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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女性》第五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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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剩下的人活了下来。

凯拉厌倦了寻找论文选题。她去法学院问教授们她是否可以旁听。一个月后,她又精力充沛起来。她很愤世嫉俗,她说:“法律只在乎财富!”但同时也生气勃勃。她认为法律是可以解决问题的工具,是能让她有所收获的东西。她申请了哈佛法学院,可同时又被斯坦福录取了,她立刻决定去斯坦福,并在那里找了一份工作,好赚钱交学费。

上个月,我收到了她的信。她已经从法学院毕业了,正在准备司法考试。她找了一份当律师助理的“小活儿”。那对我来说可不是小活儿。我希望看到她像蝙蝠女侠一样,飞过我的窗外,手里拿着新颁布的十条法令。

克拉丽莎整学期都在学习,主要是看文献,文学书籍看得少了。六月,她去芝加哥看望表姐,却不知不觉走到了芝加哥电视台,为某档新开播的有趣历史类节目提了一些建议,结果制片方当场聘用了她。她回剑桥拿东西时,那成熟许多的脸庞焕然一新,熠熠发光。她说,电视是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社会变革力量。我说,我觉得那是除了天主教会以外最保守的事物。如往常一样,我们各自保留意见。

那些天,她在制作一档节目,那档节目被吹捧为十年来最有趣、最新潮的节目,据说还会面向全国播放。不过,克拉丽莎并未因此而焦虑。她的每一天都过得充实、高效,她的精力聚焦在新的创意和合作伙伴身上。她证明了自己可以做到。女人可以做到。我希望,总有一天,她能像女超人一样,从我的电视屏幕里飞出来,手里拿着一串总统候选人的名单,上面全都是女人的名字。

格蕾特和艾弗里结婚了。他们都完成了各自的学业,似乎过上了一种平静的、丰富多彩的剑桥生活。可不久之后,他们就去了加利福尼亚。格蕾特要参演一部电影。我不知道怎么演。人们是如何扮演一个虚构的角色的呢?虽然她只是演一个小角色,但她表现得很出色,再加上她很漂亮,于是,很多工作找上门来。最后,她在一部除她以外全是男性角色的大片里担任女主角。她写信说,等有了足够的钱和名气,她要改变好莱坞的偏见。她还想导演电影、写剧本,或者把以前那群朋友叫来一起写,写一些有强大女性角色的电影,把瓦尔、伊索、凯拉、克拉丽莎和她自己那样的人写进去。

艾弗里在南加州的一所特殊学校教书。他没有钱,但格蕾特很有钱。他们每个周末都待在一起,努力维持着婚姻。他们似乎对于这种痛苦乐在其中。

艾娃也结婚了。前不久,伊索写信告诉了我她的情况。艾娃去纽约时并没抱多大希望,可她表现得很出色。有几次,她还作为芭蕾舞团的伴舞上台表演了。她不停地跳舞、练习。可是,有一天,她跌倒了。大家都很担心,他们并没有笑。她还挺纳闷。她明白,如果她还年轻,他们也许会笑。后来,她又跌倒了,这一次,她的腿受了点儿伤。大家都跑来帮她。她为此冥思苦想了一番,感到心灰意冷。她在一家公关公司当秘书,和一个年轻的男人约会,那男人比她还年轻,非常爱她。他向她求婚,她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她并不爱他。可是,她累极了,每周工作五天,有四天晚上要去跳舞,偶尔还要去表演,还要打扫房间,晚上回家还要做些烤面包。第三次跌倒的时候,她对那个男人说,如果他愿意娶一个不爱自己的妻子,她就嫁给他。他愿意。我无法想象。艾娃做饭、打扫?我是看不到了。我只记得她弹奏钢琴时的样子,她瘦削的肩膀微微一抬,指尖仿佛指挥着千军万马,仿佛在与音乐、与乐器进行沟通。她的脸庞随身体的动作变换着表情,时而平和温柔如同爱神,时而悲伤如悲剧之母赫尔犹巴王后,时而面色严峻如军人;或是她翩翩起舞时的样子,仿佛完全超越了肉身,与音乐融为一体,转化为音乐,成为音乐本身。

但伊索发誓说她真的结婚了,就住在匹兹堡。那就没错了。伊索说,每当有芭蕾舞团去那里,她都会去看。艾娃写信给她:“我不断地跌倒。我老了,没有希望了。”

伊索过得很好。期望值越低,越容易满足。她花一年时间写完了论文,几乎同时,她的论文发表了。她申请到了学术补助,同时在牛津大学图书馆和大英博物馆兼职,长期住在英国,并开始着手写一本书。她最近和一个在酒馆认识的女人住在一起。那个女人离过婚,带着两个孩子,以开出租车为生。伊索在信中提到她的孩子时就像在说自己的孩子一样,信末署名“伊索尔德”。可她同时也说,她并不指望这一切能够长久。我希望在她开始下一段新生活之前,她能穿过空气向我们飞来,环绕着我们轻轻盘旋,将中古英语的碎片撒落在我们头顶,如同赐福一般。

她仍然是我们的核心人物。她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但凯拉总会及时地写信给她,克拉丽莎也会写信给她。米拉和格蕾特更是从未和大家中断联络。我们相互之间都有书信往来,但我们最在意的还是伊索。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轻快地走在街上的样子。她会弯下腰和牵狗的孩子说话,突然,那孩子的妈妈来了——她有一头柔顺的长发,穿着黑色的靴子,一脸受惊的表情。伊索会和她聊上几分钟,然后,哇!妈妈、孩子、狗,还有伊索就会一起去公园里散步、喝咖啡,然后做一顿美味的家宴。

本去了非洲。米拉后来才知道,哈利开车送本去了机场,他参加完葬礼就直接走了,其实,他是为了参加葬礼而改签了航班。从此,米拉再没有他的音讯。不过,米拉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小道消息。他在非洲待了一年半,然后就被迫离开了。回国之后,他在一所大型州立学校工作。他是联邦政府和一些基金会的顾问,大家把他当成利阿努问题的专家。三十八岁的他,已经非常成功了。他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他老婆是他在利阿努时的秘书。她在家里相夫教子,料理家务,因为他非常忙,非常成功。他们住在一所大房子里,周围的环境很不错,他们是大家眼里的模范夫妻。他们受邀参加各种聚会,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女人们都喜欢他。他老婆有一点儿黏人。是啊。

所以,你看,这个故事没有结局。它还会继续,谁又知道十年、二十年后他们的生活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听说,塔德去修禅了,但也可能是谣言。格兰特在俄勒冈还是华盛顿的某个大学里教书,他在那里可是一个活跃分子。还有克丽丝。每次想到她,我就感到心痛。我不知道克丽丝后来怎么样了。

我想,就这么多了。还有米拉,她写完了论文,等它通过后,就带着离婚时拿到的补偿金去了欧洲,一个人游历了八个月,独自品味那种感受。回来之后,她想找份工作,可是经济形势不好,谁愿意聘用一个年过四十的女人呢?哪怕她有哈佛的学位。最终,她去了缅因附近的一所社区大学教书。她每天都会去海边散步,每晚都会喝白兰地。她总想,自己是不是会发疯。

一天,凌晨两点,克拉克打电话给我,当时我正像往常一样,一边喝白兰地,一边抽烟。他说:“嘿!我闲得无聊,想找个人聊聊,我想——都凌晨两点了,谁这会儿还没睡呢?于是我就给你打电话了。”我骂他。他笑了。他讲了一小时关于数学课上那个女孩的事;他说他对事业的规划很模糊;他还说,他希望娶一个有钱的女人,以后他只管做饭和替她看家。我说我的生活中缺少男人,我对事业的规划也很模糊。我们笑得很开心。只是我的问题比克拉克更严峻。因为除了其他问题,我四十四岁了,这和二十一岁可有着天壤之别。

我想,我还是可以做些什么的。但我总是做噩梦。对我来说,梦境比现实更加真切。我所生活的现实世界是一个小地方,只有一家快餐馆,唯一的图书馆本身也是座历史古迹,因为它从前是一座十八世纪的民居。小镇上只有一家超市,只有一座小教堂,没几个人去。

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一个人住在一间公寓里,它和我在剑桥的公寓很像。我躺在床上,一个男人出现在房间里。我有点儿害怕,可我还是好奇地看着他。他是个白人,比我还高,嘴唇上有一道疤痕。但我最在意的还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对表情空洞的眼睛。他的出现并没有吓到我,可他眼里的无知吓到我了。他手里拿着东西——一只烟斗和一把小刀,又可怕,又可憎。令他显得可怕的是他的无知,而不是他手里的工具。可是,我坐了起来,装作一副不害怕的样子,说:“你不觉得冷吗?不介意我开暖气吧?”他点点头,于是我离开了房间。我一走出门就开始往楼下跑,然后又下了一段台阶,来到前门。这时,我就得想该怎么办了。我听到了他下楼的声音。于是我决定逃出去。

突然间,我有那么一点点清醒了,于是我决定改变一下梦境。做梦的时候,我经常会出现这种状态。之后,当我真的醒来后,我才发现,自己当时根本就没醒,我只是梦见自己醒了。总之,梦就是那样的梦。在梦里,我意识到,在深夜的这个时候,剑桥的公寓黑暗又安静。于是在梦中,我决定在家旁边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我跑进便利店里,让他们把我藏起来,然后报警。他们照做了,很好。我在其他梦里也做过同样的事,可他们因为害怕而拒绝了。

还有一些场景我想不起来了。然后,我就来到了镇上,我坐着警车来到了警察局。在我的指引下,他们找到了我家,走了进去。可是,这时,应该有五个人在我家里,他们都很野蛮、无知,还跷着二郎腿,围成一圈坐在我家客厅里。我知道,令我害怕的不是他们的块头,而是他们空洞无物的眼神。我看到房间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有。警察带走了他们,我一边走一边想,应该是吧。然后,当我返回客厅时,他们还在那儿。我又跑出去叫警察回来,可是台阶被撤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抓着弯曲的栏杆往下滑。

之后,我又回去了。那些男人走了,其他的东西也不见了。房间里空荡荡的,冷冷清清。警察过来看我,让我把前门关好。我去锁门,却发现里面的门把手不见了。我大声喊:“他拿走了把手!”我不知道谁站在门外,我也不管谁在外面,只管直面自己的困境。如果我关门,门就会锁上,我就别想从里面打开它。也许会有人从外面打开,但我可不相信睡美人的童话。即便我相信,我也不够格做睡美人。有哪个王子会披荆斩棘来救我呢?再说,他们大多是来自无历史记载的公国的假王子。我恐惧地站在那儿。如果关上门,我会被困在里面,如果打开门,我就又要面对那些无知而空洞的眼神。然后,我就醒了。

八月快过去了。还有两周就开学了,可我还什么都没做,我还没看乔姆斯基的书,也没看童话集,更没发现什么新的值得阅读的文集。不过没关系。

我是一名优秀的学者,在别的领域,我都可以找到不错的工作,可是在这个领域,却显得很无望。不过我还是会努力去做,就算是为了自己。毕竟,我还有什么可做的呢?就像诺姆曾问我的那样。

我想,我一直都在期待能有什么东西让这里的生活变得更轻松。就像那些蜗牛,你知道吗?除了存在,它们什么也不用做。这不是我所期待的世界。

我还是做了一件事情:我让我亲爱的灵魂得以安息。“不!”其中一个抗议道。好吧,也许,我还是让你活着吧,我亲爱的灵魂。她安定下来,可是她一直凝视着我。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神。

结束了。是时候有一个新的开始了,如果我还有力气,还有心情的话。

海滩也一天比一天空了。我在沙滩上走很远也不会有人回头盯着这个疯女人看。其实,人们最近不怎么注意我了。他们似乎习惯了我的存在。有时候,甚至有人对我点点头说“早上好”,好像我是他们其中一员似的。

沙子开始褪成琥珀色。天色苍白,日渐变浅,靠近北方的部分开始发白,渐渐变得洁白无瑕。

生命很短暂。

天空一天比一天冰冷,它很大、很空、很无知。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死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机器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有活力,头发像电线,手里拿着刀。偶尔,思想一打滑,我就以为自己回到了梦里,并关上了那扇没有把手的门。我想象第二天我会一边敲门一边大喊着放我出去,可是,没有人听得见,没有人来救我。其他时候,我觉得自己要疯了,只会说实话,就像莉莉,就像瓦尔。有一天,当我在沙滩上散步时,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挡住我的去路,笑着对我说:“真是美好的一天,对吧?”那是一个头发花白、面目可憎的人。我看着他,厉声说:“你当然得这么说,因为你只剩这一天了!”

他若有所思,然后点点头,往前走去。

也许我需要一个守门人。我不想让他们把我关起来,电击我,以让我忘记。在希腊语中,“遗忘”的反义词是“真相”。

我打开了头脑中的每一道门。

我打开了身体里的每一个孔。

可只有浪花涌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