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吗,皮奥德尔?”塞尔玛姨妈问道。
“嗯!”凯特插进来。
然而,已经太晚了。“我前阵子过敏得很严重,但现在好多了,”皮奥特尔说,“可能是因为他们在灌木根部周围放的那种味道刺鼻的木头。”
“我们管那个叫护根,”塞尔玛姨妈告诉他,“它的作用是在漫长炎热的夏季保持住树根的水分。但我相当怀疑你是否真的是对护根过敏。”
塞尔玛姨妈每当有机会纠正别人都会十分高兴,而皮奥特尔更是始终笑容满面地望着她,对她的赞美之意溢于言表——而赞美恰恰是正中她下怀的。或许这个晚上会比凯特想象中过得顺利。
他们聚集在门厅里:凯特、她父亲,还有皮奥特尔,塞尔玛姨妈和她丈夫巴克莱姨夫。塞尔玛姨妈是位六十出头的漂亮女人,个子小小的,一头柔顺的金色短发,脸上妆容明艳。她穿了一身米色的真丝衣裤套装,一条色彩斑斓的丝巾绕了好几圈系在她颈上,末端飘至肩后(凯特以前会想象,她姨妈一年四季都系围巾是为了隐藏什么——过去动过手术或者,谁知道呢,没准是被蛇咬过留下的几处伤口)。巴克莱姨夫身材清瘦,长相英俊,满头灰发,身着一套考究昂贵的灰色西装。姨夫手下掌管着一家欣欣向荣的投资公司,他似乎觉得巴蒂斯塔博士和他的两个女儿古怪好笑,就好像是一个小镇上自然历史博物馆里的展品。现在,他正带着宽容的微笑看着他们,风度翩翩地闲立在门廊上,双手插在裤袋里,西装外套的边缘因此起了优雅的褶皱。
其余几人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凯特穿了那条牛仔短裙,上身穿的是格子衬衫。皮奥特尔穿着牛仔裤——外国人的牛仔裤,皮带刚好系在腰部,宽松的裤腿看上去胀鼓鼓的——但他上身搭配了一件熨烫挺阔的白衬衫,鞋子也不是他惯常穿的球鞋,而是一双棕色的尖头牛津鞋。甚至连巴蒂斯塔博士都努力了一把:他穿上了他唯一的那套黑色西装,里面穿了件白衬衫,系了一条细细长长的黑色领带。每次只要不是穿着他最爱的工装连体裤,他看上去总是瘦骨嶙峋,犹疑不决。
“真叫人激动。”塞尔玛姨妈刚要开始,凯特就与她同时说道,“我们到起居室去吧。”她和塞尔玛姨妈之间经常会出现抢着说话的问题,“塞隆舅舅已经到了。”凯特边说边带他们进去。
“真的吗?”塞尔玛姨妈说,“嗯,那肯定是他来得太早了,因为巴克莱和我是准时准点到的。”
凯特对此无话可说,因为塞隆舅舅确实是早到了,这是他们事先特别约定的,为的是能一起商量下婚礼事宜。
塞尔玛姨妈带头走在前面,走进起居室时她伸出双臂准备拥抱邦妮,后者刚从躺椅上站起来。“邦妮,亲爱的!”塞尔玛姨妈说道,“天哪!你不冷吗?”
这是今年真正热起来的第一天,邦妮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冻着。塞尔玛姨妈其实只是为了指出邦妮的背心裙过于暴露,这条裙子只有一般人的衬衫那么长,肩膀处绑了两个巨大招摇的蝴蝶结,看上去像是天使的翅膀。再者,她凉鞋的后跟那里是光溜溜的。这可不行。
多年来塞尔玛姨妈给女孩子的许许多多条教诲中,有一条便是:永远不要在社交场合穿露后跟的鞋子。这条的重要性仅次于“第一规矩”:永远,永远,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在餐桌上抹口红。塞尔玛姨妈的每一条规矩都根深蒂固地印刻在凯特的脑海里,尽管凯特天生就不会去买露后跟的鞋子,也不会抹口红。
然而,邦妮一般不会深究塞尔玛姨妈的话中之意。她只是说:“不冷啊,我都快热死了!”说着轻快随意地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嗨,巴克莱姨夫。”她说,然后在他脸上也啄了一下。
“塞隆。”塞尔玛姨妈仪态尊贵地说道,俨然像在颁布某项特许令。塞隆舅舅从椅子上站起来,两只胖乎乎的长满金毛的手十字交错地紧攥在胯部前面。他和塞尔玛姨妈是双胞胎兄妹,所以两人名字的头一个字都是“塞”(其实他们的小妹妹的名字也是这样的),但塞尔玛姨妈是“先出来的那个”——按她自己的说法——因此多少有点家中老大的自信劲儿,而塞隆却是个胆小懦弱的男人,至今未婚,甚至都从未有过任何正儿八经的经历。或者他曾经有过,只是自己没意识到。他似乎总在朝什么眨着眼睛,好像在试图让自己理解这是一种最稀松平常的人类行为,他今晚穿了件黄色短袖衬衫,看不出牧师身份,这让他有种剥去了外皮,丝毫没有反抗之力的感觉。
“你难道不激动吗?”塞尔玛姨妈问他。
“激动啊。”他重复着,显得忧心忡忡的。
“我们要把凯特嫁出去了!你可真是匹黑马,不是吗?”她在一把扶手椅上坐定,对着凯特说道。与此同时,坐在摇椅上的皮奥特尔把椅子拖过来挨近塞尔玛姨妈。他仍然目不转睛、满怀期待地盯着她的脸,他的脸上也仍是笑容洋溢。“我们都不知道你有人追,”塞尔玛姨妈对凯特说,“我们还担心邦妮会比你早走上圣坛呢。”
“邦妮?”巴蒂斯塔博士说,“邦妮才十五岁呢。”他的嘴角耷拉下来,而且他到现在都还没坐下。他就直愣愣站在壁炉前面。
“坐啊,父亲,”凯特说,“塞尔玛姨妈,我给你倒点什么喝的?塞隆舅舅喝的是姜汁汽水。”
她特意提到姜汁汽水是因为她方才知道父亲只买了一瓶酒——是她的错,她不该把这事交给他来做——所以她希望在晚饭前没人提出要喝酒。然而姨妈说:“请给我来点白葡萄酒。”说完便转向了皮奥特尔,后者仍然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可能从她口中吐出的任何金句珠玑。“来,告诉我们,”她说,“你们是怎么……”
“我们只有红酒。”凯特说。
“那就红酒吧。皮奥德尔,你们是怎么……”
“巴克莱姨夫呢?”凯特说。
“嗯,给我来点红酒吧。”
“你和凯特是怎么认识的?”塞尔玛姨妈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皮奥特尔立马回答:“是她到巴蒂斯塔博士的实验室来。我本来不抱期望的。我想的是,‘住在家里,没男朋友’那种女孩。但她就这样出现了。高挑,头发像意大利电影明星那样。”
凯特起身离开房间。
她拿着红酒回来时,皮奥特尔已经讲到了她的内在品质,塞尔玛姨妈微笑地点着头,看上去像是着了迷。“她有点像我家乡的女孩子,”他这样说着,“真诚,坦率,想什么说什么。”
“这我同意。”塞尔玛姨妈小声嘀咕。
“更重要的是她心地善良。很有思想。”
“哎呀,凯特!”塞尔玛姨妈像是恭喜她似的叫道。
“很会照顾人,”皮奥特尔继续说着,“照顾小朋友。”
“啊。你还会继续下去吗?”塞尔玛姨妈接过酒杯时问凯特。
凯特说:“什么?”
“你结婚后还会继续在学前学校工作吗?”
“哦,”凯特说,她还以为塞尔玛姨妈问的是她的这出假戏打算唱多久,“是的,当然了。”
“她可以不用去的,”皮奥特尔说,“我可以养她,”说着他甩出一只手臂,动作幅度惊人,险些打翻自己的酒杯(很不幸,他也要了酒),“如果她愿意,她现在就可以辞职。或是去上大学!上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我会出钱。她现在由我负责了。”
“什么?”凯特说,“我不是由你负责!我是由我自己负责的。”
塞尔玛姨妈发出啧啧声。皮奥特尔只是微笑着环顾屋里的其他人,仿佛在邀请他们分享自己的快乐。
“好姑娘。”巴克莱姨夫出人意料地来了句。
“好吧,等你有了孩子,这可就不好说了,”塞尔玛姨妈说道,“我能问下我们喝的这是什么酒吗,路易斯?”
“嗯?”巴蒂斯塔博士郁郁寡欢地看了她一眼。
“这酒很好喝。”
“哦。”他说。
他看上去并不太兴奋,尽管这可能是有史以来塞尔玛姨妈头一回夸奖他。
“告诉我,皮奥德尔,”塞尔玛姨妈说,“你们家人会来参加婚礼吗?”
“不会。”皮奥特尔说,依然满面笑容地看着她。
“老同学呢?同事?朋友?”
“我确实有个研究所的朋友,但他人在加利福尼亚。”皮奥特尔说。
“哦!你们走得近吗?”塞尔玛姨妈问。
“他人在加利福尼亚。”
“我是说……你想邀请他参加你的婚礼吗?”
“不,不用了,那样会很滑稽。婚礼才五分钟。”
“哦,当然不会那么短的。”
塞隆舅舅说:“他说的是真的,塞尔玛,他们要的是一场简化版本的婚礼。”
“我理想中的仪式,”巴克莱姨夫赞许地说道,“简短干脆。”
“安静,巴克莱,”塞尔玛姨妈对他说,“你不是说真的。这可是一辈子仅此一回的大事!所以我才不能相信你和我没有收到邀请。”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令人不适的沉默。最后,还是塞尔玛姨妈自己的社交本能占了上风,她率先开口,另起话题。“告诉我,凯特,你打算穿什么衣服?”她问,“我很乐意带你去购置礼服。”
“哦,我想我准备好了。”凯特说。
“我知道你不可能指望穿得进你那可怜的母亲在她当年结婚时穿的婚纱……”
凯特默默希望塞尔玛姨妈能有一次,就这一次,在提到她母亲时不要加上“可怜的”。
也许她父亲和她想的一样,因为他打断姨妈问道:“是时候把晚饭端上餐桌了吧?”
“是的,父亲。”凯特说。
她起身时,塞隆舅舅正在问皮奥特尔他的国家是否允许信仰宗教。“我为什么会想要那个?”皮奥特尔不解地反问道,脸上是真诚的好奇。
凯特很高兴能离开房间。
两个男人在下午早些时候就做好了菜——煎鸡肉配豆薯粉,洒上红胡椒酱——那天晚上做的枫糖不尽如人意。凯特只需要把盘子端过去放到餐桌上,搅拌好沙拉即可。她在厨房和餐厅之间来回走动这会儿,断断续续地听到从起居室里传来的聊天内容。她听到塞隆舅舅说到“婚前咨询”这几个字,她一时呆住了,但皮奥特尔却说:“真是伤脑筋,这两种‘咨询[1]’。我总把它们两个的拼法给混淆起来。”听到这里,塞尔玛姨妈高兴地抓住机会,给他上了堂英语课,于是刚才那茬儿就这么过去了。凯特不确定他是否是故意转换了话题。
她发现,他的表现有时会出乎她的意料。渐渐明晰的一点是,想当然地以为他听不懂她的话中之意是很危险的。他领会的比他假装出来的多得多。另外,他的发音也有所进步。或者只是她开始习惯他的发音问题了?而且他也开始偶尔在句子开头加上一个“嗯”或“哦”。他似乎相当热衷于发现新的习语——比如说“操之过急[2]”,过去几天里他动不动就要在说话时用上这个短语(“我想着晚间新闻应该已经在放了,却发现我……”接着是一阵沉甸甸的停顿,最后他得意扬扬地蹦出一句“操之过急了”结束全句)。时不时地,他会用上一个让她觉得熟悉得诡异的表达。“老天啊”,他说,还有“呀”,有那么一次还是两次,他还用了“还算过得去”。每当这种时候,她都感觉像是有人无意中瞥见了她镜中的模样。
然而,他仍然无可辩驳地是个外国人,甚至连身体姿势都是外国人的。他走起路来像外国人那样笔挺笔挺的,步子也迈得较小。他像外国人那样喜欢直溜溜地夸人,把那些赞美之语重重地丢到她脚下,仿佛一只猫邀功似的向她展示捕来的死老鼠。“傻子都看得出你有所企图。”她会这么说,而他则会装出一副不懂她在说什么的样子。现在听着他在起居室里大谈特谈冰水的隐形危害,她觉得很尴尬,也为他感到尴尬,心中交织着对他的怜悯与不耐烦。
但就在这时,一双细高跟鞋蹬蹬地从餐厅走了过来。“凯特?你需要帮忙吗?”塞尔玛姨妈用动人的假音高声喊道,片刻之后,她就悄悄穿过了厨房门,一只手环住凯特的腰,带着酒味的吐息低语道,“他太可爱了!”
所以显而易见,是凯特太挑剔了。
“他的皮肤有种金色的色调,眼睛在眼角处微微上扬……还有我爱极了他那头粘丝似的黄发,”姨妈说道,“他肯定有点鞑靼人血统,你不觉得吗?”
“我不知道。”凯特说。
“那个是‘鞑靼人’吗?”
“我真的不知道,塞尔玛姨妈。”
晚餐上,塞尔玛姨妈提议说由她来办宴席。“什么宴席?”凯特问,但她父亲斜瞟过来朝她使了个眼色。她猜得出他的意思:他是想着如果他们设宴庆贺的话,就能让移民局彻底信服。
“我得承认,他们确实是真的结婚,”黑白片里的侦探会这样向上级汇报,“因为新娘家大张旗鼓地为两位新人举办了一场宴席。”
在凯特的想象中,移民局的人喜欢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俚语词[3]。
“不让你的亲朋好友参与你的幸福时刻,这样太自私了。”塞尔玛姨妈这样说着,“对了,理查德和他老婆呢?”
理查德是塞尔玛姨妈和巴克莱姨夫的独子,属于过于自信的那类人,头发永远是精心吹过的。他在华盛顿当政治说客,习惯在发表高见前挺一挺身子,煞有介事地深吸一口气,听得见气流吹过他胡子的声音。他怎么也不可能关心凯特幸福不幸福的。
“我想如果你真的不想请我们出席典礼,这也是你的决定,”塞尔玛姨妈对她说道,“我对此不高兴,但这毕竟不是我的事。然而,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应该受邀参加。”
简直就是恐吓。凯特可以想象,要是塞尔玛姨妈没法办成她心心念念的宴席的话,她很可能会举着个标语牌在教堂前面示威抗议。她看向皮奥特尔,他仍然挂着那个巨大的满怀希望的笑容。她又看向塞隆舅舅——她故意跳过了父亲——他正鼓励似的朝自己点着头。
“好吧,”她最后说道,“好吧,我考虑一下。”
“哦,真棒。这真是非常,非常完美,因为我刚刚重新布置了起居室,”塞尔玛姨妈说,“你会爱死我给躺椅上铺的罩布的:这种条纹缎子,贵得要命,但一分钱一分货。我还把每个人的座位都安排好了,起居室现在总共能容纳四十人。五十也行,挤一挤的话。”
“五十人!”凯特叫道。这就是为什么她不想让她姨妈参加婚礼——她总是这样自说自话,兴奋过了头。“所有我认识的人加起来都没有五十个。”凯特对她说。
“哦,肯定有的。老同学啦,邻居啦,学校同事啦……”
“没有。”
“那你有几个?”
凯特想了想。“八个?”她也说不准。
“凯特。光是小朋友学校的人就不止八个了。”
“我不喜欢人多拥挤,”凯特对她说道,“我不喜欢夹在人群中间。我不喜欢因为自己没有不停走动,跟新到的客人打招呼而感到愧疚。”
“啊,”塞尔玛姨妈脸上露出了精明计算的神色,“那么请大家坐下来吃顿小小的便饭如何?”
“这个小小的便饭请多少人呢?”凯特警惕地问道。
“嗯,我那家餐桌只能坐十四人,所以你知道不会来太多的。”
在凯特听来,十四人已经够多了,但总比五十人好点。“嗯……”她犹豫着,然后她父亲抢着插进来说:“来,我们看一看,有你、皮奥德尔,我和邦妮,塞尔玛、巴克莱和塞隆,还有理查德和他老婆,还有……哦,可能还有我们的邻居,希德和罗丝·戈登夫妇——他们在你母亲去世后很照顾我们。还有……那个谁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说的是谁?”
“你高中时候最好的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
“哦,爱丽丝。她已经结婚了。”凯特说。
“很好,她可以带上她丈夫。”
“但我都好多年没见过她了!”
“哦,我记得爱丽丝的,她总是很有礼貌。”塞尔玛姨妈说道,“所以,现在有几个了?”她开始掰着手指头数数,“九,十……”
“我们又不是非要凑到某个最低人数不可。”凯特对她说。
“十一,十二……”塞尔玛姨妈数着,假装没听到凯特的话,“十三,”她数完了,“哦,亲爱的。一共十三个人——不幸的数字。”
“或许还能加上拉金太太。”巴蒂斯塔博士建议道。
“拉金太太已经死了。”凯特提醒他。
“啊。”
“拉金太太是谁?”塞尔玛姨妈问。
“以前照顾她和邦妮的女佣。”巴蒂斯塔博士说。
“哦,对哦。她死啦?”
“我们可以请爱德华!”邦妮冒出一句。
“你为什么会想邀请你的西班牙语辅导老师来参加结婚宴席?”凯特不怀好意地问她。
邦妮坐在椅上的身子猛地跌落了一截。
“路易斯,”塞尔玛姨妈说,“你那个姐姐还活着吗?”
“是的,但她住在马萨诸塞州。”巴蒂斯塔博士说。
“或者……我知道你在小朋友学校肯定有个私交最好的同事,”塞尔玛姨妈对凯特说道,“有没有某个特别要好的朋友?”
凯特想象亚当·巴恩斯那蒙着黑灰色阴翳的目光越过塞尔玛姨妈的薇吉伍德[4]瓷器望向她的样子。“没有。”她说。
一阵沉默。所有人都责备地看着她——甚至包括塞隆舅舅,甚至包括皮奥特尔。
“一桌十三人又怎么了?”她问他们,“你们真的都那么迷信吗?我一个都不想请!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讨论这个!我以为只是一场小小的简单朴素的婚礼,只有父亲、邦妮、皮奥特尔和我参加。现在一切都失了控!我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来,来,亲爱的。”塞尔玛姨妈说道。她隔着餐桌伸过一只手拍了拍凯特的餐具垫,这是她能够着凯特的唯一方式了。“那就一桌十三人吧。”她说,“我只是想要依循传统,仅此而已。我们一点儿也不迷信。别为这事苦恼。一切都不用你操心。告诉她,皮奥德尔。”
皮奥特尔就坐在凯特边上,他靠拢过来甩出一只胳膊绕在她肩上。“别担心,我的凯特娅。”他说道,吐出红胡椒的呛人气味。
“真甜蜜。”塞尔玛姨妈柔声夸赞。
凯特把肩膀从他胳膊下挪开,伸手拿起水杯。“我就是不喜欢小题大做。”她对着所有人说,然后喝了一口水。
“这是当然的,”塞尔玛姨妈安慰她说,“不会搞任何小题大做的,你看着吧。路易斯,酒呢?给她倒杯酒。”
“恐怕已经喝完了。”
“你只是有点紧张,仅此而已。这是新娘常有的不安。来,凯特,我就再问你一个小小、小小的问题,然后我就闭嘴:你们没有打算婚礼当天就离开,对吧?”
“离开?”凯特说。
“度蜜月啊。”
“没有。”
她懒得解释说他们根本就不度蜜月。
“太好了,”塞尔玛姨妈说道,“我总觉得,才举行完婚礼就急匆匆地开始一场漫长的耗费体力的旅行,真是大错特错的决定。所以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在那天晚上举行我们的小小宴会。这样就好多了。我们会早点开始,因为这天肯定够你受的了。五点或是五点半左右,开始端上喝的。就这样。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现在我们换个话题吧。这鸡肉可真有趣!是你们两个男人做的吗?让我刮目相看。邦妮,你不来点吗?”
“我是素食主义者?”邦妮说。
“哦,是吗?理查德有个阶段也这样。”
“这不是一个……”
“谢谢,塞尔玛姨妈。”凯特说。
这一次,她说的是真心话。姨妈表现得如此镇定自若,让她莫名地感到慰藉。
这不是新娘常有的不安,而是“为什么每个人都同意这事?你怎么能允许这事?难道没人来阻止我吗”?
上个星期二——轮到凯特负责“额外托管”——在把最后一个孩子送上最后一个过来的家长的车上后,她回到四岁班,只见所有的教师和助理一下子从小朋友坐的迷你椅上跳了起来,齐声喊道:“惊喜!惊喜!”原来就在她离开的短短时间里,他们都从各自躲藏的地方出来,在昌西夫人的桌子上铺了纸餐布,往上面摆好点心、纸杯和一叠纸盘子,那张堆乐高积木的桌子上则倒放了一把蕾丝阳伞,里面堆满了用薄纸包起来的各种礼物。亚当弹着他的吉他,达令夫人在潘趣酒碗后面主持着局面。“你事先知道吗?你猜到了吗?”他们不停地问凯特。凯特说:“从来想都没想过。”这倒是大实话,“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断这样说着。
他们把礼物塞给她,附带没完没了的解释:我本来订的是蓝色的马克杯,结果送来的却是绿色的;这个沙拉碗可以放进洗碗机里直接洗;如果她已经有了套切肉刀具的话,也可以把这套拿去换掉。他们让她坐在宝座上——昌西夫人的写字桌——给她端上粉白相间的纸杯蛋糕和自家烤的布朗尼蛋糕。亚当唱起了《忧愁河上的桥》,然后费尔韦瑟夫人问她能不能给大家看一下皮奥特尔的照片(凯特给他们看了她手机里存的那张在餐厅拍的照片。有几个人说他长得很好看)。乔治·安娜想知道凯特打不打算把他带到四岁班来,在“展示与讲述”时间和大家见个面,但凯特回答:“哦,他一刻也没法从研究中抽身。”说这话时她想象着,皮奥特尔要是有机会露露面,该会如何地欣喜若狂,然后他又会如何把整件事搞得热闹张扬。鲍尔夫人还给了她一条忠告,让她打一开始就要让他明白得自己捡起袜子。
现在他们似乎对她另眼相看了。她有了地位,她变得重要了。突然之间,他们都对她要说的话感兴趣起来。
在这之前,她从未完全明白自己一直是无足轻重的,这种变化让她感到生气,却又匪夷所思地觉得不无欣慰。同时她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假象。真是搞不懂。
结婚会不会对她的晋升有所帮助呢?她忍不住想。自从宣布订婚消息后,她发现自己还一次都没被叫到办公室去过。
亚当送她的礼物是一个捕梦网。“网面是用柳枝做的。”他说。他用仿麂皮的绳子把它们编在一起,再饰以珠子——就像他在乔治·安娜快当妈妈时送给她的那个一样,和羽毛——就像她送给索菲娅的那个一样。“看,中间这块空的地方,”他从凯特手里拿过网向她演示,“是用来让美梦穿透进来的,这条环绕边缘的带子是用来挡住噩梦的。”
“这真可爱,亚当。”凯特说。
他把网放回她手里。他看上去有点悲伤,抑或这只是她的自欺欺人?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希望你知道,凯特,我祝福你的生活永远美好。”
“谢谢你,亚当,”她说,“这对我而言意义非凡。”
天气预报说那天会下雨,所以凯特是开车来上班的。回家的路上,堆在后排座位上的马克杯、锅碗和烛台格格地响着,它们和她父亲的实验室器材放在一起。她突然一把将手掌打在方向盘上。“这真可爱,亚当,”她用造作的尖音重复自己的话,“这对我而言意义非凡。”
然后她捏紧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前额。
塞尔玛姨妈问凯特是否打算改名为凯特·施切尔巴科夫(她发这个姓的音和她妹夫一模一样)。“当然不会。”凯特说道。即使这场婚姻不是暂时性的,她也反对新娘要在结婚后更名的观念。让她松口气的是,皮奥特尔同声附议:“不,不,不。”不过接着他又补道,“应该是施谢尔巴科夫·娅。女名结尾,因为她是女孩子。”
“女人。”凯特说。
“因为她是女人。”
“我就姓巴蒂斯塔。”凯特对她姨妈说道。
塞隆舅舅或许是恰逢其时地插了进来:“我刚才在起居室里跟皮奥德尔说到,我习惯在为新人们主持婚礼前建议他们做点咨询。”
“哦,这个主意好啊!”塞尔玛姨妈惊呼,好像她是头一回听说有这种做法。
“我们不需要咨询。”凯特说。
“诸如你是否打算更改姓氏之类的问题,尽管……”塞隆舅舅絮叨起来。
“别担心,”皮奥特尔连忙说道,“不是重要的事。只是一个桃子罐头的品牌。”
“什么?”
“我们两人之间会商量决定的,”凯特对大家说道,“谁还想要鸡肉?”
鸡肉没问题,她觉得,但红胡椒酱味道怪怪的。她盼着等人都走后拿出自己贮藏的牛肉干吃个够。
“我不知道凯特有没有提起过,”塞尔玛姨妈对着皮奥特尔说,“但我是个室内装潢师。”
“啊!”
凯特感觉皮奥特尔对于什么是室内装潢师压根一点概念也没有。
“你们俩以后是住独户房子,还是公寓?”塞尔玛姨妈问他。
“公寓,我想你应该会这么叫。”皮奥特尔说,“不过是在一栋房子里面,寡妇的房子,墨菲太太的。我住在顶层。”
“但结了婚后,他是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的。”巴蒂斯塔博士说。
塞尔玛姨妈皱起了眉头。皮奥特尔也是。邦妮说:“和我们一起住?”
“不,”皮奥特尔说,“墨菲太太家整个顶层都是我一个人住的,不用付房租,因为我负责把墨菲太太从轮椅上抱进车里,还帮她换电灯泡。步行就能走到巴蒂斯塔博士的实验室,而且从每个窗口望出去,我都能看见树木。今年春天还有了个鸟巢!起居室,厨房,两间卧室,卫生间。没有餐厅,但厨房里有餐桌。”
“听起来很迷人。”塞尔玛姨妈说。
“但是,结了婚以后,他会住在这里。”巴蒂斯塔博士说。
“我可以使用整个后院,因为墨菲太太没法推着轮椅到那里去,很大,非常大,大极了,阳光普照的后院。我种了黄瓜和小萝卜。凯特也可以种点东西,”他转向凯特,“你想种点蔬菜?或者只种花卉也行。”
“哦,”她说,“嗯,是的,我想种点蔬菜。至少,我觉得我想这样。我从来没拥有过一个菜园。”
“但我以为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巴蒂斯塔博士说。
“我们是讨论过了,但我没答应。”皮奥特尔说。
塞尔玛姨妈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路易斯,”她说,“接受事实吧。你的小姑娘长大啦。”
“我意识到了,但本来的意思是她和皮奥德尔住在这里。”
邦妮说:“没人告诉过我!我以为他们会住到皮奥德尔家!我以为现在凯特的房间就归我了。有窗下座椅的那间?”
“让他们住在这里要好得多,”她父亲对她说道,“我们几个人可以就在这座大宅子里面晃晃悠悠地住着。”
“那么‘天涯海角随君行[5]’的古训怎么办?”邦妮问。
塞隆舅舅清了清嗓子。“事实上,”他说,“这句话是对婆婆说的。人们好像从来没意识到这点。”
“对婆婆说的?”
“整整一层顶楼,”皮奥特尔对巴蒂斯塔博士说着,“第二间卧室现在是书房,但我会把它改造成凯特的卧室。”
塞尔玛姨妈警觉地直起身子。她丈夫咧嘴一笑说道:“嗯,这个嘛,我严重怀疑凯特是否还需要有自己的卧室。”
塞尔玛姨妈竖起耳朵等着听皮奥特尔的回答,就像一只导盲犬眯缝起眼睛瞄准一只鹌鹑似的,然而皮奥特尔却光顾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巴蒂斯塔博士,企图在气势上压倒后者。
有可能就像她在大学里住的男女混住宿舍,凯特想道。她很喜欢男女混住宿舍。她在那里感到很自由,适意随性,无拘无束,她从未和那里的男生交往,却都彼此相处愉快。
她不知道皮奥特尔喜不喜欢下象棋。没准他俩还能在晚上一起下盘象棋。
“我说全怪那首流行歌曲,”塞隆舅舅说着,“天涯海角……”他开始唱起来,细腻高亢,略带颤音。
“邦妮还太小,不能一人在家,没人看着,”巴蒂斯塔博士对皮奥特尔说道,“你应该最清楚我工作起来没完没了的。”
这倒是真话。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她就会把成打的小男生带回家里来。凯特眼看着那个很大、非常大、大极了的阳光普照的后院从指缝间溜走,不禁感到怅然若失。
但皮奥特尔说:“你们可以雇个人。”
这也是真话。凯特一个激灵振奋起来。
塞尔玛姨妈说:“反驳不了了吧,路易斯。哈!看来你遇上对手了。”
“但是……等等!”巴蒂斯塔博士说道,“这完全不是我本来所计划的!你们这说的根本是另外一套方案。”
塞尔玛姨妈转向凯特说道:“我很乐意到你们的公寓来,给你俩免费做一次装潢咨询。如果是某位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老教授的房子,我打赌它肯定大有潜力。”
“哦,是啊,很有潜力。”凯特说。若是承认自己连看都没看过那地方一眼,未免叫人生疑。
甜点只有从超市里买来的冰激凌,因为无论是皮奥特尔还是巴蒂斯塔博士对此都毫无头绪。所有人都满怀期望地看着凯特,她只好说:“好吧,我来看看能找到什么。”于是晚餐将尽之时,她起身来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奶油胡桃冰激凌。就在她把一叠小碗放在台子上摆成一排时,厨房和餐厅之间的门突然打开,皮奥特尔走了进来。他来到她身边,用胳膊捅了捅她的肋骨。“别这样。”她对他说。
“进展顺利,不是吗?”他在她耳边低语,“我觉得他们挺喜欢我的!”
“就算是吧。”她说,然后开始把冰激凌舀进碗里。
接着他热情洋溢地甩过一条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拉近自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有那么一瞬,她没有抵抗。他的臂膀坚实有力,将她环绕,他身上那股新割的干草的味道也很好闻。然而接着,她就“咳”地叫起来,立马跳开了。她转过身气势汹汹地对着他。“皮奥特尔,”她一脸严肃地说道,“你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的。”
“是的,是的。”他说着退到后面,举起两只摊开的手掌。“没有谁对谁着迷,”他说,“我能帮你把这些碗拿进去吗?”
“请帮我吧。”她对他说,于是他拿起最前面两个她已经装好冰激凌的碗,退回敞开的厨房门向餐厅走去。
但他说的是真话,他们看上去的确挺喜欢他。吃冰激凌时她注意到这点——巴克莱姨夫在问他有关他们国家有没有对冲基金的问题,塞隆舅舅则对他们国家有没有冰激凌更感兴趣,塞尔玛姨妈靠过来与他亲密交谈,让他也叫她“塞尔玛姨妈”。他立刻将其简化为“塞尔(Thel)姨妈”,或者更准确地说,是“Sel姨妈”。巴蒂斯塔博士在关于凯特住处问题的讨论之后一直闷闷不乐,一声不吭,但三位客人都显得兴致勃勃。
是啊,也难怪。他们高兴于不久便可摆脱她了。
一直以来,她都是个不服管教的异类——一个总惹麻烦的孩子,一个阴郁内向的少女,一个失败的大学生。他们能拿她怎么办?但现在有答案了:把她嫁出去。他们再也不用考虑她了,一点都不用了。
所以当塞隆舅舅提醒她和皮奥特尔得去领个结婚证时,她没好气地说道:“是啊,父亲和皮奥特尔已经领好了。父亲把表格也拿来了,让我填了给移民局看。”说完她挑衅似的环顾餐桌。
这话本应让她的姨妈、姨夫和舅舅坐直身子,嗅到异常的,然而塞隆舅舅只是点了点头,接着他们就继续聊了起来。对此最容易的解释,便是告诉自己他们没听懂她的话。
“等一等!”她想要告诉他们,“你们不觉得我值得拥有更好的?我本可以不用忍受这一切的!我应该谈一场真正的恋爱,有个真正爱我、视我如珍宝的人,一个送我许许多多鲜花、手写情诗、做捕梦网的人。”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兀自搅动着碗里的冰激凌。
注解:
[1] 英语中“counsel”和“counseling”都可作名词,“counsel”有“建议、忠告”的意思,“counseling”是“咨询”的意思。
[2] 原文为英语习语“jump the gun”,意思是在赛跑时,号令枪还未打响就跑了出去。
[3] 指的是上一句原文中的“shindig”一词,是个现已不太常用的口语词。
[4] Wedgwood,英国传统瓷器品牌。
[5] 原文为“Wither thou goest, I will go”,语出《旧约·路得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