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怀镜同袁之峰一道,去几个重点国有企业转了一圈回来,见手边没什么当紧事了,专门向缪明请了假,说回荆都去一趟,动员夫人调过来。他不能不回荆都去,好歹得同香妹说出个结果。这些日子,每到夜晚,儿子的眼睛总在他的床前闪来闪去,鬼火似的。而香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给他,死活都说要离婚。可是为着儿子,他说什么也不愿离婚了。儿子下半年就要上中学了,他打算让儿子到梅次来上学。让儿子待在身边,他心里会踏实些。误了儿子,他会终生不安的。
缪明很高兴,同意朱怀镜马上回荆都去住上几天,还开玩笑说,不把夫人磨动就不许回来。现在很多从市里下去的领导干部,都没有带上夫人,被称做飞鸽牌干部,迟早要飞的。所以凡带上夫人一块儿走的,多少会落得些好口碑。
缪明握了朱怀镜的手,还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负责回去说服老婆,我负责在这几天内把你的住房安排好了。我同地委办早说过了,让他们把你的房子安排好。他们见你夫人反正一时来不了,也就不太急吧。”
朱怀镜是上午到家的,香妹上班没回来,儿子待在屋里玩“电游”。学校放暑假了。他开门进去的时候,儿子回过头来,样子说不上是惊恐还是惊喜,嘴巴动了一下,好像没发出声音。他愿意相信儿子喊了爸爸,只是自己没听清。他放下公文包,站在儿子背后,问儿子好不好玩。他想让儿子知道,爸爸对“电游”也很感兴趣。心里却感到可笑,自己还得在儿子面前逢迎。儿子并不在乎他站在背后,依旧只顾自己玩。他偷偷望着儿子的头顶,见儿子理着短短的平头,头发紧巴巴地贴在头皮上,很没有生气。头发还有些发枯,就像六月里晒蔫了的树叶。
凭他说什么,儿子总是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儿子终于玩腻了“电游”,又懒懒地躺在沙发里看电视。朱怀镜坐过去,拉了儿子的手。儿子却触了电似的,手抖了一下。儿子的手并没有缩回去,却冒着汗。朱怀镜心里很是窘迫,抓住儿子的手不知如何是好,抓着也不是,放了也不是。
朱怀镜突然感到背上发了汗,便问儿子热不热。儿子没有做声,头木木地摇了摇,眼睛仍瞪着电视。他就势放开儿子的手,过去开了空调。
可老半天,不见凉快下来。他凑上去,伸手试试,见空调吹出的风没有一丝凉意,而上面显示的温度却是18℃。他怀疑空调是不是坏了。
这时听到开门声,知道是香妹回来了。儿子并不回头,仍旧看他的电视。香妹见了朱怀镜,就像没见着,只问儿子作业做了吗,儿子只在鼻子里答应了一声。
朱怀镜问了声:“回来了?”香妹没有应他,只是过去关了空调。他便知道空调的确是坏了。
香妹进厨房时,问了声:“你在这里吃中饭吗?”她的问话冷冰冰的,没有叫他的名字,甚至“你”都没有叫,还把“家”替换成了“这里”。
朱怀镜很敏感,心里哽哽的,只答了一个字:“吃。”
中饭吃得很没有生气。儿子那样子似乎不在乎谁的存在,眼皮总是耷着,长长的睫毛把眼睛遮得严严的。一家人谁也不说话,只有碗碟相碰的叮当声。
吃了中饭,香妹去厨房洗刷,儿子进他自己房间去了。朱怀镜站在厨房门口,想说几句话,香妹不怎么应他。他知道这会儿不能说她调动的事,说了弄不好就会相骂。
他便回到客厅,站在厅中央,无所适从。站了一会儿,便推开书房门,立即闻到一股霉味。再一看,发现书房还是他走时的样子,角落散落着几本书。那是他四个月前清理书籍时没来得及收拾好的。书桌上、圈椅上、沙发上、书柜上,都落满了灰尘。看样子,这四个月香妹从来没有进过他的书房。
朱怀镜本想独自在书房里待一会儿,可这里脏得简直没地方落脚,只好去了卧室。去荆都之前,因为同香妹关系僵着,他多半是躺在书房的沙发上看书、睡觉。与香妹同枕共席的感觉已经很陌生了,甚至这几个月他很少萌生男人的冲动。可这会儿他真的躺在夫妻俩共同的床上了,关于夫妻生活的所有记忆,一瞬间全部复活了。香妹曾是一位多么温柔可人的妻子!
可是,整个中午香妹都没有进房来。朱怀镜一个人火烧火燎地激动过后,精疲力竭地沉沉睡去。直到下午四点多,他才醒来。在醒来的那一霎时,他惊了一下,身子微微一抖,脑子一片空白。他知道香妹肯定又上班去了,儿子不是在看电视就是在玩“电游”。他不想起来,躺在床上望天花板。他不知道香妹能否回心转意。
朱怀镜这次下了决心,非说动香妹不可。他没有再去在乎时间,只是躺着。听见香妹回来了,他也不起床。听着晚饭熟了,香妹有意高声叫儿子吃饭了。他还是没有马上起床,想等等是否会有人来叫他吃饭。
他听到了碗碟声,知道他们母子俩已开始吃饭了,没有谁来叫他。他有些生气,但也只是赌气再躺一会儿,最后自己起床了。他有意显得轻松,夸张地搓搓手,说菜好香,没有人答理他。一家人依然干巴巴地吃饭。
吃完饭,朱怀镜全身汗腻腻的,很不舒服。他想马上洗澡了,却又正是《新闻联播》时间。因为职业关系,朱怀镜一般不会错过看《新闻联播》。可他今天只是稍作犹豫,就决定去洗澡,新闻不看就不看吧。
凉水冲澡,痛快淋漓。但洗完之后皮肤发烧,又是大汗。心静自然凉,可他的心烦躁死了。儿子晚上不做作业,在看电视,朱怀镜便陪着看。香妹却是躲着他,去了儿子卧室。他怕晚上两人睡不到一起,没机会说事儿,便硬着头皮推开了儿子的房门。没有开灯,黑咕隆咚。朱怀镜开了灯,见香妹向隅而卧,身子弓得像只虾。
“我想同你商量,请你同我一起到梅次去。”朱怀镜站在床边。
香妹没有回答他。
“一家人在一起,对儿子也好些。”朱怀镜在床沿边坐了下来。
香妹还是没有回应。
“琪琪这孩子,性格好像都变了……”朱怀镜抬手去扳香妹的肩。
“别碰我!”香妹肩膀一甩,呼地坐了起来,冷冷地瞪着他。
他终于愤怒了,扑过去,压着女人,扯她的衣服。香妹闷在他身下,呜呜地叫着,挣扎。他本来兴趣索然,却强迫自己兴奋。任女人怎么挣扎,他却狂暴地揉搓她亲吻她。过了好久,女人耗尽了力气,一动不动了。他却是自欺欺人,想象着女人被降伏了。他骑在女人身上,尽量夸张着男人的勇武和尊严。
香妹躺在那里却像一袋打湿了的灰面粉,冷冰冰,腻巴巴。完事之后,朱怀镜的懊恼比手淫还难受。他下了床,脑子昏沉沉的。他不待在客厅,也没有去卧室,去了书房外面的阳台。他先是坐在地板上,然后就躺下了。很闷热,又有蚊子在耳边嗡嗡叫着,还可以闻到灰尘刺鼻的霉味。
窗外天幕上,星星拥挤着,你不容我我不容你的样子。朱怀镜像位自虐者,忍受着蚊叮虫咬和酷热,躺在肮脏的地板上,遥望星空,胡思乱想。他和梅玉琴的那些事,终究会让人们慢慢淡忘的。权力、金钱和女人的故事每天都在演绎,人们听故事的心情也和欢场定律一样,习惯了喜新厌旧。不管他会怎样思念那位可怜的狱中女人,别人不会再对他们的风流韵事感兴趣。
第二天一大早,听着香妹上班去了,朱怀镜才爬了起来,往屋子里走。他仍沉浸在昨夜的情绪里,身子虚飘飘的像个梦游人。可他猛然看见了儿子,浑身一热,便无地自容了。好在儿子并不望他,只顾玩着“电游”。他忙做贼似的,闪进了卫生间,照照镜子,见自己头发散乱,面色如土,衣服脏兮兮的。
朱怀镜站在莲蓬头下,一任冷水冲洗,顿时鼻腔发酸,眼泪长流。一切都糟透了,儿子呆得像根木头,妻子冷得像条死蛇。人一辈子,再怎么风风光光,或者浑浑噩噩,家总是最后的归宿啊!
朱怀镜想,也许单靠自己这张嘴皮子,只怕说服不了香妹了,得请亲友们出面劝劝才是。到了这份儿上,也不怕别人说他们夫妻关系如何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都理解,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荆都离梅次远得很呢,荆都这边有人知道他们夫妻不和,而到了梅次人的眼中,他们或许又是模范夫妻哩。毕竟在外人面前,香妹懂得护面子。
朱怀镜冲了澡,就坐在卧室里打电话。他打着哈哈同朋友们聊天,然后再请人家这几天有空来家里坐坐,劝劝香妹。都是有些脸面的朋友,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朋友们知道他回来了,难免要请客。他没有心思陪朋友喝酒,把所有饭局都推了。
于是从当天晚上开始,不断有朋友上门来。朋友们多是夫妻双双上门。朱怀镜陪朋友在书房里聊天,女人便陪香妹在卧室里说话。最初几天,任人怎么说,香妹都是默不作声。过了几天就喋喋不休,哭哭啼啼,诉尽委屈。后来又是低头不语,任人游说。
好几天过去了,朱怀镜觉得没希望了。看来香妹对他是心死了。他无可奈何,准备第二天回梅次算了。不料这时,有天深夜,香妹躺到他床上来了。
“这辈子,不想同你在一起也没有办法了。真是冤家对头啊。”香妹叹道。
朱怀镜伸手揽过香妹,她也不冷不热松松软软地弯在他的胳膊里。“你想去哪个单位?”朱怀镜问。
香妹说:“哪里都行,只要有工资。”
朱怀镜说:“你就不要再赌气了,好好想想,我好同缪明同志说去。给别人安排工作,我可以随便怎么同下面打招呼。是你的事呢,我就得请示缪明同志了。”
“是啊,朱书记对自己一贯要求严格啊。”香妹嘲讽道。
朱怀镜不往心里去,反而听做玩笑话,笑道:“不是我要求严啊,是你的架子太大了,我没资格管啊。”
香妹并没有笑起来,闭目寻思片刻,说:“方便的话,就去你们地区财政局吧。我长年搞财会工作的,去了也不会白拿工资。”
朱怀镜当晚就打了缪明电话,说香妹答应调梅次去。缪明很高兴,说房子安排好了,是老专员范家学的房子。范老专员早就随女儿到美国养老去了,这边房子一直是他家亲戚住着的。
第二天,一家三口刚吃完晚饭,陈清业打电话来,说来看看朱书记。不知他从哪里知道朱怀镜回荆都了。朱怀镜今晚本不准备会客的,他想好好陪陪香妹,因为明天一早就得回梅次去。可是陈清业电话里很是客气,他也不好推托。在荆都做生意的乌县老乡中间,陈清业给他的印象最好。
一会儿,门铃就响了,知道是陈清业到了。像陈清业这种身份的人去拜访人,总是事先做好了一切准备,到了人家楼下,再打电话联系。别人要是不在家,或者不方便接待,那就改天再来。要是别人说行,他马上就到,免得人家等候。他们最不怕走白路,最不怕耽搁时间,最不怕麻烦。他们就靠这本事讨饭吃。
开了门,果然是陈清业到了,身后随着两个人,都搂着纸箱子。一箱鲜提子,一箱果奶。这都是平常礼物,不会让人脸上过不去,朱怀镜只是说了句:“清业你客气什么?”陈清业只是笑笑。随来的两个人放下箱子,笑着道了声朱书记好,就要出门。朱怀镜请他们坐,两人只说车子在下面。陈清业说让他们下面等吧。朱怀镜也不强留,客客气气地送两人出了门。
香妹出来倒了茶,满面春风的样子。她招呼一声客人,就同儿子去了里面房间。朱怀镜递给陈清业一支烟,笑着问道:“清业生意越来越发达了吧?都买小车了?”
陈清业摇头一笑,说:“发达什么,有个车,办事方便些。”
“好啊,清业,你好好干,有一天会成为荆都鼎鼎大名的民营企业家的。”朱怀镜赞赏中带着勉励,便不失领导风度了。领导面对腰缠万贯的老板,如果光是赞赏,不轻描淡写地勉励几句,难免露出钦羡的意思,就显得掉格了。
陈清业仍是摇着头,说:“哪里啊,我才起步啊。一直得到朱书记的关照,我心里感激不尽呢!您去梅次好几个月了,我早就想过去看望您,总让七七八八的事情冲掉了。这几天正准备去的,知道您回来了。”
朱怀镜摆手道:“清业见外了,老朋友了,又是老乡,用得着这么客气?有事去梅次的话,尽管找我。专程去一趟,就没有必要了。都很忙啊!”
见陈清业老是擦汗,朱怀镜才意识到屋子里原来很热,抱歉道:“热吧?空调坏了。我不在家,也没谁去找人修。”
陈清业起身过去,看看空调机,说:“朱书记,我前天才买了台两匹的海尔柜机,原准备放在酒店大厅里用的,功率小了,得换台三匹的。正好,我明天就把那台空调搬过来,省得去退货了。”
朱怀镜心里明白,哪有这么巧的事?你才说空调坏了,他那里就有台不合适的新空调。朱怀镜一向喜欢陈清业,就是发现这小伙子脑子转得特别快,办起事来让你觉得来也来得,去也去得,不至于尴尬。“清业,你赚钱也不容易,还是省着些用吧。这空调修修或许还能用的。”
陈清业便说:“朱书记硬是舍不得这台旧空调的话,我拿去修好了,放在我酒店里对付着。”
朱怀镜说:“谢谢了,清业。你嫂子马上也要随我调梅次去,梅次那边气候凉爽,空调不怎么用。”这话听来,不像是不要空调,也不像是要空调,只像在讨论梅次的气候是否用得着空调。
陈清业用不着朱怀镜明说要空调,也就讨论起气候来了:“这几年气候越来越怪了,梅次那边也不像原来那么凉爽了,这我知道。如果回去十年,梅次真的用不着空调。朱书记,那边房子都安排好了吗?”
“房子这几天就会安排好,同这边的差不多大,也是四室两厅,只是旧了些。”朱怀镜说。
陈清业说:“旧没关系,装修一下就是新的了。”
朱怀镜淡淡一笑,说:“装修什么?能住就行。我这种人是身不由己的,天知道明天一纸调令来了,我又会到哪里去?装修房子不等于把钱丢在水里?”
陈清业玩笑道:“不装修怎么行?您当领导的艰苦朴素没关系,可也得为嫂子想想哩。嫂子是在城里住惯了的,简单的装修还是要的。您也忙,管不了那么多,这事就交给我吧。我自己手下有装修公司。”
朱怀镜很神秘的样子,轻声说道:“还让你说准了哩!你嫂子百事都好,就是讲究居住条件。她一直不想过去,就怕那边的房子住不惯。不过现在就是有心装修,时间只怕也来不及了。”
“请问嫂子什么时候过去?”陈清业问。
朱怀镜说:“时间迟早都由她自己把握。不过最快也得一个月以后,最迟也不能迟过两个月。过了暑假,孩子就得开学哩!”
陈清业一拍大腿,说:“这就行了嘛!我马上安排人过去,一个月时间装修,绰绰有余。装修完了,再放它个二十多天,去去油漆味,保证不用两个月,可以从从容容搬家。”
“你这边生意这么忙,顾得过来吗?”朱怀镜问。
陈清业回道:“这个朱书记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朱怀镜微笑道:“那就谢谢你了。我明天一早就回梅次了,你去那边之前,先打电话给我吧。”
陈清业道了打搅,告辞了。香妹出来收拾茶几,问:“陈清业没事找你,就专为送礼?还要送空调,为你装修房子。”
朱怀镜说:“我心里有数,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