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济运村里的赌场查封了,济林被抓了进去。赌场出了人命案,派出所到那里吆喝几句,两个多月再无消息。都以为万事大吉了,赌场天天照开。没想到夜里突然来了几十个警察,赌场被围得就像铁桶。
他娘四奶奶打电话来,说是死人那方守着告,状子都递到北京了。有大官签了字,警察不敢不管了。“济林进去了,你要想办法。春桃身上一万多块钱也搜走了。”四奶奶最后说。李济运很生气,只说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凡事到了民间,都会另有说法。但多少有些影子,不会空穴来风。肯定是有人告状,不然公安不会从天而降。他事先真的不知道,半点风声都没听见。
深更半夜,不便打电话找人。此事电话里又不方便说。天快亮时,四奶奶电话又来了。李济运没好气,说:“妈妈你急什么?让他关几天,不会枪毙的!”
四奶奶就嚷了起来:“你管也好,不管也好。说出去不好听,那是你的面子。人家要关你家人,就关你家人,你脸上有光?”
李济运不想让妈妈难过,劝道:“妈妈,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做的是争光的事?我要找人也得天亮了。死不了人的,也丢不了我的脸。”
想着父母必定通宵未眠,李济运心里不好受。只恨那济林不争气,怎么就不正经做事。
第二天上班,李济运去办公室打了个转,就去公安局找周应龙。他说了声不好意思,就把弟弟被抓、弟媳钱被搜等事说了。免不了骂几句弟弟不听话,快把老爹老娘气死了。周应龙笑眯眯的,说马上打个电话。李济运怕他为难,说该怎么处理,你们还是处理吧。他说的自然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周应龙说这只是治安案子,他吩咐下去就行了。又说李济运来得及时,昨天夜里抓的人,没来得及问话。要是问了话,案子立了,又多些麻烦。周应龙问了他弟弟的名字,马上就打了电话。几句话就把放人的事交代妥了,但被没收的钱不好退。周应龙反复解释,说场子里所有的人,现金和手机全部收缴,也没有逐人登记。只有一个总数,分不清谁是多少钱。李济运知道家里心痛的就是钱,人多关几天都没太大的事。可他不便勉强,只好道了感谢。
周应龙摇摇头,露着一口白牙,笑道:“昨天的行动,只有刘书记、明县长、政法委书记和我四个人知道。我租了三辆封闭式货车,弟兄们都不知道拉他们到哪里去。手机也集中保管。”
“这么神秘?”李济运明知自有原由,却故意问道。
周应龙叹息道:“公安部直接批下来的。出了人命案,上了《内参》,领导有批示。公安队伍复杂,每次行动都有人通风报信。”他唉声叹气也不会皱眉头,就像说着一件愉快的事。
李济运好像替他担心似的,说:“应龙兄,你未免太硬了吧。”
周应龙说:“李主任是替我着想,我知道。但是不硬行吗?老百姓有意见。吃公安这碗饭就得硬!越是软,越不行。”
李济运想到民间传闻,果然是有根由的。只是赌场岂止自己村里有?上级领导有批示,才出动警察端掉,到底不是根治之法。可没有人说要根治,李济运也不便多嘴。他感叹周应龙局长难当,自是赞赏和体贴的意思。周应龙却说:“公安有一点好,就像部队,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事后听说这是公安部领导有批示,同志们都很理解。”
李济运谢过周应龙,回到办公室。他打了家里电话,告诉母亲人马上就放了。四奶奶听说钱没有退,就说:“那要你找什么人呢?人关在里头还省几顿饭!”
李济运没法同母亲解释,故意把话说得重些:“人出来就行了,还说什么钱?济林他是聚众赌博,我不找人会判他几年刑!家里是要人还是要钱?”
四奶奶就在电话里骂强盗,说是钱也抢了,手机也抢了。不管你是赌博的,还是看热闹的,统统地都搜了身。李济运不说话,听母亲骂完了,才放了电话。四奶奶骂的这些话,倒是有些道理。乡下人爱看热闹,去赌场里玩的,未必都是去赌博的。可公安来端场子,哪管你是赌博的,还是看热闹的?脸上又没写了字。
下午,周应龙打李济运电话,说他有事,马上过来一下。他也没说有什么事,就挂了电话。有些事电话里不方便说。李济运不免有些担心,难道济林还有更大的麻烦?济林上午就放掉了。
不到二十分钟,周应龙来了,还带着一个人。周应龙介绍道:“这是我们治安股股长刘卫。”
李济运同刘卫握手,说:“刘股长面熟,没打过交道。”
刘卫笑道:“股长也算官?叫我小刘吧。”
周应龙过去关了门,说:“李主任,我想办法做了个主,把你弟媳那一万块钱退了。”
李济运没想到会是这事,问:“方便吗?”
刘卫说:“我们调查过,李主任您弟媳的确不是赌博的,只是看热闹。我们都处理好了,您放心吧。”
刘卫说完,从包里掏出信封。李济运接过,连道了好几声感谢。周应龙笑道:“李主任,多话不再说了。我让刘卫一起来,就是三头对六面。您忙,我们走了。”
送走周应龙和刘卫,李济运打了家里电话,叫济林到城里来。母亲接的电话,说济林在睡觉,不肯接电话。娘问:“有事吗,我同他说吧。”
李济运说:“我有事,要当面同他讲。他不接,算了吧。”
李济运放下电话,很生气。想到周应龙的义气,心情略略舒畅些。电话响了,一听是朱芝。她问有没有空,想过来说个事。李济运玩笑道:“部长妹妹有什么指示?”朱芝只道有事请教,就放了电话。
宣传部就在楼上,朱芝没多时就下来了。李济运给她倒了茶,笑着说:“有事吩咐一声就行了,还亲自跑下来?”
朱芝笑了笑,端起茶吹了几口,顾不上喝,就说:“老兄,那条鳄鱼真的太讨厌了!”
原来成鄂渝的天价披挂曝了光,殃及《中国法制时报》的声誉。毕竟是全国发行的报纸,各省的网友都纷纷发帖,列举了他们记者的劣迹。成鄂渝就疯了似的给朱芝发短信,说的尽是下三烂的话。朱芝起初还很硬气地回复,慢慢地就有些害怕了。
“当初听你的,忍一忍就好了。”朱芝抿了几口茶,放下杯子。
李济运问:“他的短信说了什么?”
“我给你念吧。”朱芝便调出短信,一条一条地念。
听朱芝念完了短信,李济运说:“朱妹妹你别怕。我告诉你写一条短信,保证成鳄鱼马上闭嘴!你这么写:成鄂渝先生,您涉嫌敲诈勒索和人身攻击,您发给我的所有信息,我都依法公证,做了证据保全。请您自珍自重!”
朱芝依言而行,编好短信给李济运看看。李济运看了,点点头说:“你发去之后,再不理他。我相信他会后悔发那些短信,你完全可以凭这些短信告他。他不光是敲诈你个人,他是敲诈我们县委、县政府,告的话他会有大麻烦!”
“成鄂渝给张弛也发了很多威胁短信。”朱芝说。
李济运嘱咐说:“你叫张弛也发这么一条短信去,不怕吓死他!”
朱芝道了谢,仍上楼去了。快下班时,她打电话过来说,成鄂渝没有回话,果然真的害怕了。李济运却嘱咐她,成鄂渝毕竟是小人,还需小心防着。晚上,仍旧要在梅园陪客人。餐厅外面,几个头头站着说话。朱芝便把成鄂渝如何敲诈,她如何处理的事向刘星明汇报了。她说话时望望李济运,却没有说是他出的主意。李济运会意,点了点头。刘星明望着眼前的樟树,没有在意他俩眼色的来去。听朱芝说完,刘星明仍望着樟树,说:“朱芝同志处理得妥当。媒体记者我们要尊重,支持他们的工作,也希望他们理解我们的工作。个别特别操蛋的,我们也不要怕。”
“终于哑床了。”李济运嘿嘿一笑。
刘星明没听明白,问:“什么?”
这话解释起来太费周折,又有些不雅,李济运搪塞:“我说终于没事了。”
朱芝就望着李济运笑,轻轻地咬着嘴唇。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各自去陪客人。李济运去了包厢,握了一圈的手。手机响了两声,知道来了短信。因仍在同客人寒暄,顾不上看。客套尽完了,才掏了手机看看,原来是朱芝发的:老兄,小妹掠美了,请你理解。李济运刚才就隐隐明白,她没说为成鄂渝的事找过他,怕的是别人想得太多。他想到这层意思,心脏竟突突地跳。他回了八个字:哑床就好,心有灵犀。
席间,李济运接到舒瑾电话,说是老爹老娘来了。他说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一定是爹娘怕他有要紧事说,济林又赌气不肯动,两老就自己来了。李济运陪完客人,该尽的礼数都尽了,急忙回家。
四奶奶见了儿子,头一句话就说:“比旧社会都还过余,强盗到街上来了。”
李济运见娘很生气,忙问:“怎么回事?”
舒瑾说:“爹在街上叫吃粉的拍了肩膀!”
乌柚人叫吸毒的瘾君为吃粉的,拍肩膀的意思有些像普通话说的敲竹杠。街上常有吃粉的站在你面前,拍拍你的肩膀:“老大,给几块钱买个包子吃!”吃包子也是黑话,说的就是吃粉。李济运倒是经常听说,自己从没碰上过。拍肩膀也是看人的,专找乡下人和老年人。
四奶奶说:“你爹怕事,赶紧给钱。”
李济运问:“好多钱?”
四爹说:“我身上没带钱,三十块。”
舒瑾劝道:“算了算了,破财免灾。”
四奶奶见李济运脸红红的,又说:“你要少喝酒。”
舒瑾说:“娘你说了也是空的,他天天喝酒。”
四爷像做错了事,望着电视不说话。李济运知道,劝他少喝酒,娘是必说的,他是必听的。说也只归说,听也只归听。左耳进,右耳出。
李济运问:“济林他不肯来就不来,还劳您两老跑来。幸好只是碰上小混混。”
四爷说:“娘听你讲得很急,怕有事。”
李济运就把退钱的事说了。四奶奶听了长舒一口气,说:“那好那好。去了一万块钱,割了春桃的肉。”
李济运说:“爸爸,妈妈,我想让济林自己来,就是想告诉他,退钱的事,外头千万说不得。您二老回去,要掐着耳朵交代。万一说出去,怕是要出大事的。”
“道理娘知道,我会跟他两口子讲清楚。”四奶奶又把前日夜里捉宝,细细地说了。村里都在说这事,娘又听得很多话,都说给李济运听了。放贷的三个烂仔也被抓了,光他们身上就没收了五十多万。
“听说总共没收了八十多万!”四爷说。
四奶奶说:“哪止!说有一百多万!”
四爷说:“我想只怕是本糊涂账。公安一声喊把场子围了,一个一个地搜身。哪个动一下,就是一警棍。搜了多少钱,还不是公安说了算。济林这里不是退了一万吗?”
李济运听出爹的意思:公安既然可以退钱,自然也可以私下分钱。果然,四爷摇了几下脑袋,说:“上交多少,还不是公安分剩了,凭良心!”
四奶奶就骂人:“你怕是老糊涂了!你硬是管不住嘴巴!你看见公安分钱了不成?迟早要惹祸的,你!”
李济运劝道:“关您两老什么事呢?还要你们在这里吵!春桃的钱退了就行了。”
四奶奶又骂了几句四爷,回头对儿子说:“运坨,你不打电话,娘也要来的。三猫子娘到我屋哭,想求你找找人,把三猫子放了。”
李济运说:“妈妈,我请人帮忙放了济林,又退了春桃的钱,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再去求人,我开得了口?三猫子放了,抓进去的人不都要放?没收的钱不都要退?”
四爷说:“听说,那三个烂仔,都是三阎王的人。三阎王的人,公安抓进去就会放的。三阎王下面有个马三,鬼见了都怕。”
“你又乱说!”四奶奶骂道。
四爷回了嘴:“我乱说?公安局、派出所、强盗拐子是一伙!你没听说过?”
“要是回去几十年,你要牢底坐穿!”四奶奶骂了几句老头子,又说,“人家三阎王,早就是副县长了!”
李济运告诉娘:“妈妈,您老说的三阎王,叫贺飞龙。他现在是大老板,不是副县长。他当政协常委了,倒是真的。”
“常委,还不是一回事?你是常委,村里不都说你跟副县长平级?”四奶奶觉得自己很懂。
李济运就不说了,望着舒瑾笑笑。爹娘这么争吵,他早就习惯了,多半只是听着。舒瑾也不在意,坐在旁边就像没听见。老娘不理老爹,又跟李济运说:“乡里乡亲的,能帮的就帮帮。实在没有办法,娘也不为难你。我是怕人家说,家里有人当官,派出所就不敢抓人。”
“妈妈,人家要说,只有让人家说。我不能再出面。除非再把济林送进去!”李济运没小心就说了重话。
舒瑾在男人面前总是没好话,却看不得他在爹娘面前这种口气,说:“你做不到就好好告诉娘,说这话有什么用?未必真把济林送进去?”
李济运缓和了语气,说:“我不是讲气话,是跟娘讲道理。说得再清楚些,我把济林弄出来,本来是没有道理的。”
第二天一早,爹娘就要回乡下去。舒瑾留二老住几天,老人家说在城里搞不惯。也不要儿子派车送,说坐班车很方便。李济运又再三嘱咐,退钱的事千万说不得。爹娘叫他放心,会掐着耳朵交代的。四奶奶出门前,再次跟儿子说,要是有办法,还是帮帮三猫子。李济运只得嘴上应付,心里并不想去找人。乡下人有乡下人的道理,娘的那套说法李济运明白,却不可能去做。
李济运去办公室没多时,刘星明请他去商量个事情。他跑了过去,见朱芝坐在里头。原来谁也没想到,《中国法制时报》副总编陈一迪会亲赴乌柚。他打了朱芝电话,只说想到乌柚来看看,言辞非常客气。
朱芝说:“我也很客气,问他有什么具体指示,我们好做做准备。他说只想来看看,从来没有到过乌柚,听说你们那里很漂亮。不知道他此行目的何在?”
“济运你谈谈看法?”刘星明说。
李济运说:“我想他绝对不是来找麻烦的。报社副总亲自来找麻烦,未必层次太低了。他很可能是来改善关系。如果他不提成鄂渝,我们也不说。要是说起,我们只讲成鄂渝的好话。他们肯定知道是我们给成鄂渝曝的光,估计都心照不宣。”
刘星明问朱芝:“他们的报纸在我们县有多少订户,你们掌握吗?”
朱芝说:“不是确保的报刊,我们没有过问。估计不会太多。”
刘星明说:“你们到邮局查查。”
朱芝说:“我有个建议,如果他是友善之行,我们可以送份礼物。县领导和公检法副科以上干部,每人订一份《中国法制时报》。他们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发行量。”
李济运有些担心,说:“下面订阅报刊压力很大,怕弄得大家有意见吧?”
朱芝说:“我们只要求大家订一年,今后谁还管他?”
刘星明道:“同意你们两位的意见。陈总编来了,我和明阳同志请他吃个饭,你们二位全程陪同。看他时间安排,可以带他四处走走。乌柚这个时节很美,到处都是红叶秋果,比他们北京香山强百倍!”
陈一迪来乌柚那天,李济运同朱芝在梅园宾馆迎候。他俩坐在大堂角落茶吧聊天,透过落地窗的竹帘,可以望见外面车来人往。一辆省城牌照的车停下,车里低头钻出一个高大的男人。李济运瞟见似有“采访车”字样,估计这位就是陈一迪。朱芝先迎了出去,一问正是陈一迪。李济运过来见面,握手道好。陈一迪没有带人,只有司机跟着。房间早安排好了,就是上回成鄂渝住的地方。那是梅园宾馆最好的房子。
晚饭时间没到,朱芝问道:“陈总您要不先休息?”
陈一迪毫无倦意,说:“去我房间聊天吧。”
进了房间,陈一迪去洗漱间擦了把脸,很快就出来了。他一坐下,便说:“乌柚真是个好地方,空气都是甜的。”
朱芝道:“陈总真是神速啊,上午在北京机场打了电话,这会儿就到乌柚了。”
陈一迪说:“北京飞过来很快,省城到乌柚也快。”
朱芝感慨道:“我有时傻想,人类文明进步真是了不得。刚参加工作时,听老同志讲,古时从京城派个县官来,路上要走半年。清朝有个知县来乌柚履新,走到半路上就病死了。”
陈一迪便夸朱芝真像个宣传部长,脑子里很有想法。朱芝就不好意思,说自己胡思乱想,张嘴就闹笑话了。又说您陈总是大文化人,见多识广,可要多多点拨。反正都知道是客套话,免不了往夸张处说。
李济运想试探一下,看陈一迪是否为成鄂渝而来,便笑道:“陈总秘书都不带,作风值得我们学习。”
陈一迪果然不提成鄂渝,只说:“我是从基层记者做起的,一个人走南闯北惯了。身边跟着个人,还不自在。”
朱芝同李济运彼此无意间看看,意思都明白了。朱芝说:“陈总这个季节来乌柚,真是来对了。乌柚秋山红叶,至少在我们省是有名的。其他季节也各有好处,随时欢迎陈总来。”
“非常感谢!”陈一迪道,“不过,全国这么大,能来乌柚算是我的福气。”
李济运递上烟,说:“应该说是我们乌柚县的荣幸!陈总您在天子脚下,跑到我们这小地方来,对我们是个鼓舞!”
聊了会儿,刘星明和明阳来了。陈一迪说:“把书记和县长也惊动了,那就不好了。”
刘星明说:“哪里的话!陈总来了,我们应跑到省城去迎接才是!我俩刚才处理个事情,迟到了一步。”
陈一迪很有感慨的样子,说:“我过去经常往基层跑,知道你们工作最辛苦。基层情况,太复杂了!”
明阳接过话头,说:“要是上级领导都像陈总这么体恤基层,我们的工作就好做了。”
陈一迪笑道:“我们只是媒体,哪是什么领导!”
朱芝开玩笑说:“北京来的,我们都看作领导。我到北京去,看见戴红袖章的大妈都像大领导。”
李济运正想着朱芝这话似不得体,陈一迪却哈哈大笑,说:“我刚到北京上学,有回在长安街上不小心丢了纸屑。一位老大妈过来了,戴着红袖章,撕了一张票要罚款。我自知错了,马上掏钱。记得那时是罚五毛钱。老大妈半天不给票,也不收钱,足足教育了我几十分钟!我不停地点头认错,头都点晕了。我是内蒙人,自小在草原上长大,嘴皮子从来就拙,哪见过这么能说的?真是服了!”
满堂欢笑,都说陈总太有意思了。朱芝问道:“陈总是蒙古族吧?难怪这么豪爽!”
陈总说:“我不是蒙古族,姓陈嘛。但已是五代在内蒙古生活,早就像蒙古人了。”
朱芝看看时间,说:“请陈总下去用餐吧。”
陈一迪走在前头,刘星明并肩陪着。明阳、李济运、朱芝依次跟在后面。到了电梯口,朱芝上前一步按住按钮。请陈一迪先进去,各位再依次而入。
进了包厢,刘星明拉着陈一迪,请他坐主位。陈一迪摇手说:“这是刘书记您坐的,您是主人。”
“不不,陈总您听我解释。我们这小地方,规矩跟外地不同。您得坐这里,我同明县长左右陪着。”刘星明临时编了规矩,为的是让陈一迪感觉舒服。
陈一迪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欣然坐下。主位套了红色椅罩,其他椅子套的是米色罩子。陈一迪坐的是中心主位,就有些众星拱月的感觉。他回头望望身后,一幅漂亮的摄影。刘星明说这就是乌柚秋景,城外随处可见。陈一迪说进入乌柚时沿路也欣赏了,真是处处可以入画。可惜北方人认得的树木太少,看到漂亮的树多叫不上名字。刘星明马上吩咐:“济运,你跟林业局说说,明天陪陈总下去时,派个林业专家解说。”
陈一迪连连道谢,又说于小处见魄力,夸刘星明雷厉风行。明阳却说,济运就是林业专家,不用再派人了。李济运谦虚,说只是略知皮毛。刘星明便叫李济运当好解说,得让陈总对乌柚留下深刻印象。陈一迪说,劳烦县委常委做解说,真是折煞自己了。李济运私下却想,陈一迪入县所经之地,都是植被保护很好的地方。乌柚北部山青水透,省城在乌柚的北方。南部多是煤矿,处处都不入眼。乌柚素有北林南煤之说,自然资源分布有差别。
谈笑之际,酒已倒上。刘星明举了杯,说了欢迎的话。陈一迪难免客气几句,一一碰杯,干了。彼此敬过一轮酒,陈一迪说:“刘书记,明县长,我有个提议。规定动作都完了,下面就把酒倒匀,这样才显公平。”
朱芝忙说:“我除外吧,我喝这几杯就已经到量了。”
刘星明满桌子望了一圈子,说:“陈总一看就是个实在人。我同意陈总提议,平均分了。今天是两瓶,总量控制。朱部长你酒还是倒上,最后谁替你喝,只看你同谁关系最密切。”
朱芝满脸无奈的笑,却不好再推让。服务员拿来几个大杯,余下的酒全部倒匀。李济运暗自看看,猜陈一迪必是海量,就说:“我想陈总的量,至少一公斤。”陈一迪自是谦虚,说酒量全在兴致,无趣喝酒如同毒药。听听这话,无疑是位酒仙。
不停地碰杯,再不添酒。陈一迪喜欢说话,谈资多是天下见闻。他嘴里说出的东西,都是亲历亲见的。说得太多了,便有吹牛之嫌。只怕诸多道听途说之事,他都说成了自己的经历。李济运隐隐有了这种感觉,反而故作艳羡,说做媒体真好。饭局耗了近两个小时,没说半句要紧话。各人杯中的酒都快见底了,朱芝的酒却还有大半。刘星明笑道:“朱部长,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只看你同谁关系最密切。”
“我说同陈总最密切,肯定就是虚伪,我们才认识。我说同您书记和县长最密切,你们要注意影响。”朱芝望着李济运,一脸的娇憨,“济运兄最年轻,请您替我一些。”
李济运假装生气,说:“我想听你说,我俩最密切,你偏不说,却要我喝酒。哪有这个道理?”
刘星明说:“我们都吃醋哩,你还得了便宜说便宜!人家是嫌我跟明县长老了!”
明阳不习惯开玩笑,勉强笑笑,说:“济运,少废话,就是半杯酒嘛。”
李济运就把朱芝的酒全倒了过来。刘星明又笑话,说他表现太过头了,也应给人家留点,还要喝团圆杯哩。朱芝说再不能喝了,拿茶代替算了。她望望陈一迪,问:“陈总,我酒喝多了,说话您就别计较。内蒙的人是不是都长您这样儿?”
陈一迪笑道:“看样子,美女部长受不了我这长相。”
“不是不是,”朱芝连连摇手,“我越看越觉得您就是典型的蒙古族长相。”
“什么特征?”陈一迪很有兴趣似的。
明阳插话说:“陈总说了,他是汉族。”
朱芝说:“明县长,水土能改变人的长相的。我有个熟人,到新疆去了二十几年,就有些新疆人的味道了。眼窝子变深了,头发都卷了。”
陈一迪问:“那您说说,我什么地方像蒙古族?”
朱芝说:“我也说不上。总感觉您的眼神,就像我在画上看到的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的眼睛炯炯有神,又很有穿透力,总叫我联想起蒙古族崇拜的鹰。”
刘星明大笑起来,说:“朱部长转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夸陈总您有帝王之相!”
陈一迪笑道:“谢谢朱部长!不过,正像朱部长所讲,水土和饮食习惯,真能影响人的外相和体格。我要是不长在草原,肯定不会是个彪形大汉。”
刘星明看看酒没了,说陈总肯定不尽兴。“团圆杯吧,酒到尽兴止。我已很尽兴了。”陈一迪举了酒杯。
“我们陈总喝酒不讲客气的,他说不喝就是喝好了。”陈一迪的司机在饭局上只讲了这一句话。
刘星明道:“我们都听陈总的。”
“哪里哪里!到了乌柚,我都听刘书记和明县长的!”陈一迪笑道。
干了杯,刘星明说:“陈总,看您时间怎么安排。乌柚可看的地方多,我建议您明天先看看白象谷,原始次森林,风景绝佳!”
陈一迪不解,问道:“乌柚有象吗?纬度不对啊!”
明阳笑笑,说:“山谷里有块白色巨石,极像大象。白象谷里尽是千年以上的古树,成片银杏林就有上千亩,举世罕见。”
“上千亩银杏林,那是何等壮观啊!”陈一迪点头道,“全听刘书记和明县长安排!”
刘星明说:“那地方陈总您去了绝对有收获。记得我第一次去时,感觉那里就像仙境。当时我记起古人一首诗:一间茅屋在深山,白云半间僧半间。白云有时行雨去,回头却羡老僧闲。今天的人哪能过那种日子!”
陈一迪笑道:“我记得这好像是郑板桥的诗,头两句很平淡,就像大白话。后面两句意思一下子就出来了。”
刘星明便道陈总学问好,不愧是大报老总。陈一迪只道腹中无书,装了些一鳞半爪而已。送陈一迪回了房间,刘星明和明阳各自坐车回去。李济运同朱芝走路,商量明天怎么安排。朱芝说:“李主任,您觉得今天刘书记有些不一样吗?他平日没这么多话。”
“可能是最近被媒体弄怕了。”李济运笑笑。
朱芝说:“他平日也不开那种玩笑的。”
李济运明白她说的意思,刘星明笑他俩关系密切。他不想把这话挑破了,男女同事暧昧起来会很麻烦。他心里喜欢朱芝这种女人,要是她不在官场会更加纯粹。他望着朱芝笑笑,像理会她的意思,又像只是傻笑,然后说:“明天去两台车吧。县委办去一辆,你们部里去一辆。我俩陪陈一迪坐一辆车,你们部里再去个人陪他的司机。就叫张弛去吧,人家司机到县里来,就不要他开车了。”
朱芝说:“行,您考虑得周到。对他司机都这么礼遇,看他还有什么说的。”
走过银杏树下,脚底软绵绵的,又是黄叶满地。李济运一时没有说话,脑子里满是黄灿灿的小芭蕉扇。朱芝问他是不是有心事了。他轻轻叹道:“踩着这黄叶,就想时间过得真快。”
朱芝却笑嘻嘻地拍他一掌,说:“怕什么?你年轻着哪!”
两人同时上楼,李济运先到家门口。他掏钥匙的时候,朱芝已走到拐弯处,突然回头说:“难道他到这里来,真的只是游山玩水?”
李济运说:“明天再看吧,相机行事。”
进屋之后,李济运又打朱芝电话:“看是不是派个摄像去?”
朱芝说:“我们俩出去,派个摄像不太好吧?”
李济运笑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让陈一迪感觉更好些。还轮不到我俩搞个人崇拜啊!”
朱芝也笑了起来,说:“是的是的,您考虑得周到。”
舒瑾等他放了电话,说:“真是难舍难分啊!要进屋了还在外面说个不停,回到屋里还要打电话。”
李济运只是笑笑。舒瑾就是这张嘴厉害,心里未必真在吃醋。他去洗澡,望见窗口爬墙虎叶子快掉光了。突然想起那只壁虎,躲到哪里去了?又想那白象谷,满山红红黄黄的叶子。陈一迪是来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