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撂下电话,苏南脸色苍白,气得不轻,抓起桌子上的中华铅笔一撅两半,还骂了一句混蛋。
河南机械设备管理局常务副局长由人变成鬼了。
这个常务副局长是苏南看好的后备干部,一直在他的视野里。常务副局长这次出事,出在离任审计上。常务副局长提升了,要去东北管理局当一把手,谁知在例行的离任审计中,被查出了受贿问题,而且数额巨大,刚才苏南接的那个电话,是部纪检组一个主任从河南打来的。
正在伏案工作的温朴,并没有坐不住,他只是往苏南房间里瞅了一眼,就接着忙手里的活。
现在不争气的干部越来越多,以往苏南在这种事上没少发火,温朴在左一次右一次的观察中,连猜带琢磨地就得到了应对要领。
刚做苏南贴身秘书时,温朴对领导发的这种火气,缺乏有效应对经验,不是慌慌张张地围着领导瞎转悠,就是结结巴巴地叫苏部长、苏部长,有一次在信息自动化控制中心,苏南生一个花心副主任的气,气得脚底下都站不稳了,温朴唯恐苏南情绪失常,导致血压升高,出现意外闪失,急忙抢步上去,扶了苏南一把,哪知正在气头上的苏南,非但不领情,还急赤白脸地甩开他,把心里没发出来的火烧到了他身上,吓得他两条腿都软了。
后来经历多了,温朴也就悟出了一些道道,其实领导发泄的这种火气,不是泄私愤的火气,而是恨铁不成钢的火气,这种火气一旦上来,领导自己也压不住,必须一古脑发泄出来,尤其是在公众场合,领导的这种火气里,往往还会掺杂一些激情,而激情这东西富有穿透力,很容易让当时站在领导周围的下属,从领导这富于激情的恼火中,感悟到领导对落水人才的爱恨程度,这样一来,领导的苦心也就昭然若揭了,比领导平时在报告里、讲话中、谈话时惜爱人才更生动也更具有真实的感染力。
领导是人就有办法接近,领导要是神就不好伺候了。这是一些秘书时常在背后嘀咕的一句心得体会。不过温朴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苏南当成神伺候,他认为自己跟随的人,是个拥有工作阅历和人生经历的资深领导,偶尔也是个默默孤独的软心人。
有关秘书与领导之间的关系,朱桃桃有过很贴切的比喻,她说秘书就是领导的鞋带,紧了不行,松了也不行,得找到让领导舒服的那个尺度。
领导内心深处的寂寞是领导人格上的隐私,不会随意公开,因而无助,这一点当秘书的必须时刻清醒,不然很容易触犯低级错误。这是温朴的解读。
苏南的脚步声过来了,温朴这才不紧不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赶在苏南右脚迈出屋门的一刹那,把两条服务领导体贴领导的目光,准确无误地送到了苏南的眼皮子底下。
苏南脸色灰不溜秋,他让温朴找一张去年的《领导时报》,就是整版报道河南局那个常务副局长先进事迹的那一期。
蚂蚁毁大树,舆论乱人心,贪婪毁前程。苏南带着怨气说。
温朴身上一紧,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阵阵麻痒,尤其是在幻觉中看到从苏南嘴里爬出来的一群蚂蚁正在向自己靠近时,心里那阵麻痒,就又加重了一下,但他嘴上没乱分寸,说,苏部长,找到后我给您送进去。
苏南叹口气,扭头回去了。
苏南是个有心人,平时他阅读过的报纸、简报、参考和资料之类的文字东西,觉得有必要存留一下,就在那些东西的右上角打一个勾交给温朴,温朴就会细心分类存储。
感觉中的蚂蚁消失了,温朴心里恢复了平静。
在储存资料上,温朴做到了细心和讲究,刚才苏南一说出那张报纸的名字,他的反应就到位了,知道那张报纸放在了哪个资料盒里,马上就能拿出来。但是他没有及时出手,而是故意把领导的办事节奏压下来。照苏南现在的情绪分析,他想看那张报纸的真正意图,十有八九是想稳定一下自己纷乱的内心,在一个曾被他看好的后备人才的闪光事迹中,与这个后备人才完成一次精神意义上的再见,除此外,不会再有任何实际意义,这一点温朴是吃准了的。
凡事不走脑子,程控设备一样照领导的吩咐去做事,这种奴仆似的秘书,领导用起来尽管顺手,但不容易被领导放在心上,因为领导的心情是变幻的,移动的,领导在某时某事上的失常情绪,领导自己往往不好把持,过后没准还要后悔,所以说秘书这时就有必要站出来,巧妙地引导一下,有时只需拐那么一个小小的弯儿,兴许就能把领导偏向的心情正过来,从而避免领导浪费不必要的时间和感情,温朴管这叫贴补丁。
温朴蹲在文件柜旁,津津有味地翻着一本画报。其实苏南要的那张《领导时报》,他早就找出来了,这会儿就放在脚边。
苏南那边没什么动静,温朴就在画报上蹭时间。
后来企业资产管理局一个处长打来电话,说是这就过来,送苏部长要的一份文件。
文件送来了,这是一份旧文件,内容涉及当初东升工程总局一分为二的若干政策性意见。
温朴看了一眼地上的《领导时报》,拿着文件进了苏南的办公室。
苏南接过文件,拿来花镜戴上,并没有提起他刚才要的《领导时报》,温朴松了一下眉梢。
苏南翻了几下文件,就放到了案头。
温朴见状,不失时机地拿与这份文件相关的事情来分散苏南的注意力,他说,苏部长,明天下去的事都安排好了,您还有什么补充指示吗?
按照工作日程安排,苏南明天要去东升,检查一局和二局大重型施工机械设备完好率和闲置情况。
苏南摘下花镜,掐住太阳穴揉了几下,然后注视着身边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贴身秘书,一反常态地说,干到明年,我就到站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两件事,一是一局和二局到底能不能合?怎么合?什么时间合?再一个就是想你未来的落脚地,你跟随我的时间不算短了,我是应该考虑安排安排你了。小温,说说看,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意向选择?
温朴神色似惊非惊,只是目光有些捧不住苏南的脸。
苏南明年要退下来,温朴早有思想准备,他知道苏南在退位之前会给自己安排好退路,然而却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而且话也说得这么直接。
温朴镇静了一下,看着苏南说,苏部长……
苏南离开皮椅,背着手说,有相中的地方,就说说,高一点也没什么,能让我看出你的自信心嘛。另外还有一种假设,那就是一局二局合并了,你的思路也可以往未来的新总局上靠靠。
温朴收拢两腿说,苏部长,我听您安排。
苏南换了一脸笑容道,你呀——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又说,好了好了,这个事今天就先说到这吧。小温,东升那边,你都布置好了吧?
温朴忙说,苏部长,按照您的指示,都安排好了。
苏南叹口气,把话又巧妙地从他刚才那个假设上绕了回来,就事论事地说,两个亿,究竟是给一局还是二局,或是两家对半分摊,在这件事上,我想让你多操点心,锻炼锻炼嘛,这是个机遇。等从东升回来,我要听听你的看法。
两个亿不是件小事,温朴这回没能吃透苏南的意思,但他还是点点头。
下班时,有人拉温朴去吃客家菜,温朴搪塞掉了,匆匆往家赶。
朱桃桃晚上有饭局。温朴到家后,拿出冰箱里的绿豆粥,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喝下去就进卧室倒在了床上,显得心事重重。
虽说这次他揣摸不透苏南在两个亿上是要刮风还是下雨,但有一点,他已经感觉到了,那便是苏南有可能以两个亿为背景,把自己放到东升去,他那会儿在办公室里说的一番话,其实就是给自己的一个公开暗示。
温朴翻翻身,把两只手垫到头下。他自问,假如去东升,自己将会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自己一个正处级秘书,能顶替正局级的李汉一和袁坤吗?要是打下手的话,有可能给他俩中的哪一个打呢?正想着,有电话打进来,温朴翻身滚过去接,那边是袁坤,询问苏南明天的行动日程有没有变动,温朴说没有。
袁坤说,我这边都准备好了。
温朴想想说,袁局长,苏部长明天下去,也就是转转,不会拍什么板,你得沉住气。
袁坤笑道,两个亿,有你老弟在北京托着,我在东升就有一个亿的底了。
温朴打哈哈说,我要是苏部长,两个亿都给你。
袁坤话题一转问道,苏部长能住我这里吗?
温朴反问一句,你说呢?
袁坤出了一声怪动静说,我说老弟啊,也不知部里到底打不打算把一局二局和了,要是有合的打算,还什么一个亿两个亿的,我也就省心了,李汉一也就省事了。
温朴想合不合这事,眼下还在苏南嘴上假设着呢,自己哪敢随便开口,于是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我要是领导肚子里的蛔虫就好了,袁局长。
袁坤笑道,算了,合不合是领导的事,不关咱们的事,咱们不说了,还是回到明天的事上吧。明天中午,我要露一手。对了,明早你们几点出发?噢,八点钟,好好好,那就不打扰了老弟,明天见!
放下话筒,温朴起身下了床,去准备明天出门要带的私人用品。往包里装飞利浦电动剃刀时,温朴心里动荡了一下。
这个电动剃刀是苏南从国外带回来的,那会儿没拆包装就送给了他。
此时一想到明年就要告老还乡的苏南,温朴禁不住有些伤感,一些往事就从记忆里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