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院子,方子衿一眼看到女儿在门前的空地上跳橡皮筋。南院的孩子不少,可女儿似乎没有童年伙伴,只是一个人。女儿穿着方子衿用自己一件旧棉袄改成的小袄子,橡皮筋拴在树的两端。她跳得很投入,竟然没有发现方子衿走到了身边。
“梦白,妈妈回来了。”她叫了一声。
梦白停下来,转过头看她。她无数次想象过母女相见的情景,最常出现的镜头是女儿欢天喜地,高举着一双小手奔跑着扑进她的怀里。现实中出现的与她所想象的相差太远了。梦白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迎着女儿走过去,温柔并且讨好地说,宝贝,不认识妈妈了?她放下手中的行李,蹲下来,伸开双臂去抱女儿,蓦然发现,女儿的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决了口的堤坝一般,晶莹的泪珠滚动着,顺着娇嫩的脸颊滚滚而下,啪嗒啪嗒涌向地面。
方子衿的心猛地一紧,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女儿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方子衿努力想忍,可是忍不住,眼眶迅速潮润,随即滚出几串清泪。保姆小红正在厨房里清理一些发黄的白菜帮子,听到声音走出来,惊喜地叫道,阿姨,你回来啦。
方子衿看到她手里的那片发黄的白菜,叶子部分已经烂得发黑了,说,你这菜从哪儿来的?这种菜哪能吃?小红说菜场已经没有菜卖了,这是方叔叔给我的。方子衿想松开女儿站起来,梦白大概误会她又要离开,紧紧地抱着她,哭着不松手。她顺势将女儿抱起,对她说,梦白别哭,妈妈不走。
小红走到门外,提起她的包返回来,对她说现在粮店里没粮卖,菜场里没菜卖,有钱有票拿在手里也没用,方子衿问那你们吃么事?小红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一堆烂红薯,说都是方叔叔给的。如果没有方叔叔,我真不知道么办了。
方子衿刚刚回来,已经从小红口里几次听到方叔叔这个人,顿时警惕起来,问她谁是方叔叔?小红说,他说是你的亲戚。姓方的亲戚?方家坝子的什么人吗?不太可能,那些人怎么可能是她的亲戚?如果是方家坝子的人,他们知道了自己的住处,会不会对自己不利?她问小红,是一个么样的人。小红说了半天,也就是三四十岁,穿得很破旧,个子不高,脸黑黑的。方子衿问她怎么见到这个方叔叔的,她说,方子衿走后不久,她带着梦白去市场买菜的时候见到他的。当时看他穿的衣服很旧很脏,他和她说话,她还不敢理他。她排了老半天队,他一直在她身边给梦白讲故事。轮到她的时候,菜场里的菜卖完了,他将自己的菜全给了她,还不肯收她的钱。第二天,她又去买菜。这次,她刚去不久,菜场就没菜卖了。又是他将自己的菜给了她。
小红说得方子衿的心一阵接一阵发紧。哪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一斤菜虽然只值几分钱,可平常人的日子,就是靠这里几分那里几分撑着的。谁家有这样的闲钱,天天资助他人?这个姓方的男人,到底安的什么心?该不会是打小红的歪主意吧?她说小红你等等,别这么笼统地往下说。这样,我问你答。小红说好,阿姨,你问吧。方子衿问,你说他穿得像个花子?小红说是的,他穿得很破很脏。方子衿问,他和你说了些么事?小红说,他说他姓方,是阿姨的亲戚。方子衿突然想到了方七头的两个儿子方大平和方次平。方大平比自己大一岁,又是常年生活在农村,看上去应该比较老相。难道是他?可他怎么跑到宁昌来了?除了他,还可能有谁?白长山?想到这个名字,方子衿突然一阵狂喜。会不会是他已经离婚了,跑到宁昌来找自己了?这种可能性太大了。
她问小红,这个方叔叔说哪里的口音?小红说我也说不清楚,听上去和宁昌人说的差不多,好像又有点不同。方子衿再问他有多高?小红将手伸到头顶比了比,说这么高,比我高一点。方子衿问她是否记得准确,她说不会错,方叔叔站在她身边和她说话,她的眼睛和他嘴巴一般平。方子衿心中多少有些失望。这显然不是白长山,白长山比小红至少高出一个头。
方子衿问了很多问题,最后也没能弄明白这个方叔叔到底是何方人士。进入冬季后,城市的供应基本上断了,粮店一个星期只营业一天,名义上是一天,其实就两个小时而已。排在前面的人可以买到一点三合粉,运气好的时候,可以买到一点糙米。排在后面的人就只能等下个星期。许多人家里等米下锅,哪里等得及?于是许多人去插队,秩序大乱。小红一个小姑娘,哪里是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的对手?自然是一粒米都买不到。好在方叔叔给了她一些杂粮,烂了的红薯、生了霉的干玉米、长芽的土豆。有一次,竟然还给她弄来了一小口袋大米。菜场的门倒是每天开着,里面空空如也,连点烂菜叶子都买不到。偶尔弄来一些菜,全都从后门给弄出去了,开后门之风,也就从此而起。从那时起,粮店卖粮的菜场卖菜的,成了人们既憎恶又艳羡的职业。方叔叔说,梦白还那么小,整个冬天不吃菜可不行,就弄了一些烂菜给小红。这样的菜,在前几年拿来喂猪都嫌差了。就是这些东西,让小红和梦白过了几个月。
方子衿问小红,除了这个方叔叔,家里还有什么别的事?小红说别的没有了,就是有好多信。她走进卧室,拿出一大摞信出来,交到方子衿手中。方子衿不需要仔细看,就知道是白长山来的。看到这些信,她的心猛地一阵发紧。心灵深处的这块伤痕,永远都无法弥合了,就像是一种痼疾,在她不经意间,总会牵动她最重要的神经,令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撕裂一般疼痛。她以为自己进入一次新的婚姻,这道伤口会被时间抚平,后来才发现这根本不可能,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变态,开始享受这种疼痛了。
拿着那些信,发了一会儿呆。她一封都没有拆开,将所有的信锁进了抽屉。
第二天早晨,方子衿准备去拜访周昕若。正要出门时,女儿醒了,发现妈妈不在身边,一翻身下了床,连外衣都没穿,赤着脚就在房间里找。房间里没有,她冲到了外面。看到方子衿正在前面走,她大叫一声,赤着小脚在冰冷的地上狂奔过去。方子衿抱起女儿回到家里,要把她放到床上去。可梦白怎么都不肯松开她。她能感觉到,这次出差,对女儿的伤害太大了。她对女儿说,梦白,相信妈妈,妈妈真的只是出门办事,很快会回来的。妈妈向你保证,再也不离开你了。劝了一个多小时,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最后答应回来时给她买一把可以射水的手枪,才总算是脱身而出。
来到农业厅门口,看门的保卫拦住了她,问她找谁。她说找周副厅长。保卫想了想说,你找错了,我们这里没有周副厅长。方子衿说,怎么会没有呢?周昕若明明是你们这里的第九副厅长呀。保卫恍然大悟说,哦你找他,他现在不是副厅长了,副处长。方子衿暗自惊了一下,副处长?解放后第一次定级别的时候,他就是行政十三级。行政十三级就是高干了,享受专车、别墅以及警卫员待遇。按理现在行政十二级十一级都够格了,可他倒好,竟然变成了副处长,那可是行政十八级干部,和李淑芬平级了,岂不是连降了五级?保卫问你和他是么关系?又问有介绍信吗?方子衿说明曾经是他的同事,找他只因为私事,并且将自己的工作证给保卫看了。保卫进入门房,拿起电话,拨了号码。又拿着她的工作证报了一番,才放她进去。
周昕若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和许多职员在一间很大的办公室里办公。方子衿站在门口有点发愣,办公室里这么多人,她怎么好和他谈论那个话题?周昕若已经看到了她,从办公室最里面的一个角落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这是他离开医学院后她第一次见他,他的外貌令她暗自吃惊。他的额角已经有了白发,额头也有了好几道深深的皱纹,特别是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此时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雾,让她觉得他的心异常空洞异常深沉,深不可测。
他说:“小方呀,啥风把你吹来了?”
“周校长。”她习惯地用了以前的称呼,“我有点私事找你,我们能不能……”
周昕若将她带进隔壁的会议室。会议室很大,四周窗户很多,他们坐在里面谈话,外面是听不到的。周昕若没料到方子衿会来找他,尤其是她曾经那么直接地表达过对他和余珊瑶那件事的看法,他以为她会永远瞧不起自己。令他没想到的是,谈话一开始,方子衿就向他道歉,表示当年自己太年轻,太不懂事,才会说那样一番话。他不想旧事重提,只是淡淡地说,那一切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啥?
方子衿有点失望,说那就算了,看来我是白跑一趟了。说过,站起来准备离去。
周昕若叫住她,问道:“你一定有啥事,对不对?”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参加了巡回医疗队,刚从灵远回来。说了这句话,她并没有立即走,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问,见到她了?这句话虽然轻,语气却充满关切。她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你还没有忘记她,是不是?周昕若再一次沉默了好长时间,向后走了几步,回到刚才的椅子上坐下来,掏出一支烟点燃,猛地吸着,不一刻,那支烟已经被吸去了一半。那又怎么样?他说。
方子衿看着他。他的脸被烟雾蒙着,令她无法看清。她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来,问:“你想知道她的情况吗?”
周昕若掏出烟,抽出一支,用小指仔细地将一端的烟丝按进去一些,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将空出来的烟纸拉直撑开,再将前一支烟接上去,在大拇指的指甲盖上磕了磕,叼在口里,猛吸一口。方子衿一直等着他,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口接着一口抽烟。
看他那样子,方子衿觉得有气。余珊瑶为了他,已经惨到了那种程度,他竟然连问一句近况的话都懒得说。余珊瑶真是冤枉,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由眼前的周昕若,她再一次想到了白长山,他们虽然无缘在一起,可她所获得的情感是前所未有的,她的心里始终充实,她无怨无悔。
她再一次站起来,向外走。她以为他会第二次叫住她。没有,直到她走近门口,也没有听到他的丝毫声音。她的身后,似乎根本不存在生命。离开那间会议室时,她觉得心里好空,空得慌。感情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为什么这种看不见摸不着连是否真实存在都无法肯定的东西,能够将人生搅得如此复杂如此迷离?感情一旦失去了,就只剩下一具空壳了?她和白长山的感情,也会有如此空虚的一天吗?想到生命虽然脆弱感情却比生命还要脆弱得多,她浑身发软,有种迈不动步的感觉。她想,假如真有一天,她和白长山之间的感情没有了,那会不会就是她的末日来临了?
年关到了,物资虽然贫乏,也还有点供应,一个人口三两红糖、四两白糖、半斤水果糖、半斤猪肉、半斤京果、四两粉丝、二两菜油、半两麻油、五斤大米、三斤面条、五包火柴、一块肥皂、两包香烟、两斤白酒。杂七杂八,有几十种之多,而且供应地不在一处,往往是跑了这家赶那家。将这些东西往家里搬的时候,别人是欢天喜地,方子衿却是着急。她是一个半人的定量,两个半人吃,哪里能够?吴丽敏曾建议她把小红辞了,至少省一份口粮。她十分犹豫,过完春节,医疗队还要下去。如果仍然是李淑芬当队长,她一定不肯放过自己。那时,她临时去哪里找人?又有谁会像小红一样,带着梦白熬过如此艰难的日子?吴丽敏说把孩子交给她,反正多一个人也就是多一双筷子,孩子又吃不了多少。方子衿不肯,她知道吴丽敏的日子比自己更难,两个人拿工资,养着四个孩子,还有好几个老人需要他们接济。
真正是越怕越出鬼,年二十八,彭陵野来了。
那天,方子衿将最后一点供应物资搬进家里,刚刚直起腰,发现身后有人影,转头看时,见是彭陵野,说,是你呀,吓我一大跳。彭陵野说,心虚了吧,不心虚怎么会害怕?一边说一边拿起她刚刚买回来的香烟,撕开一包,抽出一支。还没来得及送到嘴边,方子衿叫了起来。你怎么乱动?这烟我有用的。彭陵野说你有么用?你又不抽烟。方子衿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家里就这么点东西,需要送的人情却很多,别的不说,他们不可能永远夫妻分居的,彭陵野已经在她耳边说过几次,希望调到宁昌工作。她既无职又无权,调动工作哪里这么容易?当然要从现在起多烧点香。他倒好,也不问问她,拿到烟就抽。
为了这包烟,两人刚见面就吵了起来。彭陵野十分恼怒,大声地说,为了一支烟,犯得着这样吗?方子衿说,为了调他进宁昌,准备拿来送礼的。两人正吵的时候,梦白和小红一起从外面进来。梦白以为这个叔叔欺负母亲,扑进母亲的怀里,吓得大哭。争吵终止了,彭陵野气愤异常,将手中的包往桌子上一放,鞋子也不脱,坐到床上,对方子衿说,有吃的没,我中午还没吃东西呢。
方子衿对小红说,中午不是有点剩饭吗?你去热一热。所谓剩饭,只不过是些土豆玉米等拌着麦麸,再扔进去几片烂菜叶加点盐煮成的糊糊。小红将这东西放在锅里热了一下,端给彭陵野。彭陵野吃了一口,立即吐出来,说,这是么事?比猪食还难吃。将碗往面前的桌一扔,倒在床上睡下了,靴子都没脱。
方子衿一见就有气。她正为一个半人的定量两个半人怎么吃伤脑筋,现在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自己的定量,竟然连一根面条都没有带来,还在这里挑三拣四。他刚从外面来,一身的灰尘,就这么坐到她的床上去,她心里已经不舒服了,现在又躺了下去,那双脏靴子,已经碰着了床单。她不想刚吵完一架再吵一架,走过去,用手拍了拍他的腿,说要睡就好好睡,把外套脱了,把靴子脱了,我昨天刚洗的床单,别弄脏了。彭陵野的脸色迅速出现变化,先是鼻子的两翼开始发红,慢慢向周边扩展,接着满脸都红了,而最先红起来的地方开始转乌,成了乌紫色。方子衿盯着他看。她意识到他可能要发作,并且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他真的大发脾气,她就将他赶出去。
两人对峙了十几秒钟,彭陵野眼中燃烧的怒火开始黯淡,渐渐地熄灭了。他坐起来,很乖顺地脱了外套和靴子。他不知多少天没有洗脚也没有换袜子了,那双棉布袜子已经变成了黑色,刚脱下来时,房间里顿时弥出一阵恶臭。方子衿一只手捏着自己的鼻子,一只手捏着梦白的鼻子,对彭陵野命令说,快快把你的袜子脱了。又对小红说,你去弄点水,让他洗脚。
进入厨房做饭的时候,方子衿想哭。原以为把自己嫁了,那颗空落落的心会有些依傍,哪知道有了男人更让自己心烦,每一件事都不顺心。心里恼他没有带点供应来,可毕竟是自己的男人了,是好是坏,都是自己选的,不能薄了他。她将土豆红薯之类放进锅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了一把米放进去,麦麸就免了,男人第一天回来呢,就让他吃这东西,也实在委屈他了些。厨房里还有最后一点烂菜帮子,狠了狠心,割了两片肉,犹豫了一下,又割了两片,再往里面放了点粉丝,就算是最好的菜了。
这几天,为了弄清那个方叔叔是何许人也,方子衿跟着小红去了几次菜场,结果一次也没有见到那个人,不知是知道她回来有意躲着她,还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菜场只有一些供应物资,根本没有菜卖。没有见到那个方叔叔,她们明天连烂菜帮子都没有了。
饭菜做好了,小红端到外面桌上。方子衿叫彭陵野起来吃饭。彭陵野睡着了,突然被叫醒,烦躁得要命,似乎想发作,憋了半天,终于忍了,嘟嘟囔囔爬起来,坐到桌前,一看饭和菜,不高兴了,说就吃这个?方子衿说,你怎么就坐下了?去,洗脸洗手。彭陵野有点恼火。或许男人被一个女人这样呼来喝去是会有些恼火,方子衿也不想说,可她不说心里难受。他最终还是去洗了手和脸,返回到桌前时,见梦白碗里是白米饭,说她怎么吃饭我就吃这个?方子衿白了他一眼,说她是孩子你也是?彭陵野说,在我们那里,最好的东西都是男人吃的。方子衿烦了,声音提高了几度,说那你回你家去吃好了。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碗,放在桌子的对面。她自己则端起中午的那碗黑糊糊的剩饭,一下又一下往口里扒。
到了晚上,麻烦又来了。彭陵野要和方子衿睡一张床,梦白怎么都不干,在那里大哭,不准他靠近。家里只有两张床,一张大床,是她和女儿睡的,旁边摆了一张小床给小红睡。彭陵野来了,只好将小床搬到了外间。原准备让小红在那里睡,现在只好委屈彭陵野。彭陵野心里有些不得趣,又无可奈何,嘟囔说打了几十年光棍没想到还要继续打下去,边说边走出去,在床上躺下来。方子衿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安顿好女儿,走到外面对他说,没见你这样当爹的,跟女儿争么事?彭陵野说,不是我和她争,是她和我争。说着,从床上起来,抱住她要亲。她推开他,说她们都还没睡呢。彭陵野就说,那等她们睡着了,你过来。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心中是认同了的。
回到房间,在床上躺下来,开始给女儿讲故事。女儿特别兴奋,听了一个又一个。待女儿终于睡着后,她的眼皮沉重得不行,很快也睡着了。眼皮似乎刚刚搭上,他就把她闹醒了,她只好半梦半醒中任他折腾。
第二天是年二十九,早晨起来的时候,听到外面孩子们在唱歌。腊月二十三,送灶神上天;二十四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买鱼买肉;二十七,二十八,杀鸡杀鸭;二十九,家家有。孩子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得欢天喜地。方子衿的心里有些酸,今天就是二十九了,哪里就家家有?自记事以来,年年过年,却是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是最差的,饭都吃不饱,还说什么家家有?
她还想和小红去菜场一次,一方面想去认认那个方叔叔,另一方面,也想去碰碰运气,最好能买点青菜回来。彭陵野还睡在床上,她也懒得叫他了。刚要出去,居委会主任上门了,说方老师,有你的包裹。并且特别加重语气说,白河来的。
听到白河三个字,方子衿的心猛地跳了几下。白河和白长山是连在一起的,方子衿也闹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链接,这种链接令她伤痛并且温馨着。一旦这种链接出现,她的心脏便不得不承受巨大的供血压力,跳动的频率急剧加快,那张脸便如三月的桃花江一般,流绿叠翠,春情汹涌。她对正准备和自己出门的小红说,我去邮局取包裹,你一个人去菜场吧。
邮局里排着长长的队。不知是不是由于饥饿的原因,五十年代初走到哪里,见到的都是充满激情的人群,到了现在,人们的激情再也见不到了,工作起来拖拖拉拉,哪怕自己面前排了长长的队,甚至群情沸沸,也照样和同事谈笑风生。营业员是一名中年妇女,脸上有些黑黑的麻子,那双手倒是青葱般白嫩。前几天,公安分局押着一帮犯人游街,其中一个女人是流氓犯,恰恰是这个营业员的邻居。她和同事谈论的,正是这个流氓犯。营业员说,她就住我家隔壁,平时看上去挺好的一个人,待人好热情,邻居家有么事,她总是肯帮忙的。同事说,人不能光看表面的。营业员说,其实她也不容易,老公被划了右派,送到铁矿场去劳改,结果糊里糊涂死在那里了,给她留下四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十岁不到,小的一个,她老公划右派时才刚刚怀上。女人是理发店的理发师,一个月才二十几块钱,根本养不活那些孩子。同事附和说,现在没几家人日子好过的。营业员说,她把男人往家里引,做一次给五块钱,三块两块也做。同事开玩笑说,她倒是会享受,钱也赚了。
排队取邮件的人愤怒了,有人说,同志,你能不能快点?这么多人等在这里,明天大年三十了,大家有好多事哟。营业员杏眼一瞪,冲着顾客大声地嚷,叫么事叫?你倒知道过年,我就该饿着肚子在这里给你服务?顾客说,你这是么态度?营业员那张嘴够厉害,说我么态度?你既不是我的男人又不是我的领导,我为么事要对你好态度?顾客愤怒了,说叫你的领导来,我要找你们领导。营业员站起来,指着门口一个意见箱说,有意见是吧?那里有意见箱。说过之后,转身向里面的一扇小门走去。其他顾客认定她赌气离开,愤怒了,一起大叫起来。她站在门口,大声地说,叫么事叫么事?你们管天管地,还能管我拉屎放屁?
方子衿在这里等了两个多小时,拿到自己的包裹时,已经接近中午。包裹很大而且很重,有近百斤,她非常艰难地搬上自行车。外面的风很大,气温非常之低,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行驶,极其吃力。
回到家门口,彭陵野显然刚起床不久,看情形,像是在问小红什么,小红的表情有些尴尬。方子衿支好自行车,冲着里面喊:陵野,你来帮我拿一下。彭陵野闻声走出来,并没有帮她的意思,而是质问她,那个姓方的是么回事?方子衿一愣,向屋里问小红,小红,你今天又遇到他了?
小红说:“是啊,他给了我好多东西。”
彭陵野看到了自行车后的一大包,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问她:“这是么事?”
方子衿说:“没打开,还不晓得。”
他几步跨过来,从自行车上将东西提下来,抱进屋里。他看了看包裹上面寄件人的地址,充满狐疑并且意味深长地看了方子衿一眼,一句话没说,走进里面的卧室,找来剪刀,蹲在那里,第一剪子将包装的布剪开,然后用力往前推剪刀,也不顾是否将布剪坏。方子衿说,你不能小心点?这块布可以给梦白做件衣服。彭陵野根本不顾她,已经将布袋裁开了,掏出里面的东西,是一些小袋。他将其中的一小袋裁开,里面是粉丝。再裁开一袋,里面是黄豆。再开一袋,里面是一袋子白米。彭陵野恼怒了,将那些东西往地上一放,小袋里的粮食撒了出来。
方子衿见这些东西撒在地上,心都疼了,连忙弯下腰,伸手将那些粮食撸在一堆。她蹲下时,彭陵野同时站了起来,愤怒地问她这是么意思,白长山为什么给她寄来这些,是不是他们还藕断丝连?还有,那个姓方的男人是么回事?方子衿根本不理他,只是用手将地上的那些粮食一点点捧起来,放进袋子里。
彭陵野一瞬间愤怒了,抬起一脚向那袋白米踹去,袋子被踹翻,白米从袋子里滚出来,顿时揪起一阵白浪,迅速和地上的灰尘粘在一起,变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白色也不再那么纯粹了。
方梦白恰好从门外进来,见状大惊失色,哭着扑进母亲怀里,以一双惊恐的眼睛仇恨地瞪视着彭陵野。方子衿将女儿抱在怀里,愤怒地盯着彭陵野,说你发么事疯?人家普通人,也懂得关心我,你呢?你明知道我这里日子不好过,你想到什么了?自己的供应一点不拿来,倒还好意思说。彭陵野说,是啊,人家对你好,人家想着你。你的心给别人了。我算么事?方子衿说,你如果再在这里胡说,别怪我不客气。彭陵野嘴张了几下,最终还是忍住没有继续往下说。
方子衿拿过扫帚,将那些白米连同灰一起扫起来。梦白小脸蛋上虽然挂着未干的泪珠,也知道这些白米的重要和可爱,她离开妈妈的怀抱之后,用小手当扫帚,帮妈妈将那些米扫成一堆。又跑到一些边角地方,那里有些散落的米,她一颗一颗地找,找到之后,用小手捡起来,送到母亲面前,连一颗都不肯放过。彭陵野虽然不吵了,气显然未顺,坐在那张小床上,大口大口地抽烟。方子衿端着手中的米进入厨房,小梦白跟在她后面,经过他身边时,甚至不敢转头看他。
将那些米洗了一遍,拿簸箕摊开,晒在窗台上。接下来她还要处理一个问题:向小红打听方叔叔的事。小红说,今天去菜场的人特别多,而菜场里,除了供应的那些春节物资,别的什么都没有。她将菜场的每一个柜台都看了,根本没有不要票证的菜卖,心里正急,方叔叔突然出现在她身边,将一只袋子往她手里塞。她说她不能要,方阿姨已经反复说过了,不能再要他的东西。方叔叔根本不理她,转身就走。她提着袋子去追他,可是,菜场里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七钻八钻,一下就不见了人影。她在菜场里转了好半天,想找到他,却连影子都没有见到,只好提着这只袋子回来了。回到家,彭陵野已经起床,他想吃东西,跟着她进了厨房,结果看到她从袋子里往外拿那些东西。彭陵野问这些东西是哪来的,她以为他知道方叔叔的事,就说是方叔叔给的。后来,他把她叫到外面的客厅里问这件事,她正说的时候,方子衿回来了。
方子衿将那些东西清理了一下,有十几种之多,全都是一个人的供应量。除了供应物资之外,还有些烂菜帮子、烂土豆。就这些东西来看,此人应该是宁昌市居民,他将自己全部的供应给了她。此人似乎没有恶意,而是在暗中帮她,是倾尽所有在帮她。奇怪,有谁会这样待她?师傅项钦羊将她当成孙女看,可师傅在五七年就死了,第二年,容管家也死了。除了他们之外,整个宁昌市,只有吴丽敏夫妇对她最好,他们那点供应,自己吃都不够,倒是她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时常帮他们。除了他们,还有谁会这样帮自己?实在想不出来。
中午吃饭,彭陵野又在那里嘀嘀咕咕,意思是说,家里已经有那么多米了,还吃这种猪食。方子衿懒得理他。对他,她真的非常失望,没料到他竟然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主。她真有点担心自己的这次婚姻又是一次错误。
年三十,小红回家了。年初一方子衿要去给领导拜年。她希望彭陵野和自己一起去,让领导顺便认识一下,到时候提调动时,开口容易一些。可彭陵野说他不好空手去别人家里,还是不去了。方子衿只好自己带着女儿一家一家地走。中午回家,刚进南区,迎面碰到李淑芬,想避开已经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说上几句拜年的话。李淑芬倒像是变了一个人,和她说了一大堆话。她正诧异李淑芬怎么转性了,李淑芬说,去我家坐坐吧,你老公也在我家。方子衿暗吃了一惊,彭陵野怎么跑到她家去了?她来不及说任何话,李淑芬又说了,他们两个男人正在一起喝酒呢。这些男人,见了酒就是命,两个人不知多投缘,像前世的兄弟似的。幸亏我老公厂子里今年分了点东西,不然早被他们吃空了。
回到家里,方子衿一个人生闷气。胡之彦夫妇多次在背后害她,彭陵野是清楚的,他竟然跑去和胡之彦喝酒,她能不气吗?直到女儿在身边说饿,她才不得不起身去做饭。可她打开碗柜,立即发现了问题,家里的肉不见了,粉丝也不见了。她的第一想法是被盗了,转而一想,不太可能,门窗户扇关得好好的,怎么可能被盗?除了外贼进来之外,就只有一种可能,被彭陵野拿走了。难怪他跑去和胡之彦喝酒,原来是把家里的年货全都扫空了。
她弄了点东西给女儿吃,自己是半点都吃不下,独自坐在那里生闷气。结婚才多长时间,怎么一切全都变了?当初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如此殷勤,现在呢?倒成了骨鲠在喉,吞不下吐不得了。
彭陵野回来时已经下午五点,带着满身的酒气。因为是大年初一,方子衿一直告诫自己要忍耐,别大过年的闹得不愉快。可是,她忍不住,见他醉得东倒西歪,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她冲着他问,家里的那些东西,是不是你拿走了?他说是啊,我找人帮我调动工作,总得送点东西给人家吧。他不说这句话还好,听了这句话,方子衿气得浑身发抖,说你找谁帮你调动工作?找胡之彦?他是个么货,你不晓得吗?彭陵野说,我管他是么货?只要他能帮我调到宁昌,么货都行。方子衿说,胡之彦是么人,你不是不晓得,你倒好,跑去和他喝酒,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彭陵野说,你还要么样?因为你,人家坐了几年牢,党籍被开除了,工职也没了,干部身份也差点失去了。
方子衿气血上冲,差点昏厥过去。她怎么都没料到,这样的话,竟然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她伸出一只手,指着门外,想脱口而出叫他滚出去。可是,她没有力量将心里的话送到嘴边。此时,她所有的力量,在做着一件事——维持自己不当场倒下。她的手伸在那里,指着门外,像一根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的弱柳。过了好几分钟,她才终于有力气说出那句话来。她说,你滚,你给我滚,立即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彭陵野说,我为么事要滚?这里是我的家。说着,他倒在外面的小床上,对方子衿的愤怒,不闻不问。方子衿发泄了半天,再看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白长山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同事一个个离去。门外雪花漫天地飞舞着。外面未知的某处,总是在他不经意间响起爆竹声。一个饥饿的年,竟然也还是热热闹闹,表面红火。热闹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就像此刻的白长山,面对那些急着回家吃团年饭的同事,递上的是一个个含笑的祝福,可心灵深处,却从未有过地孤独着。
已经几个月没有接到方子衿的只言片语了,自从告诉她离婚案的宣判结果之后,再没有收到过她的信。他的心,完全被抽空了,空得就像外面白茫茫的雪地。他不明白,在这个时刻,她是否像他一样,正在想着对方?就算她不想他也不爱他,他的爱,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消失了。他最担心的是她熬不过这个灾难的年头,他后悔自己没有早想到这点,没有早点给她寄去那些东西。同时他又想,她肯定没有被这个苦难的年份打倒,她是那么坚强,她不会轻易被打倒的。何况,她真的有什么事,自己写给她的那些信,肯定被退回来了。没有退信只有一个解释,她不愿回信。
她一定是累了。他也累,心灵深处的累,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休息一下。
天渐渐黑了下来,外面的爆竹声越来越频繁,远远地听着,还以为是战场上的枪声,每一声都在强调他内心深处的落寞。遥想当年在战场上驰骋,那是何等激动人心的日子?虽然紧张激烈甚至有生命危险,可那时充满着朝气和希望。现在和平了,最后的一点锐气也随之消失无形。春节,这个令人惆怅的日子,他只有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燃起一支烟,品尝着空前的寂寥。
办公室的灯突然亮了,白长山惊了一下,抬头看去,是局长。他说局长,你不在家陪老婆孩子吃饺子,这时候咋到我这庙儿里来啦?局长说,你在这里当和尚我能吃得下吗?一个人呆在这儿想啥呢?白长山说啥都没想。局长说,没想是不可能的吧。别的啥都不想了,日子还是要过的。你看这大过年的,走,跟我回家去。白长山坚决地说不,我既然出来了而且也过了这几年,就没打算回去。局长的面色一凛,说你咋啦?家不要啦?孩子不要啦?就为了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我看你平常挺精明的一个人,遇事时咋就糊涂了?这样能当一辈子?
白长山突然十分冲动地说:“局长,你爱过吗?”
局长愣了一下,说,啥爱不爱的,在一口锅里抡勺了。你说这人吧,左右都是一辈子,还能咋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你还不满意咋了?想想咱当年扛枪打仗那会儿,那是啥日子?没仗打的时候,晚上躺下来想啥?想女人不是?你倒好,现在有女人了,却在这里干耗着,这不是自找吗?走走走,跟我回家去。说着,他伸手过来拉白长山。白长山说不,局长,我不回去。局长说,咋呢?我的话都不听?我命令你回去。你想不让我好好过这个年咋呢?你嫂子侄子还在家等我回去吃饺子呢。快快快,跟我走。白长山不动,局长有些着恼了,说你咋呢?要我把全局领导全都叫来请你?白长山说,就算全局领导都来,我也不回去。局长说,你要咋?要让全局的人都不好好过年咋呢?白长山说,他们过不过年与我无关。
局长真的是着恼了,猛一拍桌子,说道,白长山,你不要认为我就治不了你。你说说你这是啥意思?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女人。你说你啥意思?这是典型的道德败坏,你懂吗?我们不治你,是看你为党为人民立过功,是功臣,我们一直在等待你改正自己的错误。你倒好,给点儿颜色就开染坊了。我告诉你白长山,局妇联主任为你这事儿没少操过心,省妇联市妇联都出面过。妇联要开你的批斗会你知道吗?
白长山是横下一条心了,无论如何,他要赢得这场战争。妇联想开他的批斗会,他是清楚的,早有人无数次对他提过了。开批斗会又咋样?市妇联不是还曾向商业局建议要给他处分吗?不是还曾提出过要开除他的党籍留党察看吗?对于局长的怒斥,他一句话没说。他早已经拿定了主意,就算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是不回去的。
局长再次拍了一下桌子,大叫一声,白长山,你反了你。以为我没办法治你了吗?他转过身,对着外面大叫道,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冲进几个穿旧军大衣的人,他们是一些像白长山一样高大壮实的北方汉子,是他的同事,有一个甚至还曾经是他的战友。他们进来的时候面无表情,或者说面色严峻,竟然当白长山是陌生人一般,动作熟练而且配合默契地伸出手,迅速将他的双手扭到背后。有人掏出绳子,往他后颈一套,再从他的双肩前绕,穿过两腋,又绕到他的背后,在他的双臂上各绕了几圈,再在他的腕部重合。白长山没有想过挣扎,只想对他们说哥们儿别太紧了,可他懒得说。那些家伙也真够毒的,完全不顾同事战友之情,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捆好后,那几个民兵故意不看他,只看局长。局长命令说,带走。那几个人架着他往外走。他挣扎着不肯离去。那些人大叫一声,将他抬了起来。走出办公室,上了停在院子里的一辆车,那些人将他放下来,他挣扎着要下车。局长命令说,你们给我听好了,把他送回去,今晚他如果回来了,我唯你们是问。大家伙儿谁都别想过好这个年。
汽车启动了,渐渐远离了局长。那几位向他道歉,说白队长对不住了,局长的命令,咱也没办法,只好委屈你了。白长山懒得应答。车子停在商业局宿舍大院里,白长山不得不开口了。他向他们保证自己不跑,请他们将绳子解开。如果这样被绑着送回家,院子里其他人见了,还以为他犯了多大错误,尤其孩子们见到了,会留下什么印象?他们说,白队长,不是我们有意为难你。我们也是身不由己。这都是局长的命令,你就忍着点吧。
王玉菊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正在家里吃年夜饺子,大女儿慕芷刚刚吃了一个,不吃了,看着母亲问,妈妈,爸爸咋还不回来?我想爸爸了。这话颇有传染力,小女儿慕衿立即说,我也想爸爸我也想爸爸。儿子最小,跟着两个姐姐也闹着要爸爸。王玉菊刚才还高高兴兴,听孩子这样一闹,气便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闹啥?你爸爸不要你们了。慕芷听了,顿时哇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叫嚷着要爸爸,小女儿自然跟着姐姐,哭声反而比姐姐更大。儿子更是不甘落后。王玉菊愤怒了,顺手往慕芷脸上抽了一巴掌,接着又往慕衿脸上抽了一巴掌。
敲门声就在此时响起。王玉菊愣了一下。慕芷突然叫了一声爸爸。她或许并没有想过敲门的是爸爸,只不过是在受到委屈时思亲之情汹涌。慕衿年纪小一些,此时正想着爸爸,听到敲门声以及姐姐的这一声叫唤,立即产生了联想,认定敲门的就是爸爸。她欢叫了一声,跳起来跑过去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白长山,慕衿没有看清他是被捆着的,看到父亲的同时欢叫一声,向他扑过去。慕芷听到妹妹的欢叫,扭头一看,猛地站起来,叫了声爸爸,同样扑过去。老三对父亲没什么感情,只是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平时白长山见了女儿,一定会弯下腰将她们抱起来,并且用自己满是胡楂的脸去扎她们,扎得她们嗷嗷叫,他才会开怀大笑。慕衿伸开小手,紧紧地抓着父亲,口里一直喊着爸爸抱爸爸抱,可爸爸就是没有像平常一样伸出手来。慕芷同样抱着父亲,她毕竟大些,很快觉得父亲有什么不对,认真看看,才发现父亲是被绳子捆着的。小姑娘已经懂事,常常能见到一些人被五花大绑着游街,知道只要是被绑的,就一定是坏人。眼见父亲也成了坏人,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吓得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白长山被女儿的眼神刺伤了,他的心猛一阵疼痛。王玉菊稳稳地坐在桌前,对屋子里的混乱充耳不闻,一口一个吃着那用三合粉包野菜做成的饺子,看上去倒像是满口生津。民兵中一个负责的说,嫂子,白队长就交给你了。王玉菊将一只饺子塞进那张大嘴里,嚼了几口,发现不对,放下筷子,将两只手指伸到唇边,掏出一件东西。原来那是一枚生着锈的铜钱。她将铜钱放在桌上,仔仔细细地看着,像是发现了宝物一般,眼中有一束精光射出,聚焦在那枚铜钱上。
有一个民兵还想说什么,身边有人悄悄拉了他一下。那个民兵道一声打扰,和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同时反手将门带上。白长山知道,此时如果要走,还是可以走开。可见两个女儿哭得如此伤心,他的心都碎了。慕芷见那些人走了,跑过去帮白长山解绳子,解不开,又跑过去求母亲。王玉菊只当其他人不存在似的,双眼紧紧盯着面前的那枚铜钱。慕芷见求不动母亲,又跑过去帮父亲解,还是解不开,又跑到母亲面前,双膝一弯,跪了下来。慕衿是什么事都跟着姐姐。姐姐求母亲,她也哭着去求,姐姐向母亲下跪,她也哭着跪了下来。王玉菊显然有些动容,身子动了一下,看了两个女儿一眼。片刻之后,她的心猛地一硬,对女儿说,你别给我下跪,要跪,给你爸跪去。你们不求他,他还是要走的。
两个女儿听了,一齐跑到白长山面前跪下,死死地抱着他的腿,哭着求他不要再走了。女儿的泪水在白长山心中起了特殊的化学作用,他的心被泡软了,再没有力量走出半步。他流着泪对女儿说,慕芷,慕衿,起来吧,爸爸答应你们,我再不走了。
王玉菊等的似乎就是这句话。她站起来,走到他的身后,替他解开绳子,再对两个女儿说,好了好了,大过年的哭啥?吃饺子,再不吃我一个人吃完了。慕衿舍不得那些吃的,看了父亲一眼,回到了桌前。慕芷伸手去拉父亲。拉了几下没拉动,又一次哭起来。王玉菊说,今天可是大年夜,你要让一家人都过不好年?大女儿听妈妈这样一说,拉父亲拉得更大劲。白长山无路可退,只好坐到了桌前。
晚上睡在床上,王玉菊将他弄醒了。他明白了她的意思,烦躁地问她,你干啥?她说,你说我干啥?我都三年多没了,你说我干啥?我没给你绿帽子戴,算是对得起你老白家。白长山侧过身子,将背对着她。她伸过手来,一把将他扒正,身子一翻,坐到了他的身上。他有些恼怒了,再次怒问你干啥?她说我不管,有本事你再走。你睡在我的床上,我就要。
他懒得说话,任她折腾。他想,你要折腾就折腾吧,我睡我的觉。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睡神突然降临,让他在一瞬间进入梦中。事实上这根本不可能,他不仅未能入梦,反而梦醒了,开始兴奋起来。
做完之后,王玉菊心满意足地从他身上滚下,倒下便睡,不一刻便发出酣畅的鼾声。躺在她的身边,白长山两眼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黑黑的,给他一种压迫感,像是压在他的心里一样,让他直想哭。他恨自己,明明不爱这个女人,却又不得不和她在一起。在一起也便算了,他竟然还有高潮。
似乎刚刚才睡着,王玉菊叫醒了他。白长山心里特别烦,翻了个身,还想再睡。王玉菊顺势一伸手,扯住了他的耳朵。白长山顺手打了一下,将她的手打开,说干啥呢你。王玉菊说你看看,都几点了。白长山再一次倒在床上,说几点咋啦?今天是大年初一,不用上班。王玉菊说,你还知道是大年初一?不趁这个时候去领导家里走走,你准备一辈子当副科呀。
提起职务,白长山气不打一处来。他转业时是正营职,到了地方后,级别倒是套了正科,却被安排在了汽车队。最初,他还不十分清楚汽车队是什么级别的单位,后来和王玉菊闹离婚,局党委对他进行处分,撤销了他的党支部书记职务,只保留车队队长一职,调来的新书记竟然是刚刚由股级提升上来的副科长。白长山跑到局里和局长拍桌子,说新来的书记是副科我是正科,他凭啥领导我?局长说,汽车队就是一个副科级单位。白长山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质问局长,我是正科转业的,凭啥给我个副科?局长说,你小子还不知足?你知道你闹的是啥性质的问题?如果不是我为你说话,你连副科都保不住。后来几年,局里先后提拔了几批干部,他连提名的机会都没有。此时,王玉菊提到此事,他说,你还有脸说这事?如果不是因为你那一闹,我能是今天这样子?
王玉菊要和他吵,口张了张,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说得啦得啦,你当不当官,关我屁事?大过年的,我可不想找霉头,我不和你吵。说过之后,转身出门了。
春节的几天,白长山门都没出,准确点说,他是在床上度过的。老天和地上的人作对,天天都是大雪飘飞,地下的雪积得特别厚。这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冬天,不仅仅是没有吃的,几乎没有供暖,家家都得自己准备取暖设备。市场供应严重不足,商店柜台里倒摆得琳琅满目,看似应有尽有,可那些不凭票的东西,对于普通人家实在是奢侈品,上面积着一层厚厚的灰,不知多久无人问津了。煤店里供应的煤,连做饭都不够,取暖几乎无煤可用,木炭更是难以见到。年前,商业局近水楼台,通过关系弄了些煤和木炭分给员工。即使如此,也不敢整天取暖,要想不挨冻,老老实实呆在床上,是最好的办法。
白长山睡在床上,眼睛呆呆地看着房间的窗户,窗玻璃上结满了冰花。冰花千姿百态,美不胜收。他看着一块玻璃时便想,那是南国的香蕉林,林中有蝴蝶飞舞着,有叫不出名的小鸟在林中嬉戏。那两个人形的花,被他想象成他和方子衿,他和她站在那里,诉说着彼此的思念。他情不自禁,将她抱在怀中,她于是在他的怀中温柔地哭泣。看到另一块玻璃上的冰花,他想到的是北方的白桦树,他和方子衿是天空中飞翔着的两只鸟。他们自由自在地飞翔,意外地相遇,倾心地相爱。他们在树上筑了一个窝,一个温暖简陋的窝。无论外面是大雪漫天飞舞,还是绿草青青鲜花烂漫,对他们都不重要,他们只要彼此相偎,心心相印。
整个春节在床上过去了,整个春节在和方子衿的深情缱绻中过去了,也算是有滋有味。
初八上班,经过大门口,门卫先拜年,然后说有你一封信。白长山心中一阵狂喜,几乎立即认定是方子衿来的。他接过那封信,看到那熟悉的绢秀字体,就像是春天的池塘里扔进了一块巨石,心中波涛汹涌,激荡不已。表面上他倒是平和,向门卫道了声谢谢,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转身将门关上,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剪刀,小心地将信剪开。
他掏出信笺,并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拿起信封,让剪开的那一端朝下,在桌子上磕了几下,又伸出两指,将信封撑开,仔细地放在眼前看了看。以前,方子衿总会在信里塞进点什么东西,大多数时候是她亲手制作的书签。她很喜欢制作书签,有时候用纸,有时候用树叶,甚至还有蝴蝶标本。少数几次才是例外,这次是少数之一。
方子衿在信中写道:
哥:
妹子先在这里给你拜年了。
我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给你写信了,感觉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一样。
窗外,西北风吹动着满地的黄叶,光光的树枝裸露在这寒冷的风里,瑟瑟抖索着。这个冬天真的好冷好冷,印象中从没有这么冷过。你那里一定是冰天雪地吧,想想你那里,我的心就像被什么绑住一样。哥,你那里冷吗?你现在好吗?
去年底,中衢省组织巡回医疗队,我们医学院是一个医疗组。按规定是不会有我的,我的孩子还小,没有人照顾。可医疗队组成名单公布了,我的名字列在了最后。我找系领导,系领导说,这事不是他们定的,他们报上去的名单中根本没有我。最后名单中为什么会出现我的名字,他们也觉得奇怪。我又去找院领导,院领导说,他们报上去的名单,是根据各系以及附属医院报上来的名单定的,我的名字不在名单中。可是院里没有最后决定权,最后决定权在卫生厅,卫生厅下达的名单中为什么有我,他们也不清楚。无可奈何,我不得不托人请保姆照顾梦白,并且打点行装。
如果不是参加这次医疗队,我还不知道这次的天灾人祸严重到了何种程度。我不知道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我们医疗队每天都在接诊那些濒临死亡的人,全都是饿的。有很多人我们是可以救活的,只需要一些葡萄糖或者别的最普通的药品。可是,我们没有。眼睁睁看着病人活着抬进来,死了抬出去,不是因为尚未攻克的绝症,甚至不是因为疑难杂症或者是误诊误断,仅仅因为我们开出的最普通的药而药房说没有。作为医生,这是我们的耻辱,是我们终生难忘的伤痕。更让我痛心的是,有一天我去了药房,看到的东西让我天旋地转,我甚至恨我是一个医生,是一个面对死亡和特权无能为力的医生。药房里的药确实非常少,少得令我吃惊也令我心寒。可是,更让我吃惊和心寒的却是,药房里竟然有那些最普通的药,而且数量不算是太少。我问司药,明明有这些药,为什么医生开给病人,病人却拿不到?你绝对想不到,司药说,对于什么人用什么药,上面有严格的规定,他们如果用错了规定,是要受到处分的。
有一次,医疗队的一个领导问我和那个姓李的女人有什么矛盾,我心中猛地一愣。我说我也是莫名其妙,她好像总是和我过不去。这位领导又说,我这次参加医疗队,就是她去卫生厅活动的。我有些不相信,卫生厅又不是她家的,她哪来这么大的本事?那位领导小声地对我说,她这次参加医疗队并且担任队长,就是卫生厅点的名,让她捞点政治资本的,回去之后,她立即调卫生厅当处长去,甚至有人说,调令都已经下了。我恍然大悟。难怪学院没有往上报我的名单,我的名字却会出现在卫生厅的最后名单里,原来是她在整我。
哥,你说这世界是怎么啦?这样一个女人竟然可以官运亨通,而那些正直的人却一再倒霉。由她,我想到了我的老师余珊瑶。对了,忘记对你说了,这次参加巡回医疗队,我见到她了。真没想到,以前的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迷人,现在见面,我简直认不出来了,看上去,她就像一个四五十岁的农村大婶。如果我没有记错,她才只有三十多不到四十岁吧。她有什么错?不就是爱了一个人吗?爱有错吗?与那些内心阴暗,背后整人的人相比,她要崇高一千倍一万倍。还有周昕若,我以前的那个校长,他是非常有能力的一个人,也是一个大功臣,搞地下工作的时候,进过两次国民党的监狱,受尽了各种凌辱和折磨。解放后,他先后在几个地方任职,有口皆碑。可现在呢?职位一降再降,变成一个没有半点锐气的小老头了。那天我去见他,发现他像是怕冷一样,腰微微驼着,不断地咳嗽。我真的觉得做人好悲哀。
算了,大过年的,不和你说这些了。
哥,真的好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寄来的那些东西,我这个年都不知怎么过了。
你的大恩大德,妹子这一生,恐怕是无以回报了。
白长山刚读到这里,书记推门进来,他连忙收起那封信,悄悄地塞进抽屉里。书记说,人都来齐了,咱们开个会吧。白长山不解,问,开啥会?书记说,去年,这世界不太平,苏修卡咱的脖子,又遇到自然灾害,国内那些暗藏的阶级敌人蠢蠢欲动。现在国内外的政治形势复杂得很,咱们的一些同志由于不加强政治学习,思想意识存在很大的问题,被阶级敌人利用了还不自省。伟大领袖毛主席不也提出了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忧虑吗?咱可不能让毛主席在中南海担心,咱得警醒着点。白长山心中一惊,自己只顾着和方子衿谈情说爱了,这亡党亡国的大事,他倒是给忘了。他说,行,开吧。咱是要学习学习。
会议开完已经到了下班时间,白长山走进办公室,把门反锁了,拿出方子衿的信,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再拿出信笺纸,开始给她写回信。
他写道:
妹子:
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你了。你穿着一套白色的衣裙,像仙女一样飘然落在我面前。你站在一片白桦林中,微笑着。你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朵美丽的百合花,那么圣洁那么美丽那么迷人。我呆了,巨大的幸福,一下子把我淹没了。我说,子衿妹子,是你吗?我终于见到你了吗?你说,哥,是我,我是子衿。我来了。我心中狂喜,大叫着向你跑过去,你伸开双臂跑向我,我们叫着彼此的名字,激动的泪花像雨一样飘落。可是,就在我们即将拥抱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刮来一阵妖风,一下子把你刮得飘了起来。你伸着一只手,想抓住我,并且冲着我大叫,哥,救我。我拼命地狂奔过去,跳起来想抓住你,可是,差了那么一点。你被那股妖风裹着,向天上飘去。你的哭叫声像锥子样砸着我。我拼命地追呀追呀,突然脚下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扑倒在地,立即醒了,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妹子,这个春节,我天天都在想你中度过。
每天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看着窗玻璃上结下的冰花,想象着那是你们宁昌的风景,想象着我和你在那迷人的风景下漫步。也想着我们从认识到现在所走过的路。
妹子,我们走过的路太不容易了。我一直没有忘记,我曾经对你许诺,要给你幸福。可是,哥哥没用,没能做到这一点。我恨我自己,恨我的懦弱,恨我的无能,恨命运对我们的不公。我一直都在想,春天啥时候能走到我的家门口呢?温暖的阳光,啥时才能照到我的身上?我好想把你搂在怀里,给你一生一世的关怀。可是,我除了想你之外,啥都做不到。不仅做不到,反而给你带来了这么多的痛苦。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疼。妹子,我的心在滴血,你知道吗?
上班第一天,终于接到了你的信。我有多高兴你知道吗?我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对着天大声地叫着你的名字,我想对老天说,你永远永远都是我最爱的妹子。这一辈子,老天将我送到人世,就是让我来爱你的。老天将你送到人世,也就是让你来给我爱的。妹子,我的妹子,我最亲最疼最爱的妹子啊。
哥在这里写下的每一个字上,都有一滴眼泪。
哥真的希望这些眼泪能够汇成一条河,一直通向你。那样的话,哥就要造一只小船,哥要划着这只船去找你。
妹子,哥这艘船,啥时候才能划进你的港湾呀。
哥:长山
签上自己的名字,白长山掏出一支烟点燃。烟叼在他的唇边,眼泪却顺着他的两颊,无声地滚落。窗外,墨黑墨黑的天,像一张狰狞的大嘴,贪婪地大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