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红十字总会家属院的家里,陆铮坐在红色檀木茶几旁,翻看着手上的资料,也琢磨着,自己该怎么办。
空荡荡的客厅,家里没有一个人,老爸老妈和白纱包旅游还没回来,这么多年了,老爸难得放松吧。
向中央申诉,自己该找谁?要不要和父亲商量商量?和他说说在滇南发生的事?
陆铮正琢磨间,茶几上电话的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陆铮顺手接起。
“陆书记在不在?”话筒里,是个略显熟悉的男音,陆铮马上便想起了他是谁,原京城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徐国平。
当年南方报业抨击自己和乌山时,徐部长便给自己打过电话,要用他掌握的媒体同南方论战。
实则陆铮和徐部长接触并不多,若是旁人,定然不会通过电话里的声音便听出是徐部长,但陆铮,身体委实有些特异之处。
“徐叔叔,我是铮子,我爸还没回来。”
徐国平就笑起来,说:“铮子啊,陆书记还没回来?哈哈,听说老两口和你未婚妻去旅游了是吧?什么时候徐叔叔请你吃饭,说话也真快,一转眼,你就要结婚了。”
陆铮呵呵笑了声,委实觉得尴尬,不知道徐部长知道不知道,自己这个所谓的“未婚妻”才十四岁。
“你一个人在家呢吧?这样,晚上来我这边吃饭?好久没和你聊天了。这样,你等着,我派车去接你。”
陆铮听得出,徐部长很热忱,并不是和自己客套,心里也不禁轻轻叹口气,现今,就是日久见人心的时候了吧。
徐部长曾经掌控京城宣传部多年,更是《中华日报》出身,是保守阵营中有名的红色理论家,同时从其掌握的舆论倾向看,他也是强硬的鹰派人物,对外鹰,对内也鹰,在去年的事件中他得以提升,现在任中组部常务副部长(正部级),同时当选为中纪委常委。
虽然从去年的事件看,他和自己,和自己父亲的某些政治理念不同,但他是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一直在党内呼吁请父亲复出工作,尤其是在去年的时候,他的完全不避忌是要承担政治风险的,但他却立场坚定,是位很有意志力的人物,实则在高层政治中,正是这样的品格,才会在党内渐渐拥有影响力。
现今的徐部长,可以说已经是京派中生代最重要的干部之一,也算是父亲党内部旧的代表,代表着京派中父亲那一系的旗手。
陆铮想了想说:“徐叔,我就不去了吧,刚回来,有点累。”委实,好多事自己都需要考虑。
徐部长琢磨了一下,说:“那行,你休息,明天你要想过来,就自己开车过来,我也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一天都在家。”说着话,轻轻叹了口气,或许,他觉得陆铮心里有什么心结吧。毕竟,不管事后如何,但在去年的关键性对决中,他并没有和陆铮的父亲在政治立场上保持一致,从他掌控媒体所发表的文章倾向,可以看出这一点。
陆铮也知道,其实这些东西,没有太多的对与错,便是父亲,也理解徐部长的做法。
听徐部长说话,陆铮不由苦笑,顺口说:“我的车在滇南,被撞坏了,行,明天我打车过去吧。”
徐部长好似微微一怔,问道:“你出车祸了?人没事吧?”
“没事。”陆铮本来不欲多说,但突然间,心里动了动。
“听说你在滇南和人闹得不愉快?有这事么?”徐部长若有所思的问。
陆铮本来,要找的人,并不是徐部长,但此刻,却不禁有些犹豫。
“这样吧,我现在在北京饭店,不回家了,派车接你过来,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徐部长何等人,从陆铮的犹豫中便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陆铮略一沉吟,说:“好吧。”
……
北京饭店一间套房,陆铮见到了徐部长。
旁侧有秘书用略显古朴的茶具帮陆铮泡了杯茶,徐部长笑呵呵的说:“我听老赵提了一嘴,说你和滇南的一个副书记发生矛盾了,他给你打电话来着是吧?”
陆铮微微点头,便将随身带来的材料摆在了茶几上,说:“是滇南省委副书记秦良行的儿子,这几年利用贸易公司走私,帮毒贩运毒收取大量回扣,在地方上横行不法,仅仅伤人致死的事件我掌握确切证据的就有三起,其中包括我的秘书,因为和他发生争执,被他指使手下灌酒后扔入江中,结果溺水身亡。”
徐部长本来脸上挂着笑容,神态很轻松,听了陆铮的话,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显然,没想到会是这般严重的事情,是陆铮出头指证一名副部级官员的亲属,他拍着茶几上的材料,沉吟不语。
“滇南的秦良行,我听说过这个人。”徐部长想了会儿,说:“行,这件事你甭管了,我来处理。”
陆铮看徐部长的神色,便知道徐部长知道秦良行,自也知道秦良行和滇南一号密切的关系,而滇南一号在党内的地位,徐部长自然也清楚得很,所以,这件事,徐部长虽然说他来处理,但最后怎样,实在很难说。
陆铮琢磨着,说:“秦小龙这个人,就是秦良行的儿子,完全视党纪国法如无物,如果不加以严惩,继续纵容他作恶,我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情来。就说我吧,因为他从他父亲那里知道了我向省里举报他的问题,所以,我的生命安全就受到了他的威胁,昨天晚上,他找过我,因为我没有答应他息事宁人的要求,所以,他刚走,我开车出停车场,就被两辆大货一前一后撞上来,面包车基本报废……”
“什么?!不能吧?”徐国平愣了下。
陆铮苦笑,说:“如果不是他指使的人,我不知道我在滇南尤其是在南州得罪了谁。”
徐国平的脸便沉了下来,他慢慢的点起了一根烟,又将烟盒递给陆铮,见陆铮摆手婉拒,微微点头,说:“行了,你别出面,交给我处理吧。”
同样说交给他处理,但这句话的意味,和方才迥然不同。
陆铮轻轻点头。
……
滇南南州近郊的一处别墅中。
坐在一楼客厅沙发上,秦良行沉着脸,一根接一根的吸烟。
站在旁侧的秦小龙捂着脸,一声也不敢吭,从来没见父亲的表情这般凝重,更从来没挨过秦良行的耳光,他心里实在忐忑不安,刚才,他正同两个女孩子鬼混之时父亲赶来,赶走了两个女孩并劈手给了他一耳光。
“你派车去撞陆铮来着?”秦良行凝视秦小龙。
秦小龙不敢抵赖,说:“是,我就是想吓吓他,他们陆家不是不行了吗?这种公子哥,吓吓他比什么都管用。”
秦良行笑了,是讥讽的笑容,盯着秦小龙:“你?说陆铮是公子哥?”心里,深深叹口气,儿子固然是公子哥,但自己,何尝不是小看了陆铮,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陆铮为什么在乌山被拉下马,原本还以为,他只是靠家里关系少年早发,必然不得人心,有人借陆天河垮台之际将他搞了下来,也不过是顶着陆家名头的一个毛头小子罢了。
谁知道,后来才知道,这个陆铮,才不到三十岁,竟然在乌山借特区之利搞出了一个隐隐有着某种路线意味的试验田,甚至,有着自己政治诉求的小团队,虽然,只是雏形。这个人,还真不能轻视,或许,陆家老太爷的血脉没在陆天河身上显现,却在他这个嫡孙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不到而立,便有人称他是小钢铁公司了,显然,说这话的人将他看成了政治大家的苗子。
早知道陆铮是这么个人,自己,也就不会这般大意的随便对待他了。
只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中纪委和中组部的联合调查组已经进驻南州,调查滇南出现的一些问题,而且,首先调阅的,就是涉及宏兴贸易公司的资料卷宗。
通过多方渠道才打听出来,令中央高层震怒的是,部委一名副司级干部站出来检举揭发问题,竟然险些被人制造车祸杀人灭口,所以,在一些中央领导推动下,很快便有调查组来到了滇南,而且,是准备彻查滇南的很多问题。
秦良行能想象到,陆天河的故旧朋友,本就对他的遭遇愤愤不平,但大势如此,回天乏术,在党内,陆天河可是获得了很多同情分,而现在,陆天河唯一的儿子,一名副厅级干部,竟然在南州被人制造车祸威胁甚至企图加以谋杀,自然便如捅了马蜂窝一般,当然,这些,只能意会。
在明面上,有位高居局委的京派重量级人物对滇南省委提出了严厉的批评,甚至不是批评他秦良行,而是批评省委一号及整个省委班子,边疆维稳越维越不稳,私人武装久治不安,毒品泛滥流向内地,这几年滇南的工作简直是一团糟。
秦良行也知道,滇南省委面对中央空前的压力,其中,齐宣望省长在里面也起了很大的作用,齐宣望或许一直在等这种机会呢,甚至可能,他本来就从头参与其中,只是,隐藏在了幕后。
何况,党内一些本就对省委一号在中央层面领导不满的政治集团,也趁机站出来施压,看来,滇南政坛只怕会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是,不管目前局面是被各种因素如何造成的,始作俑者,还是自己的儿子,还是陆铮。
看着儿子,秦良行深深叹口气,说:“你呀,糊涂啊,陆铮这个人,正不怕事情闹大呢,你倒好,自己送上门了。”
秦小龙咬着牙,说:“我就该作了他!”
“闭嘴!”秦良行愕然看着儿子,突然发现,在儿子眼里,好像一条人命根本不算什么,印象中的小龙,根本不是这样子的,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越来越不了解他了?
不过秦良行旋即深深叹口气,说道:“春暖花开,缅甸的风景应该挺好吧,你应该去看看。”
秦小龙嚣张跋扈,但并不愚笨,听到父亲的话愣了一下,说:“爸,没这么严重吧?”父亲话里的意思,自然是叫他去缅甸避风头。
秦良行慢慢掐灭烟蒂,看着秦小龙,目光很复杂,说:“不管我怎么样,你都不要回来。”
秦小龙呆住,父亲的话便如晴天霹雳一般,他从来没想过,在他心目中便如巍峨高山一般的父亲会有轰然倒塌的一天,没了父亲的生活,他难以想象。
秦良行深深看着儿子,心里叹口气,自己这个父亲,或许令儿子失望了,但是,当面对京派空前的压力,莫说自己,便是李书记,也危如累卵,在山旮旯如何称王称霸也好,诸侯之威,终究也不过地方诸侯,又如何能对抗来自北方的这个强大派系。
“爸,我走了你怎么办?你不会有事吧?”秦小龙急急地问。
便在这时,门铃突然嗞嗞的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刺耳。
秦良行身子滞了下,旋即起身,慢慢走到落地窗前,就见夜灯下,木栅栏外,影影绰绰站了好些人,好似,其中还有穿着绿色迷彩服的武警。
秦良行木然,回头看了儿子一眼,秦小龙此刻,满脸的惊恐,便如世界末日降临。
……
北京陆铮的家里,陆铮正同父亲饮茶聊天,这段时间,陆铮一直在北京,向部里汇报了这段时间援助缅北各自治武装的事宜,同时,恰逢缅甸一个代表团来北京,他协助部里做一些协调工作。
“滇南你是不能再回去了。”陆天河突然提起了滇南的事情。
陆铮微微点头,是啊,不管调查组最后的结论如何,自己也不可能再回到滇南正常开展工作,毕竟,怕是得罪了一箩筐的人,当然,也会有更多的干部群众为自己拍手叫好。
“后悔么?”陆天河笑着看向儿子。
滇南的官场风暴,虽然由陆铮而起,但发展到现在,却也不过变成了派系倾轧,变成了某些人的政治投机,从某种程度上,陆铮成了别人的棋子。
陆铮笑了笑,说:“不后悔。”不管如何,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国平同我谈过,为今之计,你有几个选择,去国外也好,在部委做一些调研工作也好,总之先稳稳,等这些事情,慢慢消化吧。”陆天河说着话,笑着看了旁侧特别淑女端着茶杯的艾瑞斯一眼。
陆铮点点头,也是,现今的自己,去哪里哪里出事情,若总是如此的话,对自己在政途的形象,是很负面的。
顺着父亲的目光,陆铮也看向了白纱包,不禁哑然失笑,坐在一旁的白纱包完全就是个小淑女,和同自己在一起时完全不同,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特别文静特别温雅,看来,在自己老爸老妈面前,她一直都用这种形象示人。也莫怪,便是本来心存芥蒂的老爸,好像也渐渐接受了她,觉得有这样一个儿媳妇,好像也不错。
这孩子,太能伪装了。陆铮无奈地摇摇头。
“天也不早了,一会儿你送艾瑞斯回酒店,别老欺负她。”老妈的眼里,这个儿媳妇定然可人疼极了,而且,也不知道白纱包跟老妈说了什么,令老妈产生了自己平素总欺负她的印象。
再看怯怯坐着好像文静小公主一般的白纱包,陆铮简直都有些抓狂,挠了挠头,无言以对。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陆铮拿起了电话,里面声音,好像有些犹疑,“请问,是陆专员的家么?”
“荣洲?是我,陆铮。”陆铮就愉快的笑了,是澜江行署办主任王荣洲,就是他,提醒了自己,谢洪文的落水不是那么简单。前阵子,自己叫陆小虎,给了他电话。
王荣洲听到是陆铮,语气便有些欣然,“啊,是陆专员,你什么时候回澜江,很多同志要我带话,期盼你回来,但是听人说,说你不回澜江了,你,你不会出事了吧?”说到最后,王荣洲好似又有些担心。
委实,这种明刀明枪的举报,便是被举报人被查,举报人,通常也不是什么胜利者。
陆铮笑道:“没事,我没事。”
王荣洲这才放心,过了会儿,说:“我打电话来,是想跟你说一声,昨天,秦小龙被抓了。”
陆铮长长舒了口气,说:“被抓了就好,被抓了就好啊。”心情,突然无比的轻松。
后面王荣洲说什么陆铮便没大听清,好像是一再感谢自己,更说,希望自己临别前,能回澜江一趟,很多干部,希望给自己送送行,南坡县委的郑卫国书记,还一再打听怎么找到自己。
陆铮听着王荣洲唠唠叨叨的说个没完,以前,可不知道他这么婆妈,无奈之余,心里,却是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