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秋天,诺米十六岁,克拉克十五岁。他们都是安静而害羞的孩子。父母离异后,他们变得没有从前开朗了。然而,他们是典型的郊区富家子弟,贪图享乐,习惯有人伺候,害怕独立。他们抱怨父母离异给他们带来的伤害。两个孩子都发育迟缓,下巴上光溜溜的。诺米的声音有时还会不受控制地变得又尖又细。上私立学校也对他们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在面对这种变化时,诺米的反应是变得极爱交际,但成绩一塌糊涂。克拉克则变得很孤僻,经常在电视机前一坐就是很久,他的成绩也很差。当米拉告诉他们她已经和诺姆商量好,让他们与她一起过感恩节时,他们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有电视吗?”
“没有!”米拉吼道,感到很受伤。
他们到达洛根机场时,各背着一个帆布包,手上提着一台便携电视。
瓦尔办了一场盛大的感恩节派对,邀请了十四个人,但米拉担心瓦尔会对她的儿子造成不良影响,于是借口说她很久没见儿子了,想和他们单独待在一起。她的确已经有了计划,想和他们好好谈谈,真正地交谈。她还记得他们曾试图主动和她讲话,却被她打断了,想到此,她不禁心如刀绞。
星期三那天,他们到家时已经很晚了,也累了,他们疲惫地坐在电视机前看了一会儿,就早早去睡了,她对此很理解。星期四,她一整天忙着做饭,他们想看球赛。可当他们想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时,遭到了她的反对。球赛还没有结束,他们生气地朝她大喊大叫。
“爸爸都允许我们看电视!”他们嚷嚷着。这下可适得其反了。
“是吗?好啊!但我就不允许!”
他们闷闷不乐地吃着饭,机械、简短地回答着她的问题。一吃完饭,他们就看着她说:“我们可以离开了吗,夫人?”
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去吧。但我希望你们能把碗洗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一跃而起,跑进房间,躺在床上看电视。那是米拉专门为他们腾出来的房间。等到他们睡觉后,她发现碗筷还是没洗。
星期五,她带他们沿着“自由大道[23]”散步。他们走得拖拖拉拉,当她向他们讲解建筑的特点时,他们看上去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当她讲到埋葬在公墓里的古人激动不已时,他们相互扮着鬼脸,说她疯了。他们倒挺喜欢“老铁甲[24]”,以及在北角区买的意大利冰激凌。一回到家,他们就跑到电视跟前去了。
星期六,她和他们一起穿过哈佛园,来到了哈佛广场[25]。他们喜欢库普商店[26],还在那里买了很多唱片。她带他们去一家法国餐厅吃午饭,他们点了双份芝士堡。
“我点了法式乳蛋饼,”她让他们小声点儿,“我带你们来就是尝这个的——乳蛋饼、沙拉和酒!”
但他们大部分都剩下了,尝了尝酒,也剩下了,然后要了可乐,还对用醋、油和龙蒿叶制成的沙拉酱抱怨了一番。
在她看来,他们也有点儿奇怪。他们都长得很帅气,因为常打网球而皮肤黝黑。头发剪得很短,都穿着深蓝色的运动衣和法兰绒裤子。几个月以来,她没见过像他们一样的人,刚看到他们时,她还以为是圣约之子会[27]的阿拉伯人。他们称自己的父母“先生”“夫人”。诺姆就希望他们这样说话,但她从不赞同。很显然,学校与诺姆的看法一致。他们潇洒、礼貌,却很沉闷。她琢磨着他们让她想起了什么,对,是肯,那个和芭比在一起的男洋娃娃。
周六晚上,她准备炖肉。她买了一包便宜的芝士堡和法式薯条,还有几瓶可乐。他们蘸着番茄酱一起吃,说那是他们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她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
“我们可以失陪了吗,夫人?”
“滚蛋!你们能不能别叫我‘夫人’了?!”她吼道。他们吓了一跳。“除此之外,叫什么都行。”她无奈地补充道。可他们并没有笑,只是困惑地面面相觑。
“听着,”她恳求道,“我不常见到你们,所以,我想和你们说说话,多了解你们,你们在学校过得好不好,还有……总之就是关于你们的一切。你们明白吗?”她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当然,夫——妈妈,”诺米赶快改口,“不过,我们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们很好。”
她坚持要谈下去。而无论她问什么,他们的回答永远是:“还好。”
“那好,我们来谈点儿别的。对于我和爸爸离婚你们怎么想?”
他们对看了一眼,然后看向她。“还好。”诺米说。
“你们会觉得难以接受吗?会觉得自己和其他孩子不同吗?”
“不会,大家的父母都离婚了。”克拉克说。
“你们觉得爸爸的新妻子怎么样?”
“她还好。”
“很好,她很好。”
“你们喜欢剑桥吗?你们觉得我住的地方怎么样?”
“剑桥不错。你住的地方嘛——作为公寓来说还是不错的。”
“但是你该买一台电视。”
“我想,你们和爸爸在一起会更开心吧。”
克拉克耸了耸肩说:“是啊,还可以打球。”
“他还允许我们吃饭的时候看电视。”诺米脱口而出。
“你们会和他聊天吗?”
他们又相互看了一眼,然后看着她,不说话。最后,克拉克想了想说:“呃,从来不会。”
“你们对我读研究生有什么看法?觉得奇怪吗?”
“不觉得。”两人无精打采地回答。
“你们当然说得好听。”她说着站起身,走进洗手间哭起来。她告诫自己,这是在自怨自艾,况且破冰要循序渐进。她试着咽下胸中的那口闷气,用冷水洗了脸,重新化好妆,回到厨房。她离开时,他们已经把电视搬过来了。他们不想违逆她,所以没有离开餐桌,毕竟他们是有礼貌的孩子,于是他们就把电视搬到厨房来了。他们见她不高兴,于是把声音关小。她继续尝试和他们交流。
“听着,我和爸爸的事给你们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我真的想知道你们的感受。我并不是要审问什么,我是真的想知道。”
他们茫然地看着她,突然,诺米碰了碰克拉克的肩膀。“你看到那个传球了吗?”他激动地叫道。
米拉一气之下关掉电视,冲到他们旁边:“我在和你们说话!在和你们说话!”他们低下了头。她见他们因自己的失控、愤怒而感到尴尬,也许是害怕出现三年前一样的疯狂场景。她的眼泪再一次流下来。她在他们对面坐下,双手捧着头。他们一言不发地坐着,紧张地看着她。“好吧,好吧,你们不说,我来说好了。我给你们讲讲我的情况。我来告诉你们我有多悲惨!”她见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但脑袋没动,“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些学生,他们都被宠坏了,大家都孤僻冷漠,要不是因为还有几个朋友,我已经彻底疯了!这该死的学校还歧视女人,尤其是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它就是一个该死的男修道院,我们只是穿裙子的入侵者,他们只希望那些穿裙子的人是假男人,这样我们就不会碍手碍脚,就不会坚持认为情感比道理重要,精神和肉体一样重要……”
她看见他们茫然的目光。但他们盯着她的样子,好像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发生,即便他们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你们的爸爸一样堕落,好像我一无是处,是个渺小可怜的小人物,好像我就应该成为这样的人。有时候,我确实是这样。我很孤独,真他妈的孤独……”她又哭了,“你们知道吗,三个月了,都没有男人邀请我喝咖啡,一个都没有!”此刻,她在抽泣,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竟不曾发现自己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她是如此悲惨,而这些感情从前深藏在黑暗和酒精之中。此刻,她已不再看着孩子们。她把脸埋入掌心,别开了头。这时,她清晰地记起了在那些绝望的日子里自己对他们的感觉,他们就在那儿,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却与她毫不相关。他们不明白她是谁,也不在乎她是谁,只是接受她的服务。他们只是意外的产物。她还记得她因此恨他们,怪自己不理性,还记得自己指望从那么小的孩子身上寻求慰藉和关心,而他们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她现在感觉到,他们别过脸去,离她远远的。她觉得自己完全是孤身一人了。
她忽然感到一个暖乎乎、结实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她抬起头,克拉克正站在她身边。他笨拙地用手搂住她的肩膀。她把头倚在他肩头,他则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时急时缓,好像没把握自己能不能安慰好她。
“妈妈,别哭。”他带着哭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