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天,乌柚人都知道是谁检举了刘星明。传言自有很多演义成分,有些细节很像小说家言。说是本来刘星明的后台很硬,但乌柚县全体班子要集体辞职,那个后台就不敢保他了。他的后台是谁又有很多个版本,市委王书记和成省长都被说到了。但检举人却是一个版本,都清楚是哪四个人。
乌柚凡有大事,民间都会流传段子。这回刘星明出事了,乌柚人就说县里四大家,原来是三吃一。三吃一是扑克牌的打法,全国都很流行,各地规则有异。乌柚有自己的打法,此处不去详述。乌柚人把刘星明时代叫做三吃一,说的是人大、政府、政协都同县委书记对着干。比喻有点意思,县委书记正好是庄家。只因刘星明不按套路出牌,打了个大倒光。
朱芝到李济运办公室,很吃惊的样子,问他:“检举刘,你是参加了吗?”
李济运说:“你知道这个没有意义。”
朱芝有些紧张的样子,说:“我听说了很后怕。假如检举没有成功怎么办?检举领导干部的天天有,有几个成功的?”
李济运笑笑,说:“幸运,成功了。”
朱芝锁着眉头,说:“唉,还算你们成功了。”
李济运又说,“李非凡提出让你参加,我不同意。不是件好事啊!”
“道理我明白。”朱芝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我想着就是气愤。怎么像干了坏事似的?哥你替我着想,怎么不为自己着想呢?”
李济运说:“我不一样,于公于私我义不容辞。发哥是我的堂兄。”
朱芝问:“李济发就这么消失了?他开着车到哪里去呢?”
“公安说没有出县,所有出县的口子都有监控。”李济运说,“我听很多人说起李济发,都是非常关心,非常痛心的样子。我知道有些人是真心,有些人是假心。有的人巴不得他死了。他死了,得他好处的人就安心了。”
“人心真黑!”朱芝说。
李济运这几天都在想,刘星明被停职,到底是因为哪封信?是送给市里领导的,还是寄给成省长的?或者,两封信都起了作用?骆副书记没有半点暗示,更不公开表扬他们四个人。他们真像干了件见不得人的事。
“你说明县长会接书记吗?”朱芝问。
李济运说:“我估计你说话这三秒钟,乌柚县有几万人在想这个问题。想得最多的肯定是明县长自己。但谁也说不准。”
朱芝说:“真是明县长接书记,倒是件大好事。他这个人正派。”
李济运犹豫一会儿,还是说了:“发哥讲,县里领导里头,没有拿他好处的只有几个人,你一个,我一个,明县长一个。”
朱芝笑笑,说:“哥,依现在的逻辑,我们没拿好处,人家未必就说我们正派,只会说我们没本事。”
李济运说:“我倒宁愿没这个本事。”
朱芝说:“哥你误会我意思了,我不是羡慕人家,而是说如今是非、黑白都颠倒了。可是,明县长那里发哥肯定会送,除非他不肯收。”
李济运说:“你说对了,发哥送过,明县长拒收。”
朱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说:“明县长叫人敬佩!”
李济运苦笑道:“光你我敬佩是没有用的!明县长不会收别人的,肯定也不会送别人的。你想想,就明白了。”
朱芝说:“我们说着说着,好像用人之风已经坏透了。但是,你我在县里也算是领导干部,我俩都没有送礼走门子的习惯呀?”
李济运笑道:“当然不是说谁的官都是买来的。但是你得承认,没有任何根由,我俩都是做不到县委常委的。我是跟田书记跑了多年,得到了他的赏识。你呢?不是前任县委书记正好是你爸爸的老下级,你也不会这么顺!”
朱芝摇摇头,又点点头,说:“想想也是的。”
“检举虽然成功了,说不定麻烦也来了。”李济运忽又叹息起来,“我们得罪的肯定不是一个刘星明,而是一个利益集团。这个集团,或许有上面的领导,还有下面的大小官员。不知道什么时候,报复就会落到头上。”
朱芝说:“我早知道他们邀你,我也会阻止你。我注意过媒体的报道,那些腐败大案的检举人,没有谁有好下场。检举不成功,日子更不好过。检举成功了,日子也不好过。”
李济运捏紧拳头,往桌上轻轻一砸,说:“既然做了,就等着吧。该来的都让它来!”
突然来了倒春寒,天气冷了好几日。夜里寒风吹得四处响,好像哪里都在出事。李济运每天都去明阳那里,他临时主持全面工作。明阳做得很明智,只把自己当维持会长。工作正常运转就行了,他不开会也不表态。明阳似乎只能如此,他如果真把自己当县委书记了,就怕为日后落下笑柄。
听说李非凡最近很忙,一直在市里和省城出差。李济运太了解这个人了,知道他必有所图。果然就有传言,李非凡正四处活动,想接任县委书记。省委书记通常都兼任省人大主任,县委书记为什么不可以是人大主任呢?但乌柚县委书记的版本,不光只是李非凡版,还有其他多种版本。
乌柚县委书记的位置空了七天,骆副书记突然把熊雄送来了。从来没有传闻熊雄会来当县委书记,真是太出人意料了。熊雄的出场相当隆重,市委副书记同组织部谢部长一起来了。通常县委书记到任,只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陪着。
这回任命熊雄,做得很保密。事先没有听到半点风声。最先知道消息的是明阳,骆副书记把他请到市里谈了话。但明阳只提前两天知道这事,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李济运事后回忆,那天明阳从漓州回来,脸上不是很高兴。
熊雄来乌柚的前天下午,明阳请李济运过去,说:“明天开个会,四大家班子都参加。”
“什么内容?”李济运问。
明阳笑笑,说:“你急什么?听我慢慢说嘛。新书记到任,明天上午骆副书记和谢部长亲自送过来。”
李济运不免有些吃惊,问:“谁呀?”
明阳说:“你应该知道了吧?”
李济运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明阳递给李济运一支烟,说:“你的老同学熊雄。”
“熊雄?”李济运打燃了火机停住了,半天没有把烟点上。
明阳说:“昨天骆副书记找我去谈了话。”
李济运笑道:“明县长保密工作做得真好。”
明阳说:“你那位老同学保密工作比我还好。他到乌柚来当书记,首先应该告诉你,这是人之常情。”
熊雄竟然这么老成,李济运没有想到。同学间平时无话不聊,李济运得出的印象,便是熊雄心无城府。他俩的私交也很不错,一个电话就能走到一起。
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吩咐人发通知。于先奉听说熊雄会来当书记,脸上大放光芒:“李主任,熊书记是您的老同学,他来乌柚我们工作就更好做了。”
“是是,熊书记我们都熟悉。”李济运敷衍着。
他心里却不是很自在:要给熊雄打个电话吗?知道老同学要来当书记,却不打电话去祝贺,不太好似的。可熊雄自己没有做声,他不知道这电话该不该打。
李济运想了想,发了短信过去:老同学,祝贺你!
熊雄马上打电话过来:“老同学,很突然的事,还没来得及报告你哩!”
李济运笑道:“老同学,你话说反了。今后我天天要向你报告。”
熊雄说:“济运,我到乌柚来是两眼黑,拜托你多支持啊!”
李济运说:“老同学尽管吩咐,我们明天恭候你到来。”
简单说了几句,两人就放了电话。李济运觉得自己想多了,一个电话过去什么事都没有了。熊雄没有先告诉他,必是有自己的想法。官帽子也如同赚钱,钱是落袋为安,官帽子也得见了文件才算数。煮熟的鸭子,还真有飞的。
朱芝接到通知,马上就下楼来了,说:“熊雄来当书记,真没想到啊!”
李济运开她玩笑:“看样子你对市委这个安排有意见?”
朱芝笑了起来,说:“你可真会打棍子啊!他是你的老同学,听你说他人很正派,算是乌柚的福气吧。”
李济运笑笑,说:“组织上安排谁来,都不会觉得这个人不正派。”
又轮到朱芝开他的玩笑了:“那就是你对市委有意见了。”
李济运说:“我说的是真话,难道不是吗?每次上面派领导来,我们都满怀希望。可来的有好人,也有不太好的,甚至还有坏人。不过熊雄我了解他,真是个很不错的人。”
朱芝说:“我听说熊雄来当书记,真的非常高兴。常听你说,你这位老同学如何有才,如何正派。”
李济运突然大笑起来,朱芝问他什么事这么好笑。李济运摇摇头,死不肯说。朱芝佯作生气,说:“你肯定就是笑话我!”
李济运只好说:“你说到正派,我想起了一个笑话。有个朋友,他说自己最高理想,就是找一个作风正派的情人。我们都笑他,说人家都跟你当情人了,你还要求人家作风正派!”
朱芝真生气了,红了脸说:“你什么意思啊!”
李济运知道自己失言,却又不好怎么解释,只道:“我是说,有时候正派这个词,还真不好怎么说。”
“我再不理你就是了。”朱芝说。
李济运急了,说:“你想多了,我哪里有那意思!”
“那什么意思?”朱芝忍不住又笑了,“那你是说,做官就跟做情人一样,作风都不正派?”
李济运笑道:“傻呀你!你我都是官员,我才不会骂自己呢。我这笑话说得不是地方,神经错乱了好吗?”
第二天上午十点,乌柚县四大家班子,尽数集聚梅园宾馆。会议室照例是头天晚上安排的,全体常委和人大主任、政协主席都摆了座位牌。明阳去门口迎接骆副书记和熊雄,李济运在会场打招呼。有人过来同李济运说话:“熊书记同你是老同学?”李济运笑笑,点点头。他突然发现大家对他比平日更客气,似乎是他当县委书记似的。心里感觉怪怪的,有人问到熊雄,他就含含糊糊地笑。
李济运见李非凡还没有来,就问于先奉:“老于,李主任通知到了吗?”
于先奉说:“李主任说在漓州看病,尽量赶回来。”
“你再打个电话吧。”李济运说。
于先奉出去打了电话,回来说:“李主任他请假,说今天要做检查。”
李非凡说不定是闹情绪,他可能真以功臣自居,想着坐地分赃。李济运望着李非凡的座位牌有些刺眼,想去拿掉。可他走过去又忍住了,就让它空着。
大家的脑袋都转向门口,原来那里响起了掌声。明阳拍着手进来了,里面立即响起了掌声。李济运上去引导骆副书记、谢部长、熊雄就座。骆副书记就同李济运握了手,拍了他的肩膀。拍肩膀是官场一门功夫,很多领导善用此道法门。有人叫领导这么一拍,浑身经络都舒泰了。说不定台下有人看在眼里,就会生发许多猜想。他们会以为骆副书记很赏识李济运,而新来的县委书记又是他的同学。说不定市委有那个意思,让两位老同学做黄金搭档?
骆副书记瞟了眼李非凡的座位牌,问:“非凡同志呢?”
李济运说:“非凡同志身体不适,请假了。”
骆副书记眉头稍稍皱了一下,说:“那就把牌子拿掉吧。”
李济运拿掉李非凡的牌子,马上觉得自己有些卑劣。他是故意把李非凡的牌子留着,好让骆副书记看了不高兴。李非凡这个人他真的不喜欢,但也不必对他使这种小心眼。
明阳敲敲话筒,开始主持会议。程序简单:一、谢部长宣布市委决定,任命熊雄同志任乌柚县委书记,同时介绍熊雄同志基本情况;二、熊雄同志讲话;三、骆副书记讲话;最后,明阳代表乌柚县全体干部对熊雄同志表示欢迎,表示将在新的县委班子领导下,一如既往地如何如何。明阳的话经不起推敲,熊雄的到来早已不在乎你欢迎还是不欢迎。只因他主持会议,顺着意思就得说出这些话。人的嘴巴很容易不受脑袋的支配,人们也习惯了把人的脑袋同嘴巴分离开来。各位讲的话多是提头知尾,并没有多少新意。听者并不介意,知道有些套话是必须讲的。
吃过午饭,骆副书记和谢部长就回去了。熊雄留了下来,住在梅园宾馆。事后听干部们议论,市委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双双护送熊雄,可见他在市委领导心目中分量多重。却又有人说,只能讲乌柚是腐败重灾区,市委来了两位领导,原是镇邪气来的。
晚上,他约李济运去坐坐。晚餐照例有接待任务,李济运陪同熊雄接待客人。熊雄私下同李济运开玩笑,说:“我到乌柚做的第一件工作,就是陪客人喝酒。唉,这种陋习,怎么得了!”李济运笑笑,说:“谁也没办法。”
明阳同李济运一起陪熊雄进房间去,闲话几句,明阳便说:“你两位老同学说说话,我先走了。”
明阳一走,熊雄笑道:“济运兄,明县长倒是个直爽人。”
“明县长就是人太直。”李济运说。
同样是说明阳直爽,熊雄和李济运的意思似有不同。熊雄是赞赏明阳,李济运却是替他叹惋。但直爽是谁都愿意标榜的缺点,背后说人家太直了并不是诋毁。顺着这个话题,很容易说到班子成员的性格。但李济运没有说下去,熊雄也没有问别的人如何。李济运要是再退回去几年,他会把自己对县里干部的了解,一五一十告诉老同学。他现在不会这样做了。自己的看法未必就对,不要误导了别人的判断。人家也未必真相信你说的,谁的肩膀上都扛着脑袋。
李济运没有对熊雄称兄,也不再叫他老同学,只叫他熊书记。熊雄也不讲客气,任老同学对他书记相称。他却仍口称济运兄,或是老同学。两人聊了半日的闲话,自然就说到了刘星明。他俩回避不了这个人,也没有必要忌讳。
熊雄问:“济运兄,刘星明到底会有多大的事?”
李济运说:“财政局长李济发检举,刘星明从他们家煤矿受贿三百五十多万元。外面传说,刘星明在乌柚受贿至少上千万。看调查结果吧。”
熊雄说:“听说李济发是你的堂兄?”
听熊雄这话,乌柚的事他知道不少。李济运便问:“熊书记,你应该知道乌柚哪几位干部检举了刘星明。”
熊雄说:“有所耳闻。”
李济运苦笑道:“我算一个。”
熊雄并不多说,只道:“听说了。”
听得有人敲门,李济运去开了,来的是李非凡同贺飞龙。熊雄同李非凡也是认得的,忙握手迎了进来。李非凡笑道:“非常抱歉,没有迎接熊书记。我今天上午在市医院做检查,临时接到通知,我已服药了。检查前吃的药。”
“检查情况如何?”熊雄问了问他的病情,又道,“李主任,你是乌柚县老领导,今后多向你请教。”
李非凡客气几句,指了指贺飞龙,说:“熊书记,这位是贺飞龙,县长助理,企业家。”
熊雄同贺飞龙握了手,说:“久闻大名!乌柚县的创举,提高民营企业家的地位。”
李济运站起来,说:“李主任,飞龙,你们同熊书记聊吧,我有点事先走了。”
李非凡便同李济运握了手,贺飞龙也来握了手。谁也不说话,只是笑笑。场面的气氛本来就暧昧,不怕再添个暧昧的表情。
李济运出来了,慢慢走回去。心想李非凡开会装病,引见贺飞龙却这么起劲。乌柚只要来了新领导,贺飞龙总会最先联络上。穿针引线的人肯定少不了,你不介绍别人也会介绍。没人介绍贺飞龙也有办法搭上来。
第二天上班,李济运叫来于先奉,商量熊雄的房子怎么安排。于先奉说:“没有空房子了,只有等刘星明房子空出来。”
李济运说:“你再想想办法吧,可以问问武装部。”
于先奉走了,李济运去梅园宾馆。办公室也没安排,熊雄只能待在宾馆里。李济运送了一叠材料去,说:“这些是乌柚基本情况,包括领导的分工,重要项目的责任领导。熊书记你先看看,需要什么告诉我。”
熊雄接过材料,笑道:“辛苦你了济运。”
李济运说了房子的事,熊雄说:“刘星明的房子就不考虑吧。一年半载结不了案的。我赶着人家搬家,也不太好。”
李济运琢磨熊雄的意思,也许是嫌那房子不吉利。那栋常委楼要说都是凶宅,不论哪套房子总有前主人出过事。李济运自己住的这套,有位副书记还在牢里没出来。有回报纸上说,有个官员倒台,从他家墙壁里挖出巨款。舒瑾就乐了,对李济运说:“你猜我们这墙里藏没藏钱啊?”李济运逗她:“明天起你不要上班,就在家里挖墙。人家牢都坐几年了,肯定没交代。你挖到了,就发财了。”
熊雄没事吩咐,李济运准备告辞。熊雄却问:“济运,朱达云怎么样?”
李济运不想评品人物,只道:“朱达云是政府办主任,做过乡长和乡党委书记。熊书记跟他很熟吗?”
“哦,我随便问问。”熊雄马上就把话岔开了,“听有人说刘星明什么刘半间,什么意思?”
李济运说了刘半间的典故,背了那首“白云半间僧半间”的诗。熊雄既不觉得幽默,也没发任何感慨。依熊雄往日的心性,他至少会哈哈大笑,也许还要说刘半间嘴上冠冕堂皇,做的却见不得人。原先听李济运说起乌柚不平事,熊雄可是拍案而起。
终于在武装部找了套房子,熊雄七天后住进去了。熊雄的办公室也调整出来了,刘星明的办公室还打着封条。李济运忍不住开了句玩笑,说:“武装部的房子好,这些年还没听说武装部干部出事。”
熊雄笑道:“李主任,你相信风水?”
第一次听熊雄叫他李主任,李济运听着有些不习惯。熊雄对他的称呼,从济运兄或老同学,到济运,到李主任,花了一个星期。叫他济运兄或老同学,两人关系是很近的;叫他济运,就开始生疏;终于叫他李主任,两人的关系就是公事公办了。李济运知道这样才是正常的关系,庆幸自己一开始就叫他熊书记。这也是多年心得。新做官的人,最初听人叫他职务,总要谦虚几句。你若依着他的谦虚,不叫他的职务,却又把他得罪了。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谦虚。
老同学刘星明从精神病院出来,李济运并不知道。他看见刘星明同陈美在大院里走过,忙下车去打招呼。他远远地伸过手去,刘星明犹豫着抬了手。
“老同学,哪天回来的?”李济运问。
“哪天?”刘星明回头问陈美。
陈美说:“回来三天了。”
李济运说:“回来也不说声!晚上请你吃饭!”
陈美忙说:“济运你忙吧,星明不想到外面去吃饭。”
刘星明说:“是的是的,你忙吧。”
李济运看出人家待他很冷,心里难免尴尬。他仍是笑眯眯的,说:“一定要请你,哪天约个时间。”
陈美拉拉刘星明,两口子就走了。今天熊雄要去看旧城改造,李济运得陪着。熊雄早上去梅园宾馆陪个客人吃早餐,李济运这会儿去同他会合。刘星明走了,李济运朝他背影招招手,上车赶到梅园宾馆去。
李济运站在梅园宾馆坪里,不断地有人过来打招呼。都是天天见面的熟人,李济运却感觉他们的笑容,握手的力度,都不太一样了。真是奇怪,熊雄的到来,似乎让他位置显赫了。李济运想着暗自好笑,他自己早就忘记他俩是老同学了。
熊雄同李济运赶到旧城改造指挥部,李非凡同贺飞龙早就候着了。刘艳和余尚飞也早到了,忙扛着机子拍摄起来。李非凡同贺飞龙迎上去,握了熊雄的手,又握了李济运的手。李非凡说:“飞龙,你把情况向书记汇报一下。”
贺飞龙就像作战参谋长,拿棍子指着沙盘。因为有电视录像,贺飞龙就操着普通话。乌柚场面上的人多爱讲普通话,怪就怪在平常听乌柚普通话不觉得太难听,放在电视里播出来就极有小品效果。贺飞龙介绍完了基本情况,说:“我们资金不是问题,技术不是问题,信心更不是问题。只有一个问题,就是投资环境问题。”贺飞龙也学会了官话,用上了投资环境这个词,事情的性质似乎就不同了。他自己首先就成了建设投资者,政府应为他排忧解难。中间遇到的所有问题,就不是单纯的纠纷,而是经济建设的环境。
熊雄果然表态:“利用民营资本搞城市开发,这条经验要充分肯定,并要继续认真探索。政府有责任为经济开发提供良好的外部环境,广大人民群众也有义务为创造好的建设环境出力。”
乌柚新闻每周两次,周三和周六。今天是周三,贺飞龙约在今天汇报旧城改造,真是讲效率。果然,晚上乌柚新闻的头条,就是熊雄同志到旧城改造工程做调研,熊雄的讲话全文播了出来。第二条新闻就是县经济环境治理办公室开展执法行动,对极少数影响经济建设环境的群众进行劝说和处理。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熊雄新政的第一着棋,就是成立经济环境治理办公室。公安、检察、法院、工商、税务等一切有执法权的单位抽人,成立综合执法机构。遇事一起上,适合哪个部门执法,哪个部门出面处理。拿熊雄的话说,既加大了执法的声势和力度,又避免在执法过程中的违法问题。新闻末尾,做了一条“外线链接”,报道外地某拆迁钉子户被法院判定有罪。李济运看了新闻,发现自己老站在熊雄身边,极是不妥。他想今后同熊雄出去,只要看见摄像机,就一定要拉开距离。
有天晚上,刘星明突然打了电话来:“济运,我想同你坐坐。”
李济运忙说:“我上你家里去。”
刘星明说:“谁的家里也别去,我去你办公室吧。”
李济运马上去了办公室,没多久刘星明就到了。两人见面,一时找不到话说。李济运问他:“回来这些天,都在干什么?”
刘星明说:“我基本上不出门,天天关在家里。”
李济运无话找话,说:“天天关在家里不行,出来走动走动。”
刘星明叹道:“走什么呢?让人家看笑话?”
“哪里的话!星明兄是个好人,大家都关心你。”李济运说。
刘星明自嘲道:“好人?好人就是没用的人。得这么个丢脸的病!”
李济运安慰他:“话不可这样说,不就是生病嘛!”
刘星明苦笑道:“人家生病是头痛脑热,我生病是说自己当副县长了。好笑,真是好笑!”
李济运笑道:“星明,你自己能这么说,说明你的病完全好了。星明,应该庆幸!”
刘星明道:“济运,我病好了又能如何?谁还会用一个有精神病史的人?不怕我工作当中发神经?”
李济运听着胸口发堵,他真的为老同学心痛。可他又说不上一句有用的话,只道:“星明,你先休息休息吧。我会同熊雄同志商量,看看怎么安排你的工作。”
刘星明摇头道:“工作?工作就免谈了。我自己很清楚,我是熊雄同志,也不会安排一个得过神经病的人。我先在家关着吧,自己把自己想通了,再考虑怎么办。”
李济运说:“真是对不起!我当初的想法,完全是替你着想。”
“不不,济运,不怪你。要发这个病,迟早要发的。”刘星明笑笑,“不狂想自己当官了,也会狂想自己发财了。”
李济运又说:“星明,我听你这么敞开谈自己的病,真的很欣慰!说明你真的彻底好了。”
刘星明却低头而叹:“只是有个人一世都不会欣慰!美美当着我的面乐呵呵的,可我知道她心里很苦!”
李济运再也不敢说提拔陈美的事,知道这是他做不了主的。熊雄会怎么用人,李济运也不想多嘴。刘星明发病是刘半间手里的事,熊雄也没有义务替他打扫战场。
李济运很想问问舒泽光和刘大亮,却又怕刘星明提及这个话题。不知道刘星明在里面看见过他们吗?刘星明也怪,他同李济运闲聊两个小时,都没有提及在里面的生活。时间差不多了,刘星明说:“休息吧。”两人下了楼,各自回家去。李济运知道老同学闷得慌,只是想找他说说话。
李济运越来越觉得,凡事都不能指望正常的思路。自从刘半间接受调查,他一直暗自关注省煤炭系统的消息。如果说成省长对此事关注了,省煤炭系统就会有人出事。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没听见半丝消息。有事总会先从地下渠道传出,李济运没听到一句流言。他抱着侥幸心理,每天留意省里的报纸,也没有他希望的报道。
他还希望贺飞龙被纪委找去问话,说明调查已经很深入了。不论是调查刘半间,还是调查省煤炭系统的人,都得找贺飞龙。可贺飞龙天天露面,风风火火的样子。他跑大院的日子更多了,人家既是县长助理,又干着重点工程。他任何时候找熊雄或明阳汇报,都名正言顺。
李济运担心李济发的案子不了了之,多次催问周应龙。周应龙都说案子还在查,只苦于没有任何线索。李济运想过从别的地方入手,比方端掉马三的黑势力,从中也许可以找到蛛丝马迹。但是,他不能把这主意出给任何人。周应龙同贺飞龙到底什么关系,他没有半点把握。他也不可能告诉熊雄,没有证据怀疑人家什么。贺飞龙同李济发失踪肯定有关,李济运料死了这点。但他只是推断,摆不上桌面。
有天中午,好不容易没有饭局,李济运回到家里。舒瑾还没有回来,他靠在沙发上休息。不多时就来了瞌睡,却瞥见自己的领带掉在茶几下面。他伸手捡起领带,人尖叫着跳了起来。他抓到的原来是条蛇!蛇被他甩掉了,逶迤着爬进卧室。他慌张地站在沙发上,心想报复这么快就来了?如此下三烂的手段!李济运又是愤恨,又是害怕,不知如何是好。他妈的谁来报复,喊应了交手嘛!又想今天放蛇,明天投毒,那该如何是好?
他终于镇静了,打了刘卫电话:“小刘,我是李济运。请你帮个忙。我知道这不是你们的事。”
刘卫听他语无伦次,忙问:“李主任,出什么事了?”
李济运说:“家里有条蛇!”
刘卫说:“好好,我叫几个兄弟过来。”
放下电话,听见开门声。舒瑾进来,见李济运站在沙发上,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李济运忙挥手,说:“不要进来!”
舒瑾退回到门口,问:“怎么了?”
李济运似乎才发现自己不在地上,从沙发上跳下来跑到门口,说:“屋里有蛇!”
舒瑾哇地叫了一声,退到楼道里,半天才说:“楼上啊,怎么有蛇呢?”
陆续有人回家,都问出什么事了。听说屋里有蛇,却不太相信。李济运说:“我抓到了。不不,又丢掉了。”
刘卫领着两个警察来了,手里都拿着棍子。刘卫问:“李主任,蛇呢?”
李济运说:“爬到卧室里去了。”
刘卫又问:“没看错吗?”
李济运说:“不会错。蛇在茶几下面,我以为是条领带,捡了起来。见是蛇,吓得脚都软了。我往地上一丢,它就爬到卧室里去了。”
刘卫问:“有几条蛇?”
李济运说:“只看见一条。”
刘卫领着两个警察进去,很快就提着一条死蛇出来了。门口的人见了死蛇,都惊得目瞪口呆。“怪了,真是怪了,楼上真的有蛇!楼上怎么会有呢?”
刘卫说:“李主任,你们慢点进来,我们一间间屋子排查,看是不是还有。”
李济运怕显得太窝囊,自己进屋去了。他却只敢站在客厅中央,望着刘卫他们忙着。他们排查一间屋子,就把门关上。舒瑾不敢进屋,喊男人也出来。李济运麻着胆子,说:“没事的,我这里有蛇看得见。”
歌儿回来了,舒瑾一把拉住他,说:“快别进去,有蛇。才打死一条。”
歌儿这才看见死蛇,他却并不怕,也不说话,目光漠然。
隔壁艾建德的老娘来了,不得了的样子,说:“啊呀呀,蛇是灵物,乡下屋里的蛇是打不得的,肯定是哪位先祖化生的,回来看看。”
看热闹的人就笑,老人家说:“你们年轻人就是不信,回去问问你们大人!家蛇是不能打的!”
李济运知道乡下有这个规矩,心里还真有些害怕。又想自己疑神疑鬼,完全是被蛇吓着了。人受惊吓就脆弱,容易相信神神道道。
刘卫从厨房又提出一条蛇,李济运两眼都冒金花了。“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李济运问道。
刘卫一脸疑惑,问:“李主任,蛇是你家养的吧?灶台下面暗柜里有个大纸箱,这条蛇就在里面。纸箱里有破棉絮,像有人给蛇做的窝。”
李济运完全明白了,回头瞪着歌儿,又惊又怕,问:“快说,几条?”
歌儿说:“我怎么知道!”
李济运扇了一巴掌过去,喝道:“几条?”
歌儿从地上爬起来,说:“只有两条!”
刘卫被弄糊涂了,问:“怎么回事?”
李济运怒气冲冲,指着歌儿说:“蛇是小杂种养的!”
舒瑾一把抱住歌儿,又是哭,又是打,问:“歌儿你怎么这么傻?蛇是养得的?快说,到底还有没有?”
歌儿说:“只有两条。”
门口的人惊也不是,笑也不是,仍不敢进屋去看。
朱芝回得晚,路过李济运门口,正好人在散去。她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忙探头问道:“怎么了?”
刘卫笑了起来,摸摸歌儿脑袋,说:“歌儿比爸爸厉害!看你爸爸吓成什么样子了,人家歌儿还养蛇哩!”
李济运也笑了,说:“那两条蛇刘叔叔就不该打死,拿回去养着。”
刘卫见歌儿很委屈的样子,就说:“别再吓唬孩子,人家长大以后说不定就是个动物学家哩!不就是蛇吗?人和动物和谐相处啊!歌儿你说是不是?”
李济运说:“还和动物和谐相处,他现在和爸爸妈妈都不能和谐相处了。一天到晚只记着蛇呀,蜈蚣呀。”
刘卫倒是很喜欢歌儿的野性,夸了他几句,又说:“歌儿,你听刘叔叔说,蛇很危险,你喜欢也不是可以随便养的。”
歌儿说:“无知!这是无毒蛇!”
刘卫又笑道:“你们看,人家歌儿就比我们有学问。但是歌儿,你还是要听大人话,想养小动物就先同大人讲,同意了再养嘛!”
李济运问:“告诉爸爸,你还养了什么?别哪天家里跑出一只恐龙。”
歌儿不肯说话,靠在妈妈身上白眼睛。
刘卫他们告辞了,笑呵呵地下楼,只说这孩子有意思。
下午开常委会,艾建德听他老娘说,李济运家歌儿养了蛇,就忍不住哈哈大笑。熊雄看着奇怪,问是怎么回事。李济运便把儿子养蛇的事说了,大家都笑翻了。熊雄笑道:“李主任,你儿子可成大器!”
李济运说:“大气,气人的气!那小子成绩一天不如一天,原来迷上养小动物了。每天晚上鬼鬼祟祟起床,我以为他梦游哩,原来是侍候他这些小动物。这几个月他晚上睡得正常,我以为没事了。其实是他养的动物冬眠,不用他管了。我以为是条领带,捡起来冷冰冰的是条蛇,你看吓死人不!”
朱芝却说:“你别担心,歌儿说不定真是个奇才!”
晚上,李济运审问歌儿,蛇是哪里弄来的。歌儿说,蛇是宠物市场买的。李济运又问,钱是哪里来的。歌儿支吾半日,说钱是自己的。李济运知道这是假话,再追问下去。问出了结果,却气得打人。原来,上回歌儿养的蜈蚣,咬了同学胡玉英,赔了人家一千块钱。胡玉英妈妈后来退了八百块钱,说她只要打针吃药的钱。歌儿就把这钱瞒了,专门用来买小动物。这话又惹得舒瑾生气,说赔了一千块钱,父子俩瞒得天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