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丁鸿薇的公司后,杜林祥就接到赖敬东的电话。赖敬东说自己已在香山脚下备下薄酒,恭候杜林祥的大驾。
当初在大佛寺,杜林祥曾力邀赖敬东加入这项计划。赖敬东一面表现出浓厚兴趣,一面却告诫杜林祥,不打通人脉与钱脉,计划难以推进。后来,当杜林祥告诉赖敬东,自己已经拿出相当大的利润,邀请徐浩成与张贵明加入计划时,赖敬东对此举大加称赞。赖敬东认为,徐浩成有上层关系,张贵明能摆平当地势力,杜林祥舍去的那一点利润,千值万值!
尽管资金压力有所减轻,但杜林祥依旧邀请赖敬东加入进来。没有赖敬东的加棒,凭自己的资金运作起来,时刻都得精打细算。有了赖敬东,就能大刀阔斧。更重要的是,赖敬东不仅有钱脉,也有人脉。以赖在中国资本江湖的地位,上至监管机构,下到那些在股市翻云覆雨的猛庄,他都能说上话。
对于杜林祥个人,赖敬东至今仍怀有深深的厌恶。在他眼中,这就是一个不学有术的地痞流氓,肚子里既装着厚黑权谋,更不乏农民式的狡黠与无赖。运作纬通上市时,杜林祥居然用假账糊弄了自己,对于老谋深算的赖敬东,这无异于奇耻大辱。
当然,对于杜林祥的优点,赖敬东也近乎洞若观火——多年在社会底层的挣扎与煎熬,练就了他的人情练达与世事洞明。此外,他还具有常人难以企及的眼光与商业天赋,以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执着。
以赖敬东的修为,自然不会让情绪影响自己的决策。怀揣着对杜林祥人品的鄙视与对这个计划的巨大憧憬,赖敬东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与杜林祥再次联手。就在半个月前,双方正式签署投资协议。先期的数亿元资金,赖敬东已安排手下划到了纬通的账上。
杜林祥乘坐的奔驰轿车来到香山脚下的一栋二层小楼前。下车后,杜林祥瞧见小楼挂着一块“那家小馆”的招牌。名为台江资本总裁,实际上只是唯赖敬东之命是从的陈远雄早已迎候在此。
陈远雄领着众人往里走。小楼的门脸不张扬,进去后却别有洞天——石板地、竹木结构的楼房、生机勃勃的绿色植物、会说北京话的鸟和柔和得恰到好处的灯光,营造出古月清幽之感。
陈远雄介绍说:“那家小馆的主人姓那,是清朝正黄旗旗人的后代。祖上原为皇太极的御医,在宫里为调配药膳与御厨接触较密,那氏家族后代男性都拜师学厨,世代延续。因此这家餐馆的官府菜,算是京城里比较正宗的。”
陈远雄继续说:“那家老宅就在香山一棵松,而这家店的设计也是遵照老宅花房的格局风格,并用老宅子的故旧材料重新修复起来。尤其是店里这棵树,也是从老宅移植过来的,据说移植时可花了不少功夫。”
上二层的楼梯极其狭窄,差不多就能走一个人,两人走就得错身。众人谦让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杜林祥走在前面。店里以明清木制家具为主,二楼楼顶的老吊扇,也颇有怀旧气息。
赖敬东选了一处靠窗的桌子坐下。见杜林祥一行来到,他起身相迎:“刚才一个人坐在这里,看景色竟然发了呆,没能下楼迎接,还望恕罪啊。”
杜林祥知道这是托词,但他并不计较,依旧笑着说:“赖总真是会挑地方,居然在喧嚣的京城找到一个这么清静的地方。”
赖敬东一边招呼众人入座,一边说:“我每次来都坐这儿。这个位置最适合冬雪后黄昏依坐,窗外有棵柿子树,雪后树挂极为诱人,再远眺西山日落,天下美景莫过于此啊!”
庄智奇说:“赖总真是雅士。只可惜今天时节不对,看不到雪景。”
“不要紧。”赖敬东淡淡一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你们来了,我比看雪景还开心。”
众人就座,服务员端上一个漆案。漆案上平铺着几十道竹牌,竹牌上刻有菜品的名称,客人点菜时,选中哪款菜品便将该竹牌翻扣过来。杜林祥看着陈远雄点菜的样子,不自觉地联想起古时帝王翻牌子临幸后妃的故事。
陈远雄对于那家小馆似乎很熟悉,一直津津有味地介绍各种菜品,什么八旗茄子、乳酪香芋、桃仁剔炒鸡……陈远雄特别指着一碟虾说:“这是餐馆里有名的秘制酥皮虾,虾是选自指定海域的薄皮虾,每只虾均长在八到十厘米,虾皮薄得有些透明,而肉又不失其嫩。”
面对一桌佳肴,杜林祥兴趣并不大。这些年,山珍海味几乎都让自己吃遍了,对于吃饭的事,反倒越来越不讲究。只是出于对主人的尊重,杜林祥强打起精神,装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听着陈远雄的介绍。
服务员端上几碗看上去像鸡蛋羹一样的东西,并介绍说这是皇坛子。陈远雄立即说:“清军入关后,每年的正月十五,皇帝便将旗人的俸禄会同各省年贡的山珍海味赏赐给各个旗营。营房旗人出门跪迎,并将山珍海味依照传统方法制成各式的坛子肉分发各户同享天恩。因为是皇帝所赐,故取名皇坛子。”
“如此说来,皇坛子就是各种上好炖品的大杂烩了?”庄智奇问。
“没错。”赖敬东接过话茬,“只不过那家改良后的皇坛子,削弱了传统皇坛子中的鱼翅主料,取而代之的是更为亲民的鱼唇鱼肚。”
“若不是托赖总的福,我们可吃不到这等美味。”杜林祥满面笑容,并举起了筷子。
一圈酒喝罢,话题自然转到了生意上。赖敬东问道:“上次电话里,杜总说此次赴京,还要去见评估公司的人?”
“是的。”杜林祥放下筷子,“今天就去了一家评估公司。这家公司在业内还算有些名气,老总叫丁鸿薇。”
赖敬东思忖了一下说:“原来是小丁啊,我知道她。”
杜林祥说:“赖总和丁鸿薇熟悉?她的公司,在业界的口碑还行吧?”
赖敬东摇着头说:“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和她并不熟。远雄应该认识她吧。”
陈远雄赶紧说:“丁鸿薇是我在美国留学时的同学。她在评估界打拼了很多年,她的公司应该还算不错的。”
赖敬东又问:“你们谈得怎么样?”
“庭宇,今天谈的情况,你给赖总说一下。”如今的杜林祥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刚才赖敬东谈到丁鸿薇时,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令他略有些不爽。他不想像个下属一般向赖敬东汇报工作,就让儿子出面回答。
杜庭宇坐直身子,把今天与丁鸿薇会面的状况,言简意赅地说了出来。赖敬东听完后问道:“小杜,你对丁鸿薇的说法怎么看?”
杜庭宇说:“我就是跟着父亲和庄总来学习的,只不过在一旁听着,谈不上什么想法。”
“谦虚对于年轻人来说是种美德。”赖敬东说,“不过我看你刚才叙述这件事情时,条分缕析,几句话就把重点归纳了出来,那可不是仅在一旁听着的状态呀!”
见心高气傲的赖敬东夸奖自己儿子,杜林祥心里颇为开心。他鼓励杜庭宇说:“既然赖总问了你,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以你的见识,说错了也没人怪你。”
杜庭宇思忖了一下说:“对于今天会谈的结果,我是喜忧参半。”他接着解释道,“听了丁总的介绍,感觉评估当中的操作空间的确很大。能将矿山资产尽可能评估出高价格,对于接下来的计划自然是有利的。”
“但是,”杜庭宇话锋一转,“正是因为结果来得太容易,我反倒有些担心。现在大多数的评估公司,拿了委托方的钱后,几乎是委托方想评估出多少钱,都能想办法做到。如此一来,评估报告还有多少公信力?就算丁总那边给矿山资产评估出一个天文数字,社会能认可吗?市场会埋单吗?”
餐桌上沉寂了片刻之后,赖敬东对杜林祥笑道:“杜总,恭喜你呀!有个这样成器的儿子!我看好些在商海沉浮多年的人,都未必能赶上这小子的见识。”
见儿子得到赖敬东如此高的评价,杜林祥竟也喜忧参半起来。喜的,自然是儿子争气;忧的,则是杜庭宇的那番分析。是啊,如今评估公司的公信力可是不敢恭维,即便是丁鸿薇那样堪称行业翘楚的公司,拿出来的评估报告,真能说服众人吗?
赖敬东沉吟了一会儿说:“数年前,有位福建商界枭雄,也耍起与杜总同样的把戏。他以几千万的价格取得青海一座钾矿的探矿权,紧接着又获得采矿权。通过资产评估,仅探矿权就估值五十六亿。接下来,他联系到东北一家亏损严重的上市公司,期望实现借壳上市。说白了,就是将自己手里估值为几十亿的探矿权作为资产,注入上市公司的壳中。如果计划成功,此人瞬间就有百亿身家。可惜就在计划成功的前夜,由于竞争对手作梗,不得不中途夭折。”
赖敬东所说的案例,杜林祥曾经仔细研究过。他信心满满地说:“赖总放心,我不会重蹈覆辙。”
赖敬东笑着说:“我相信杜总的本事,否则也不会把真金白银投进来。”他接着说,“要想使矿山资产获得高溢价,找一家有知名度的评估公司合作无疑是必需的,但也是远远不够的。”
杜林祥搓着手:“刚才赖总说的案例我也知道。之所以功败垂成,就在于关键时刻有人通过媒体,捅出了猛料。媒体公关是纬通的强项,届时再下点功夫,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
“公关能力再强,你能控制所有媒体?反正我是不大相信。”赖敬东摇着头,“除了媒体,还有监管机构呢?”
杜林祥说:“我和胡卫东还是有些交情。这些年,胡卫东又和徐浩成走得特别近。我跟徐浩成商量过,到时一起去拜托胡卫东,大不了再分享一些利润给他。以胡卫东的背景,很多人是要买面子的。”
赖敬东冷笑一声:“胡卫东这个白手套,手伸得挺长呀。我知道有好些生意,背后都有他的影子。胡卫东肯帮忙,事情自然容易一些。但京城里的水可深得很哪!胡卫东本事再大,也不能一手遮天。否则,宋红军就不用在办公室饮弹自尽。”
赖敬东说的句句在理,杜林祥的心情不免沉重起来,但他依旧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赖总既然敢把钱投过来,想必心里早就想好了对策。”
赖敬东不徐不疾地说:“沟通媒体以及动用胡卫东这层关系,在我看来都是被动防守。计划要成功,这些动作自然少不了。但与此同时,也不妨发动一些攻势。有攻有守,这仗就打活了嘛。”
“怎么发动攻势?”杜林祥问道。
赖敬东说:“叫媒体不要发布负面新闻,拜托胡卫东去说情,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下,就是外界已经怀疑矿山的真实价值。而我们呢,只不过是动用各种手段去打消这些怀疑。所谓攻势,就是变换一种思维,让外界相信矿山的价值。”
杜林祥思忖了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句话:“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如果各方面都愿意相信矿山的价值,后面的事自然轻松。关键在于,怎么一个攻法?”
赖敬东举起酒杯,笑着说:“先喝酒。以杜总的聪明,一定会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