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坤进家后草草了了把晚饭吃了,然后一声不响地进了书房。
小女儿给他送来茶水。
袁坤还有一个大女儿,正在武汉读研究生。他望着小女儿的脸,感觉她还没有摆脱今年高考落榜阴影的纠缠,孩子还在为失去的东西伤心难过,心里不由得打翻了五味瓶。
小女儿望着他,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似乎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他这时也很想跟小女儿聊点什么,他意识到这些日子自己对小女儿的关心太少了,好像就没怎么与小女儿说过贴心挨肺的家常话。
他努力把心里的慈祥,笑到脸上来,揽过小女儿,摸着她的头说,看你这不开心的小模样,是不是还在想考学的事?想开点,也就是差几分嘛,还有明年呢。
小女儿低下头,咬了咬嘴唇说,爸,我就是运气不好,你看人家小菲,去年进了北京,今年考分比我低一块都一本录取了,有北京户口,沾多大便宜呀爸。
小菲是随父亲工作调动进京的,小菲父亲进京前是袁坤手下一个处长,小菲离开东升前是袁坤家的常客。
小女儿靠住他,抠着他的一个衣扣,可怜巴巴地说,爸,干脆你也找找人调北京去算了,你还是个局长呢,小菲她爸去北京哪会儿才是个处长。爸,我要是进了北京,明年保准能考进名牌大学。
小女儿的话,小匕首一样划过袁坤心尖,他心里一抽动,嗓子眼就堵了,像是那儿卡了一枚泡开的胖大海,涨乎乎地难受。他控制了一下情绪,目光重新落到小女儿脸上,这时小女儿湿眼睛里的委屈目光,让他的心再次动荡,他直想流泪。
小女儿读初中时,学习上的事,袁坤还不怎么操心,那时小女儿的学习成绩在班里排在前五名,谁知升入高中后,小女儿的青春骚动了,搞上了对象,心思一下子从学习上溜开了,后来班主任觉得再假装看不见就坏事了,只好找小女儿谈话。子弟中学归一局管,袁坤的小女儿,不论是在学习还是情感上,一旦出了差错,甭说班主任背不动扛不起,就是书记、校长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谈话不愉快,小女儿不拿班主任的劝告当爱护,还厌烦地对班主任说,我的未来用得着你操心吗?我就是考不上大学也能找份比你强一百倍的工作……班主任再委屈再生气也不敢发火,袁坤的小女儿就是一局的公主,哄她也许还轮不上你呢。可又怕以后担责任,班主任没辙了,只好亲自跑到袁坤办公室来汇报。
袁坤转天抽时间找小女儿谈了一次话。他很开明,并没有像一般家长那样嗷嗷发火,对学生谈恋爱不依不饶,他只是说高中时期谈恋爱,有可能影响日后的高考,而在中国,高考对一个学生的未来是很重要的,他让小女儿三思,自己把握未来命运,拿得起就拿,拿不起现在放下也来得及。
其实袁坤知道,小女儿之所以有资本早恋,不拿眼前的高中和未来的考大学当回事,都是因为她有一个当局长的老爸,晓得日后即使考不上大学,在老爸眼皮底下找份研究生,甚至是博士生也捞不到的好工作,那是不费吹灰之力,一局多大啊,可挑选的工作太多了。至于说出国学习这条路,他知道小女儿的盼头不大,要是可以随便出国上学,当初她姐姐就出去了。前些年领导落榜子女出国上学成风,老百姓看在眼里,恨在心头,骂在嘴上,一些眼里不揉砂子的人,还往部里写信反映情况,质问领导家哪来的那么多钱供子女出国上学,老百姓家的孩子怎么就没钱出去?出去那么几个,也是父母砸锅卖铁拼家底,差点了再去找七大姑八大姨献爱心。部里很重视这个问题,因为不光是东升这边的老百姓对领导子女出国上学牢骚满腹,其他地方的直属单位里也普遍存在这种现象。很快,就处级以上领导干部配偶及子女出国旅游上学等问题,部里下发了一个相关的预审暂行规定,内容涉及境外院校名称、资金证明等一系列敏感问题,于是这两三年里领导子女基本没有出国上学的了,曾有一个处长玩假过户,把儿子送到了澳大利亚上学,结果是受到了党内和行政双重处分。
后来小女儿虽说没有终结自己的早恋,但拿学习也没有完全不当回事。
袁坤面对这样一种不痛不痒的现实,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其自然了,不在小女儿早恋这件事上饶舌了。
高考前夕,一天袁坤有应酬,大半夜才回来,见小女儿还在高考冲刺,瘦弱的上身,只有文胸拦着,而当时开着空调的房间里,大概只有十五六度,袁坤一进房间就感到了冷气袭人。他退出房间,去书房取来一件自己的外衣,蹑手蹑脚靠近小女儿,小女儿就在他差一两步走到身旁时知觉了。他把手里的外衣披到小女儿身上,说时间不早了,休息吧,要是累倒了,就没法高考了。
小女儿这时也是累到了极限,打着哈欠站起来,伸着懒腰说累死我了爸,我要去睡觉了。等小女儿走了以后,他意外发现小女儿的坐椅上红了一片,弯腰仔细一看,再抽鼻子闻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孩子居然都不知道自己来月经了,心里禁不住难受起来。转天早晨,他把小女儿来月经的事告诉了爱人,爱人一听就红了眼圈,说这不是在玩命嘛我的傻闺女……
你们当官的就是这样,个个自私!小女儿扭过身子,跺了几下脚,一脸怨恨地走了。
他木然地承受着这一切,之后回味着小女儿的话。
袁坤想,小女儿怨,伤亡职工家属骂大街,下岗待岗职工联名上告,三岗制步步受阻,技术人才不停地外流,施工机械设备等待更新,计划内工程眼见消失……家里家外的日子都没个亮闪,这种局面自己究竟还能支撑多久?唉,如果这时能去北京的话,也是挺好的一件事,在东升这块土地上,自己这张脸给人看着风风光光,飘飘洒洒,可是有谁知道自己每迈一步都吃力呢?而且是忙忙碌碌中也没把一局搞出个太平样来,事事总是累不到点子上。
哀哀之中,袁坤晃了晃脑袋,意识到一局的日子,马上就没法儿过了,乱套的那一天就是二局得到两个亿那一日,就算一局二局合并,想必自己也没好日子过。常言道,瘦驴难拉磨,跛脚马跑不出速度,瞎眼牛只能转熟场……
一直坐到夜深人静,一直到睁不开眼睛上床睡觉时,袁坤才打定主意,尽快进京面见苏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