涡轮机轰鸣不断,赖敬东躺在宽大的头等舱座椅上,辗转难眠。此时,他的心中不免有股岁月不饶人的悲凉!从纽约到北京的航线,不知道飞过多少回。十年前,他登上飞机就能合眼睡觉,十三个小时的旅程,大多在梦乡中度过。一下飞机,立刻就能精神百倍地投入工作。如今的他,却要忍受长途旅行的种种煎熬。
既然睡不着,赖敬东索性将座椅调直,拉开遮光板向下俯视。飞机下方,是一片银装素裹的雪原。
身旁的陈远雄正在看杂志,他给赖敬东递上一杯果汁:“老师好兴致,旅行途中也要观赏风景。”
赖敬东摇头苦笑:“人老了,想睡却睡不着,苦恼不已。再说下面一片冰天雪地,也没什么风景好看。”
“是啊。”陈远雄附和道,“过去在美国留学那会儿,飞机都是走北太平洋航线。沿着海岸线,经过阿拉斯加、加拿大抵达美国,一路上有大海、森林、高山,风光可谓雄奇壮美。如今航空公司开辟了北极航线,路程虽然缩短了,但从北美冻土带、北极到西伯利亚,一路除了茫茫雪原,什么也看不到。”
赖敬东抿了一口果汁:“风景好的时候,我在机舱里呼呼大睡。可恨如今睡不着了,却没有风景可看。”放下果汁,赖敬东问,“咱们在美国的半个月,国内没什么事吧?”
陈远雄答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在广州办了一场投资推介会。公司行政部的总监廖辉,为这场推荐会连熬了几个通宵。他母亲得了癌症,在北京做手术,廖辉都没来得及赶回去。”
赖敬东叉着手:“我记得廖辉是你在美国的同学,你还给我说过,打算提拔他当公司副总裁?”
“的确有这个想法。”陈远雄说。
赖敬东思索了片刻,说:“这次推介会,廖辉辛苦了,回头单独给他发一笔奖金。至于副总裁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劝你以后也不要同他走得太近。”
“为什么?”陈远雄一脸诧异。
赖敬东敲着扶手,不徐不疾地讲起春秋时齐桓公与贤相管仲之间的故事。
在管仲的辅佐下,齐国霸业已成。此时,管仲却病重难起。齐桓公到他病榻前探望并询问国家大事。
管仲交代:“易牙、竖貂、开方这三个人绝不能接近和信任。”齐桓公问:“易牙把他亲生儿子烹了给寡人吃,表明他爱寡人超过爱他儿子,为什么不能信任?”管仲说:“人世间亲情莫过于爱子,他对亲生儿子都敢下毒手,怎么会爱国君!”齐桓公又问:“竖貂阉割自己的皮肉进宫侍候寡人,证明他爱寡人超过爱自己,为什么不能信任?”管仲说:“他对受之于父母的皮肉都不爱惜,怎么会爱国君呢!”齐桓公再问:“卫国公子开方放弃太子之尊到我手下称臣,他父母死了也不回国奔丧,这表明他爱寡人超过爱父母,为什么不能信任?”管仲说:“人生在世,孝道为先。一个连父母都不爱的人,还可以信任吗?”
“可惜呀。”讲到这里,赖敬东叹了一口气,“齐桓公最终没有听管仲的话。后来齐桓公病重时被困宫内,活活饿死。历经千辛万苦开创的霸业也烟消云散。”
赖敬东接着说:“廖辉为了当上副总裁,连罹患癌症的母亲做手术都不去照顾,对于他的品行操守,我实在信不过。”
陈远雄连忙点着头,心里颇不是滋味。原本想替老同学美言几句,不想却彻底断绝了人家的升迁之路。
沉默了一会儿,赖敬东又问:“在美国时,河州的杜林祥打了好几个电话,说是要来北京拜访我。你估计他有什么事?”
陈远雄其实早就琢磨过这事,只是因为刚才那番话说砸了,这会儿索性不再多嘴。他托着下巴:“我一时还想不明白。老师您觉得呢?”
赖敬东微笑着说:“我估摸着,杜林祥急冲冲想见我,是打算重修旧好。纬通上市在即,他还想拉着我入股。”
陈远雄问道:“杜林祥为什么要这样做?经历上次的不愉快之后,双方约定纬通上市成功后,就把欠咱们的钱还上。如今杜林祥的资金状况有所好转,他干嘛还要拉咱们入股?”
赖敬东说:“杜林祥重新拉我成为纬通的股东,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有朝一日有人能制衡徐浩成。杜林祥不是一个掉进钱眼里的土财主,否则纬通也不会有今天。但他却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男人,决不容许大权旁落。当初因为担心我一股独大,他竟然中止上市。如今,他当然不会毫无保留地相信徐浩成。”
“我明白了。”陈远雄点头道,并接着说,“昨天杜林祥叫人和老师的秘书联系过。得知咱们今天回国,他也正从河州赶来北京。”
“来就来吧,反正我不见他。”赖敬东说。
陈远雄有些不解:“老师打算拒绝他?”
“不!”赖敬东摇头道,“我是个生意人,在乎的是利益。纬通上市在即,重新成为这家企业的股东,收益远远大于仅当个债权人。”
陈远雄更加疑惑:“那您为何不见杜林祥?况且昨天在电话里,您还让秘书和他约好了时间。”
赖敬东说:“杜林祥要谈什么,不必见面我已经一清二楚。再说了,既然当初他使出那种下三滥的招数,如今咱们也没必要讲究什么待客之道。故意失信一回,让他的热脸贴贴冷屁股。”
赖敬东又说:“到时告诉杜林祥,我年纪大了,旅途劳顿之后需要休养,不便见客。你是台江资本的总裁,有什么事,全权代表我和他谈。”
陈远雄终于明白,赖敬东还对上回被杜林祥玩弄的事耿耿于怀。这一次既要收下人家送来的里子,又要挣回自家面子。陈远雄说:“我和他谈没问题,关键是具体条件怎么把握?”
赖敬东坐直身子,斩钉截铁地说:“具体条件还和第一次投资时一模一样,我们不会做任何让步。”
陈远雄轻声道:“那时的杜林祥可是等米下锅,没有咱们的钱,他就寸步难行。如今徐浩成已经注资,纬通的低价促销又回笼了大笔资金。咱们还按以前的条件,我怕杜林祥……”
赖敬东大手一挥:“没什么可怕的!我看走眼过杜林祥一次,但绝不会看走眼第二次。比起真金白银,杜林祥更在乎对纬通的掌控权。徐浩成注资入股,不是他杜林祥的筹码,而是我们的筹码。杜林祥心里明镜似的,要制衡徐浩成,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除了咱们,我还想不出他能找谁。”
赖敬东不再说话,隔了一阵子,他又低头瞅了瞅机窗外。白雪皑皑的景象不复存在,大地上隐约有一片片绿色。对这条航线极为熟悉的赖敬东知道,客机已飞越北极与西伯利亚,此刻正翱翔在辽阔的蒙古大草原之上。再有两个多小时,首都机场就要到了。
三天后的深夜,杜林祥一行也来到首都机场,从这里出发踏上飞返河州的航程。在北京待了整整两天,与陈远雄长谈过三次,但台江资本的实际控制人赖敬东,却始终没有现身。
尽管没见到赖敬东,杜林祥依旧觉得不虚此行。自己想要谈的,与陈远雄都已经谈好。
陈远雄的态度十分坚决,双方要重新合作可以,一切就按原先的条件办。杜林祥当然清楚,陈远雄表达的,其实是赖敬东的立场。几经权衡,杜林祥答应了陈远雄的要求。在他看来,引入实力人物在未来彼此制衡,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其他的小利,弃之亦不可惜。
晚上陈远雄做东,庆祝双方再度联手。宴会结束后,陈远雄亲自驾车送杜林祥一行奔赴机场。在高速路上,隐身数日的赖敬东终于主动给杜林祥打来电话。开头自然是通客气话,诸如感谢杜林祥从云南送来的茶叶,这次身体有恙未能作陪之类。接下来,赖敬东说道:“按照纬通的发展势头,重启上市指日可待了。越是形势大好,越不能掉以轻心。”
杜林祥说:“请赖总指教。”
赖敬东说:“这种时候,要特别留意媒体动向。许多公司为了上市努力数载,却因为媒体的一篇负面报道功败垂成。半年前就有一家企业,第二天就能挂牌上市,公司在北京的君悦酒店准备了盛大的庆功宴。结果前一天,一家媒体突然推出四个整版的负面报道,直指该企业涉嫌财务造假。企业负责人当晚被叫去问话,第二天上市暂停。庆功宴只得取消,据说还倒赔了酒店违约金。”
杜林祥皱起眉头:“赖总提醒得对,我一定注意。”
赖敬东微笑着:“我就是顺便提一下,相信以杜总的本事,是不会出现任何状况的。咱们毕竟又重新合作了,确保纬通顺利上市,符合彼此的利益。”
以赖敬东的江湖阅历,此时打来这通电话,当然不会只是“顺便提一下”。从北京回河州的飞机上,杜林祥一直在掂量赖敬东的话。
第二天一早,杜林祥便把公司总裁庄智奇与宣传部部长袁凯召来办公室,专门研究企业上市前的媒体应对策略。
三人的烟瘾都不小,一会儿工夫就让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庄智奇弹了弹烟灰:“昨天赖敬东打来电话时,我就在车上。赖敬东的提醒不无道理,如何封住媒体的口,正是上市前的最后一道关卡。”
杜林祥把目光扫向袁凯:“你对这一行比较熟,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袁凯缓缓说:“让媒体保持沉默,的确很重要。现在的企业,有几家能一点瑕疵也没有?真要曝光,总能找出问题。就算企业没问题,媒体乱写一通,最后吃亏的还是企业。负面新闻出来,上市的事耽搁了,即便最后证明是假新闻,大不了登报道歉。报社有几个钱?!你把它卖了,也补偿不了企业上市搁浅的损失。”
袁凯接着说:“企业上市之前的媒体公关,按照行话就叫IPO有偿沉默。简而言之,就是封杀一切与企业有关的负面信息。IPO有偿沉默与矿难封口费、官员丑闻,是各大公关公司最喜欢做的三类生意。”
庄智奇笑了起来:“他们可真会找客户。上市公司、矿山老板与官员,大概就是国内消费能力最强的人了。”
袁凯也微笑一下:“三者比较起来,恐怕还是上市公司舍得花钱。企业上市之前的封口费,少则五六百万,多则上千万。对于那些中小企业,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负担。有证券行业的朋友私下说,这类花销不能以信息披露的名义计入发行费用,只能想其他办法消化。一些中小企业上市后第一年业绩难看,很大程度就因为这个。有人统计过,仅仅IPO有偿沉默这条产业链,在中国估计就有十亿元规模的产值。”
袁凯接着说:“IPO有偿沉默的生意我没做过,但大致情况还知道些。一般说来,企业得聘请一家公关公司。公关公司会培训企业,告诉他们如何应对媒体提问,同时制订媒体覆盖计划,按步骤把封口费分到各家媒体。”
袁凯又说:“钱怎么分配,可是有讲究的。”
“这里面水深水浅,我看你很清楚嘛。”杜林祥深吸一口烟,“有小袁在,哪里还需要什么公关公司?就你出马,我看足够了。”
袁凯摆摆手:“这件事我还真干不下来。毕竟没亲自操作过,有些细节并不清楚。更重要的是,聘请公关公司也是隔离风险的需要。什么脏活都交给他们来做,即便出了纰漏,咱们也能撇清关系。在这节骨眼上,纬通千万不能惹上任何麻烦。”
庄智奇插话道:“昨晚杜总接到赖敬东的电话后,我在车上也同陈远雄聊了一下。据陈远雄说,目前国内的公关公司鱼龙混杂,有好些个还是‘黑公关’,收钱不办事。比方公关公司说给某名总编辑送了多少钱,结果这钱却被他们私吞了。”
袁凯说:“我可以通过朋友,去联系几家靠谱点的公关公司。另外有我在,他们也不敢太黑。毕竟在圈子里混过,想糊弄我可没那么容易。”
杜林祥点点头:“有小袁在,我自然放心。”
袁凯说:“除了公关公司,咱们的工作也不能放松。上市前夕,难免会有记者打电话过来。甭管他是敲诈还是采访,统统交给我来应付。凡是记者打来电话的通话内容,全都得录下来。记者来我办公室面谈或是在外面吃饭,我也会安排人录音。”
杜林祥好奇地问:“你要那么详细的录音干嘛?”
袁凯说:“记者处心积虑想抓企业的把柄,咱们也得时刻准备着,把记者的把柄抓住。现在很多记者警惕性并不高,会直接把用广告投入换负面新闻的事说出来。有录音为证,咱们就主动些。”
袁凯续上一支烟:“让媒体沉默,钱肯定得花,但花多花少却是个技术活!该送红包送红包,该投广告投广告,咱们可以主动出击。但对于那些找上门来敲诈的,如果没有特别致命的证据,也不能轻易妥协。”
庄智奇问:“为什么?”
袁凯说:“混在这个圈子里的,都是消息灵通人士。如果被第一家报纸敲诈上,整个圈子很快就传开了,认为你有弱点,别家都会闻风而至。”
袁凯毕竟是名记出身,后来堕落成媒体混混,出去敲诈的活也没少干。关于如何应对媒体的方法,他有一箩筐。
最后,杜林祥说:“关于让媒体封口的事,小袁全权负责。要人、要钱尽管说。”
袁凯点头答应:“三哥交代的事,我义不容辞。”
杜林祥拍了一下袁凯的肩膀,眼神中饱含期待:“有你这句话,三哥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