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伦丝把悲伤的往事告诉我后,奎尔特街的日子变得不一样了。弗洛伦丝似乎比过去轻松愉快,仿佛把过去告诉我是卸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现在她四肢舒展了,后背也挺直了。有时她还是会沮丧,有时她也会一个人出门,然后思虑重重地回来。但她不再掩饰自己的忧郁,也不再掩盖其中的缘由,比如说,她会告诉我她是去给莉莲扫墓了(正如我猜的那样)。很快她就经常提起这位死去的朋友,比如“莉莲听了一定要笑死了”,或者“如果莉莲在的话,我们就可以问她了,我敢说她一定知道”。
她近来的愉快情绪感染了我们所有人。我们小家的气氛变了——以往我觉得家里很舒服,后来才发现其实一直弥漫着关于莉莲的记忆,还有拉尔夫和弗洛伦丝的悲伤——现在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仿佛我们穿过了冬天的迷雾和雨雪,走进了风和日丽的春天。当弗洛伦丝微笑着,或者哼着歌,或者抱着逗西里尔的时候,我看到拉尔夫凝视着他妹妹,目光变得温和,有时候会高兴地靠过去亲她一下。哪怕是西里尔似乎也感觉到了家里的变化,变得更活泼、更满足了。
然而我却变得痛苦、焦躁又心事重重。
我没法控制这种感觉。仿佛弗洛伦丝卸下了重担,却给我背上了一个新的包袱。在她向我坦白的那天,我的思绪被搅乱,心中百感交集,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怪异而矛盾。我同情她的遭遇,看到她如今变得轻松多了,我也和她哥哥一样高兴。我很高兴她最终向我打开心扉,把这一切告诉了我。但是,哦,我真希望她的故事不是这样!我没法喜欢这个悲剧的莉莲,因此每当她如此虔诚地提起她时,我只能掩饰自己的不悦。或许我把她想象成了姬蒂——每当我想起她那个怯懦的男人,眼前出现的就是沃尔特的脸,但是想到她挑起了弗洛伦丝的激情,想到弗洛伦丝和她同床共枕了那么多个夜晚,却从未转过脸去亲吻她的嘴,我就浑身发热,蠢蠢欲动。为什么弗洛伦丝这么在乎她?我盯着照片里的埃莉诺·马克思,没法不去想那就是莉莲的形象,直到这张脸被我盯得变形。她和我十分不同,弗洛伦丝不是说了吗?她说没有什么比我和她如此不同更让她高兴了!我想,她的意思是说莉莲又聪明又优秀,她知道“合作”这种词的意思,根本就不用问。但是——那我是什么呢?我只是干净整洁罢了。
嗯,在那个晚上以后我就不那么爱干净了。我当然再也没去拍打过莉莲那块浮夸的地毯,并且乐于看到人们踩在上面。看到它的颜色变得灰暗,我心里就生出一种可怕的快感。
但是我会想象莉莲在天堂里编织了更多地毯,这样弗洛伦丝有一天就会坐在上面,把头枕在她的膝上。我想象着她在书架上摆满散文和诗集,这样她和弗洛伦丝就可以肩并肩地边走边读。我看到她在天堂的小小后厨里支起了一个火炉,这样我就可以在她俩牵手的时候炖牡蛎了。
我看着弗洛伦丝的手——以前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想象着如果我是莉莲,我会让它去做什么。
于是我再次情难自已。我曾经说服自己相信弗洛伦丝是个圣人,她有着圣像般暗淡而模糊的四肢,圣人的温暖可望而不可即。但是现在,听说了她伟大的爱,仿佛她突然没有穿圣袍就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无法移开视线。
有一天晚上,夜深了,拉尔夫和他的工会朋友出去了,西里尔也在楼上熟睡。弗洛伦丝泡了澡,洗了头,然后穿着睡衣坐在客厅里睡着了。我帮她把洗澡水倒进厕所,然后热了点牛奶。她歪着身子坐在那里,头往后靠着,胳膊沉重地垂下,手摊在大腿内侧。她的呼吸很沉重,几乎是在打鼾。
我站在她身旁,手里拿着冒着热气的杯子。她把头上的毛巾摘下来了,头发散落在椅背的花边上,就像弗拉芒画派笔下圣母玛丽亚的光环。我想我从来没见过她披散的头发如此茂密,于是端详了很久。我以前以为她的头发是一种沉闷的赤褐色,但其实并不是赤褐色,而是混合了上千种金黄、褐色和黄铜的颜色。它们卷曲着,饱满而富有光泽。
我从她的头发看到她的脸,她的睫毛,她宽宽的粉红色嘴唇,她下巴的轮廓,还有细嫩的肌肤。我看到她的手,想起她曾挥手驱赶格林街六月的热气,又想起那时握着她的手,想起那温暖的亚麻手套握着我的手的触感。今晚她的手也是粉红色的,被水泡得有些皱。她的指甲——我想起她以前很喜欢咬指甲——现在很整齐,没有咬痕。
我看了看她的脖子。非常平滑白皙,脖子下面的睡袍露出了一个V形,隐约可见她胸部的曲线。
我看了又看,感觉到自己胸口升起一阵异样的翻涌,一种我好像已有一千年都没有感觉到的悸动。随后身体靠下的部分产生了另一种类似的感觉……杯子里的牛奶开始晃动了,我怕洒出来,于是把两个杯子小心地放在晚餐桌上,悄悄离开了这个房间。
我每走开一步,胸口和两腿之间的感觉就愈发明显。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把抗议的娃娃锁进箱子里的口技艺人。我走进厨房,靠在墙上,颤抖得更厉害了。直到弗洛伦丝醒来,惊讶于桌上的牛奶都凉了,泛起了浮沫,我才闻声走进客厅。那时我仍旧红着脸,身子在颤抖,她看见我说,“你没事吧?”我只能说,“没事,没事……”我一直躲着不去看她脖子下方的V形轮廓,因为我知道自己再看一眼就会忍不住上前亲吻它。
我来奎尔特街是为了变得像普通人,现在却比以往都更像个女同性恋了。确实,当我向弗洛伦丝坦白后,就开始留意周围的人,发现自己被女同性恋包围着,简直不相信自己过去都没有注意到。弗洛伦丝有两个做慈善的朋友,那两人似乎就是情侣。我想她一定是把我的事告诉她们了,因为她们再次来家里的时候我就发现,她们看我的眼光完全不一样了。还有安妮·佩奇,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用胳膊环绕着我的肩膀说:“南希!弗洛丽告诉我你也是!我的天啊,我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也没有这么高兴过……”
尽管我最近对弗洛伦丝的着迷有些令人苦恼,但能感觉到自己的欲望再次燃起还是非常美妙的——我女同性恋的部分被擦亮并发出声响,像一个烧着煤的引擎一样。有天晚上我梦到自己穿着过去的禁卫军制服在莱斯特广场闲逛,头发还是像军人一样短,裤子的纽扣后面塞着一只手套(实际上,是一只弗洛伦丝的手套,我每次看到它都会脸红)。我以前在奎尔特街也做过这样的梦,当然,并没有手套的细节。但是这一次,当我醒来,我感觉到头皮一阵刺痛,大腿内侧瘙痒不断,我抚弄着自己的小发卷和花里胡哨的裙子,觉得有些恶心。那天我去了白教堂市场,回家的路上我在一家男装店门口徘徊,对橱窗充满了渴望,额头和指尖不停冒汗。
于是我想,为什么不呢?我进去了——或许裁缝以为我是在给我哥哥买衣服——我买了一条斜纹棉布裤,几条内裤,几件衬衣,一对背带和几双系带的靴子,然后我回到奎尔特街,找到一个以一便士的价格给人剪短发的女孩,对她说:“剪掉,都剪掉,快,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女同性恋对剪发这种事情很容易多愁善感,但是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她剪掉了我的鬈发,但仿佛不是她在剪头发,而是我的肩胛骨下面有一对翅膀,现在我已血肉丰满,她让我展翅高飞……
弗洛伦丝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心不在焉,根本没注意到我究竟有没有头发,但拉尔夫的话让人充满希望:“哇,这头发剪得真是帅气!”她也没有看到我的斜纹裤子,因为我对自己保证,为了不吓到邻居,我只在屋子里做家务的时候才穿,当她每天晚上从斯特拉特福德回来,我已经换回裙子,系上围裙了。但是有天晚上她回来早了。她是从厨房后面的院子里进来的,而我正在窗前擦玻璃。那是一面大窗户,分成两扇,我正在逐个擦着窗格。我穿着斜纹裤子和衬衫,领口敞开,袖子卷到手肘,胳膊落满灰尘,指甲也是黑的。我的脖子出汗了,上嘴唇也是湿的,于是停下来擦了擦。我把头发梳得很服帖,但是因为晃来晃去就散开了,额头上的一缕头发总是挡住眼睛,于是我不得不用嘴去吹,或者用手腕去抹。我已经擦完了所有窗格,就剩我面前的那一个,当我开始擦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弗洛伦丝正静静地站在窗户的另一边。她还穿着外套,戴着帽子,背着挎包,但她一直注视着我,仿佛——哦,自从第一次和姬蒂一起穿上晚礼服,已经有太多人用仰慕的目光看过我,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我会脸红。为什么弗洛伦丝看到我的斜纹裤子和平头会脸红呢?
但是,就像姬蒂,她的欲望有多令人快乐,就有多令人痛苦。看到我的眼睛,她低下头走进了屋子,只是说:“哦,你把玻璃擦得真干净!”这真是好极了,终于,在不经意之间,我让她看到我,并且渴望我了。那么一瞬间,当她的目光与我相遇,我又燃起了新的激情,并看到了她的回应。这激情让我晕晕乎乎,心中一阵刺痛,身上燥热不已,我又紧张又充满渴望,不由得颤抖起来,变得虚弱。
然而,当我再次看到她,她的眼睛变得暗淡,还避开了我的目光。我便再次想到,当她还在为像莉莲这样的人悲伤时,又怎么会在乎我呢?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这一年也越来越冷。圣诞节到了,我没有在奎尔特街过节,而是在弗里曼特尔之家过的,弗洛伦丝为她的女孩们举办了一个晚宴,需要人帮忙给烤鹅抹油,还要洗盘子。新年到了,我们举杯庆祝1895年的到来,又为我们不在场的朋友们干杯——当然,她指的是莉莲。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我失去的那些朋友。一月份我们给拉尔夫过了生日。巧的是,他的生日和戴安娜是同一天。当我笑着看他打开礼物,我想到了安提诺乌斯的半身像,不知道他那冰冷的目光是否还俯瞰着费里西蒂的热闹,戴安娜会不会看着他想起我。
但是如今我在贝斯纳尔格林已经十分自在,自在到快要不相信自己曾在别的地方住过,也无法想象不在奎尔特街生活会是什么样的。我已经习惯了邻居家的声响和街上的喧嚣。我一星期洗一次澡,其余的日子都习惯了用盆来洗漱,就像弗洛伦丝和拉尔夫一样。戴安娜的浴室已成了我陌生而遥远的记忆,就像天堂之于堕天使。我还留着短发,照计划穿着裤子在屋子里做家务,至少持续了一个月左右,但后来我穿着裤子走出了房门,邻居们都看到了。既然这个街区的人都已知道我穿裤子,我也没有必要在晚上再换回裙子。没有人介意这个,毕竟在贝斯纳尔格林的一些人家,有任何衣服穿都是一种奢侈,你经常能看到女人穿着丈夫的外套,有时候男人还会裹着女人的披肩。隔壁蒙克斯太太的女儿见到我就会尖叫。拉尔夫的工会朋友们辩论的时候看到我就忘了自己讲到哪儿了。拉尔夫自己有时也会拿着一件衬衫或者一件法兰绒的背心下楼,委婉地说:“我在衣柜最下面找到了这个,南希,你会不会用得上?”
至于弗洛伦丝——嗯,我越来越多地看到她注视着我,就像那天她看到我擦玻璃一样,但她总是——总是移开视线,目光又变得暗淡。我想让她一直看着我,但不知该怎么办。我曾经为了戴安娜把自己变得粗俗,我曾经没心没肺地和泽娜调情,但是在弗洛伦丝面前,我又变回十八岁时的紧张焦虑,生怕冒犯了她正在褪色的悲伤。我想,如果我们是玛丽——安妮该多好啊!如果我还是个男妓,如果她是个紧张的苏荷区绅士,我只要把她引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解开她的扣子就行了……
但我们不是玛丽——安妮,我们只是一对羞涩的女同性恋,在欲望和行动之间犹豫徘徊。冬天过去了,时光慢慢流逝,埃莉诺·马克思仍然在墙上严肃地看着我们,落满灰尘,却不会老去。
变化发生在二月,一个安静而普通的日子。我去了白教堂,去了市场——我的常规路线。回到家时我是从后院进去的,发现后门微微开着,于是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我把包裹放在厨房地上,听到客厅里有声音,是弗洛伦丝和安妮。家里的门都半开着,我可以清楚地听到她们的交谈:“她在印刷厂工作,”是安妮在说话,“绝对是你这辈子见过的最俊俏的女人。”
“哦,安妮,你总是这么说。”
“真的。她坐在桌旁,手下压着一张纸,阳光照在她身上,令她看起来闪闪发亮。当她抬头看我的时候,我握住她的手说:‘你是淑·布莱德赫?我叫裘德。’[61]”
弗洛伦丝笑了,她们都在杂志上读了这部小说的最新章节。我敢说,如果安妮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就不会开这个玩笑了。弗洛伦丝说:“那她是怎么回答的?是不是说不知道谁是淑·布莱德赫,她可能在另一个办公室?”
“才不是呢。她说:哈利路亚!然后握住了我的手。哦,然后我就爱上她了,我敢肯定!”
弗洛伦丝又笑了,但看上去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嘟囔了几句我没有听到的话,安妮笑了,说话的声音也带着笑意:“那你的帅叔叔呢?”
叔叔?我不明就里,把手放在炉子上烤火。什么叔叔?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偷听。我听见弗洛伦丝啧啧了两声。“她不是我叔叔,”她清楚地说,“她不是我叔叔,你清楚得很。”
“不是你叔叔?”安妮说,“那样的女孩——头发那么短——在你家客厅里穿着斜纹裤子走来走去,像个砌墙的小工……”
听到这句话,我也顾不上自己是在偷听了,轻声快步地走进门廊,更仔细地听她们说话。弗洛伦丝又笑了。
“我向你保证,”她说,“她不是我叔叔。”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啊?弗洛丽,我简直对你绝望了。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也太不自然了。这就像——就像厨房里明明有烤肉,你却只吃面包喝清水。我说,你要是真不想让她当你叔叔,就为你的朋友想想,把她让给想要的人吧。”
“你别想!”
“我谁都不想,我已经有淑·布莱德赫了。不过,你看,你确实喜欢她。”
“我当然喜欢她。”弗洛伦丝轻声说。我听得十分仔细,简直可以听到她在眨眼和咬嘴唇。
“那好啊!今晚把她带到‘男孩’。”我敢肯定她是这么说的,“把她带到‘男孩’。你会见到我的雷蒙德小姐……”
“我不知道。”弗洛伦丝说。然后是一阵沉默。当安妮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完全不同了。
“你不能为她悲伤一辈子。”她说,“她肯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弗洛伦丝又啧啧了两声。“爱一个人,你要知道,”她说,“并不是在笼子里养一只金丝雀。不是说你失去了一个爱人,再去找一个替代她就行了。”
“我觉得你恰恰应该这么做!”
“那是你做的事,安妮。”
“可是,弗洛伦丝,你总可以把鸟笼的门打开吧,就打开一点点……你家客厅里就有一只新的金丝雀,正用漂亮的脑袋撞着门栏呢。”
“那要是我让新的进来,”弗洛伦丝说,“然后发现我没有像喜欢原来那只一样喜欢它呢?想想吧——哦!”我听到她打了安妮一下,“我不敢相信你都把我绕进去了,竟然把她比作一只鸟!”我知道她说的是莉莲,而不是我。我扭过头,希望根本没有听到这些。客厅里安静了几秒钟,我听到弗洛伦丝把勺子放进杯子里搅了搅。然后,在我踮着脚退回厨房之前,她又小声说起来:
“不过,你说新金丝雀在朝栏杆探头,你真的这么想?”
我踢倒了一把扫帚,于是不得不叫了一声,拍了拍手,假装我刚到家。安妮跟我打招呼,说茶煮好了。弗洛伦丝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安妮很快就走了,弗洛伦丝一晚上都在忙着看文件。最近她配了一副眼镜,因为眼镜会反光,我一晚上看到的都是镜片上映射的炉火,并不知道她的目光投向哪里——是看我,还是她的名册。我们像以往一样道了晚安,但躺下以后都没有睡着。我听到她在楼上辗转反侧,还去了一次厕所。我想她可能会中途停在我门口,听我打鼾。我没有叫她。
第二天早上我太累了,没有时间仔细观察她,但是当我把煎锅放在炉子上准备煎培根的时候,她过来了。或许是怕声音从门廊传到房间里,被她哥哥听见,她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非常小声地对我说:“南希,今晚跟我出去好吗?”
“今晚?”我打了个哈欠,皱着眉头看着培根,培根太湿了,放进热锅里便滋滋冒着水汽,“去哪儿?你确定不是又去募捐?”
“不,不是捐款。完全不是工作,实际上是——享乐。”
“享乐!”我从来没听她说过这个词,这个词听起来仿佛突然变得色情了。或许她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她有点脸红了,拿了一个勺子把玩起来。
“电缆街上有个酒吧,”她继续说,“里面有个女士俱乐部。女孩们称之为‘船上的男孩’……”
“哦,然后呢?”
她又看了看我,然后移开了了视线。“嗯,安妮会去,她说还会带上几个新朋友,可能是露丝和诺拉。”
“还有露丝和诺拉!”我高兴地说,她们是一对成为情侣的女性朋友,“那么都是女同了?”令我吃惊的是她点了点头,十分认真地说:“对。”
都是女同性恋!这个想法让我浑身一热。我有十二个月不曾置身于都是女性情侣的场合了,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技能了。我该穿什么呢?该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都是女同!她们会让我变成什么样呢?会让弗洛伦丝变成什么样呢?
“你会去吗,”我问,“如果我不去的话?”
“我想我会去的……”
“那我肯定去。”我说道,赶紧把目光移向冒烟的培根,这样就看不见她到底是高兴、满意还是不在乎。
我度过了焦躁的一天,拿出了几件毫不起眼的长裙和短裙,希望能找出一点被遗忘的女同元素。当然,只有我的斜纹裤子还算特别,但我干活时已经弄脏了。穿这条裤子也许能在卡文迪什俱乐部引起轰动,但对于东区的观众来说还是太大胆了,于是我不情愿地把它放在一旁,换了一条短裙,一件男式衬衫,还有立领和领带。我洗了衬衫和立领,并给它们上浆,然后用洗衣粉洗得发亮。领带是真丝的,非常好的真丝,拉尔夫从工厂里拿给我的,上面只有一点瑕疵,我拿去犹太裁缝那里修补好了。丝绸是蓝色的,很衬我的眼睛。
当然,我收拾完晚饭的餐具才换衣服,然后把可怜的拉尔夫和西里尔撵进厨房,好在客厅的火炉前洗澡穿衣。我心中焦虑又激动,喜悦又不安。尽管我穿的是裙子、胸罩和衬裙,却觉得自己像个为心上人打扮起来的小伙子。我在扣扣子、系袖扣和领带的时候,一直能听到楼上地板的响动,还有衣料的摩擦声,简直无法不觉得那是心上人在楼上为我梳妆。
当她终于推开门走进客厅,我目瞪口呆地看了她一会儿,简直不知所措。她换下了上班时穿的裙子,穿了一件女式衬衫、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裙。裙子是冬天穿的厚裙子,黑紫色的,看起来非常暖和。背心颜色浅一些,衬衫接近红色。她的领口上别了一枚领针,是几颗石榴石镶着金边。这是那年我第一次看到她脱下了黑色和棕色的衣服,她看起来焕然一新。红色和黑紫色衬托出她嘴唇的红润,让她的鬈发看起来金光闪闪,显得她的脖子和双手更加白皙,让她大拇指指甲盖上苍白的月半圆变得粉嫩。
“你看起来,”我笨拙地说,“非常俏丽。”她脸红了。
“我最近太胖了,”她说,“穿不进新一点的衣服了。”然后她看了看我的衣服,“你看上去真时髦。这领带真是衬你啊!除了,这里皱了,这儿。”她靠近我,捏着领结抻了抻,我的喉咙立刻就感觉到了她的手指。我想把手插进裤兜,摸了摸自己的臀部,才想起来穿的是裙子。“你真是毛躁。”她温柔地说,仿佛是在给西里尔穿衣服。但是我注意到她的面颊并不是苍白的,声音也不太沉稳。
她给我系好了领结,又退回去。
“我还得弄弄头发。”我说。我拿出了两把刷子在水罐里面蘸了蘸,把头发梳到后脑勺,梳得又服帖又顺溜。我在手上涂了些发油——现在我也有发油了——在头上抹,直到头发感觉到重量,闷热的屋子里也都是发油的气味。这期间弗洛伦丝都靠在客厅的窗边看着我,当我弄完以后,她笑出声来。
“我的天,真是一对美女!”这时拉尔夫从走廊里过来了,西里尔跟在他身后,“我们都认不出她们了,是不是,儿子?”西里尔向弗洛伦丝张开双臂,她嘟囔了一声,把他抱了起来。拉尔夫环抱着她的肩膀,用十分温和的声音说,“真是漂亮,弗洛。我有一年多没见过你这么漂亮了。”她高兴地抬起头。那一刻他们两人看起来就像是中世纪肖像画里的骑士和淑女。然后拉尔夫看向我,笑了。我都不知道我更爱哪个了,是他还是他妹妹。
“那么,你会照看好西里尔吧?”弗洛伦丝焦虑地说。她把西里尔抱给拉尔夫,开始系外套的扣子。
“我想我会的!”她哥哥说。
“我们不会太晚回来的。”
“你们尽情玩吧,多晚都行,不用担心我们。路上小心就好,那几条必经之路还是挺乱的……”
从贝斯纳尔格林到电缆街的旅途确实让我们穿过了几个伦敦城最贫困、最脏乱的街区,这段旅程通常不会让人心情愉快。我认得路,因为我经常和弗洛伦丝一起来这里,我知道哪个法院最冷酷无情,哪个工厂让工人干最重的活,哪个出租房里住着最悲伤绝望的家庭。但那天晚上我们是出去玩——就像弗洛伦丝说的,是为了享乐。尽管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但我们这一路确实十分愉快,好像我们路过的风景都和以往不同了。我们路过了好多卖琴酒的小摊、廉价剧场、咖啡店和酒吧,今晚它们都不再沉闷无聊,而是闪闪发亮,充满了温馨明快的色彩,传来阵阵欢声笑语,还有啤酒和肉汤的香味。我们看到了拥抱的情侣,帽子上缀着樱桃的女孩,她们的嘴唇也和樱桃一样红。孩子们捧着冒着热气的纸袋,里面装着牛肚、猪蹄和烤土豆。谁知道一两个小时候之后他们会回到一个怎样悲伤的家庭呢?然而在这一刻,他们给这个街区增添了一种神奇的魅力——迪斯街、斯克莱特街、黑尔街、时装街、管道街、可乐街、品客因街、小珍珠街——所有他们走过的地方。
“伦敦城今晚看起来可真快活!”弗洛伦丝惊讶地说。
这是因为你,我想说,为了你和你的新衣服。但我只是冲她笑了笑,挽着她的胳膊。“看那件外套!”我说。我们经过一个穿着黄色毛毡外套的男孩,在布里克巷的阴影下,明亮得像一盏灯笼,“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哦!她肯定会喜欢那件外套。”
我们很快就到了电缆街。向左走,然后向右转,在这条路的尽头看到了一个酒吧,我猜这就是目的地了。那是个低矮的建筑,屋顶是平的,门上紫红色的阴影下有一个煤气灯,还有个花哨的标志——护卫舰,这提醒了我,我们已经离泰晤士河很近了。
“这边。”弗洛伦丝拘谨地说。她领我走过大门,绕了一圈,从后面一个更小更黑的入口进去。一个坡度很陡的楼梯把我们带到地下,那里肯定曾是个地窖。最下面有一扇磨砂玻璃门,门后那个房间——“船上的男孩”,我记得是叫这个名字——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房间不大,但很阴暗,我一直在借着光考量屋子的面积,滋滋作响的火焰、煤气灯、玻璃、镜子,还有吧台的白蜡烛照亮了它们之间的阴暗。我猜屋里大约有二十个人,有的坐在一排小凳子上,有的靠在柜台上,有的聚在最远、最亮的角落里,那边好像是一个台球桌。我不想再看了,因为我们来了以后,他们都抬起头看,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我。
我低下头,跟着弗洛伦丝走向吧台。吧台后面站着一个方下巴的女人,正在用一块布擦啤酒杯。她看到我们,放下了杯子和毛巾,笑了笑。“哦,弗洛伦丝,又看到你真是太好了!你今天真漂亮!”她伸出手握住弗洛伦丝的手,高兴地看着她。然后她转向我。
“这是我的朋友,南希·阿斯特利。”弗洛十分羞涩地说,“这是斯温德尔斯太太,酒吧老板。”斯温德尔斯太太和我互相点了点头,笑了笑。我脱下外套,摘下帽子,用手捋了捋头发,斯温德尔斯太太看到我的动作,眉毛扬了扬,我希望她是在想,就像安妮·佩奇说的那样,嗯,弗洛伦丝找了个新的叔叔,没错!
“你想喝什么,南希?”弗洛伦丝问我。我说和她一样就好,她犹豫了一下,要了两杯朗姆酒热饮,“咱们拿过去坐着喝吧。”于是我们走过房间,走向一张两条长凳之间的桌子——地板上有沙子,我们的靴子踩在上面咯吱作响。我们面对面坐着,搅拌着杯子里的糖。“那么,你过去是这里的常客了?”我问弗洛。
她点了点头,“我好久没来了……”
“哦?”
“自从莉莲去世。说实话,这种地方还是年轻人来卖弄风骚的。我没有这种心情……”
我盯着自己的朗姆酒。突然,我身后的椅子上爆发出一阵笑声,吓了我一跳。
“我说,”一个女孩的声音,“‘这种事情,先生,我只和朋友做。’‘埃米莉·佩廷格尔’,他说,‘你让她舔你舔了一个半小时’—这肯定是假的,但是,‘舔是一回事,先生,’我说,‘这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你想让我……她,’”她一定是比了个手势,“‘那你得付给我钱,很贵的。’”
“那他付钱了吗?”又一个声音说。第一个说话的人顿了顿,可能是喝了口水。“要是没有你就抽我!”她说,“要不是那个混蛋从兜里拿出了一个金镑,放在桌上,像你这样满不在乎……”
我看了看弗洛伦丝。她笑了,“妓女,”她说,“这里有一半女孩都是妓女。你不介意吧?”我怎么会介意呢,我曾经不也是个妓女吗——哦,不对,是男妓。我摇了摇头。
“你介意吗?”我问她。
“不。我只是很遗憾她们必须这么做……”
我没有听进她的话,因为完全被那个妓女的故事吸引了。她说:“我们那样干了一个半小时,然后‘轻舔丝绒’,这个男人在那儿看着。接着苏茜拿来一双丝袜,然后……”
我看了看弗洛伦丝,然后皱了皱眉。“他们是法国人还是?”我问她,“他们说的我都听不懂。”我真的听不懂,我以前的站街生涯也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些词语。我说,“轻舔丝绒,什么意思?听起来像是剧场里的事情。”
弗洛伦丝脸红了。“你可以试试,”她说,“不过我想主持人会把你撵出去的……”然后,她看到我还在皱眉头,便张开嘴,伸出了舌头,并且迅速瞟了一眼我的大腿。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她还会这样,这会儿被吓到了,而且乱了方寸。就好像她用舌头舔了我一样,我感觉自己的内裤都湿了,我的脸也红了,不得不把视线从她温暖的凝视中移开,来掩盖自己的困惑。
我看了看吧台的斯温德尔斯太太,看了看那里挂着的一排酒杯,它们在她头上闪着一串光,又看了看台球桌旁的那几个人。过了一会儿,我又仔细看了看他们。我问弗洛伦丝:“我记得你说过这里都是女同?那边有几个小伙子啊。”
“小伙子?你确定?”她转向我手指的地方,和我一起盯着台球桌看了看。他们看起来挺粗野的,其中有一半穿着裤子和背心,剪了个像在监狱里一样短的头发。但是弗洛伦丝定睛看后便笑出声来。“小伙子?”她说,“那不是小伙子!南希,你怎么会觉得她们是小伙子呢!”
我眨了眨眼,又看了看,然后看到……那些人不是男的,而是女孩,她们是女孩,就像我一样……
我吃了一惊。我说:“那她们也像男人一样生活吗,这些女孩?”弗洛伦丝耸了耸肩,没有注意到我的声音变得含糊。“有些是吧,我想。大多数人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她和我对视,“我还想过,你知道,我还想过你也做过这样的事吧……”
“如果我说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这样的人,”我回答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她的目光变得温柔,然后温和地说:“你多么古怪啊!你从来都没有轻舔丝绒过——”
“我没说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你也知道,只是我不这样称呼它。”
“嗯。那你用的都是各种特别的词汇。你好像还从来没见过穿裤子的女同。真的,南希,有时候——有时候我觉得你应该生下来就是大人,就像油画里在贝壳中诞生的维纳斯。”
她把一根手指放在杯子上,抹掉了一滴流下来的朗姆酒,然后放在嘴里舔了舔。我感觉自己的喉咙都要紧了,心中涌起一阵奇怪的悸动。然后我僵在那里,又盯着台球桌旁穿裤子的假小子们看去。
“早知道,”过了几秒钟,我说,“我就穿着裤子来了……”弗洛伦丝笑了。我们又坐着喝了会儿朗姆酒。越来越多的女人来了,屋子里越来越热,越来越喧闹,弥漫着烟味。我跑到吧台去给我们的酒续杯,回来时看到安妮在那里,还有露丝、诺拉和另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孩,她们向我介绍说她是雷蒙德小姐。“雷蒙德小姐在文印店工作。”安妮说,于是我便装出惊讶的样子。过了大概半小时,她去上厕所,安妮让我们换了座位,这样她就可以坐在雷蒙德小姐身旁。
“快,快!”她喊起来,“她马上就回来了!南希,坐那儿!”我被安排在弗洛伦丝和墙中间,在一长段美妙时光里,我听着那几个女人说话,感受着弗洛伦丝黑紫色的大腿紧贴着我那更细的腿。每次她转过身来,我的脸颊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温热,带着朗姆酒的甜味。
夜晚就这样过去,我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惬意过。我看着露丝和诺拉,发现她们正靠在一起大笑。我又看安妮,她的手正放在雷蒙德小姐的肩上,凝视着她的脸。我又看看弗洛伦丝,她笑着说:“还好吗,维纳斯?”她的头发从发卡上落下,发卷散落在领口。
然后诺拉开始讲她们最热衷的故事——“今天有个女孩来办公室了,听着……”我打了个哈欠,把目光移向玩台球的人,惊讶地发现那群女人都从桌子移开,开始盯着我看。她们似乎在争论着我——有个人点了点头,另一个摇了摇头,还有一个斜眼看我,然后用力用球杆蹾了一下地板。我开始觉得有点不舒服了,或许——谁知道呢——或许我是打破了什么女同圈的礼节,留着短发穿裙子就来了。我朝别处看去,然后又看了看那边,一个女人从她旁边的几个人当中走出来,朝我们的桌子走来。她是个大块头的女人,袖子卷到了手肘。她胳膊上有一个粗糙的刺青,很深的绿色,有点脏,看起来就像一块瘀青。她走到我们跟前,把有文身的胳膊搭在桌上,看着我的眼睛。
“不好意思,亲爱的,”她说话的声音很大,“我的朋友珍妮说你是那个南·金,以前和姬蒂·巴特勒一起在音乐厅表演。我赌一个先令你不是。那么,你能告诉我你是不是吗?”
我迅速看了一眼我们这张桌子。弗洛伦丝和安妮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诺拉停下了她的故事,笑着说:“我要好好利用这个南希了。说不定还能免费喝一杯。”雷蒙德小姐笑了。没有人相信我真的就是南·金,当然,我用了五年时间来回避那段历史,否认自己曾经是她。
但是,朗姆酒以及无法言说的激情让我浑身发热,就像生锈的锁被上了油一样。我转过身去对那个女人说:“恐怕,你要输了。我就是南·金。”我说的是真话,却觉得自己像个骗子,仿佛我刚才说的是“我就是罗斯伯里伯爵[62]”。我没有看弗洛伦丝,尽管我眼角瞥见她惊讶得张大了嘴。我看着那个文身的女人,对她谦虚地耸了耸肩。她后退一步,又狠狠拍了一下我们的桌子,拍得它直摇晃,然后笑着叫她的朋友。
“珍妮,你赢了!这个女孩说她就是南·金,好了!”
听到这话,整个台球桌的人都叫起来了,半个屋子都安静了。旁边桌子上的妓女站起来了,看着我,我听到有人喊着:“南·金,南·金在这里!”每个桌子的人都在耳语。文身女同性恋的朋友珍妮走过来,向我伸出手。
“金小姐,”她说,“你一进来我就知道是你。我们过去在百丽宫看过你和巴特勒小姐的表演,那时候真是快活啊!”
“谢谢你。”我说着握住了她的手。同时看到了弗洛伦丝的眼神。
“南希,”她说,“这是怎么回事?你真的在音乐厅演过戏?为什么你从来都没说过?”
“那是很久以前了……”
她摇了摇头,仔细看着我。
“该不会连你的朋友都不知道你曾是个大明星?”珍妮说,她听到我们说话了。
“我们根本不知道她是个明星。”安妮说,“她还有姬蒂·巴特勒!多好的组合啊!这样的一对男装丽人真是史无前例……”
“男装丽人!”弗洛伦丝说。
“是啊。”珍妮说,然后,“对了,等一下,我想这里有个东西能证明,看这儿……”她从一群目瞪口呆的女人中间挤过去,走到吧台,我看到她看了一眼酒吧女侍,然后指向那一排倒挂着的瓶子后面的墙。那是一块褪色的粗呢,上面贴着上百张旧字条和明信片,我看到斯温德尔斯太太把手伸进一层一层卷边的纸片,拿出一张很小的、折了角的卡片,递给珍妮。很快它就被放在我面前,我仔细端详着这张照片,上面是我和姬蒂,有点模糊,但毫无疑问就是我们,穿着法兰绒西裤,戴着硬草帽。我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夹着一根没点着的烟。
我对着这张照片看了又看。我清楚地记得这件西装的味道,记得我的手放在姬蒂肩膀上的触感,但是当我看着它,就像看着别人的过去,这令我颤抖。
这张照片先是被弗洛伦丝拿去了,她看得和我一样仔细,然后是诺拉,然后是安妮和雷蒙德小姐,最后珍妮又拿回去给她的朋友们看。
“真有意思,还挂在我们这儿呢。”她说,“我记得是一个女孩粘上去的,她非常喜欢你们,真的,过去你在这里简直是最受欢迎的。她从伯灵顿拱廊的一位女士那里买的。你知道那里有位女士在卖这类照片给感兴趣的女孩吗?”我摇了摇头。想来有趣,我在伯灵顿拱廊转悠都是为了寻找有对我感兴趣的男士,从来没注意过还有这样一位女士。
“真是太好了,金小姐,”有人叫起来,“能在这儿见到你……”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议论着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我确实好奇她是不是……”我听到有人说。然后珍妮靠过来,扬起了头。
“那么巴特勒小姐呢,如果你不介意我问一下的话。我听说她也有点女同倾向。”
“对,”另一个女孩说,“我也听说了。”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你听说的错了,她不是。”
“完全不是?”
“完全不是。”
珍妮耸了耸肩。“嗯,那真是遗憾。”
我看着自己的大腿,突然沮丧起来。然而更糟的是,一个妓女从露丝和诺拉之间挤过来喊着:“哦,金小姐,你不给我们唱首歌吗?”于是十来个人跟着她喊起来:“哦,是啊,南·金小姐,唱吧!”然后,就像做噩梦一样,一架快散架的老钢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被推过粗糙的地板。立刻有个女人坐在钢琴前,活动了一下指关节,令人吃惊地弹奏起来。
“别,”我说,“我唱不了!”我使劲看弗洛伦丝,她仔细端详着我,仿佛第一次看我的脸似的。珍妮满不在乎地喊道,“哦,唱吧,南,给点面子,为‘男孩’的姑娘们唱一首!你原来经常唱的那首,对漂亮女孩眨眼,还抛金镑的那首……”
一个声音唱起来了,然后更多人跟上了。安妮刚才大喝了一口啤酒,这会儿几乎呛住了。“天啊!”她擦了擦嘴说,“这首歌是你唱的?我在霍尔本的帝国剧院见过你一次!你向我扔了一枚巧克力,被你的外套焐得都快化了,我吃了,感觉幸福得要死!哦,南希!”
我看着她,咬了咬嘴唇。玩台球的人放下了球杆,跑过来站在钢琴前,弹钢琴的人找出了这首歌的乐谱,差不多有二十个女人一起唱了起来。这首歌很傻,但是我记得姬蒂把和声唱得抑扬顿挫,让这旋律如行云流水,那愚蠢的歌词到了她的舌尖就像了抹了蜜一样甜。这首歌在这个简陋的地下室里听起来又不一样了,而且,其中还透着一种真诚,让它听起来更加甜美。我听着这群女孩热热闹闹地唱着,不由得哼唱起来……过了一会儿,我跪在椅子上加入了她们。唱完以后,她们欢呼起来给我鼓掌,我不得不把头靠在胳膊上,咬住嘴唇,以防我的眼泪掉下来。
然后她们又开始唱另一首歌,不是我和姬蒂的歌,而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新歌,所以我没再和她们一起唱。我坐下来,把头靠在椅背上。一个女孩走到桌子那边,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个猪肉派,是斯温德尔斯太太送来的,“酒吧送的”。我吃了一点,感觉镇定些了。露丝和诺拉此刻用手肘撑着桌子,托着腮帮子看着我,完全忘了她们的故事。我听到安妮在这首歌曲的间歇对将信将疑的雷蒙德小姐说:“不,我发誓,我们也不知道。她青着一只眼睛来到弗洛丽家门口,抱着一捆水芹,然后就没再离开。真是一匹黑马……”
弗洛伦丝转向我,她的眼睛在阴影里。
“你真的曾经很有名吗?”她问我。我找了根烟点起来,“你真的唱过歌?”
“唱过歌,还跳过舞。还曾在不列颠剧院演过童话剧。”我拍了拍大腿,“上帝,我的主人,王子去哪儿了。”她笑了,但是我没笑。
“真希望我那时见过你!那是什么时候啊?”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1889年。”她张大了嘴,“啊。那一年都是罢工,我没有时间去音乐厅。我想,有天晚上我好像是站在不列颠剧院门口,为码头工人募捐……”她笑了,“不过我也想要一个巧克力金镑。”
“嗯,我肯定会抛给你一块的。”
她把酒杯举到嘴边,然后想到了别的事。“发生了什么,”她说,“让你离开了剧院?如果你发展得正好,为什么不干了呢?你做了什么呢?”
我已经承认了一些事情,但还没有准备好和盘托出。我把盘子推到她面前,“替我吃了这个派吧。”然后,我越过她,对桌子那头说,“我说,安妮,能给我一根烟吗,我这根点不着了。”
“好,既然你是个名人……”
弗洛伦丝吃了这个派,露丝也吃了一点。钢琴旁边的歌手们唱累了,嗓子也哑了,又回到台球桌边。旁边桌子上的妓女站起来,戴上了帽子,我想她们要走了,要在沃平和莱姆豪斯这些更为普通的街区开始工作了。诺拉打了个哈欠,我们也都开始打哈欠,弗洛伦丝叹了口气。
“我们走吗?”她问,“我想一定很晚了。”
“差不多半夜了。”雷蒙德小姐说。我们站起来,穿上外套。
“我必须和斯温德尔斯太太说两句话,感谢她给我的派。”我说完以后,走到台球桌那边,对珍妮点了点头。这一路上我被六七个女人拦住打招呼。
“晚安,”我说,“我很高兴你赢了一先令。”
她握住我伸出的手。“晚安,金小姐!你能来这儿我们真是太高兴了,相比之下一先令算不了什么。”
“我们还会再见到你吗,南?”她那位文身的朋友问。我点点头,“希望会吧。”
“不过你下次一定要好好给我们唱首歌,穿上男装独唱。”
“哦对,一定要!”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我想起了一件事,又对珍妮点了点头。
“那张照片,”当她靠近我的时候,我轻声说,“你觉得——不知道斯温德尔斯太太会不会介意——你觉得我能拿走吗?”她立刻把手伸进口袋,抽出那张皱巴巴的、褪了色的照片,把它递给我。
“你拿着吧,”她说,然后又忍不住有点好奇地问,“你自己一张都没有了?我有点好奇……”
“悄悄告诉你,”我说,“我那时没多久就退出这个行当了。我失去了一些东西,直到现在也不愿意去想。不过,这个,”我盯着这张照片,“嗯,这个倒没什么。我能不能留下做个纪念?”
“我倒是想说不能呢,真的。”她善意地说。然后她朝我身后的弗洛伦丝和其他人看去,“你的女孩在等你呢。”她笑着说。我把照片放在外套口袋里。
“是的,”我心不在焉地说,“是的。”
我回到朋友们中间,我们穿过拥挤的房间,爬上陡峭的楼梯,回到寒冷刺骨的二月夜晚。护卫舰酒吧外面的道路漆黑而安静,然而从电缆街远处走来一群人。像我们一样,这些伦敦东区酒吧和琴酒摊的顾客开始醉醺醺地往家走。
当我们走在路上时,我问:“‘男孩’的女士们和当地人,或者那些粗人之间,发生过什么矛盾吗?”
安妮竖起了领子,挽住雷蒙德小姐的胳膊说,“有时候会有。偶尔。曾有几个男孩给一头猪戴上了礼帽,然后把它顺着地下室的楼梯往下撵。”
“不是吧!”
“嗯。”诺拉说,“曾有个女人把头给磕破了,打架打的。”
“不过她是为了一个女孩,”弗洛伦丝打了个哈欠,“是那个女孩的丈夫打的……”
“事实上,”安妮继续说,“这个街区什么人都有,有犹太人、东印度水手、德国人、波兰人、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救世军成员……这里的人看到什么都不会惊讶。”
然而,她正说着,就有两个人从街角的酒吧出来,看到我们——安妮和雷蒙德小姐手挽手,露丝的手放在诺拉的口袋里,我和弗洛伦丝勾肩搭背——便咕哝起来,骂了两声。其中一个在我们经过时咳嗽了一声,然后吐了口痰,另一个用手在裤裆前比画了两下,喊了两声,然后哈哈大笑。
安妮看了看我,然后耸了耸肩。雷蒙德小姐为了逗我们笑,说道:“我在想会不会有哪个女人为了我不惜把头撞破……”
“心碎倒是有可能呢,雷蒙德小姐。”我殷勤地说,然后满意地看着安妮和弗洛伦丝冲我皱眉头。
我们的队伍越走人越少,到了白教堂,露丝和诺拉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回城里的公寓。到了肖尔迪奇区,安妮看了看她的靴子说:“嗯,我想我应该送雷蒙德小姐回去,既然已经很晚了。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我会追上你们的……”
于是只剩下弗洛伦丝和我。我们走得很快,因为太冷了,弗洛伦丝的手环绕着我的胳膊,我们靠得很近。走到奎尔特街的尽头,我们停了下来,就像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我看了一会儿哥伦比亚市场黑漆漆的古怪塔楼,又抬头看了看伦敦的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雾气弥漫的夜空。
“不过,我不信安妮能赶得上我们。”弗洛伦丝嘟囔着,回看着肖尔迪奇区。
“嗯,”我说,“我也不信。”
我们到家以后,觉得屋子里又闷又热,然而脱下外套去了趟厕所后又冻得打哆嗦。拉尔夫已经把我的小床支起来了,还在壁炉架上钉了一张便条,说给我们留了一壶茶在炉子上。茶很浓,像肉汤一样是褐色的,不过我们很快喝完了,然后把杯子拿回客厅。客厅里是最暖和的,我们把手伸出来,在最后几块快要烧完的煤上烤了烤火。
客厅里的几把椅子被推到角落里,为我的床腾出位置,所以我们现在十分害羞地坐在床上,肩并着肩。床下的轮子滑了一下,弗洛伦丝笑出声来。桌子上有一盏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除此之外,屋子里非常昏暗。我们坐在那里喝茶,看着炉子里面的煤灰偶尔闪动一下,煤块突然裂开。“真是安静啊,”弗洛伦丝轻声说,“跟‘男孩’里相比!”
我蜷缩起来,用下巴顶着膝盖——这张床很矮,摆在地毯上——又把脸靠在膝盖上,冲着她笑。
“我很高兴你带我去了。”我说,“我都难以相信自己度过了一个这么快乐的夜晚,自从——哦,我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我之所以高兴,有一半是因为看到你这么高兴……”
她笑了笑,然后打了个哈欠。“你不觉得雷蒙德小姐非常漂亮吗?”她问我。
“很漂亮。”看着她那我曾以为很普通的相貌,我想说,没有你漂亮。哦,弗洛,没有人比你更漂亮了!
但是我没有说出来。与此同时,她也笑了。“我记得另一个安妮追求过的女孩。我们让她们留在这儿过夜了,因为当时安妮和她姐姐住一起。她们在这儿睡的,我和莉莲在楼上。因为她们太吵了,蒙克斯太太过来问,是有人生病了吗?我们不得不说是莉莲牙疼。实际上,她一晚上都在我身边睡得很好……”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用手松了松领带,想到弗洛躺在莉莲旁边,一阵徒劳的激情被搅动起来,让我感到痛苦。但是,像以往一样,它也让我感到温暖。我说:“和自己这么爱的人睡在一起是不是很难?”
“太难了!不过也很奇妙。”
“那你就从来没有——没有亲吻过她?”
“我有时候趁她睡觉的时候吻她,亲吻她的头发。她的头发真是漂亮……”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些躺在姬蒂旁边的日子,那时我们还没有做过爱。我用稍稍有些异样的语调说:“你会看她的脸吗,趁她做梦的时候——并且希望她梦到你?”
“我那时经常点蜡烛,就是为了看她!”
“当她躺在你身旁,你不曾渴望抚摸她吗?”
“我怕自己会抚摸她!我怕得要死。”
“那你是不是会时不时抚摸自己,并希望那是她的手指……?”
“哦,然后为自己脸红!有一次我在床上靠近她,她还在熟睡。“吉姆!”吉姆是那个男人的名字。然后她又说,“吉姆!”我从来没听过她用这种声音说话。我不知道我是该哭还是怎么办。但是我真想——哦,南希!我真的想趁她昏睡的时候抚摸她,让她以为我是他,然后再用那个声音叫出来……”
她吸了一口气。壁炉里的煤炭发出了爆裂的声响,但她没有去翻,我也没有。我们只是凝视着对方,她的话语如此温暖,让我们的凝视融化在彼此眼中,再也移不开视线。我几乎笑着说:“吉姆!吉姆!”她眨了眨眼,似乎在颤抖,然后我也颤抖了。然后我说,“哦,弗洛……”
接着,似乎是被神秘的力量推动,我们嘴唇之间的距离变得狭窄,最后消失,我们接吻了。她举起手抚摸我的嘴角,然后她的手指伸进了我们贴在一起的嘴唇,尝起来还是甜的。然后我颤抖得太厉害了,不得不握起拳头对自己说:“别颤抖了不行吗?她会觉得你从来都没有被人亲吻过!”
然而当我举起手抚摸她,我发现她也颤抖得厉害。过了一会儿,我把手指从她的脖子伸向她乳房之间的缝隙,她像鱼一样抽动起来,然后笑着靠近我。“再用力一点!”她说。
我们倒在床上,床又向地板塌陷了一英寸,我们的重量都压在轮子上——我解开了弗洛伦丝的衣服,把脸埋在她的胸前,透过她棉质的内衣吮吸着她的一个乳头,直到乳头变硬,她开始变得僵硬,并喘息起来。她又把双手放在我头部,扶起我以便吻我。我躺下来,向她靠过去,感觉到她在我身下,乳房贴着我的乳房,直到我感觉到要高潮了,或者昏过去——但接下来她把我转过来,掀起我的裙子,把手放在我的两腿之间,非常缓慢而轻柔地抚摸着我,充满挑逗,让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高潮……
最后,我感觉到她的手停留在我最湿润的地方,她在我的耳边喘息着。“你想要我,”她小声说,“进去吗?”这个问题如此温柔,如此殷勤,我都快哭了。“哦!”我说,她又开始问我,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她进来了。我想我叫出声来了,我想我颤抖了,气喘吁吁地叫出声来了……
当我高潮时,我感觉到一阵暖流喷涌而出,我发现这股液体把她的胳膊都弄湿了。她也同时达到了高潮,虚弱而沉重地躺在我旁边,短裙都湿了。她把手抽出来,又引得我再度颤抖,我捧起她的脸亲吻着,然后我们静静地躺在一起,四肢仍紧贴着彼此,我们的脉搏像冷却的引擎一样平缓下来,慢慢归于平静。
最后她站起来,头撞上了桌角——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把床顶到客厅的另一边了。她笑了。我们脱下衣服,她熄灭了油灯,我们穿着濡湿的衬裙钻进毯子里。等她睡着了,我抚摸着她的脸,亲吻着她额头磕青的地方。
我醒来发现还是晚上,但是天色微明。我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吵醒的,但是当我环顾四周,发现弗洛伦丝已经起来了,头从枕头上抬起来看着我,显然已经十分清醒。我又捧起她的手亲吻起来,感觉到自己体内抽动了一下。她笑了,但是这笑容里有一团阴影,让我心中一冷。
“怎么了?”我轻声说。她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只是在想……”
“什么?”她不回答。我用手肘撑着自己,这时也很清醒了,“想到什么了,弗洛伦丝?”
“我刚才在黑暗中看你,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你睡着的样子。你看起来就像个陌生人。然后我想,你就是个陌生人啊。”
“陌生人?你怎么会这么说呢?你都和我在一起一年多了!”
“昨晚,”她说,“我第一次发现你曾经是个音乐厅的明星!这种事情你怎么能保密呢?你为什么要保密?你还做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你可能还进过监狱呢,我都一无所知。你或许还疯过。你可能还卖过身!”
我咬了咬嘴唇,但是想起了她在“男孩”酒吧对那些妓女也很友善。我迅速说道:“弗洛,过去我确实曾经在街头卖身。你不会因此而讨厌我吧?”
她立刻把手收了回去。“在街上!我的天啊!我当然不会讨厌你,但是——哦,南希!想到你也曾经像那些悲哀的女孩一样……”
“我并不觉得悲哀,”我移开了视线,“而且说真的,我——嗯,我也并不是作为女孩卖身。”
“不是作为女孩?”她说,“你的意思是?”
我用指甲抓住了毯子丝质的边角。我应该把这个自己守口如瓶了如此之久的故事告诉她吗?我看到她的手放在床单上,胃里又悸动了一下,想到刚才她的手指打开了我的身体,在我体内慢慢地转动……
我吸了一口气说:“你有没有去过惠特斯特布尔?”
我发现自己一讲起来就停不下来了。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关于我在牡蛎餐馆的生活,关于姬蒂,为了她我离开了家,而她又抛下我,投入沃尔特·布利斯的怀抱。我告诉她我失心疯的日子,我乔装成男人在街上游荡,我在格林街和米尔恩太太以及格蕾西在一起的时光——她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我的。最后我告诉她关于戴安娜、费里西蒂还有泽娜。
我讲完已经快天亮了,客厅里似乎比以往更冷。在我讲这些的时候,弗洛伦丝静静地听着,当我讲到卖身的那一段,她开始皱眉头,后来眉头皱得更紧。现在都快拧到一起了。
“你想知道我有什么秘密……”我说。
她扭过头去,“我没有想到你的秘密这么多。”
“你说过你不会讨厌我卖过身的。”
“真想不到你做过这些事,而且是为了好玩。还有——哦,南希,为了这么残酷的乐趣!”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想到你遇到了这些人,然后无依无靠……”
“我把他们都抛在脑后。”
“你的家人。你刚来的时候说你的家人不要你了。但其实是你抛弃了他们!他们该有多想你啊!你就从来没有想念过他们?”
“有时候,有时候会想。”
“还有那位格林街的女士,她那么喜欢你。你就没想过去看看她,还有她女儿吗?”
“她们搬走了,我去找过她们。总之,我很愧疚,是我忽略了她们……”
“忽略了她们,为了那个——她叫什么来着?”
“戴安娜。”
“戴安娜。那么,你很在乎她?”
“在乎她?”我直起身来,“我讨厌她。她简直就是个魔鬼,我跟你说过。”
“可是,你跟她同居了那么久……”
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气闷,被我自己的故事和她嘲讽的意味呛到。“我解释不清楚,”我说,“她于我有一种魔力。她很有钱。她有——很多东西。”
“你一开始告诉我是一个男人把你撵出来了。然后你说是一位女士。我还以为是哪个女孩让你失恋了。”
“确实有个女孩,不过她是姬蒂,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还有,戴安娜很有钱,她打肿了你的眼睛,你听之任之。然后她把你撵出去了,因为你亲了她的女佣。”她的声音稍微平静一些了,“那她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沉默地躺了一会儿,这张床好像突然变得很小。弗洛伦丝盯着窗户上被晨光照亮的窗帘,我痛苦地看着她。然后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开始咬指甲。我伸出手去制止她,但是她把我的胳膊推开,想要起身下床。
“你要去哪儿?”我问她。
“上楼。我要上去坐一会儿想一想。”
“别!”我叫起来。听到我的叫声,楼上婴儿床里的西里尔醒了,开始叫妈妈。我抓住弗洛伦丝的手腕,把她拉回来,压在床上,不管婴儿怎么哭闹,“我知道你要干吗,”我说,“你想上去想莉莲!”
“我没法不想莉莲!”她似乎被击中了,说道,“我情不自禁。而你,你也是一样,只不过我以前不知道。你别说,别说你昨晚亲我的时候没有想到她,那个姬蒂!”
我吸了一口气,但是又犹豫了。因为这是真的,我没法说出来。姬蒂是我第一个热烈亲吻的人,仿佛我以后的亲吻也沾上了她的颜色和味道,而非苏荷区那些精液、眼泪和啜泣,也不是费里西蒂那些美酒和湿热的抚摸——这些都没有冲淡姬蒂的吻。我一直都记得她的吻,但是这对戴安娜和泽娜都不是问题。为什么在弗洛伦丝这里就成问题了?
当她吻我的时候她想起了谁,这真的重要吗?
“我只知道,”我终于说出口,“如果我们昨晚没有躺在一起,我们会因为渴望而死的。如果你现在要跟我说以后我们都不一起睡了,那真是好极了!”
我仍旧抱着她,西里尔仍旧在哭。但是奇迹出现了,他慢慢不哭了,弗洛伦丝也慢慢在我怀里松弛下来,把头转向我。
“我喜欢把你当成,”她小声说,“贝壳里诞生的维纳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你来这里之前的恋人……”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想呢?”
“因为你想起来了!万一姬蒂再次出现,让你回到她身边呢?”
“她不会的。姬蒂走了,弗洛,就像莉莲。相信我,还是莉莲回来的可能性大一点!”我笑了,“如果她回来,你可以跟她走,我一句话都不会说。如果姬蒂来找我,你也可以这么做。那么,我想,我们就各有各的天堂了,就可以在不同的云朵上和彼此招手了。但是在那之前——在那之前,我们就不能继续亲吻,及时行乐了吗?”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恋人的誓言一样怪异,但我们都是有着奇特过去的女孩,就像盖错了盖子的盒子一样。我们必须承受这些,而且得好好地承受。我们要非常仔细——当弗洛伦丝叹了口气,最终把手放在我身上时,我心想,我们必须非常仔细,才能不让这盒子里的东西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