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了,开门一看是梨花。
“真是的,小雏,你干什么呢,灯都不开。”
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到了傍晚。
“给,这个,毛豆。”
梨花忽然递给我一包裹在报纸里的长长的绿东西。
“哇,好美的晚霞!小雏,你关着灯在看晚霞吗?”
我就权当如此了,的确,窗外的晚霞绚烂得近乎恐怖。
梨花是我在和歌山时结交的密友,自称是我的监护人。
“这间公寓虽然小,但窗户很叫人神往。”
“我就是因为这窗户才定下来的嘛。”
这间屋子西侧和南侧都带很大的窗。
我们煮好毛豆,仍旧没开灯,在窗边喝罐装啤酒。
“好美啊!”梨花感慨地说道。
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晚霞,太煽情了。但是看着梨花侧脸的剪影,我心想她同晚霞很相配啊,晚霞这东西也许同善良的人很配。
“喂,小雏。”
“什么?”
“小雏你好厉害啊。”梨花低声说道。
“你这话在说什么?”
我很清楚梨花想说什么。每次恋情结束,我都没有她那如世界末日般大哭的激情。
“我觉得你好帅啊。”
“到底什么意思?”
梨花嘻嘻笑了。“小雏,今年夏天你也不回家吗?”
“这次再不带你回去的话,我会被阿姨训哦。”她说,“你不是一直都没回去过吗?”
“在电话里经常聊天,不用了。”我打开灯,“吃完晚饭走吧?我现在做点什么。”
“阿姨好可怜。”
说来梨花以前就和我妈妈感情深厚。每当有什么事,比如剪了头发或者父母给买了新衣服,她都“阿姨、阿姨”地叫着来给我妈妈看。
“这回你要回去多久?”我把青椒切成大块,问道。
“从后天起,两周。”
“哦。帮我跟大家问好。”
“小雏?”
“干什么?”
“不要放圆葱啊。”梨花说。
“驳回!”
我从厨房大喝了一声,梨花又叫了一遍我的名字。
“你和别人同居的事,要是让阿姨知道会很惨吧。”
今晚的咕咾肉里没放圆葱。
不用梨花说,我也对自己的冷静感到匪夷所思。虽然和恋人分了手,我这一个月却精力充沛。耕介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呢,连想想都那么快乐。我带着甜甜的苦涩,像在看毕业相册般回忆着半年来的种种。真想让一切直接沉到记忆的谷底,瞬间冻结。
契机是音像店。炎热的一天,我戴上麦秸编的大檐帽出门散步。盛夏正午的住宅区没有人,很安静,空气看起来飘忽不定。我一个人大步走在时间如同静止的住宅区里。
好像西班牙啊。据说西班牙这个国家,无论谁都会午睡。所有人都在午睡的西班牙乡下小镇一定就是这个样子。我想象着从没去过的西班牙,想象着那炫目而干爽的风景。
冬彦正在柜台里,身穿T恤加牛仔裤,围着米色围裙,脑袋依旧是剃得完美的小寸头。
“你好。”
我站到收银台前说,冬彦表情很惊讶。背景音乐播放的是田原俊彦的歌。
“啊,你好。”
“还好吗?”
我借口说是从阿彻那里听说这儿的。再次环顾店内,无论是黑胶唱片代替CD唱主角的陈设,还是张贴海报的品位,都实在俗不可耐。
“木岛小姐,你住在这附近吗?”
问完,冬彦慌忙有些尴尬地补充:“嗯,那个,不是木岛小姐……”
冬彦的表情似乎真的很尴尬,我很内疚,竟让这样一位可爱的少年顾及我的感受。
“我叫雏子。”
不知为何,我不想说姓。我那时是雏子,现在依然是雏子。
“你休息一下吧。”长着胡须像是店长的人说。
在车站前那家水果店二楼的咖啡店里,我们喝了冰咖啡。我在桌旁摘下帽子,冬彦一脸认真地说:“雏子小姐,你夏天皮肤也好白啊。”
我回答:“我又不是变色龙,皮肤颜色不会频繁地变来变去。”
但是,冬彦的话让人莫名地感觉好新鲜。我以前就讨厌晒黑,时至今日依然喜欢戴已过时的麦秸帽,但冬彦一定十六年里每个夏天都晒得如此黝黑,也一定深信夏天就是这样。这是多么令人愉悦的深信啊!冬彦十六年的人生,同我二十二年的人生截然不同。
“每天都打工吗?”
“嗯,除了周二店里休息。”
八月没有社团活动又很闲,而且有钱总比没有好。冬彦接着说。
耕介经常说,钱这东西没有更好。我觉得他说的是夫人娘家给的数额不菲的“援助”。但若是没有的话,心血来潮才在志同道合的人出资创办的商业杂志上写点诗的耕介,不可能在三室两厅的高级公寓里活得随心所欲。
“我想像宫泽贤治一样活着。”
在木棉屋喝酒时,耕介曾很认真地说过。我陶醉地回忆着他的侧脸。但耕介不是宫泽贤治。
“好热啊。”冬彦说。“是啊。”我回答,接下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觉得笨拙是只属于少年的特权。耕介的十六岁,一定也是这种感觉吧。
“差不多该走了。”冬彦说。我拿着账单站起身,故作成熟地说:“打工的时候好好干哟。”
冬彦出了咖啡店,还很好笑似的嘿嘿乐着。欠了他两份单价四百日元的冰咖啡的钱。忘了拿钱包,真丢人!
“你要笑到什么时候?”
“啊,对不起。”冬彦不笑了,唯有眼睛还是在笑。迟迟的午后,商店街依然炎热,我吧嗒吧嗒往回走,后背似乎感受到冬彦目送我离开的视线。
那天夜里,我发现了一个让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自己。
晚饭后,我特别想喝桃子果肉饮料,趿拉着凉鞋去了附近的便利店。七月的夜晚湿润凉爽,淡淡的月亮轻柔地冰镇着夜空。我不是狼女,但从很久以前起一沐浴到月光就能恢复元气,心情静静地平复下来。我做了个深呼吸,空气里带着湿意,深夜宛如海底。
在第一个拐角左拐,走了一小会儿就来到水田。我以前喜欢眺望夜晚的水田。娇嫩的绿色波浪让风清晰可见,那是使人屏息静气的美丽。我停下脚步,双手插在背带裙的口袋里,一时出神地望着这风景。
一阵西风席卷而来,稻子如冒泡般沙拉沙拉摇曳。
啊!
我发出的叫声几乎连自己都没听到。风好像一瞬间把我身体里的东西掠走了,内部一下子空空荡荡,只剩一副空皮囊。然后,我觉得一切都清晰地曝露在这七月的月夜下,简直就像我的灵魂游离出肉体,沙拉沙拉落在冒着泡的水田正中央。
我的灵魂清晰地记得稻子湿漉漉的触感,还有潮湿泥土的芬芳。那是赤裸裸被抛出去的灵魂在夜空飞行的一瞬,带着让人束手无策的不安,彻头彻尾的不安。
空荡荡的我“啊”了一声,在灵魂返回之前像傻瓜一般伫立着。极其强烈的冲动让我想哭,实际却没哭。只是空荡荡的,眼泪也流不出来。
我想见耕介。
我全心全意地想。
所有的一切缓缓崩塌,开始变形。
没有耕介的日子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