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弘带了两辆车,早就在宾馆大厅里候着了。已约好了时间,朱怀镜他们准时下楼。成义也说去玩玩,难得朱书记来北京一次。朱怀镜有些过意不去,问怕不怕误了正经事。成义笑道:“没事的,哪有那么多正经事让我去误。”朱怀镜也就笑了起来,说:“你的事自然都是大事。只是用不着成天钉在那里。成天待在办公室的,就不是老板,是马仔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成义也去了辆车。三辆车慢慢出城,上了高速公路,奔怀柔而去。朱怀镜同舒天仍是坐吴弘的车,见沿路很多富康、捷达和奥拓驶过,朱怀镜便问:“这些都是私家车吧?北京私家车好像很多啊。”
吴弘说:“北京私家车大概六十多万辆,超过很多省会城市车辆总数。”
朱怀镜说:“北京人收入要高些吧。顺口溜总说,到北京才知道自己官小,到深圳才知道自己钱少,到海南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其实,真正赚大钱的,还是在北京。个中奥妙,自不待言。”
吴弘说:“是这么回事。南方小老板多,北京大老板多。北京这地方,真正是藏龙卧虎啊。不过说到私家车,主要还是消费观念问题。广州人喜欢买房,北京人喜欢买车,上海人总算计买车同打的哪样合算。”
朱怀镜笑道:“上海人的确精明。我当年旅行结婚,去上海。在火车上,正好碰上一对上海夫妇。这对上海夫妇眼尖,一看就知道我们是旅行结婚的,热情得不得了。告诉我们,去上海后,可以买些糖回去请客,但是要动点心眼。有种糖一斤有九十五颗,有种糖一斤有一百零一颗,有种糖一斤就只有八十三颗。他们交代我一定要买颗数多的,回去请客散得开些。还一一替我开了清单,写出糖的牌子和厂家。还说,称好之后,要数一数,颗数不对,肯定少了秤。还告诉我住哪几家旅社最经济,条件也不算太差。又说哪些地方喜欢宰外地人,通常都是怎么个宰法,要我们千万小心。同我整整说了两个多小时。”
吴弘笑道:“上海人精打细算,有经济头脑,其实是文明的表现。只是有时候太过火了,就不近人情了。有回我接待了两位上海客户,就很有意思。我仍是荆都人的性格,豪爽好客,请他们吃饭,还自己开车带他们去八达岭看长城。两位上海朋友坐在后座上,用上海话叽里咕噜讲了足足五十分钟,就是商量是不是请我一顿饭。他们以为我听不懂上海话,其实我全听明白了。他们说吴总这么客气,还是回请一下吧。他俩是两个不同公司的,就考虑费用两家分摊。费用怎么个分摊法,又提出了几套方案。一个说你负责酒水,我负责饭菜;一个说酒水没个底,有些高档酒贵得不得了,再说你喝酒我又不喝酒,最好不要太劝酒,喝几瓶啤酒就行了,就算每人喝十瓶啤酒,也花不了多少钱,十瓶啤酒,撑死他。钱还是看总共花了多少,再分摊吧。我在心里暗笑,同上海朋友打交道多年了,从来还没见他们请我吃顿饭,今天总算盼到了,有啤酒喝也好,自己小心些,也撑不死的。没想到,这两位朋友左商量,右商量,最后决定还是不请算了,麻烦。他们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得出这么个结论,我实在忍不住了,大笑了起来,我的上海朋友顿时红了脸,知道我听清他们的话了。我只得掩饰,说自己想起个好玩的段子来了。两位上海朋友这才相视而笑,得意自己上海话可以瞒天过海。”
舒天说:“我上大学时,同寝室就有位上海人。我们打了交道之后,都知道上海人把你的我的分得很清,谁也不动他的东西。有回寝室八位同学凑份子下馆子,完了算账,这位老兄说什么也要少给五块钱。他说他的食量本来就小,加上今天感冒了胃口不好,吃得最少。从此以后,我们寝室搞活动,再也不敢请他参加了。最有意思的是他买了瓶墨水放在桌面上,大家不注意,有时急了也不分你我,用了他的墨水。他也不说,等墨水用完之后,他挨个儿收钱。我们都傻了眼,只好每人给了他两角钱。英雄牌墨水,一块四角钱一瓶,每人合一角七分五。他也决不多要,四舍五入,收每人一角八,硬是给每人找回两分钱。刚毕业,玩得好的同学还通过几封信。我给同寝室的所有同学都写封信,大家都回了信。只有这位上海同学回了张明信片,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我心想这上海人真是小气。可是话又说回来,这几年,只这位上海同学每逢元旦节都会寄张明信片过来问候。当然明信片是他们公司统一印制的,等于替他们公司发广告资料。”
朱怀镜大笑了起来,说:“今天我们是开上海人的批斗会了。不要再说上海人了,人家要是知道了,会找我们算账的。”
下了高速公路,汽车在山谷间行驶。山势较缓,不像南方大山那么陡峭;山上也不怎么长树,北方的生态太脆弱了。谷底有小溪流过,水量不大,自然不会淙淙有声。却见很多城里的轿车奔这里而来。在朱怀镜看来,这里的景象多少有些苍凉意味的,却是北京人眼中的山野风光了。
吴弘望着窗外,说:“怀镜,你看见长城了吗?”
朱怀镜和舒天都朝窗外看,果然遥见烽火台、城堞沿着山尖和山脊蜿蜒,或隐或现,或存或毁。舒天倒抽了口气,摇头不止,说:“真是不可想象。”
吴弘笑道:“我是生意人,就想修这长城得花多少钱?如果当年也是现在这种风气,修长城得富了多少包工头?又得多少朝廷命官吃了红包倒下去?又会出现多少豆腐渣工程?怀镜,你见了长城第一感觉是什么?”
朱怀镜长叹一声:“我想到了权力的神秘力量。手中握有至高无上的权杖,一声令下,移山填海都能做到,何况修筑万里长城。舒天,你呢?你的第一感觉是什么?”
舒天不曾说话,先摇头笑了起来。“我感觉真不好意思说,有些迂。望着这废毁得差不多了的长城,我忍不住就倒抽几口凉气。荡气回肠,就是这种感觉吧。苍凉、孤独、无奈等等说不清的情绪都奔到心头来了,鼻腔就有些发酸,几乎想哭。”
朱怀镜笑而不语。吴弘叹道:“不奇怪,舒天。倒回去二十年,我和你们朱书记可能都会有你这种感觉。可是到了中年,人就像披上了铠甲,刀枪不入了。进入暮年,人的精神、情感又会返老还童,变得多愁善感。有些人年轻时也许做过很多坏事,老了就慈祥了。”
朱怀镜说:“吴弘,我们这么随意扯谈,也蛮有意思,甚至有些哲学味了。由长城,又说到人了。舒天,这叫什么?是不是叫意识流?还是叫无主题变奏?吴弘说的让我想起有个退下来的老同志。自己在台上时,也许并不比谁好到哪里去;如今赋闲了,就一身正气了,成天骂这个不正派,那个是浑蛋。”
说话间,就到了一家餐馆前,泊了车,大家下车四顾,都说是个好地方,餐馆简陋,就像古典小说里常写到的那种鸡毛野店。小溪正好从餐馆门前淌过,截溪为池,池内尽是尺把长的红鳟鱼。老板是位年轻先生,笑嘻嘻地出来了,敬烟待客,同吴弘很熟的样子。吴弘问大伙:“是不是先点了菜,有兴趣的就跟我上山看看长城,再下来吃饭?”大家都抬了头,见那长城断断续续,逶迤曲折,起于山巅,没入深谷。见朱怀镜很有兴致,大家就都说去看看野长城,一定别是一番意趣。吴弘就点了菜,说好开饭时间,带了大家去爬长城。
朱怀镜问:“这里农民一定很富裕吧,开这么个店子,一定很赚钱的。”
吴弘就笑了笑,说:“我们朱书记群众观点就是好,总想着老百姓。告诉你吧,普通农民,轮不到他们来开这餐馆。别看这个店子,其貌不扬,也是有根底的。你没有进去看,里面墙上挂的是这位老板同北京大人物的合影。”
朱怀镜问:“这位老板原来不是农民?”
吴弘说:“他原是北京某部里的干部,混得不错的。不干了,自己到这山沟里开餐馆。拿我们荆都话说,几年下来,赚肿了。”
朱怀镜说:“沿路很多餐馆,就没有一家是普通老百姓开的?”
吴弘笑道:“我也没有调查,不过我去过的地方,一打听,都不是一般人物。”
朱怀镜苦笑了一下,摇头不语。闲扯着到了山脚下。山势很陡,几乎没有路。有人不想爬了,但碍着朱怀镜的面子,只好硬着头皮上山。山上没什么树,只有些低矮的灌木和荆棘。手没处攀援,只得双手着地。靠山脚的长城早就毁得不见影子了。半山腰才有些残砖乱石。可爬得没几步,一个个早大汗淋漓了。满山松软的碎石,大家偏偏都穿着皮鞋,爬起来很吃力。朱怀镜笑道:“吴弘,你今天可为我们找了个好差事。”吴弘却爬得最快,脸不红,气不喘。他回头说:“怎么回事?你们这么不经事?尤其是舒天,你最年轻啊!”
朱怀镜终于爬到了城墙上,吴弘坐在那里等他。朱怀镜也坐了下来,说:“要喘口气了,快不行了。”
吴弘说:“怀镜,你平时不注意锻炼吧?我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了,一定要注意锻炼。”
朱怀镜说:“锻炼什么?早晨起来跑步坚持不了。”
吴弘说:“你要转变观念了,多参加些消费型体育锻炼,比方游泳、打保龄球、打网球等。只想着晨跑这条路,如果坚持不下来,就不锻炼了,这不行。我坚持每天游泳,每周打一次保龄球,一次网球。”
朱怀镜喘着气说:“吴弘啊,你不了解基层啊。我原来在荆都,还常常打保龄球、打网球。到梅次就不行了。屁眼大个地方,我朱某人走到哪里别人都认得。我去打保龄球,哪家球馆都不好收我的钱。就算我自己掏钱,也没人相信。弄不了多久,我只怕就会落下个外号,叫保龄书记。叫久了,就会被简称保书记。人们就听成宝书记。宝书记什么意思,你知道的,就是傻书记。我若真这样,的确就是傻书记了。”
“那你只有眼睁睁望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吴弘笑着,凑过来耳语,“还有个办法,就是找个情人,可以消耗脂肪。”
朱怀镜摇头大笑。其他几位本已跟上来了,见朱、吴二人又是耳语,又是神秘地大笑,就收住脚步,远远地望着他俩,也都笑着。只有成义可以少些顾忌,只停了一脚,仍追了上来。便总是朱、吴、成三人走在前面,舒天他们有意掉后一些。张在强和何乾坤走在最后,笑着笑着,脸上都有些说不清的意思。来北京几天,朱怀镜只是公务活动带上他俩,其他时候都把他们冷落了。
城墙沿着陡坡向上走,砖石多松动了。朱怀镜便回头叫大家小心,一脚一脚踩稳了。吴弘又想照顾着朱怀镜一块儿上,又忍不住要表现他的健壮。他便爬上几步,又回头拉朱怀镜。朱怀镜偏不让他拉,硬要自己爬。老同学在一起了,暗暗地争强好胜。成义爬得不是很吃力,毕竟年轻些。他不紧不慢地爬,嘴上说着小心,却也不好意思拉谁,只是客气地笑。
好不容易到了第一座烽火台,朱怀镜喘得不行了,心脏跳得受不了。“怀镜,你一定要锻炼啊。”吴弘说。朱怀镜苦笑着,摇着头,半天答不上话。头顶太阳正烈,好在风很凉爽,也不觉得太热。站了会儿,气匀了,朱怀镜才笑道:“今天才知道自己老了。”
成义忙说:“朱书记怎么就说老了,你正年富力强啊!”
吴弘说:“怀镜,你说到老的感觉,我最近也是越来越强烈。倒不是说身体怎么的了。四十多岁的人了,生命处在巅峰期,自然就开始往下滑。眼看着老之将至了。我们在生意场上,就得硬邦邦的,来不得半点婆婆妈妈,或者儿女情长。可如今,钱虽赚得不多,怎么花也够了。就开始惶恐了。最近我晚上老是失眠,尽想些哈姆雷特的问题。”
“生,或者死,是个问题。”成义笑得有些顽皮。
朱怀镜却睁大了眼睛,说:“吴弘,你莫不是真这么傻吧?”
吴弘摇头而笑,说:“我当然不会这么傻,只是想想,有些形而上的意思。见多了一些人和事,很多东西就不相信了。怀疑的东西多了,最后就开始怀疑自己。做官的拼命做官,赚钱的拼命赚钱,都是为了什么?”
朱怀镜叹道:“是啊,看看这长城,当年费尽多少人的血汗?帝王们把它做自家院墙,是要永保家业的。结果呢?家业保住了吗?什么万世尊荣,什么千秋功业,什么永固江山,都是昙花朝露啊。所以啊,想想人间的纷争,名利场上的争斗,多没有意思。”
三位一时都不说话,抬眼望着蛇行而上的长城。长城往西龙游而去,遁入白云深处。朱怀镜拍城墙上的青砖,恍惚间觉得长城是个活物,它的尾尖正在西北大漠里迎着狂风颤动。“吴弘,我刚才琢磨到舒天说的那种感觉了,鼻子里有些发酸。这种时候,最能体会陈子昂登幽州台的感觉。”朱怀镜笑得有些腼腆。
吴弘就调侃道:“怀镜,陈子昂感叹自己孤独,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千古唯他一人。你怀镜大概也是此类。”
这时,舒天他们上来了。舒天听了吴弘的话,就说:“弘哥,你是故意挖苦我们朱书记吧?陈子昂说的不是你这个意思。当时陈子昂是随军参谋,献出的计策没有被上司采纳,结果吃了败仗。他的意思是,古时候重用贤才的人肯定有,但他无缘见到;今后重用贤才的人肯定也会有,他也无缘见着。他说的‘念天地之悠悠’,中间‘天地’两个字说的是时空,或说是宇宙。时空如此浩渺无边,而他陈子昂偏生不逢时,自然会‘怆然而涕下’了。”
成义望望朱怀镜,说:“朱书记,你的秘书可选准了,水平真高啊。”
朱怀镜笑笑,很赞赏的样子。舒天谦虚了几句,又说:“陈子昂这种感叹,其实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千年不散的心结。每个年代的知识分子,都会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当然,春风得意的人什么时候都会有,但在总体上知识分子都是生不逢时的。这是中国历史的惯常状况。中国什么时候出现过治平之世?什么这个之治,那个之治,都是史学家们做的文章。”
吴弘说:“老弟这几句话我倒深有感触。中国人什么时候都在等,都在挨。心想只要挨过这一段,就会好的。”
朱怀镜笑道:“舒天越说越学问了,吴弘越说越沉重了。不说这些了。还爬不爬?不爬就下山去。”
大家看出了朱怀镜的意思,都说不爬了,人也累了,时间也不早了。不从原路返回,另外寻了条小径下山。下山更不好走,几乎是手足并用滑下来的。
如此一番,大家胃口都格外好。成义学着梁山好汉,直说饿了饿了,嘴里都淡出鸟来了。红鳟鱼的味道更显鲜美了。喝的是冰镇啤酒,痛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