是从他脸上一掠而过,旋即又恢复了平静。这是什么意思?未必就有那么巧合吧。副队长韩大伟被抽调走了,等于卸去了沈小初的一只胳膊。底下的人都议论纷纷,说韩大伟去市委党校学习,是提拔之前的镀金,半年之后回来,一准升官。有好事者猜测,副局长沈小初一身兼两职,十有八九得让出一个来,韩大伟学习归来,估计刑警队队长一职,就非韩大伟莫属了。
对这些议论,沈小初向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最清楚不过,韩大伟别说升官了,能不能保住现有的职务,都很难说……明摆着,肯定是他们查案的行踪惊动了某些人,不然,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派韩大伟去市委党校学习呢?看来,代县长李明桥的担心不无道理,在一切都尚未水落石出之前,必须严密封锁消息。
不过,韩大伟去市上学习,沈小初倒觉得未必是一件坏事情。韩大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骨干,刑侦经验丰富,单单把韩大伟派去市委党校,又怎么捆得住他和韩大伟俩人的手脚呢?对一名刑警队副队长来说,偶尔玩玩“金蝉脱壳”的把戏,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韩大伟只需要稍微动动手脚,就可以完全脱离市委党校的管辖,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外。韩大伟或许嗅到了一丝危险,去市上以后一直没有主动跟沈小初联系,直到一天晚上,都凌晨两点多了,才给沈小初打来一个电话。韩大伟在电话中说,他已经想办法从衢阳市中级人民法院拿到了一些相关的证据,是八年前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对蓟原县三名死刑犯人执行枪决的批复函复印件。沈小初告诫他,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至于下一步怎么行动,他暂时还没有想好,让韩大伟等他的通知。
沈小初没有带任何人,独自驾车去了黄杨镇。虞守义在路口等他,看见他的车来了,老远地就挥着手,嘴里边“沈局、沈局”地叫着,不住打着哈哈。沈小初让虞守义打发他的车回去,上自己的车。虞守义转身跟司机嘀咕了两句,就哈着腰,上了沈小初的越野吉普。沈小初一踩油门,吉普车直接向牛头岭驶去。
到了半山村,沈小初把车停在村子边上,对虞守义说:“知道黑蛋家在什么地方吗?我想去看看。”
虞守义说:“沈局哎,你这可是问着了,咱老虞别的本事没有,黄杨镇有几条沟几道坎,都住着些啥人,咱不敢说100%清楚,百分之七八十有吧,你只管跟着我走就成。”
沈小初就跟在虞守义的身后,朝村子里面走去。路上碰见几拨村民,扛着锄头往地头走,看见虞守义,都毕恭毕敬地说:“虞书记来了。”
“虞书记,早啊。”
“虞书记,去家里坐啊?”
虞守义大咧咧地“嗯、嗯”两声,算是跟村民们打了招呼。
虞守义带着沈小初,一直走到村子东头,一座二层小楼显眼地矗在面前,墙面上全部贴得有瓷砖,白颜色的,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耀眼的亮光。二层小楼的左旁,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是一座青砖瓦房。
虞守义用手指着青砖瓦房说:“这就是黑蛋家,他那个爹呀,也真是,跟支书叫个什么劲?”
沈小初反问:“按虞书记的意思,合着小老百姓受了有权有势人家的欺负,就得干挨着是不?”
虞守义干笑了两声,说:“我哪有那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这刘大彪自己出事不打紧,还连带家里人受罪,实在不划算不是?黑蛋那小子,多好的娃啊,就因为他父亲判了刑,还死在监狱里,到现在连媳妇都说不上一个……他去城里开店,母亲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是凄惶……”
他们俩人走进院子,一位50来岁的妇女听到响动,从屋子里探头出来看了看,立即“哎呀呀”地叫道:“原来是虞书记呀,啥风把你吹到俺家来了?”
虞守义说:“啥风?东南风呗。”
虞守义指着沈小初对那位妇女说:“这是我们县公安局的沈局长,黑蛋那包子店还是他帮着开起来的呢,路过你们家,顺道来看看。”
妇女的脸上掠过一丝狐疑的神色,说:“黑蛋说起过来着,沈局长真是俺们家黑蛋的大贵人……俺们家有啥看的?来来来,屋里坐,屋里坐。”
在决定来黄杨镇之前,沈小初产生过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他怀疑,刘大彪根本就没有死。一个人的一言一行,往往会在极其细微的地方暴露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黑蛋提到父亲刘大彪之死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之情,这明显有悖人伦常理。沈小初当时就觉得奇怪,后来又多次旁敲侧击,黑蛋虽然还是不露丝毫口风,但言语之间颇多支吾之处。沈小初就怀疑,黑蛋的父亲是不是还活在世上——这个想法,刚开始把沈小初也吓了一跳,但接下来,他越琢磨越觉得很有这种可能性,及至见了黑蛋的母亲,沈小初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沈小初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黑蛋的母亲虽然上了年龄,但脸上却很红润,散射出一种庄户人家少有的健康而滋润的光泽;还有,狐疑的神色虽然只是在对方脸上一扫而过,却未能逃过沈小初的眼睛……不难看出,黑蛋的母亲在听到自己是公安局的领导之后,存有一丝戒备和警惕的心理。一个女人家,支撑她勇敢地面对生活的精神支柱,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为自己的男人活着,一方面是为自己的子女活着。从种种迹象来看,在这个女人的身背后,除了黑蛋之外,肯定还藏着一个强有力的男人,这个男人,十有八九就是她的丈夫刘大彪——如果沈小初的这个假设成立,刘大彪果真由于某种意外还活在世上,那么,只要找到刘大彪,八年前看守所24名死刑犯人失踪的谜案,就将迎刃而解。
沈小初和虞守义装模作样地屋里屋外瞅了一圈,就告辞了。沈小初本想打道回府,但虞守义不依,非要拉沈小初去野人沟不可。虞守义说:“不去的话,你这辈子后悔死吧。”经不住虞大麻子的一再撺掇,沈小初只好同意去野人沟打个转身。
吉普车顺着山道又驶出十来里地,没路了。沈小初把车停靠到路边,跟在虞守义的屁股后面步行进沟。又走出三五里地,沈小初不由感叹,野人沟真是个好地方,大片大片的野樱桃树,翠绿葱郁,清幽可人。不过,树上哪有红彤彤圆嘟嘟的果实?早都过了时令,野樱桃树上除了茂密的叶子,还是茂密的叶子。
他们爬上一座高耸的山头,站在山头上,可以一览野人沟的全貌。
虞守义说:“原来有条公路的,一直通到山背后,后来炸了。”
沈小初奇怪地问:“炸了?为什么?”
虞守义说:“不知道,那时候,我还没有来黄杨镇当书记呢。听人说,野人沟的最深处,原先也开得有煤窑,后来不知怎么的关掉了,煤井填了,路也炸掉了。现在,除了附近的村民,很少有人来这儿。”
“知道矿主是谁吗?”沈小初又问。
虞守义说:“具体情况不清楚,不过,听说是华光煤业公司的,刁富贵的洞子。”
3
刘东福觉得,这天底下还是有好心肠的领导的,至少代县长李明桥算一个,他一直瞧不上眼的女副县长谢慕华也算一个。李明桥在县政府常务会议上,拍板让他直接接手蓟原酒业,刘东福那个高兴啊,就差跪在地上喊李明桥爹了。接下来,副县长谢慕华带着他在各大银行之间跑来跑去,为了说服各家银行给他刘东福贷款,谢慕华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刘东福感到过意不去,话里话外就有了一些怜香惜玉的意思。但谢慕华根本不领情,语带讥讽,说刘东福是那种见着骨头就会摇尾巴的“动物”。刘东福并不生气,自顾自傻呵呵地一个劲直乐——只要县政府同意把蓟原酒业卖给他,谢慕华怎么绕弯子骂他,他都照单全收,不介意。
刘东福原本以为,蓟原酒业就像一只煮熟的鸭子,马上就要从他的手掌心里飞走了——黄小娜是什么人?郝国光又是什么人?黄小娜和郝国光都是能够在蓟原县呼风唤雨的人物,他们看上眼的东西,有他刘东福什么事,有他仨刘东福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他除了靠边站,啥辙都没有。就在他都要绝望了的时候,竟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县政府意外地取消了公开竞卖蓟原酒业的计划,改由法人代表直接接手。法人代表是谁?是他刘东福。虽然被李明桥胁迫着给黄杨镇捐了100万元,有些心疼,但跟整个蓟原酒业比起来,那100万算什么,不过小菜一碟,毛毛雨啦。
刘东福一高兴,吹牛的毛病就又上来了。他对谢慕华说:“谢县长啊,你还别说,这经营酒厂啊,这这这,放眼咱蓟原县,不,放眼整个衢阳市,不是我吹,还没有哪个能比得过咱老刘。”
谢慕华说:“是吗?我要是你的话,早都放眼全国全世界了,还衢阳市?”
刘东福舌头不打弯,说:“看看,当领导的,话里面又带刺了不是?我是小人物,有没有风度不要紧,您是县领导,得有点风度,得讲点风格不是?放眼全国,咱不敢吹这个牛;在甯江省,咱老刘不敢说是做酒这个行当里做得最好的,但咋着也排在前三名。”
谢慕华说:“刘总,你就吹吧,反正吹牛又不纳税,吹破了天,也没事。”
刘东福急了,唾沫星子横飞,说:“这怎么是吹呢?我这人的毛病,别人不知道,您谢县长还能不知道?实诚,从来不说假话。你看看啊,这省城的甯江汾酒,其他地市的,什么浠水烧酒啦、雎州米酒啦,还有邻省的陈州玉液等等,您扳手指头数数,从衢阳周边的县市开始,所有的经销商那里,摆的是啥酒?蓟原老白干!陈州玉液做得好吧,全国闻名,但你在衢阳市能找到一瓶不?找不到。有咱老刘在,陈州玉液再牛人,我也能让它怎么拉来,又怎么拉回去……还有省城,市场大吧,除了茅台、五粮液等高档白酒,中低档白酒的市场,50%是咱蓟原酒业的,20%归甯江汾酒,陈州玉液充其量只占了10%……整个甯江省的酒类市场上,咱蓟原酒业才是真正的老大,这不是吹牛,是真的!”
谢慕华嘴上“哼哼”两声,不怎么待见刘东福,但私底下也不得不承认,刘东福还真没有吹牛,他经营蓟原酒业几十年,还真做得不错,蓟原酒业在甯江省的酒类市场上,不仅销量逐年攀升,在消费者当中的口碑也好。有些个省上领导,放着上千块钱的茅台、五粮液等高档酒不喝,非要喝蓟原老白干……蓟原酒业在省内外的声誉,由此可见一斑。
再有个把周,县上就要开人代会了,政协也开会,比人代会迟一天。不知啥人定的规矩,从中央到省市,再到县上,政协会总是比人代会迟一天召开。刘东福兼了多年的县政协副主席,硬是没有想通这个道理。受市委组织部的委托,县委书记杜万清找刘东福谈过一次话,县委组织部长也在。杜万清嗦嗦绕了半天,表述的内容无非就是:待安排的干部多,职数却有限,建议刘东福让出政协副主席的位子来。
刘东福一想,反正蓟原酒业的改制马上就要结束了,国营变私企,自己作为私营企业的老板,再占着人家公家的一个坑,不大合适。刘东福就表现得很爽快,表示没有任何异议。
前些年吧,干部队伍没有现在这样庞大,一个干部还能占一个坑;这两年不成了,人太多,光领导干部就一抓一大把,往往是几个萝卜才占一个坑,弄不好,有的萝卜还没有坑。刘东福对自己这个啥事不顶的政协副主席,早就当腻歪了,怎么说呢,说是副县级,但啥实权都没有,不但没人听他的,反过来,他还要接受县商业局的领导。有时候,刘东福觉得自己头上的这顶官方帽子,很像性用品商店里出售的可以充气的那种仿真娃娃,看起来跟真人一样,但跟真人比起来,实在差太远了。再说了,书记杜万清之所以代表市委组织部找他谈话,说明市委常委会议已经通过了,成了定局,他即使不情愿让出自己占的这个坑来,市委组织部也未必会答应。
去了顶虚衔的副主席的帽子,却把蓟原酒业牢牢地握在了手掌心里,刘东福还是很满足的。前段时间,可把他急坏了,一趟趟跑县政府,找代县长李明桥,找分管的副县长谢慕华,后来看看情况不妙,又直接跑去县委找书记杜万清,但都没有找出个结果来——不管怎么着,蓟原酒业都凝聚了他几十年的心血,真要让别人买了去,他不心疼死才怪呢。
刘东福的心情很舒坦,有点“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架势,就连他额头的皱纹里面,似乎都满溢着笑意。他在县城最豪华的酒楼里订了一个包间,最大的那个,可以坐三四十个人,把他手底下的副总、销售经理,以及其他部门的头头脑脑和公司里的技术骨干,全都请了来。本来还想请李明桥和谢慕华来,但刘东福把电话打过去,两个领导都不理他的茬。刘东福也不生气,不来就不来,不妨碍他的乐和。点的菜呢,啥贵点啥;酒呢,就是他们公司生产的,挑最好的蓟原老白干上。刘东福提前打了招呼,不花公司的一分钱,他自己掏腰包宴请大家。公司的人就都嚷嚷:“刘总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么多年来,刘总还是第一次在这么高档的地方宴请我们。”
刘东福晃着光秃秃的脑门,一本正经地对自己的下属说:“你们别拿这种眼神看我,咱以前是抠门,我承认,但说大了去,那是为公家,是为酒厂;说小了去,也是为我们大家自己不是?公司经营好了,管它是姓‘公’还是姓‘私’,它都是我们大家的公司,我们得指着它吃饭不是?”
众人就乱纷纷地说:“是啊,是啊,刘总说得有道理。”
刘东福说:“各位兄弟呢,都是我们公司的精英,跟随我这么多年了,今天,就放开了吃,放开了喝,菜不够咱再点,酒不够咱再抱两件上来……”
众人就都放开了,猜拳的、行令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刘东福很快就进入了状态,脸色酡红,说话的时候舌头打卷,明显喝高了。他挨个给大家敬酒。每到一个人面前,他都“咣”地跟对方碰一大杯,然后乜斜着一双醉眼说:“兄弟,跟着哥好好干,有哥吃的喝的,就不会饿着兄弟,还是那句话,跟着老哥走,前途大大地!”
一边说着,一边翘起右手的大拇指,用力地晃悠着。
那天,刘东福最后醉得一塌糊涂,反正两圈酒敬下来,他还没有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软软地瘫在了地毯上,只几秒钟,响起了风箱般的呼噜声。
最近有些不太平,郝国光的心里虚虚的,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很奇怪,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或许是真的老了,难免患得患失起来。但经验告诉他,当一个人感觉不太好的时候,也就到了该收手的时候了。古人有两句诗,郝国光多年来一直记得,原诗是这样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两句诗,别人是怎么理解的,郝国光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理解肯定有别于其他人。郝国光认为,大凡容易“沉舟”的地方,肯定都是险地,都是容易出事的地段,后来者只有提高忧患意识和警惕性,才可以做到“千帆过”……所以,郝国光一直把忧患意识和警惕性放在首位,因为有“沉舟”和“病树”做他的前车之鉴。
种种迹象表明,有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郝国光觉得,该是善后的时候了,不然,一招不慎,多年来的心血就会毁于一旦。他吩咐黄小娜,马上安排刁富贵出境,先送去香港,然后让他转道去美国。郝国光寻思过,美国这个地方,或许更适合自己的这个小舅子,在美国,至少枪支是可以随身携带的,不犯法;而且,那个以霸权主义著称的国度,向来喜欢打打杀杀,刁富贵好的就是这个,正合他的脾胃。
出乎意料的是,刁富贵竟然失踪了,怎么都联系不上。后来联系了刁富贵藏身的那家旅馆,旅馆主人说,刁富贵是自行离开的,还欠着他十来天的店钱呢。黄小娜感到意外,郝国光更意外。刁富贵身上没有多少钱,当初送他走的时候,只给了他区区20万元,20万元搁在刁富贵手里,也就是半年的生活费,屁事不顶。按道理,手里没钱的刁富贵是不会乱跑的,公安局还在通缉他呢,他自行离开,能去哪儿呢?他又准备干什么?
郝国光这辈子,啥事都能算准,啥事都能把主动权紧紧地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唯独刁富贵,是他的一根软肋——他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的这个小舅子,下一步准备干什么,又准备闯多大的祸!
刁富贵的失踪,不是个好兆头,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打乱了郝国光的计划和步骤。他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先动员刁月华去加拿大。他和刁月华的关系虽然一度很紧张,但他们之间的亲情关系,却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刁月华始终是自己的原配夫人,始终是儿子的母亲闺女的娘。刁月华不愿意去。但这次,郝国光动了真格的,不去不由她。郝国光明白地告诉刁月华,事情正在朝着他无法把握的方向发展,说出事的时候,就像万里长堤毁于小小的蚁穴,哗啦啦就倒了,脆弱得不堪一提……那个时候,人力是无法回天的。
还有一个情况,郝国光没有告诉刁月华,连黄小娜都没有告诉,那就是:他发现自己的亲家公、省委组织部部长潘国剑,近段时间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冷淡。亲家公潘国剑一直是郝国光最得力的一张“虎皮”,假如没有了亲家公潘国剑的支持,他郝国光还能继续在蓟原县的政坛商界呼风唤雨吗?答案是不言自明的,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就会成为一些人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送走刁月华以后,郝国光立马指使黄小娜,着手处理自己在北京、上海、省城等地置办的房产,包括在西平市拿的地皮,凡是能出手的,都尽快出手,套成现钱再说。他跟黄小娜是这样解释的:国内的房价已经涨到天上去了,楼市泡沫正在急剧地膨胀,所谓盛极而衰,凡事都有个到头的时候,如果现在不出手,等到楼市跟股市一样崩盘了,想再出手就迟了。黄小娜认同这个观点,除了地皮还存在升值的空间以外,她也觉得房价再往上推的可能性不大,北京四环以内的房子,已经涨到了五六万块钱一平米,吓人不?省城也涨得厉害,每平米的均价都在七八千元以上了,这样高的房价,别说普通的工薪阶层根本买不起,就是一些级别比较高的政府官员,如果没有灰色收入的话,也只能“望房兴叹”。
郝国光没有告诉黄小娜自己出售房产套现的真正原因。他不打算告诉她。即便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亲密无间、水乳交融的地步,但经验告诉他,让黄小娜知道真相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不仅仅是黄小娜,包括他在政界、商界的所有关系密切的同僚和朋友,郝国光都没有打算告诉他们——郝国光和他们可以同穿一条裤子,同吃一副碗筷,同睡一张床,但在“善后”这件事情上,他们却绝不可以知道。总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官场上就是这样,只有永远的敌人,没有永远的朋友。不是郝国光不相信谁,而是在他的人生词典上,压根就没有“相信”这两个字眼。
此外,郝国光对蓟原酒业忽然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无疑,蓟原酒业是一块肥肉,一块极有啃头的肥肉。随着黄小娜的逐步介入,郝国光的思路也日渐明晰起来。猎人就是猎人,优秀的猎人总是有着灵敏的触觉和足够的耐心,总是能够在最恰当的时候捕获到最肥的那只猎物。
原先,郝国光还担心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不懂酒类生产,真把蓟原酒业买过来,能否把蓟原酒业经营得住,很值得怀疑。有一天,他忽然就开窍了:用蓟原酒业赚钱,不一定非要采取传统的生产经营模式,什么生产啦、销售啦等等,不需要,根本不需要这样做。他跟黄小娜算过一笔账:如果在3000万元左右的价位上拿下蓟原酒业,转手间,他就可以卖出一个亿去,稳赚六七千万。作为煤炭局长,蓟原官场上的座山雕,郝国光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耐把蓟原酒业低价买进来,然后再高价卖出去。既然从左手换到右手的距离,就可以轻松地赚到几千万元,又何必辛辛苦苦地去经营它呢?
黄小娜在听了郝国光的全盘计划之后,先是惊讶,再是惊喜。她甚至不无夸张地说,这样“天才”的想法,也只有郝国光的脑袋瓜子才能想得出来。黄小娜还说,如果郝国光是这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把国家当做自己的私人产业来经营,没准这个国家就繁荣昌盛了;可惜,郝国光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局局长,那就没办法了,只能折了公家的,肥了郝国光自己的。
郝国光没心情跟她开玩笑,只是嘱咐她,尽量用最短的时间拿下蓟原酒业。黄小娜说,没问题,你就等着看好吧。
郝国光知道,蓟原酒业这单买卖做完,估计房市上的资金也就回笼得差不多了,那时候,自己也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离开蓟原县,离开生他养他的这个国度,去加拿大终老此生。他没打算带黄小娜一起走,虽然不忍心,但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黄小娜还年轻,他这个半大老头子是陪不住人家的,到时候,把华源煤炭经销公司和华光煤业公司都扔给她,由她在蓟原折腾吧……至于最后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那就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4
杜万清说:“明桥同志,你要有思想准备。”
李明桥微微一笑,平静地说:“杜书记,您就放心吧,不管出现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够坦然面对,也一定会摆正自己的位置。”
这次人代会,共有代表257人,3人病假,1人缺席,正式出席253人;列席代表28人。人代会与晚一天召开的政协会,都放在蓟原宾馆。会议召开的先一天,市委组织部长梁南林专程来了蓟原。市委组织部长来蓟原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指导蓟原县人代会的选举,以示市委对这次选举的重视;二呢,有梁南林这样一个手握实权的市委大员亲自坐镇,可以威慑一些宵小之辈,谨防个别人在背后捣鬼。杜万清当时还提过一条建议,意思让组织部长梁南林亲自出面,找个别领导谈谈话,尤其是常务副书记年长富和常务副县长黄志安,敲打敲打,别让他们在背后捣乱,拆李明桥的台。但梁南林的态度有些含糊,他说:“没有切实的证据,没影的事情,怎么好大张旗鼓地跟人家谈话呢?都是自己的同志,不能用怀疑的眼光看待一切嘛。”
组织部长梁南林的态度含糊,话却不含糊,杜万清就不好再说什么。
但杜万清终归不放心。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作为一名老资格的县委书记,他已经从貌似平静的水面上,嗅到了一丝诡秘的危机,仿佛水面之下风起云涌的暗潮,正在偷偷地侵袭而来。他提醒李明桥,作为组织上提出的唯一一名县长候选人,如果他不想在选举中栽跟斗的话,应该多到代表们的房间里去转转,联络联络感情。李明桥不置可否。杜万清也清楚,凭李明桥的强硬个性,绝对不会为了拉几张选票而刻意地去和代表们套近乎,那不是李明桥的做派。
只好听天由命了!书记杜万清不得不接受面对的现实。李明桥也是,他非常清楚自己面临的尴尬境地。应该说,从他踏上蓟原的地面那天起,就注定要走一条布满荆棘和暗箭的坎坷之道。换做别人,30来岁下来当区县的政府一把手,等于踏上了一条升迁的快捷通道,用不了三五年,便会再上一个台阶。但李明桥不一样,他不是为自己的仕途升迁下来镀金、添砖加瓦的,而是为了干工作,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造福一方百姓来的。所以,仕途的升迁、个人的得失,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放在他心上的,是几十万蓟原县的父老乡亲,是全县上下亟待开展的各项工作……如果可以,李明桥很情愿为国家、为父老乡亲们再造一个繁荣、和谐、安康的蓟原县城。正因为这样,他才会不顾大部分人的反对,一心要撤换掉郝国光、黎长钧、周伯明、张得贵等几个局长,尽管功亏一篑,最终未能如愿,并且由此给自己的工作带来很大的掣肘,但李明桥从来没有后悔过——作为一级政府的主官,如果连这点担当精神都没有,那他一定谈不上是一名合格的县长。
现在看起来,李明桥将为自己当初的鲁莽行为付出足够的代价。近些日子,他接连接到恐吓电话,对方在电话中嘎着嗓子说,要李明桥小心自己的狗头,而且不止一次扬言,要放他李明桥的黑血……这件事情,李明桥暂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知道,仅关闭非法小煤窑这一项,他得罪的煤老板何止数十人,这些煤老板,哪个不是在黑白道上滚的人?哪个不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主?这些恐吓电话,李明桥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他不是被人吓大的——如果李明桥真害怕的话,就压根不会来蓟原当县长。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一个人必须为自己的失误埋单——李明桥的失误就是,在自己还没有站稳脚跟的时候,就已经跟地方上的敌对势力交上火了。
刑警队副队长韩大伟偷偷地潜回了蓟原县。之前,副局长沈小初告诉他,案情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让他稍做安排,立马赶回蓟原来。
韩大伟回到蓟原以后,由于不能公开身份,只能秘密地进行调查。他接到的新任务是有两个:第一个任务是,从黑蛋这条线索入手,调查刘大彪的生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刘大彪真的还活在世上,务必要找到他的下落,即使挖地三尺,也要把刘大彪给挖出来;第二个任务,就是密切监视煤炭局长郝国光和他的老婆刁月华,以及郝国光的情妇、华源煤炭经销公司的总经理黄小娜这三个人,循着郝国光他们这条线索,力争找到原华光煤业公司的总经理刁富贵的下落,一经发现刁富贵的行踪,立即拘捕。
很快,韩大伟就根据刁月华的通话记录,查到了刁富贵在广州郊外藏身的那家旅馆。但当韩大伟带人赶过去的时候,刁富贵已经离开了。沈小初和韩大伟认真分析了一下,虽然刁月华动身去了加拿大,但带刁富贵同去的可能性比较小,刁富贵被公安局通缉,行动的目标太大,郝国光夫妇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沈小初和韩大伟一致认为,刁富贵是那种江湖习气比较重的人,他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产业和老巢,尽管华光煤业公司已经由黄小娜接手了,但只要刁富贵脱离险境,重新回到蓟原,公司肯定还是人家刁富贵的。而且,华光煤业公司和华源煤炭经销公司明着说是兼并,但谁知道他们背地里是怎么捣鼓的,弄不好,只是给外人做了个样子看而已。
刁富贵肯定不会走远,这个人,莽撞有余,心计不足,是脑袋瓜里面缺根弦的那种人。这样的人,容易冲动;一个容易冲动的人,就容易犯错误;一个容易犯错误的人,就必须为他犯的错误埋单。没有出境记录,不排除刁富贵重新杀回蓟原来的可能。
黑蛋这条线索也有了意外的收获。通过秘密调查,黑蛋的一个银行户头上,每个月都会有一笔钱汇进来,数目从七八百到一千二三不等,已经持续了好几年,汇钱的地点也很不固定,一忽儿在新疆、一忽儿在海南,一忽儿在江苏……这个发现让沈小初和韩大伟他们都兴奋不已。他们了解过黑蛋的社会关系,他们家上溯三代,在新疆、海南、江苏等地没有任何亲戚朋友。啥人这么好心,会连续好几年,不间断地给黑蛋的银行户头上汇钱呢?给黑蛋汇钱的这个人,100%是黑蛋最亲密的人!
黑蛋的父亲刘大彪,肯定还活着。
人代会的各项议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一切都很平静,让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作为市委提出的唯一一名县长候选人,李明桥自然受到众多人大代表的瞩目,但这并不意味着代表们一定会投李明桥的票。
会议进行到第二天,情况出现了变化:先是煤炭局长郝国光担任团长的经济商业系统代表团,提名常务副县长黄志安为县长候选人,紧接着,公检法系统代表团和一个乡镇代表团也都提名黄志安为县长候选人。
这件事情,无疑是本次人代会最大的新闻,很快就在代表们中间引起了轩然大波。在蓟原县的选举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原来都是等额选举,市委提名的县长候选人,一般就都毫无悬念地当选了。但这次不同,又冒出一个常务副县长黄志安来,也就是说,县长候选人不再是一个,而是变成了两个,必须有一个人落选。代表们议论纷纷,一时说什么的都有。有的人说,咱们国家的民主进程加快了,人大代表们晓得使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了。有的人说,这是对中国选举制度的一次严峻考验。大多数代表只是轻轻地摇摇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架势。
代表们中间,最活跃的人是财政局长周伯明。周伯明在小组讨论会上发言时慷慨激昂地说:“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作为新世纪的人大代表,我们应该好好想一想,自己手中的权力究竟应该怎样运用,我们手中的权力是谁给的?人民,是人民给的,所以,我们必须选出能够为蓟原县的广大人民担起责任的县长,而不是选一个到我们蓟原来镀镀金、过一两年提拔了就拍屁股走人的县长;也不能因为谁个在市上有靠山,有背景,就昧了良心、歪了自己的笔头子……为什么有好几个代表团提名黄副县长担任候选人?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黄副县长在蓟原工作多年,不但熟悉蓟原各方面的实际情况,而且在代表们中间有很好的口碑……”
周伯明的话说得很露骨,明显影射李明桥有市长翟子翊做靠山,是下来镀金的,待不长久。国土局长张得贵在小组会上的发言,没有财政局长周伯明的话那么扎耳,要含蓄得多,但他也明确表示:出现了两个县长候选人,究竟投票给谁,他必须慎重考虑,也建议其他代表慎重考虑。
对这一切,李明桥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就预料到自己会面临一场激烈的暴风雨。现在,该跳的人都跳了出来,很明显,他们在为常务副县长黄志安的竞选造势。李明桥曾经考虑过杜万清的建议,试图放下架子去代表们的房间里转转,但临了,他才发现,除了平常工作中接触比较多的代表以外,大部分代表跟他这个县长候选人的关系,基本上很生疏。李明桥一直住在蓟原宾馆,工作之余不接待任何客人的拜访,也从不接受常规接待任务之外的吃喝邀请,大部分人大代表,平时基本上没有跟李明桥接触的机会。
不管是小组讨论的时候,还是代表们会餐的时候,李明桥都发现自己是比较孤立的一个。常务副县长黄志安则跟李明桥截然相反。黄志安不管走到那里,都会有一大群代表围上来,握手的、问好的、表态的,彼此之间显得很热乎,大有影视明星被粉丝们包围的感觉。
市长翟子翊给李明桥打来电话,他已经知道了蓟原县出现的异常状况。翟子翊在电话中说:“明桥啊,你不要太担心,我已经跟培基同志汇报了,市委正在召开紧急会议,会拿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来的……也怪我疏忽了,万清同志专门找过我,就是担心选举出岔子,现在果然出了岔子……我应该把你调回来的……”
李明桥故作轻松地说:“翟书记,哦不,翟市长,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多出一个候选人来,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这样不但对我是一次严峻的考验,对人大的代表们,也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翟子翊说:“这不一样,你刚去蓟原,在那边没有群众基础,大部分代表对你的了解也是一星半点……别忘了,你可是招惹了不少人呢……”
李明桥说:“这我明白,可是……”
翟子翊打断他的话,说:“现在没有‘可是’……在市委的具体意见出来之前,你最好保持低调,千万不可有过激的言语和行动。”
有代表从李明桥身边经过,李明桥说了句“知道了”,就匆忙挂了电话。
晚上九点多钟,一直在会务组帮忙的卫振华跑来通知李明桥,让李明桥去梁南林的房间开会。市委组织部长是实权人物,所以,根据书记杜万清的吩咐,接待梁南林的规格比较高,住的是豪华套间,在八楼。李明桥没有坐电梯,顺着楼梯步行上了八楼。李明桥进去的时候,书记杜万清已经在房间里了。梁南林和杜万清的表情都很严肃,看见李明桥进来,只是几无所觉地点了点头。李明桥挨着杜万清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过了几分钟,县人大主任、常务副书记年长富、常务副县长黄志安陆陆续续敲门进来了。
梁南林扫视了一圈,严肃地说:“人到齐了,我们开个短会,首先声明一条纪律:今晚的会议内容严格保密,谁泄密,谁负责!”
大家都木然地点点头,没有人说话。
梁南林继续说:“市委很重视蓟原的这次选举工作,我受培基同志的委托,专门来蓟原指导选举,只是没有想到,先后有三个代表团提名黄志安同志为县长候选人,这是事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新情况……市委召开了紧急会议,培基同志刚刚在电话上给我通知了市委的会议精神,那就是:一定要保证组织意图的实现,杜绝任何不利于选举的事件发生。我呢,想听听同志们的意见。”
书记杜万清肯定提前跟梁南林交换了意见,这时候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李明桥几个,相互看了看,也都没有说话。梁南林就点名要人大主任先表个态。人大主任作难地搔搔后脑勺,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能有什么态度?按照县“四大班子”领导排名的次序,人大主任历来排在县委书记的后面、县长的前面,但他手中的权力还没有一个副县长大,说话屁事不顶。人大主任看得非常明白,不管李明桥和黄志安谁当选县长,他这个人大主任都得看对方的脸色行事,还得指望人家给人大批办公经费不是?人大主任看看李明桥,又扭头看看黄志安,嘴唇蠕动了好大一会儿,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梁南林就指着李明桥说:“明桥同志,你是市委提名的候选人,你是什么意见?”
李明桥暗暗换了一口气,说:“组织上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办,不管组织上怎么安排,我都没有意见。”
“长富同志有什么意见?”梁南林又问年长富。
年长富拧拧脖子,慢慢地说:“这次选举,情况是有些复杂,不过,我们都是党教育多年的干部,梁部长您就直接安排呗。”
梁南林又转向黄志安,问他:“志安同志,你是当事人,谈谈你的具体想法。”
黄志安小心地望望梁南林的脸色,谨慎地说:“梁,梁部长,我……我没有什么想法……”
这时,书记杜万清接过话去,神情严肃地说:“志安同志,你有权利参加选举,也有权利放弃被选举权,你考虑吧!”
杜万清把“放弃”两个字咬得很重。他的这句话,等于把常务副县长黄志安逼到了墙上。黄志安再不能绕着弯子,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搪塞,他必须拿个明确的态度出来。黄志安左瞧一眼,右瞧一眼,嘴里“这个、那个”地支吾了半天,没有支吾个所以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