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姆嘴唇紧闭,牢牢抓住米拉的胳膊肘,把她都抓疼了。然后他向大家道了晚安。她很庆幸,第二天电话响个不停的时候,他到外面打高尔夫球去了。这就是你那些朋友,他说,他再也不会和这群粗鲁之徒来往。她争辩说,只有汤姆很粗鲁,而且他不是他们的朋友。他不和她争,但他不会再参加和他们有关的一切派对,也不会邀请他们中的任何人,不会再和他们来往。就是这样了。
“可他们是我的朋友啊,诺姆!”米拉抗议道。
他冷冷地看着她:“那是你的问题,他们又不是我的朋友。”
“可你那些无聊的医生聚餐,每次我都去了。”她都快哭出来了。
“我的朋友很礼貌,很正派。你不想参加,我也不会逼你去。”
“你不参加算了,我自己去。”她倔强地说。
“你也不许去。”他严厉地沉声说。
这让她想起了桑德拉被汤姆拉着坐下时的样子,她明白那个女人的感受。你没办法摆脱他们,没有办法。她不会去,当然不会去了。他不会允许她去了。她已是一个三十二岁的成年女性,可还得像孩子一样需要得到别人的允许。她坐下来,心情沉郁,无可奈何。
第二天,她们打电话来,对昨天发生的事情解释、说明或妄加揣测。可米拉已经不再对此感兴趣了,这一切都太粗野了。
萨曼莎兴奋又激动地讲个没完。她咯咯笑着承认,当时她只想到一件事,那就是辛普的假牙。去年,他把整口牙都换了,花了他一千五百美元。乔治的懦弱让她很惊讶,她很同情玛莎。还有那个叫汤姆的简直是疯了!
莉莉则对桑德拉满怀同情。她说,可想而知,她过着怎样的生活。
“有天晚上,我和她一起去参加特百惠派对。噢,一点儿都不好玩儿,无聊死了,就是为那些愚蠢的家庭主妇办的,你知道的。但那好歹也是一个出门的机会,于是我问她要不要去。最后她说服了汤姆,还是来了。我开车接上她,载着她到我的朋友贝蒂家去,派对就是他们办的。派对结束后,大家都回家了,贝蒂拿出一瓶酒,我们畅饮一番。我们玩得可开心了!我们聊天,说笑,非常高兴。可是,我们待得有些晚了,我估计,我送桑德拉回家时已经是半夜了。我们走进她家大门。我们聊得太投机了,根本停不下来。于是,桑德拉让我进去喝点儿咖啡,因为我喝醉了,不方便开车。当时,汤姆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看了她一眼,立马冲上去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然后,他朝我走过来,我赶紧逃走了。”
“他还想打你吗?”米拉惊骇不已。
“当然。他还以为他是在帮卡尔的忙呢。”
“莉莉!”
“哦,他们就是那样的。你不知道。那是他们老一套的做法,他们以前是邻居。”
米拉把哈利说的话告诉她。莉莉并不惊讶。
“是啊,可怜的哈利。他人一点儿都不坏。我们来到这世上都是白纸一张。残暴是一种生活方式。若不这样,男人们会感觉自己一无是处,明白吗?”
她很同情乔治,却又有点儿瞧不起他。
“你和那样的人打交道的时候,得按他们的方式来。”她冷冷地说。
从那以后,再没有桑德拉和汤姆的消息。乔治脸上的伤痊愈后,哈利和杰拉尔丁依然高高兴兴地出去。莉莉和卡尔仍然和他们来往。
可是,她的朋友们对这次事件的反应让米拉百思不得其解。她认真地想了好几个星期。不管他们观点如何,都觉得那个晚上充满戏剧性。确实发生了些事情,那是铁的事实。似乎他们还很羡慕汤姆的率性——这样的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想想都觉得厌恶。他们自己的生活里也有很多微妙之处:微妙的权力游戏、微妙的惩罚和微妙的奖励。这个汤姆可能是个野蛮人,可他的行为中也有一些干净、直率的东西。
只有玛莎不这么认为。在这群朋友中,只有玛莎不怪乔治。她认为,杰拉尔丁自己招蜂引蝶,乔治只是逢场作戏。他没有逼迫她,也没有对她动手动脚,一切都很自然。所以,汤姆因为迷恋杰拉尔丁而打乔治,是在以清教徒的方式发泄自己的欲望。乔治能怎么样呢?汤姆比他重三十公斤,比他身强力壮得多。所以,他防卫的方式是护着自己,那是一种理智的、非暴力的做法。
米拉吞吞吐吐地向玛莎讲述了她的困惑,她感觉,大多数女人都喜欢这样的场面,觉得这令人兴奋。“可这是为什么呀,你说呢?”
玛莎冷笑一声。“这个嘛,你应该知道的啊,米拉。”她阴阳怪气地说道。
米拉困惑地看着她。
“汤姆和桑德拉之间的关系让她们想起了她们自己和丈夫之间的关系。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米拉摇了摇头。真是太荒谬了。诺姆从不打她,她也不害怕他。她从玛莎家回去,一路上心情很烦躁。诺姆说得对。她的朋友们一点儿都不文明,一点儿都不优雅。她们怎么就不能变得更加……能被人接受呢!她真心觉得诺姆说得没错。她应当接受他的命令。于是她决定只在白天去会她的朋友。可她暂时不想见到玛莎,玛莎简直是个泼妇。她只想见莉莉和萨曼莎。
可要见莉莉也越来越难。
莉莉的儿子卡洛斯长到六岁时,简直变成了一个怪物。他时而残暴凶狠,时而又像得了紧张性精神分裂症一样胆小羞怯。他去上学后,更加表现出胆小的一面。他很少说话,也不做作业,甚至不回答老师的问题。可一旦放了学,回到自己住的街区,他就开始羞辱其他孩子,他打他们,骂他们,朝他们扔石子,按响他们家的门铃又跑开。
他的行为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善。到他八岁时,就已经在邻里间出名了,还被扣上了怪人的帽子。处在他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全都比他小一些,他们一看见他就跑。这些年来,那些有哥哥的孩子会去找他们的哥哥帮忙。于是,大一点儿的孩子就开始报复他。他们会在上学的路上拦住他,因为那时他总是很胆小。他们会联合起来对付他,打他,把他推倒,撕烂他的衣服。然后他就会哭着跑回家,不肯去上学了。莉莉抓狂地跑去学校,让他们想办法解决。她向卡尔哭诉,让他想想办法。最后,她提出开车送卡洛斯上学,放学后再接他回来。
可是,他总有自己出门的时候。一天下午,他独自走进街角一家糖果店,准备买一个甜筒。一群孩子看见了,就跟着他,等他出来时,他们把他团团围住。他们羞辱他,嘲笑他,逼着他走到离家较远的一个废弃加油站后面的空地上。他们把冰激凌涂在他的脸上。他们叫其中一人去找绳子。他们一边等一边羞辱他,威胁他。卡洛斯被逼急了,可他们人太多,他再拼命也没有用。绳子拿来后,他们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想把他吊在树枝上。可他个头太大了,又在拼命挣扎,没那么容易挂上去。树枝太细了,承受不住他的体重,而他们又没法拽着他往更高处爬。他们争论着,那愤怒的吵闹声穿透了秋日午后的余晖。
最后,他们决定把他吊在加油站坡形屋顶的边缘。他们把他拖过去,他尖叫着,拳打脚踢。他们用绳子套住他,其中一个孩子爬上屋顶,把绳子的一头拴在烟囱上,然后爬下来。他们抬头向上望着,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吊起来。他们从电影里看到的都是用马拉的,于是,他们决定用自行车。
一个住在附近的女人听到了吵闹声和哭喊声。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只是从窗口往外看了一眼,她看到一群孩子像往常一样大吵大闹着。可声音越来越高,和往常有些不一样。她又往外看了一眼,看到一个孩子脖子上套着绳索站在废弃的加油站前。于是她报了警。警察像骑兵一样赶到了,孩子们作鸟兽散,只留下卡洛斯,他站在那儿,哭得歇斯底里,未绑紧的绳子还缠在他身上。
警察蹲下来,帮他解开绳子,他们试图安抚他,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知不知道是谁干的。但卡洛斯只是哭。他们想让他坐进警车里,可是他踢他们,骂他们杂种,还把绳子扯开,跑掉了。警察跳进车里,开车跟着他。见他冲进一家院子里,他们按响了那家的门铃。应门的是莉莉,安德里亚就站在她身后。她一一回答了他们的盘问:是的,她有一个金发蓝眼的儿子,没错,他在家,他刚回来。他们坚持要进来看看他怎么样了。于是,她让他们进了卡洛斯的房间。他们进去时,他抬起头看着他们,满脸的挑衅和愤怒。其中一个警察在那孩子的床边蹲下来,轻声和他说话。他检查了一下卡洛斯的脖子,平静地问他是哪些孩子干的,有没有伤着他。但卡洛斯就是不肯张开他那发青的嘴唇。
莉莉完全摸不着头脑。片刻之前,卡洛斯从后门飞一般地冲进来,她转头笑着跟他打招呼,他却朝她大叫:“贱人!没用的贱人!”然后冲进房间,砰的一声摔上了门。她正要去他房间,就听到门铃响了,然后警察们就进来了。他们问他话,他也不回答。他做什么了?她那双大眼睛愈发深陷,黑眼圈更暗沉了,眼窝仿佛嵌在一副骷髅上。警察走了。她转身问安德里亚:“怎么了?怎么回事?”
十一岁的安德里亚向她解释了刚才发生的事。莉莉一直问:“是啊,怎么回事?他做了什么?”安德里亚解释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莉莉终于明白了。一些男孩想把她的孩子吊死。对,就是吊死,杀了他。莉莉开始喃喃自语。
卡尔下班回来的时候,莉莉正在家里走来走去,疯了似的咕哝着,哭喊着,对着空气挥动拳头,好像天花板上住着隐形的敌人。她会突然停下来,仰起脸,挥起拳头,冲他大喊,那个想象中的敌人,那个浑蛋、人渣、垃圾。卡尔试图搞清楚状况,可他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安德里亚光看着,什么也不说,直到卡尔转过身问她。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安德里亚也不太明白,只是把知道的告诉了他。卡尔试着把莉莉推到椅子边坐下。
“没关系,莉莉,没事的。来,坐下。过来。”
她坐下了,可还在胡言乱语。卡尔进去看卡洛斯,他还躺在床上。他不和爸爸说话,但没有骂他。他从来不骂他的爸爸。卡尔确认了卡洛斯没事,又返回去看莉莉。
“莉莉,听我说,没事的。我小时候也干过同样的事。我和邻居的孩子们也曾试图把一个‘娘娘腔’吊起来。没事了,没有伤着他。只是孩子们闹着玩儿,小孩子就是那样的。”
他的声音舒缓、平和、不屑。没事的。可莉莉更狂躁了。
他耸了耸肩:“莉莉,小孩子都很坏,人都是很坏的,你没办法改变这一点。他没事了。”
莉莉安静了一会儿。她不去看卡尔,仍然好像盯着什么邪恶的东西,但她安静下来了。她不再吵闹之后,卡洛斯也振作起来。他下了床,打开门。
“好了,莉莉,我给你倒点儿喝的。”卡尔说。
卡洛斯悄悄穿过走廊,下了楼梯,在台阶上坐下来,从客厅刚好看不到那里。他的爸爸给妈妈倒了杯酒,她小口地喝着,爸爸也小口地喝着自己的饮料。她不再抽泣和哭喊,安静下来。
“可是,莉莉,听着,”卡尔又发话了,“你为什么让他自己去商店呢?你应该和他一起去的。他没有马上回来,你怎么不出去找他呢?”
莉莉又开始呼吸急促起来。卡洛斯往下走了两步,用他像妈妈一样的大眼睛远远望着。卡尔的话从宽慰变成埋怨,可声音还像往常一样平和。
“你知道那些孩子有问题,可你怎么还让他一个人出去呢?”
她准备反驳。她站直了,说:“我的天哪,卡尔,他已经八岁了,他可以到街角的商店去买一个甜筒,他必须自己去,如果他一直没有自由,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她的声音不知不觉又拔高了,她在椅子上坐下来,哭喊着,扯着自己的头发。卡尔厌恶地站起来。
“拜托,莉莉。”他抗议道,可没有用。满屋子充斥着她的哭叫声。卡洛斯走下楼梯,看着这一切。他满意了。他早就知道这全是妈妈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