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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女性》第二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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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黛尔爬上那道隔开自家后院与布利斯家后院的栅栏,回头再帮迈克爬过去。布利斯隔着栅栏把明迪递给她,两人道别之后,阿黛尔从后门回到了家。她将明迪抱进客厅,把她放进围栏里,可是宝宝开始闹,抽抽搭搭的。

“迈克,陪明迪玩一会儿。”阿黛尔吩咐道。迈克跌跌撞撞地走到围栏边,在宝宝的头上摇着什么东西。

阿黛尔回到厨房,安排她的计划。周三下午,送埃里克参加童子军训练,还要买一箱苏打水,为童子军会议做准备;去干洗店取保罗的灰色西装;送比利去迪娜波利家补习功课。此外,她还在那一页的下方写下“牛奶”两个大字。她看了看时钟,已经下午三点零五分了。她拿起电话。

“嘿,伊丽莎白?你怎么样?噢。”她笑了起来。“是的,很好,我们还活着。”欢乐的笑声又响起来。“我在想今天要怎么熬过去,你知道吗?难熬指数为AA级。”又是一阵大笑。“是吗?噢,伊丽莎白!哦,我明白。欢迎你把衣服拿过来洗。从那天把肥皂泡一路喷到客厅以后,我家的洗衣机就一直没出过什么毛病。”对方传来一阵笑声。“哦,好啊。那是一定。要不,如果你需要的话……对,没错。不,听着,该我开车送他们了。没关系,反正我也要出去。你明天能开车送姑娘们去上舞蹈课吗?哦,谢天谢地。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到这里,阿黛尔的声音有些颤抖,可她立马恢复了镇定。“是的。没错。我家成了扔旧衣服的地方。我还想检查一遍呢,有些看起来还挺好的。”一阵咯咯的笑声。“你要去集会吗?斯皮诺拉神父说有话对我们说,我猜是要感谢我们吧。我们开会时要喝咖啡,吃蛋糕,需要有人自愿带些什么。哦,谢谢你,伊丽莎白。总让最忙的人帮忙,你却仍然愿意出力。我可以带自己做的姜饼。是的,就是那种,哦,真高兴。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把它们放进车里。车库里堆了有两米高的旧衣服呢。我把它们放在厨房里,但孩子们总要钻进去。”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是啊,它们是很软,但那东西总有点儿……怎么说呢……味道。哦,不,她还不会走路。我是说迈克。我想我不该叫他宝宝了,是吧?”她放声大笑,声音有些刺耳。“当然,这几天我们真该找时间聚一聚。或许哪天晚上我们能有时间。不,这周不行,保罗还要值班,或许下周的某个晚上吧。我们可以一起看场电影什么的。噢,噢,夜班,噢。会很久吗?其实,有时候也没那么糟。保罗上夜班时,我也没觉得不高兴。”此起彼伏的笑声。“是啊,他总喊着太吵了,睡不着。我明白。唉,可怜的人啊,白天才能睡觉,他一定不习惯。我可做不到,这我知道。是啊。晚上才能消停点儿,我明白你的意思,没错。”一阵笑声。

厨房里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声音。

“伊丽莎白,我得挂了。那些印第安人回来了,听起来好像后面追着骑兵队似的。好了,再见。”

埃里克和琳达都在哭喊。她抱起他们,把他们的外套脱掉,让他们安静下来,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校车上有个大男孩欺负埃里克,琳达打了他,他就和他们在同一站下车,一直追到了家门口,还扬言要回来报仇。她又给他们把外套穿上。而她自己的外套还穿在身上,一直忘了脱。

“好了,孩子们,我们会找到这个大坏蛋的。”说着,她朝前门走去。这时客厅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恐惧的哭声。

她冲了进去。围栏翻倒在一边,明迪四脚朝天地躺在围栏旁边的木地板上,尖叫着,迈克压在她身上,一边呜咽着,一边内疚地看着妈妈。阿黛尔一把将迈克拽起来,把他重重地撂到地板上。迈克大哭起来。她再弯下腰抱起明迪,把她贴在自己身上,轻轻地拍着。她用另一只手把围栏扶起来。

“怎么回事?”她生气地问迈克。迈克都一岁半了,可还是不太会说话。他想解释,一面委屈地看着她,一面抽泣。妈妈的粗暴让他很伤心,他自责地看着她。他本想和宝宝玩,想爬进围栏里去。

“好了,好了。”她揉着迈克的头发,略带歉意地说,“没关系,迈克,她没有摔伤。”他稍微平静下来,可还是在啜泣。“好了,我们去拿饼干。”

他拽着她的衣角跟进厨房。明迪乖乖地靠在她肩上,安静下来。她伸手从高处的饼干盒里拿了两块饼干给迈克。大孩子们也嚷嚷着要饼干,她又给了他们每人两块。明迪已经不哭了。她又把她抱回客厅,重新放进围栏里。明迪大喊大叫着,表示抗议。

“啊,天哪。”阿黛尔叹了口气,猛地转身对迈克尖声说道,“我要出去一趟。你看着明迪,听到了吗,别再想爬进去了!就在外面看着她。”说完她就出去了。

迈克瞪大眼睛看着她,一副不解的样子,但有了饼干,他还是比较满意的。他坐在旁边看着妹妹。明迪看到妈妈走了,脸都哭青了。于是,他用手轻轻拍她的脸,抹了她一脸的巧克力。他坐在那儿,吃完饼干,一边双手抱膝晃来晃去,一边和明迪说着话。十分钟后,她不闹了,就那样睡着了。

阿黛尔抓着两个大孩子的领子,把他们拉出门口:“那小子在哪儿?指给我看!”

安全的家和美味的饼干让他们平静下来,他们很想就这么算了,可阿黛尔偏偏不肯。她拽着两个孩子吃力地走在街上。就在这时,加德纳学校的校车来了,一群孩子下了车。一个很显然刚才还躲在矮树丛后的男孩跑出来上了车。“他在那儿!”孩子们指着他嚷嚷着。阿黛尔朝校车跑过去,却和比利撞个满怀。比利一下子闪开,阿黛尔扑倒在了人行道上。她抬起头,看见校车已经开走了。她就那样躺在人行道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想着自己是否受伤了,是否折了腿。哦,对啊,这倒是个不错的故事,可以跟姑娘们讲讲。她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发现自己只是擦伤了膝盖。

在回家途中,她告诫琳达和埃里克,不要和那个调皮鬼说话,别理他。如果他再跟着他们回家,就直接来找她,她来对付他。他们睁大眼睛,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她跌倒的时候,他们还笑她,所以他们现在很内疚。

她看了看表。“哦,天哪,埃里克,穿上你的校服!”她说着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瓶子,放进盛着水的锅里,然后走进客厅。阿黛尔紧抿着嘴,把宝宝从围栏里抱出来,抱进厨房,把她嘴上和手上的巧克力洗干净,给她穿了一件上衣,把她重重地放在厨房的地板上。宝宝小声抽泣着,其他孩子都安静下来。他们都意识到了妈妈在气头上。他们迅速穿上外套,阿黛尔给迈克套上外套,然后检查了一下奶瓶。瓶子太烫了,她又稍微在冷水里过了一下,然后抱起宝宝,拿上她的一包东西,让他们全都上车。她把宝宝绑在车座上,把奶瓶放在她的手里,宝宝吸了一口就大叫起来,阿黛尔一把夺过瓶子,发现还是太烫了。她坐在驾驶座上,把头靠在方向盘上不停地说:“哦,天哪,哦,天哪。”然后,她振作起来,把车开出车道。宝宝的舌头烫着了,一路哭叫着,她自己擦伤的膝盖还在火辣辣地疼,其他孩子都不敢吱声。她意识到自己本该清洗下伤口的。她在街上一路飙车,直到后来才稍微冷静了一点儿。

她吩咐大家好好待着,自己进了一家苏打水折扣店,买了一箱最便宜的罐装苏打水。接着,她开车去伊丽莎白家,按着喇叭。汤姆跑出来,上了车。然后她又开车去艾默利太太家,本周的童子军会议就是在这里召开。汤姆帮埃里克拿着那箱苏打水。然后,她把车开到迪娜波利家,让比利下了车,告诉他需要接时就给她打电话。她又开车前往小镇另一边的裁缝店,去取保罗的灰西服,那是唯一保罗觉得还不错的裁缝店。她把衣服挂在后座的挂钩上,命令孩子们不准碰它。接着,她在牛奶店前停了车,进去买了四升牛奶。此时,奶瓶已经凉了,明迪安静地吸着奶。阿黛尔终于开车回家了。宝宝已经哭得没力气了,温暖的牛奶下肚,她就又睡着了。阿黛尔把她从车座上抱起来的时候,发现很吃力,因为买的那包东西还缠在她的胳膊上。琳达帮她把东西解开,然后试着帮忙把牛奶桶提进屋,可牛奶桶太重了,在车道的半路就掉了下来。阿黛尔听到咣的一声,转过头来看。琳达抬头看着妈妈,吓得脸色发白。(哦,天哪,天哪!)阿黛尔掉过头,走回去,把宝宝放在车座上。琳达就站在那儿,呆若木鸡。阿黛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回车里去,琳达。”她又回到牛奶店,重新买了四升牛奶。

“拿着我的钱包,琳达。”阿黛尔说着,再次将车开入车道。她将熟睡的宝宝抱起来,琳达跟着她走在车道上。“离那些碎玻璃远一点儿。”阿黛尔厉声命令道。琳达小心翼翼地跳过那些碎片。阿黛尔将宝宝抱进客厅,放进围栏里。她叹了口气。明迪今晚可能会醒,一天睡三次太多了。接着,她又回到车里拿牛奶和西服,把牛奶放进冰箱,把西服挂在挂钩上。然后,她拿了扫帚和簸箕,让琳达跟着她。她让琳达拿着簸箕,自己把碎玻璃扫进去,直接倒进垃圾桶,把盖子紧紧地盖上——你永远预料不到孩子们会伸头进去找什么。她把扫帚和簸箕交给琳达,再从架子上拉下水管,打开外面的龙头,把洒在地上的牛奶冲洗干净。

完事之后,她走进屋,脱下外套。琳达站在玄关里看着她。“你看我干什么?”阿黛尔尖声喊道,“你要站在那儿看我一整天吗?”琳达往里退了几步。“把你外套脱了挂起来!”

琳达缓缓脱下她的外套,向玄关里的壁橱走去。阿黛尔走进客厅,把宝宝的外套脱下来。她抱起宝宝,准备上楼,却发现琳达那小小的身体正站在壁橱边,无声地颤抖着。于是她又走下去。琳达正靠着壁橱哭泣着。阿黛尔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琳达号啕大哭起来,把脸埋进衣服里。

“对不起,对不起。”阿黛尔说着,自己也快哭出来了,“没关系,亲爱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孩子突然转过身,把头靠在妈妈的身上。阿黛尔站在那儿,爱抚着琳达的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没事,没关系的,宝贝儿。”宝宝还沉沉地躺在她的手臂里。琳达不哭了,阿黛尔俯身问她,“我要把明迪放到床上去,你要来帮我吗?”

琳达热切地点了点头。阿黛尔站起来,牵起孩子的手,三人一起上了楼。此时,阿黛尔的心里很是感动。经历了如此的冤枉之后,那小小的手仍然如此信任地放在她手里。阿黛尔给明迪换好尿布,把她放进婴儿床里。

“妈妈,明迪这个时候怎么能睡觉呢?”

“她累了。”

“那我可以和洋娃娃玩吗?”

“当然不可以!房间里不能开灯,而且要保持安静。”

“可是我想和我的芭比娃娃玩。”琳达的声音已经有些歇斯底里。

“那就带到楼下玩。快去拿,轻点儿。”

琳达拿上她的洋娃娃和小饰品,不小心掉了一点儿东西,阿黛尔就小声说道:“小声点儿,听见了没有?”

琳达把玩具拿到了客厅的角落。阿黛尔进了厨房,在高脚凳上坐了一会儿,想着今晚总算是轻松了。保罗晚上要出去。还剩一些意大利面,可以给埃里克和琳达吃。保罗是不会碰意大利面的,说是不喜欢吃,但阿黛尔怀疑他是担心自己的身材。比利遗传了保罗不爱吃意大利面的特点。不过,他可以吃剩下的那点儿鸡肉。她加热一下就好了。她躬着身子坐在那里,甚至都没去问琳达今天在幼儿园过得怎么样。她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朝客厅走去。琳达蹲在地板上,玩着她的洋娃娃。

“你这样就不乖了,不乖,一点儿都不乖!”她拍了几下洋娃娃的屁股说,“你马上回屋去,不准出来!记得别吵醒宝宝!”她压低声音生气地说。她说着,把洋娃娃立起来,按着它朝沙发走去。

“妈妈,”琳达呜咽着说,“我不是故意的,妈妈。”她用那小小的、尖厉的声音说。

“可你还是把牛奶摔了,你不乖!”她模仿着妈妈的声音说道,把洋娃娃脸朝下扔在地上。洋娃娃有五十厘米长,另外那个大洋娃娃也很小,还不足半米高。她给芭比系上围裙,用平静而快活的声音说:“我在想,今晚给爸爸做什么晚餐呢?我知道了,我要做带葡萄干的巧克力蛋糕,还有培根。”然后,她按着芭比娃娃转了一个圈,口中念念有词。“回来啦,亲爱的,”她用一种很矫揉造作的声音说,“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啊?猜猜我做了什么?带葡萄干的巧克力蛋糕!”然后是一阵沉默,可能这段时间是留给爸爸回答的。“哦,是的,和往常一样。你吃完饭后去打那孩子的屁股好吗?她今天非常不乖!巧克力蛋糕好吃吧?”

阿黛尔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进厨房。她给自己倒了杯酒,打开收音机。那四升装的、便宜的加州酒很快就要喝完了,保罗会发现的。她偷偷看了看琳达在做什么,往酒里兑了些水。之后,她又坐回高脚凳上。收音机里正放着曼托瓦尼[4]式的音乐:“你回到家中多么美好,你在炉边烤火多么美妙。”她和保罗曾伴着这首歌跳过舞,他们依偎在一起,那是很久以前,多年以前的事了,好像是上辈子的事。那时,她活泼、能干,又独立,是一名法律秘书,对于女人来说,她的收入很可观,而保罗当时还是一个法律系的学生。然而,她一直都清楚,事业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想结婚,生孩子;想嫁给一个有体面工作的人,享受生活,不要像自己的母亲那样匆忙。可是,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保罗,就像没有事先检查一下泳池里有没有水,就从跳板上跳下去了。

她手撑着头,小口抿着酒。一曲唱罢,收音机上的报时是五点整。她懒懒地起身,从冰箱里拿出意大利面和鸡肉。埃里克骑车回来了,他进门的时候嘴里抱怨着什么。阿黛尔带他上楼,换好衣服,开始做家庭作业。

“晚饭吃什么?”埃里克问。听说吃意大利面,他很满意地下楼去了。

可是琳达跟着进了厨房:“我也要吃意大利面吗?”

阿黛尔坐直了说:“你不是喜欢吃意大利面吗?”

“不,我不喜欢。我不喜欢吃,我讨厌意大利面!”

“可你一直都很喜欢吃!”阿黛尔反驳道,“周一吃面条时你还很喜欢呢!”

“不,我不喜欢,我不想吃!我才不会吃呢!”那孩子在厨房地板上跳着脚说。阿黛尔伸手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她痛得叫起来。然后她跑进客厅,倒在沙发上哭起来。

大门开了,保罗走进来。“天哪,”他低声说,“哪天我回来看到家里是安安静静的?一天到晚都吵吵闹闹的。”

阿黛尔转身对着他,面色苍白。“你有五个孩子,”她声音沙哑地说,“你还想怎么样?”

他转身面对她。他英俊潇洒、西装革履、举止优雅:“你去拿我的西服了吗?”

她朝挂起的衣服点了点头。

“拜托,阿黛尔,你为什么不把它挂在卧室里?你挂在这里,孩子们的脏爪子……”

“我没时间!”她猛然说。“再说了,”她又辩解道,“上面还套着塑料袋。孩子们也没碰它。”

这时,门又开了,比利走了进来。比利今年八岁了。看到他,阿黛尔的眼睛一亮。“迪娜波利太太要去买牛奶,顺便载我回来了。”

“哦,太好了,亲爱的。你们的课外活动怎么样?完成了吗?”

于是比利开始向她解释这个活动有多难,以及约翰尼·迪娜波利笨得让人难以置信。才小小年纪,比利已然表现出权威和见识广的样子。

保罗仍然无所事事地站在厨房里。“能至少给我杯喝的吗?”他突然插嘴道。

“哦,保罗!”阿黛尔倒抽了一口凉气,“对不起!”她说着朝冰箱跑去,她记得里面冻了一小罐马丁尼酒。

“意大利面?”保罗不屑地问道,“幸好我今晚要出去。”

“噢,要吃意大利面吗,妈妈?”比利抗议道,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她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她想,对孩子们来说,食物就是一切吧。他们整个晚上是否开心就取决于晚餐吃什么。

保罗在客厅里,边喝酒边看报纸。琳达坐在沙发上,依偎在他身边。“我讨厌意大利面!”琳达朝厨房吼道。

“嗯,我不得不承认,我也是。”保罗说着,搂着她,挠她痒痒。

“好啊,太好了!”阿黛尔冲进来说,“我得节约开支,意大利面是最便宜的了,你们却到处给我找碴儿!”

“老天,阿黛尔,既然她不喜欢意大利面,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吃呢?”

“因为,”阿黛尔说,“就只有这个了,鸡肉只够比利吃,我根本没有时间做别的!”听到自己这么大声地说话,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保罗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几乎是在打量她:“怎么会没时间呢?看你的脸色,我猜今天下午你还有时间和姑娘们一起喝酒呢。”他站起身,拿起西服和酒上楼去了。

她看着他,眼中蓦地噙满了泪水。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妈妈,我是吃鸡肉吗?”比利迫不及待地问。

“为什么他可以吃,我不可以?”琳达跳起来问。

“闭嘴!你们都给我闭嘴!让你吃什么就吃什么!”她咆哮着,跑回厨房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然后,她做了些沙拉,开始摆盘。保罗从楼上走下来,看上去容光焕发,他轻轻在她脸颊一吻,说他也许不会太晚回来,让她不用担心。

他走了以后,阿黛尔感觉平静多了。她叫孩子们过来吃饭。琳达斜了意大利面一眼,就是不吃,她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那你就饿着去睡觉吧。”阿黛尔冷冷地说。

琳达开始哭号。

阿黛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她拉起琳达的胳膊,把她拉近,尽量平心静气地说:“琳达,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吃意大利面,之前你一直都很喜欢吃的。你看看比利的盘子,里面的鸡肉不够你们两个人吃。”

“那为什么他有,而我没有呢?你总是把什么好的都给他!”琳达哭诉道。

“他有,是因为我知道比利不喜欢吃意大利面。听着,以后我再也不给你做面条了,好吗?我之前不知道你不喜欢吃。好了吗?”

琳达望着妈妈,在心里盘算着。目前的情况好像是,不管她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要么吃意大利面,要么没的吃。可是,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相信这种暂时安抚的口气。她觉得自己不想相信,想要提出抗议。可是阿黛尔放开她的手,疲倦地站起来。很显然,她不会再做出让步了。于是,琳达只好吃意大利面,心里指望着之后有所补偿。可是吃完面条后什么也没有。

阿黛尔放好洗澡水,先给迈克洗了澡,再给琳达洗,然后叫埃里克过来洗。每洗完一个,她都会把水放光,擦干净澡盆,然后再放满水。她把迈克放到床上,然后下楼来。

“给我讲个故事。”琳达要求道。

真是予取予求啊,阿黛尔凄凉地想。一个孩子做错了事,却还是可以理直气壮提要求。她摔了牛奶桶,我却得陪她整个晚上。“我太忙了。”她说。

琳达噘起了嘴。

“把电视打开。”

明迪又开始哭。阿黛尔走上楼去,敲敲浴室的门:“快点儿从浴缸里出来。”她给明迪换好衣服,把她抱到楼下。然后,她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罐子,放进一个盛着水的平底锅里。“埃里克!”她朝楼上喊道。没人应答。她又爬上楼,走到浴室门口,一把拉开门。埃里克内疚地看了她一眼。地上全是水。他则坐在浴缸里,手里拿着一架玩具飞机,全身红通通的。她大步走进去,还差点儿滑倒了。她把缸里的塞子拔出来,粗暴地拉住埃里克的一只胳膊,把他从浴缸里拽出来。她用一块厚绒布草草帮他擦干身体,说:“现在穿好你的睡衣,做作业去。”她跪在地上,用海绵将溢出来的水擦干。也好,这样一来,也就把浴室的地板擦干净了。明天姑娘们洗完澡时,她也想这么做。

她回到厨房的时候,锅里的水已经煮开了。她戴着防热手套把罐子拿出来,放进水槽里,然后又热了一瓶奶。

“该睡觉了,琳达。”她叫道。琳达站起来,悄悄走进厨房,埋怨地看着妈妈。

“睡觉。”阿黛尔坚决地说。琳达原地一转,脖子和肩膀绷得直直的,以此表示对妈妈的不满。她用力踏着步一脸不高兴地走上楼去。

阿黛尔往装麦片的碗里倒了些牛奶,喂了宝宝一些麦片和罐装蜜饯。她把宝宝放在高脚凳上,拿了些橡胶玩具给她玩儿,开始打扫厨房。这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吃饭。她把孩子们剩在盘子里的东西倒进装意大利面的盆里,草草吃了。

这时,埃里克和比利吵起来了。她叫比利把作业拿到楼下做,让埃里克去睡觉。埃里克又不高兴了,他嘴里嘟嘟囔囔说不公平,还把卧室的门狠狠地一摔。

阿黛尔打扫完厨房,看了一眼时钟。

“比利?”

“在呢。”一阵不情愿的叹息传来。

“你做完作业了吗?”

“做完了。”听起来满是怨气。

“那好,该睡觉了。”

“哦,妈妈,我不能把这个节目看完吗?”

“好吧。可是,看完马上就去……”

“我看的是电影,妈妈。”

“什么时候完?”

“十点。”

“噢,那你现在就得上去了,年轻人。”

“我能不能……”

“不可以!”

比利不情愿地关掉电视,不情愿地吻了吻她。可她认真地亲吻他,还久久地捧着他的脸。比利抱了抱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她的脸颊上。他们就这么待了一会儿,他才上楼去了。

时间已过九点,家里总算安静下来。阿黛尔抱宝宝上楼,连同奶瓶一起,把她放在婴儿床上,同时默默祈祷着。明迪乖乖地睡着了,好像今天没有睡过三次似的。她可能凌晨四点就会醒来。阿黛尔叹了口气,走进浴室。她放上洗澡水,滴上沐浴精油,九十八美分一瓶,未免有点儿奢侈,但她觉得自己值得。她洗完澡,穿上吊带睡衣和睡袍,下楼去了。她品味着这种安静,感觉自己好像在享用着它,呼吸着它。她给自己倒了杯酒。管他妈的呢。她在客厅里坐下来。周围一团糟:洋娃娃散乱地堆放在一角,一张椅子上摞着比利的社会研究课作业,另一张椅子上扔着几件取下来的外套。保罗的领带吊在沙发上,那应该是他和琳达坐在沙发上时解下来的。阿黛尔捡起领带,挂在楼梯的栏杆上。她坚决地别过脸,不去理会其余的东西,坐了下来。奥尼尔太太,这就是你的生活啊。

从浴室出来后,她照了照镜子。镜子里是一张俊俏而饱满的脸,乌黑的卷发披散着。这是一张标致的脸。她遐想着,它本可以出现在杂志封面上。有好多封面女郎长相还不如她。可她又不想出现在杂志上,那不是她想要的。她从未想过要有梦幻精彩的人生。她想着琳达迷糊睡去时心中的不满和埃里克的抱怨,想着迈克推倒围栏后害怕地看着她的神情和琳达把牛奶洒掉时那惨白的脸。她眼中泛起泪花,双手抱住头:“哦,上帝,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吧,我不想当一个坏妈妈。我不想让他们害怕我,那是我自己的孩子啊。哦,上帝啊,我是怎么了?我尽量不朝他们大喊大叫,我不想让自己不高兴,更不希望他们不高兴。我也想当一个好妈妈,哦,马利亚,上帝之母,帮帮我,告诉我该怎么做。”她想着基督教会的殉道圣人,想着抹大拉的马利亚和耶稣在十字架上受的苦。她知道,如果自己再强大些,她也能做得很好。她可以变得慈祥、有耐心,可以做个慈爱的母亲,这些都是她一直想做到的。她滑坐到地板上,跪在沙发旁,祈祷着。

“哦,上帝,请赐予我力量吧,让我别再那么冷酷地对待他们,我是多么爱他们啊。”

她疲倦地站起来。时间还早,她想看会儿电视或者报纸。可是,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于是,她又走进厨房,为自己倒了杯酒。她关掉了所有的灯,只留下大门和玄关的两盏。她拿起保罗的领带,走上楼去。

她旋开卧室的台灯,四处看了看。房间很破旧,有人来家里的时候,她总会关上房门。他们没钱修整。屋里有一张没有床头的双人床、两个破旧的衣橱。一个橙色的板条箱侧放着作为床头柜。她一直想给它刷层漆,却一直没有时间。

如果我和她们少坐一个小时,说不定就能忙过来了。她这么想着,然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最后,她总结到,我需要和她们聊一会儿,不然我会疯掉的。

她像残疾人一样坐到床上,弯腰驼背的,双手紧扣在膝盖间。她想着保罗,想着他出门时的样子多么气派。还有丰盛的晚宴,他们也许还会吃虾仁,喝鸡尾酒。她在想别的律师会不会带上他们的妻子,是不是所有的律师都是男人?可是,她又摒弃了这些想法,因为她觉得这么想很俗气,又会显得她恶毒、小气、多疑、善妒。当然……好在他一般都会回家。她也不能奢求什么了。她小口啜饮着酒,从一个橙色板条箱上放报纸和书的架子上抽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本子中的日历,一遍又一遍地算着日期。就像一个拖延着不去看银行存折,因为知道再取一笔款就会被银行冻结账户的人,终于决定要面对现实了。她坐在那儿,眼神放空,面无表情,双唇紧闭。她仿佛能听到保罗的声音:“这得看你,阿黛尔,我对这种事情不怎么热衷。我有点儿吃不消了。我会戴套,所以你就不必用什么了。”他这么说,好像这全都是她的事情。可事实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啊。有一种更高的准则,她不得不服从。

“上帝啊,求求你,让我学会耐心,让我学会接受你的意志。瞧啊,我是上帝的仆人。”

但她的脸上起了皱纹,神色严厉,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一丝优雅,所以她知道,自己的祈祷不会到达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