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万事都在变化。孩子们也在长大。当她能娴熟地驾驭背着孩子打扫卫生(他们听到吸尘器的声音就会大喊大叫)这门艺术时,他们已经能走了。然后就到了晚上。
吃过晚饭后,诺姆直接去客厅学习了。米拉洗了碗,擦干,想着就有这么一小会儿的自由时间,于是洗了澡,梳好头,拿起一本书到客厅。她从八点半一直读到十一点。十点她就困了,可是还不能去睡,因为十一点左右,宝宝会醒来喝最后一次奶。她和诺姆很少交谈。克拉克出生后的那个六月,诺姆从医学院毕业了,不过他还要实习,所以似乎比以前更忙了。他经常值夜班,而米拉也巴不得他去值夜班。由于他白天在“这吵闹的鬼地方”睡也睡不着,于是下夜班后他会开车到他母亲家去,在自己原来的卧室里睡个安稳觉。有时候他还会在那里吃饭,米拉三四天也不见他的人影。诺姆发现米拉对此从不抱怨,于是心存愧疚。但她却觉得,他不在家反而好些。她可以调整自己的计划,全心全意照顾孩子,不至于在他们哭的时候手忙脚乱。诺姆回到家经常很累,爱发脾气。米拉觉得,顶着一天的压力过后,回到家还要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听孩子的哭叫,确实不容易。房子再宽敞一点儿就好了,孩子们再大一点儿就好了,钱再多一点儿就好了。
他们的性生活也少得可怜。诺姆不是不在家,就是很累。刚结婚时形成的模式已经牢不可破。他们性交时间很短,米拉也得不到满足。她躺回去,心想无所谓了。诺姆似乎发现了她并未满足,奇怪的是,他似乎反而很高兴。她也只是猜测,他们从不谈论这种事。有那么一两次,她试着和他谈一谈,却被他断然拒绝了。然而,他的拒绝并不是恶狠狠的,而是带着一丝取悦,他挑逗她,叫她“性感尤物”,或者摸着她的脸蛋,笑着表明自己很快活。可是在她看来,他觉得她不去享受性才是对的,这会让她更值得尊重。而在他少数几次想做爱的时候,他会为此向她道歉,并解释说,那对男性身体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米拉的生活中也有愉快的时候,那就是和孩子们在一起时。他们会让她感到由衷的快乐,尤其是她独自和他们在一起,不用操心诺姆的晚餐,也不必担心他们会吵到他的时候。托着他们小小的身体,给他们洗澡,看他们开心地咯咯笑着,一边抹沐浴露、搽粉,一边看他们指着她的或他们自己的脸,问哪是眼睛、哪是鼻子,这时,她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在她看来,他们的出生和她对他们的爱的萌生,是一种奇迹,然而,真正的奇迹,是他们第一次笑,第一次站起来,第一次牙牙学语时发出类似“妈妈”的声音。冗长而乏味的日子里充满了奇迹。当一个孩子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你时;当他看见一束光,像小狗一样雀跃地追过去,想把它抓在手里时;当他们不自觉地咯咯笑着时;当他因为看到可怕的影子在屋里移动、听到街上一声巨响或做了一场噩梦而哭泣时,你抱起他,他就贴在你身上啜泣。这时,你就会感到满足——说“幸福”并不准确。就像在医院里第一次抱着诺米时那样,米拉仍然感觉,孩子和她对彼此的爱是无条件的,是比其他生命体验更真实、更亲密的。她觉得自己领悟到了生活的真谛。
突如其来地,小小的白色乳牙从那如阴户般娇嫩的粉色牙龈里长出来。他们开始移动,爬行,站起来,蹒跚学步,就像人类中的第一个人用后肢站起来时一样,怀着兴奋和恐惧,以及一丝得意。然后,他们开始说话了,先是两个字,然后是七个字,越来越多。他们认真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问问题,说着话。他们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小人儿,她一点儿都不懂他们的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但她会学着去理解;虽然这两个人是在她的身体里生长,是从那里破土而出,还曾与她共享脉搏、食物、血液、快乐和悲伤的,但是现在,他们已是独立的人。她永远也摸不透他们的内心、思想、精神和情感世界。好像人不是突然降生,而是一步一步长出来的;好像每次出生同时也是一次死亡,他们每成长一步就离她更远一步,不再和她一体,时间越久,就离她越远。他们会和别人结婚,有自己的孩子,然后聚散离合,直至最终永别。而就连这最后的诀别,也是另一种模式的新生。他们会问问题,会表达,会要求:“这是蓝色吗?”“热。垫子热。”“饼干!”就这样兀自讲着。她回答,或同意,或否定,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话会被怎样理解,不知道他们进行思考和感受的背景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他们形成了怎样的色彩、味道和声音系统。
这并不是说,他们在出生之前就没有自己的个性。米拉有自己的一套“古时妇女的说教[1]”,并对它们深信不疑,她就好像一个古代戈尔韦的坐在壁炉边的爱尔兰妇女。诺米在子宫里时总是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分娩时不得不用产钳从她身体里拖出来,所以出生后看起来很独立,不太友善。四个多月大的时候,他才开始微笑。刚能走的时候,他就在屋子里蹒跚学步,并且抵触米拉帮他,如果不让他碰什么东西,他还会发火。然而,他还是有需要的。他经常不高兴,即便她抱着他,他也不会安静下来。他想要什么东西,却又不知道具体需要什么。他很聪明,很早就会说话了,而且在学会走路之前已经学会了推论。一天白天,他睡醒后,她抱着他,他竟然对着衣帽架说:“爸爸,再见。”她一开始也不明白,后来才意识到,他看见诺姆的雨衣不见了,所以意味着诺姆出门了。他是一个不安分、爱探索的孩子,似乎总想往前超越一步。
相反,克拉克则一动不动地躺在子宫里。他的出生很顺利,就像是滑出来的一样。他出生十天就会笑。诺姆说那只是神经反射,可是克拉克每次见到她时都会笑。最后,诺姆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在笑。克拉克黏着她,对她笑,对她喋喋不休,他爱她。有时,她也会把他放在弹跳座椅上一小时,他在上面蹦蹦跳跳,一个人玩儿。他就是早些年人们所谓的天使般的孩子。可有时候米拉担心他太乖了。有时她会特意将注意力从诺米身上移开,来陪克拉克玩,因为她担心诺米那不满足的天性会让她习惯去迎合他而忽略了克拉克。
当然,也免不了有不顺心的时候。哦,老天,我还记得那些年!孩子们耍一下午的脾气,你会以为自己把恶魔放出来了。遇到阴天,他们连着吵了两天,你就会觉得遇到了严重的手足之争而左右为难。(这全是你的错——因为你没给予他们足够的关注。)每次发烧都是一个潜在的杀手,每声咳嗽都让你心如刀绞。桌上的一毛钱不见了,说明孩子们长大了有可能做贼。一幅胡乱涂鸦的“杰作”可能预示着诞生了一位未来的马蒂斯[2]。老天爷啊,老天爷啊,我很高兴,经历了这一过程,我就会更了解我的孙子了,如果我会有孙子的话。
是的,生命的真谛。正如我所想象的,仿佛住在一艘大型远洋邮轮上,发动机藏在甲板下,好像一颗巨大的、跳动的心脏。你需要时刻照料、喂养、添煤,听着它、看着它,从早到晚,每天如此。你所观察的心脏会成长、变化,最终接管那艘船。这多么了不起,但又终将被遗忘。你并不存在,在生活的现实面前,就连孩子也变成次要的了。他们的需求和渴望从属于,且必须从属于他们的生存;从属于那颗必须使之跳动的伟大的心脏。孩子的看管人就像神殿里的祭司,而孩子是圣器,圣器中的火才是神圣所在。然而与祭司不同的是,孩子们的看管人并不享受特权和尊敬。在清洗、喂养、照顾,听着“烫,太烫了!不,不!”的各种琐屑当中,他们的生命渐渐流逝,连他们自己都不曾察觉。
他们的容貌和身体发生了变化;眼睛已经忘记了世界是什么样子;兴趣也变得单一,只关注那一个或几个小小的身体,他们在屋里横冲直撞,骑在用扫帚做的“马”上大声叫喊。圣火会偶尔冒烟,神圣的生命也偶尔会发出刺耳的声音。
圣火和神圣的生命都会将个体抹杀。米拉在照顾孩子的同时,世界依旧在前进。艾森豪威尔当选为总统,约瑟夫·麦克阿瑟正面临美国军方的麻烦。除去孩子以外,米拉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情发生在那一天——她正跪在厨房地上擦地板,其中一个孩子哭起来,诺姆不在,他不是在医院,就是在他母亲家里睡觉。她跪坐在地上,来回摇着头,脸上半是笑容,半是愁苦,她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害怕嫁给兰尼。不管怎样,她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俄狄浦斯无法摆脱命运,她也不能。剧本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