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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牵沧海》第四章 泥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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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看到冬村刑警来到护士执勤办公室,汤川理惠马上意识到有什么要紧的事。
  “有点事想问一下,能抽点时间出来吗?”
  话语虽然很恭敬,但含有不容分说的口气。
  “好的。”
  汤川的脸色稍微有些苍白,点了点头,她早就意识到这个高个子刑警迟早要来的。她给护士长打了电话,得到了许可,刚要走出办公室,护士保科京子跑了进来,眼里噙着泪水。
  汤川让冬村在那儿等着,自己去问京子到底怎么了。
  一个正输液的男患者,因为要小便,要求保科京子中止输液。按照规则,输液过程中,是不许出去的。京子就递给他一个尿瓶,男患者试了一下,但撒不出来。于是他又要求出去,京子拒绝后,那人怒吼了起来,大叫“把医生给我叫来,你这笨蛋!”护士保科不知如何是好,认真地跟医师说了,反倒又被医师斥责了一通,说她“连这么点事都处理不了”。
  “好吧,我替你去看一下。”
  汤川代替保科去了病房。她觉得,安慰患者同样是自己的义务范围,也是自己的职责。
  男人面色苍白,满脸是汗。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一眼便可看出,他憋不住了。
  “你紧靠着试一试,是能行的。”
  汤川递过去的尿瓶,被男人粗暴地推开了。
  “能撒出来,我还求你干什么?!赶紧让我出去!”男人叫着,“求求你,让我出去。”
  “如果你这样任性的话,”汤川的嗓门不自主地高了起来,“我只好拿管子来导尿了。”
  若是在平日,汤川是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这种话的,因为有刑警在等她,她很着急。
  “看我的吧!”男人的声音变了,“你们这些东西,除了打针,没别的本事!”
  男人自己扯掉了管子,拔下静脉注射针,下了床,径自走出病房,进了厕所。
  “那你就出院吧!”
  她对着男人的背后喊了一声。
  “啊,好,这就出。”
  一边心情舒畅地方便着,男人回答了一声。
  汤川猛地觉察到,冬村就站在楼道里。自己的脸上掠了一丝什么。
  她把事情交给同事来处理,和冬村出了医院,来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你都听到了?”
  “是的。”冬村点了点头,“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中断?”
  “因为那是规矩?”
  汤川更加深了对冬村刑警的印象:言语恭敬,内心冷摸。她突然想起了井上医师,——感觉上太相似了。
  “规矩?这规矩是不是为了省事才制订的呢?”
  “不仅仅因为这个,一旦中断,就有可能被细菌感染……”
  汤川心里明白,自己没有充分的理由去反驳冬村刑警。难道仅仅因为他是毫不客气地对私事刨根问底的刑警?她知道,这是不得已的事情。要不,就是刚才不自觉地对患者的斥责被他听到了?那确实是不该说的话,那样的话脱口而出,污染了医院这种特殊的环境。她开始感到后悔了。
  大量的滴注确实很折腾人,护士可以轻易地递上一个尿瓶,但对第一次住院的男人来说,却是一件令人发窘的事,常常有人满头大汗却不能完事的。只有用管子导尿,才能撒出来。但是,这样又会伤害男人特有的自豪感。对男人来说,这是不能让步的事。在这种心境之下,即使憋得浑身发抖,也不能撒到尿瓶里去。因此,有的男人说,如果不让出院,即使死了也心甘,在他们的眼中,小便同死处于同一个概念。
  汤川也想,应该让他们去。虽说有可能被细菌感染,但是,只要注意,是不用担心出什么问题的。不过,不让去是规矩。这种规矩是医院从自己的考虑制订的,根本没有考虑患者的人格。从来,医院都被当作无视患者人格的地方。而自己却又横眉竖眼地拿人出气,虽说没有办法,但也总不能那样做。看一下自己,她心里感到很不是味道。
  她不禁为自己失去女性的温柔而深感不安起来。
  加大输液量,在液体中加入营养剂和止痛剂一类的药物。这种处方,是否必要,令人怀疑。那些不论如何都需要的患者暂且不论,为了检查,需要抽血,血液减少就要进行痛苦的输液。不能出去方便,汗流满面地哀求也被置之不理。这种做法到底会产生什么效果?——是不会有任何效果的。
  “医院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我觉得刑警所反而更好一些。”冬村苦笑着说。“要是我,也会象那个患者那样做的。一想到这个,真不想得病。”
  “还有呢!”用勺子摇动着杯中的咖啡,汤川的情绪渐渐好了起来,“我是说大的。”
  “大的?什么意思?”
  “按照规则,大便也是不许出去的,可臭了,同一病房的病人都很反感,不得不中止滴注。万一腹泻,那就更绝了。”
  说着说着,她笑了起来。
  “这就放心了。”
  “真讨厌!说这种风凉话!”汤川笑出了声,又猛地止住了。“我想听听你要跟我说的……”
  “你和井上医师的关系。”
  冬村也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有肉体关系。前后大约半年。”
  “为什么你没说!”
  “这总不能算是可以引以为自豪的事儿。而且,这种事情,自己也没有非说出不可的义务,不是吗?”
  “当然。”冬村盯着咖啡杯,过了片刻。“井上在医务室奸污有夫之妇,这个你知道吗?”
  “知道。”
  汤川理惠点了点头。那细长的脸上,显出了痛苦阴影。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继续跟他来往?”
  汤川理惠长得很美。当个护士真令人感到有点惋惜。虽说她的嘴唇不加粉饰,却蕴含着特有的一股魅力,能够唤起人的情欲,让人禁不住想去吻。与那些湿漉漉、油光光、刺人眼目的涂着口红的嘴唇相比,越发给人以清洁新的感觉。那是一副只有干诸加时装模特儿之类的职业才能充分发挥魅力的容貌。就是这个漂亮的汤川,却是闭上双眼,任凭井上去施行他的邪恶。冬村真有点莫明其妙。
  “冬村刑警……”
  刚端起咖啡杯放在唇边,没喝,又放在了桌子上,发出轻轻的一声,环顾四周,门口那边有三组顾客。
  “如果你怀疑我,我也拿不出不在现场的证据。那天我休班,在公寓里,但没确人能为我作证。不过,我从未想过要杀井上先生。我只想,从我这方面疏远他……”
  “能说明一下吗?”
  “好吧。”汤川点了点头,“因为我终于认识了他的性格……”
  汤川来中央医院是一年前,分配到脑外科。井上医师在那儿。
  同事们都知道,井上独身。三十前后独身的男医师,自然是护士们议论的对象。但关于那方面的新闻,井上一点没有。少言寡语,冷漠的性格。大多数医师都可以很高兴地加入到护士们的竞争对象中来,唯独井上例外。即使在病例研讨会上,他也很少发言。因为他的专业是脑外科。本来的专业是脑外科,在这种集中了外科、放射科等医师的研讨会上,虽然可以说没有发言的必要,但他确实特别古怪,孤独癖明显。
  他很能喝酒。有一种传闻,说他在值班的晚上可以喝完近一瓶的威士忌。拿个制冰缸放在冰箱里制冰,并在上面用红墨水写了“井上专用”四个字。有一次,冰被一个护士用了,又给加了水。但没弄好,冰没成。井上查出了那个用冰的护士,当面把她臭骂了一通。那是一个独身的护士,长得很可爱。
  从那晚上,人们给井上定了论。对女人,趣味淡然。事实上,即使他向那位小姐求婚,同这种人生活在一起,也一定令人沉重得头疼。井上喜欢在个大玻璃杯中放些奇形怪状的冰块,再倒入威士忌,仔细端详着,有人说,那眼神酷似在盯着一个美女富于魅力的肌肤。
  汤川对井上并没什么兴趣。即使排除掉他的冷漠,那孤独癖就不能令人心满意足。多嘴长舌,和每个护士都有往来的医师不乏其人,只有一个人特别例外,井上,——格外显眼,个子很高,美男子。
  有一天,井上给正在值班的汤川理惠打来了电话。井上休息,说是从自己家里打来的。他问汤川能否把医务室的一份文件给他送去。汤川答应了。下班以后,就拿着井上说的那份文件,去了月白台的公寓。井上好象喝了威士忌,汤川一进客厅就被井上紧紧抱住了,井上什么也没说。想把她按倒在那儿,她反抗了,但没用。井上最后还是脱光了她的衣服,然后用那满是酒气的嘴去吻她……“你是喜欢我的!”井上说。
  这就是开始汤川被他强xx了,但她并没恨他。她想,男女之间的那层隔膜,也许常常需要用暴力来打破。她甚至曾经有过这种渴望。从那以后,她就想尽力走入井上的心中,她用休息日来照顾井上,以便在这个过程中消除他性格中那些令人不快的东西。而且,她还想知道,井上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性格。
  然而,井上拒绝了,他明言,不想结婚。也就不让她给自已扫地洗衣服收拾房间。看那样子,他怀有一种恐惧,担心一旦这样便会成为束缚,失去自由。他依旧是少言寡语的。
  有一点令人难以忍受。她终于明白,只有借助酒力,井上才能唤起自己的情欲。否则,便不能……
  脱光汤川的衣服,一边四处吻着她,一边寻求麻醉一言地大口喝着威士忌,——汤川心里明白,他是多么焦躁!
  汤川终于能用一种清醒的目光来看待这一切。如其说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病根,母宁说是一种失去青春活力的忧虑!她甚至感到,酒精都沉淀到了自己的体内……
  不论是对过去的经历,还是将来的打算,井上只字不提,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悠然自得地听音乐,——只有这样而已。
  井上对有夫之妇进行特别诊断,这事汤川知道。而且,她知道了,就连他巧设口辞强xx患者时也要喝酒。于是下决心,想疏远他。井上没有元气去拯救自己。作为一个外科医师,他的医术是高明的,能治好病人的病,但不能治病人,井上就是这样一个医师。
  “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井上性格的破裂和变化。我没有找到这些原因。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就是他高明的医术。他给仓田截掉右臂时精湛的医术给仓田带来了幻影肢,也许这是一个比喻的说法。截掉了胳膊,却给他留下了感觉……”
  汤川的脸上浮现出笑意,让你感到,那笑是透明的。
  “正是这种感觉,成为仓田想杀死井上的超自然的能为,真有讽刺意味。”
  咖啡凉了。
  医院里又渐渐活跃了起来,充满了生机。候诊室里也是一样。
  冬村和猪狩要求见内科的松泽医师。他们坐在候诊室的凳子上等着。
  “难道教授一来,病就能治好吗?”
  旁边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传入了耳朵。
  “教授来,带个大队伍,倒神气。要是为病人着想的话,还不如将这凳子换成沙发,更实惠些。”
  “确实是这样。怪不得医院这么轻视客人,按理说,越是兴盛越应宽待人才是的。”
  “你这酒鬼,尽想好事!”
  “就算吧!’男人苦笑着说,“前几天我向先生问药名,你猜怎么着?那才真叫气势汹汹的呢!”
  “这个。我倒想听听。”
  “我说,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连自己吃的药都不知是什么的,是会产生副作用的。那家伙一下变了脸,大叫了一声‘你认为知道了药名,就能治好病吗!’,那腔调象是我要抢他的处方笺似的……”
  “你小子,也真够有勇气的。要是我,就不会这样跟医生说话,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将医生给的药原原本本地扔掉。”
  “我也要扔的,不过,那实在太可惜了。要是全民都来扔的话,还不如赠给黑非洲呢!”
  “我也这么想的!”
  “不过,我觉得要做买卖,再也没有比医生更绝妙的了。”那个职员模样的年轻男人喋喋不休,‘明明知道病人在扔药,仍然大量地开给你,而对药名和病状只字不提。你一问,他就火。尤其是教授或者那大队伍,只知道对患者无关紧要的地方使牛劲。没的时候就有,有的时候就没,——看我,在说什么!也许只有医生才能回答。所以,今后我还想故意激怒医生,这很有趣儿。药名、病历卡,都用德语写,这也很奇怪。你说,要是对方是德国人,他们可就要为难了吧?因为再也没法隐瞒什么了。”
  “那样的话,说不定会竖着写呢!”
  两个人莫明奇妙的笑声传了过来。
  “这可不是笑话。很久以前,我曾请中医看过病。那家伙,用什么语写都不让你看呢!为了不要你看见,故意把个病历卡折过去,拚命地写啊写的。你要想偷偷看一眼,他折得更厉害了,结果,拿着病历卡将身子背了过去,让你哭笑不得。要是病历卡用日语写的话,说不定全日本的医生都会那么干吧?”
  “没错,”一起说话的那个人附和了一声,“在医生看来,你给他的印象说不定是个低级趣味的恶棍呢?!”
  “很可能。不过,也许医生比我更可耻。我有一次去附近一个新开业的医生那儿看病……虽说出了次杀人事件,这与那个相比,要好一些。”
  “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患者在窗口问‘先生,要喝酒吗?’手里提着威士忌,为什么那样问显然是一清二楚。‘是的,嗯,不过,’这是医生老婆的回答。‘要喝酒吗?’,‘是的,嗯,不过。’这么说着,就收下了,那可是个大清早呢,有好多患者等在那儿,‘嗯’和‘不过’,象是多少含有点害羞的样子,如果你是一个没送礼物的患者,你能不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吗?那儿的医生妄自尊大,那样子令人惊讶。即使给患者做皮下注射,得要护士去给胳膊消毒,准备注射器,猛地给你插进去,剩下的还得由护士收拾。我觉得这实在太过分了。你说药,他又丢下一句‘不用药了,’便出去了。这是医生一种可耻的意识,那种家伙能治好病吗?”
  “……”
  听到这儿,冬村和猪狩站了起来。
  他们两个向位于二层的第二内科走过去。
  “也真是,”猪狩开始发表他的感想,“其实,也不仅仅限于那样的医师,尽管如此,还是大清早的酒呢!要是我们那样做,非给开除不可。”
  “一说到酒,你可又大发感想了!”
  “什么呀!我是在说收贿。”
  “不过,我还是想千万小心别得病。我小时候的那位医师可真是充满人情味的,就象白秋说的那样,给人的是一种‘医师的药,难以忘怀的夜……’的感觉。一想到这个,总让人产生一种怀旧的想往。”
  “确实这样。医师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与母亲的气息是同一种东西,这种记忆我也曾经有过的。”
  “但是,现在不同了,医师和病人之间象是相互对立,相互憎恨,我这样说,也许有点太夸张了。”
  用日语写病历卡的医师、一提药名就动怒的医师,——类似在一般社会中已完全遗物化的特权意识。仍然象抗菌素都不能杀死的病毒一样,在一部分医师的世界里滋长、蔓延。
  在去医务室的途中,遇到了教授复诊的队伍。其中的一个矮个子的男人,冬村听说过他的名字,是T大教授。后面紧跟着濑田院长,他的个子很高,又是一种肌肉发达型的人,看上去象是要从后面扑倒矮个子的T大教授。还跟了许多可能与教授队伍复诊有关的医师和护士。
  教授带个大队伍,还不如换一下椅子更有利于治病,——刚才的男人这样说。究竟这稀有的教授复诊对治病会产生多大效果?冬村不知道。如果这种所谓教授复诊仅仅是为了向病人作宣传的话,那就是蠢事儿了。
  “要是死鬼仓田看到这光景,会怎么想呢?”
  猪狩小声问。
  “恐怕会把这种医师的利己主义联想为节肢动物,说它们在爬行吧?”
  冬村也是小声回答。
  松泽医师在第二内科医疗部。
  这是一位老医师,给人以老朽的感觉。
  “辛苦了。”松泽的目光含着温和的笑,迎接冬村,“这有点不方便,我们去楼顶吧!”
  自己先站起身,出了医疗部。
  “这好象打扰了教授复诊吧?”
  一边走着,冬村问。
  “还多亏了你们呢,我总算从那种吵闹之中脱出了身来。”
  “对那个没兴趣吗?”
  “兴趣?”松泽看了一眼并行的冬村,“你看我这把年纪,象是对那种事有兴趣?”
  “看不出。”
  “所以嘛!”
  残暑,真是名副其实的秋老虎。强烈的阳光包围着楼顶。三个人来到了烟筒的背凉地。
  “有什么事,只管问吧!”
  松泽很随便地拿出了香烟。
  “您知道井上医师和汤川理惠的关系吗?”
  “知道一些。从汤川那儿听说的。她还请我给她出主意呢!”
  “如果方便的话。能否……”
  “家是想清算同井上的关系,她很苦恼。”
  “怎么?”
  “我回答说应该清算。我还曾经担心会不会汤川也染上井上君的阴郁呢!搂抱女人的火热,拒绝女人的冷漠,对井上来说,是同一层次的东西。”
  “产生这种阴郁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么……”
  松泽象是陷入了沉思,把目光转向对面的大楼。
  对面大楼顶上的铁丝网子旁边,有一条狗,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这边,象是在凝视着了。冬村想起了那条叫次郎的狗。深粟色的眼睛,在大楼的顶上,抑制着对同类的关心,专心致志地将视线执拗地投向其他大楼顶上晃动的人影。它那纹丝不动的姿态,象是很阴郁,——连狗都融入了这个疯狂的现代社会。
  “听说,井上医师在临床病例研讨会上也很少发言!”
  “这是常有的事。越是对自已的技术感到自信的人,越容易清高自负。井上君从来无视什么协调之说,他的性格是如何变为现在这个样子的不很清楚,不过,他刚来这家医院时就是这个样子的。要想探究他的性格,看来只能追溯他来这儿以前的情况。”
  “您刚才说对教授复诊没有兴趣。如果井上医师还活着的话,他会抱什么态度?”
  “这个问题问得好。他从来都是扭过脸去不予理睬的。”
  “这能行吗?”
  “无所谓行与不行。权威有时也不顶用。比如说,我就是这个样子的。不管你是医学界什么样的权威,都不能强迫我干什么。要是仗势欺人,我只好辞职。关于这一点,你好象也有点相似。”
  “我?……”
  “听说,你受到了簇拥而来的攻击。而你却怀揣辞职报告开始了对真正犯人的追查。我想对于下定了决心的男人来说,权威只不过是一块虚胖的肥肉,可有可无。”
  “井上医师也是忌讳那些虚胖的肉啦?”
  “我有这种感觉。不负担任何多余的东西,去走自己的人生之路,也许这就是那人的一贯作风,而且……”
  “而且,井上与支配这家医院的T大夫毫无关系。他是东北大学出身的,也象是由前任院长介绍来的。”
  “是不是可以说,对于教授复诊,选举什么的,他都是个局外人?——不过,现任院长同井上的关系不错。有没有学阀方面的斗争?比如说,把井上解雇了,招进一个同自己一个鼻孔出气的人什么的。”
  “这个我不清楚。因为对这种事情我本人从不感兴趣。不过,两年前院长更换后的一段时间,我记得井上疏远了手术。就这样。”
  “是一段时间吗?”
  “没错,大约三个月。那以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至于他与院长是否有什么纠葛,我没听说过。”
  冬村沉默了。放心地将目光投向远处炎炎烈日照耀下新宿的高层大厦。他似乎看到了井上那透着清高的背影正急匆匆地向另一个世界奔去。对手术怀有狂热的执著,对人间没有丝毫的兴趣,——想到井上那冷漠的态度,冬村突然联想到了医道的荒芜。楼下的医师们正热衷于教授复诊的闹剧,而井上却背叛了他们。也许,他是荒芜的医师界出生的一个异端吧?
  ——要去追溯异端性格的形成吗?
  看来,只有这样做了。
  “说仓田不是犯人,您相信吗?”
  “我想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否定仓田犯人说。”
  也许是在掩饰推理杀人事件的难为情吧?松泽脸上的皱纹稍微动了一下。“仓田君对由井上执刀截掉的右臂产生了幻影肢。他说这是妻子的亡灵为了报复井上而附上了自己的身体。但是,他同时又知道,自己的命是由井上医师执刀救活的。不管有多么深的血海仇恨,要下决心去杀死救过自己命的医生,恐怕可不太容易……”
  “……”
  “我要说的只有一点,同仓田夫妇一样,落得个悲惨结局出院的患者并不少见,但是至少患者杀死主治医生事件至今为止一件也没见过。有吗?”
  “没有。”
  冬村摇了摇头。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杀人事件非常多,但为什么唯独没有患者杀医师的呢?我真感到不可思议。”
  松泽笑了。
  3
  在新宿的人群里,冬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有一个跟踪者。
  他没看到那人的脸,也没有看到那人的打扮。
  只是种直感,不知是谁,躲在人群里,透过来执拗的目光,直感上,冬村遇到了那目光,但没能找到那个人。
  “有人跟踪,不要回头。”
  冬村对猪狩说。
  “跟踪者?是怎样一个家伙?”
  “不清楚。象是巧妙地跟在我们后面,也许从我们出了医院后他就一直盯着我们。”
  “真是胡闹!抓住他问个明白。”
  “不,不行!要是让他意识到我们已觉察到有人跟踪,说不定马上就会停止跟踪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就这样径直去上野乘列车。难道他也要跟到仙台不成?不管怎么说,我就装作没意识到,让他跟下去。他一旦粗心大意,我便可以记住他的面孔了。万一失败,也就无法挽回了。”
  “明白了。不知他会不会跟踪我,你回来以前,只要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我就一直静静地等着。”
  “就这么办。虽说不知是谁派来的,但通过跟踪者的露面,我们可以推测犯人开始动摇了。”
  “这一定是嫁祸于人。”猪狩哼哼唧唧地说,“越来越有意思了,不过,你还是小心的好。因为单纯跟踪我们是没有任何益处可言的。说不定会有什么出乎意外的企图。”
  “这个,我会当心的。”
  “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是八月十九,估计二十一日能回来。”
  “好吧。”
  “再见!”
  来到新宿车站,冬村和猪狩分了手。出了站台,乘上了山手线,车上很拥挤。跟踪者会怎样呢?就这个拥挤劲,可真是无可奈何。上野站也是一样,推推搡搡的,潮水般的人流。站台上也是满满的,尽是乘客。冬村再也没有遇到那种从远处透过来的目光。也许是已经习惯了那种直感吧?即便存在危险的兆头,恐怕也很难马上感觉到。
  又乘上了列车。
  弄了一个靠窗的座席。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地掠过。
  ——跟踪者?
  不管跟踪者是从什么地方派来的,这都证明了真正的犯人一定躲在某一个黑暗角落里。而且,真正的犯人开始为冬村的行动而产生动摇了,这是种有效用的反应。只是,象猪狩说的那样,犯人那边采取派遣跟踪者这种冒险的行动窥探冬村的动静,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的。那么,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
  ——是想杀死我吗?
  冬村想。万一真是这样呢?也许犯人会这样想:如果杀死了冬村,刑警便会放弃对井上被害事件的搜查。事实上,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因为仓田招供之后,死掉了……
  冬村买了威士忌,喝了起来。
  ——到底是谁杀死了井上呢?
  突然,脑海中回响起松泽医师的话。他说,不明白为什么患者不杀医师。确实,迄今为止,从没有过类似的案例。不管结果有多么悲惨,患者充其量不过将医师的的过失当作索取赔偿的对象罢了。仓田也是一样,把妻子的死提交了法庭。从患者方面说,存在这样一种观念:医师即使出现什么过失也是由于善意导致的,而决不是恶意故意犯下的错误。
  不过,从松泽医师内心对患者不存杀意的怀疑来看,有可能被杀死的医师也是有的。当然,不能原原本本地生吞活剥松泽医师的话。松泽在叙述对仓田无罪的心证的同时,也许又暗示了杀害井上的凶手存在于医师同患者的关系之外。这种暗示同冬村的直感是一致的。冬村甚至想过凶手是仓田,或者是被夺去了妻子的深江的话,是不可能找到间隙将井上推下楼去的。若是女人,则可能。
  问题的要点就在于井上对女人不存在介心。
  冬村的视线模糊了。汤川理惠?难以想象。那天晚上她在公寓。虽说没人证明,如果不值班的汤川在医院,并且又被别人发现的话,就难以解释清楚。所以,如果真的汤川是凶手的话,她也会值班的晚上下手,或者选择别的地方。而且,还有心证。
  冬村认为她清白无罪。汤川对井上绝望了,这是真的。如果可以相信她口头上说的,——她说想离开井上,那么,面对那个诅咒一样地大口喝威士忌等待性欲产生的井上,汤川是没有足够的理由对他心怀杀机的。
  深江洋子也是一样。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她忘掉了井上的事。井上只不过导致了她同丈夫的分手。她,同其他男人同居了。
  这样一来,医师与患者这条线索还是不能丢掉的。
  过去没有案例,只能意味着难以理解。将器械遗忘到病人体内的医师,接错了氧气瓶的医师,丢下病人使之致死的医师,胡乱地切开病巢的医师,为作研究进行人体实验的医师,——仅仅是每天报纸上登载的,便不胜枚举。这么说,如果出现某一个患者对医生产生杀机的情况,也并非不可思议。
  哪个工人模样窥视井上公寓的男人到底是谁呢?还有,仓田弥留之际说尽的“球”里到底含有什么意思?
  冬村猛地抬起了头。
  ——跟踪者,莫非是……
  妻子水津突然消失到黑暗之中去了。跟踪者会不会就是从黑暗中窜出来的呢?
  他摇着头,否定了。那没能找出任何理由的失踪,整整一年了。这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是被诱拐、监禁,然后施以暴刑,惨遭杀害,他的脑海中不时浮现出妻子那苍白的肢体……
  他感到妻子的幻影在冲击着自己。这种不合道理、令人难以接受的怪事,象一阵剧烈的疼痛折腾着冬村,他甚至感到了肉体的苦痛。也许正是妻子这种令人费解的失踪给他的心上投下了永久的阴影,促使他不能不采取积极的行动。结果,他参与了这次杀人事件的调查,冒着被解雇的危险,着手追查不知有无的犯人……
  冬村微微地笑了起来。
  列车过了福岛。
  到仙台时,已是傍晚时分,繁华的街上早已是一片灿烂的灯火。
  第二天是八月二十日。晚上,冬村去拜访了东北大学医学系外科的长部副教授。
  长部选了仙台站附近清水小路的一家小菜馆。
  “在小菜馆接受刑警的访问,也真够萧洒的吧?”
  长部订了酒和菜,笑了。
  “而且,象是有点敷衍了事的。”
  “哪里哪里。”
  长部给冬村斟了啤酒。
  长部副教授曾是井上的同事,而且两人的关系不错。额头中央有些纹纹,象是平家蟹的甲壳了。从他那额头扩展开去,整张脸都是酒气满面的,很红润。
  “因为你是追查杀害井上犯人的刑警,看来我不能粗略地讲哪!”
  长部倒着啤酒,气喘吁吁地说。长部这人,喝起酒来,从来不在乎酒友是何许人。一开酒瓶,就是心情愉快的样子,于是满面春风。而且,他对冬村刑警也很有好感。他知道,除了特殊情况,刑警从不喝别人请的酒,更不用说工作过程中了。看上去,冬村并没忧虑和不安的神色。冬村那端庄的容貌,高高的个头,总让长部感到他与井上有些相似。不过,井上内心的深处象是有一个阴暗的洞窟,很阴郁;而眼前的这个冬村刑警似乎也含有与井上一脉相承的阴影,透着内心深处追踪猎物的冷漠。
  “从何谈起呢?”
  加了酒,长部问。
  “井上医师和您曾是同事,您是副教授,而井上医师却去了东京命归九泉,一明一暗,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那家伙,只所以离开大学,是有他个人原因的。”
  “能说明一下吗?”
  “这有关死者的名誉,还是不说的好……”
  长部含糊其辞,喝了一阵酒。
  “不过,说归说。”咚的一声放下杯子,“好人!”
  长部那散着酒光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苦涩的阴影。
  竹森弓子——
  大学医院的护士。当时二十四的竹森弓子姿容端丽,与众不同。个子又高,生长在东北,肤色白净,两只深彻透明的大眼腈让人想到山中的湖水,使她的存在格外显眼。
  很多独身医师想把竹森弓子弄到手。竹森弓子生于农家,家里不怎么富裕。即使得到了弓子,恐怕也不会有结婚的打算。但是,不少男人认为,即使那样也值了。长部便起其中的一人。
  井上没有表示出对竹森弓子的关心。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次偶然的变故,给井上的性格蒙上了暗暗的阴影。青年医师特有的那种夏日的光亮消失了,染上的是一层阴郁的色彩,令人感到东北特有的冬的气息。
  但是,长部认为,井上才是最危险的强敌。虽说井上没有流露出关心,但不能断言他对竹森弓子没有兴趣。弄不好,会恰恰相反。
  结果,正如长部担心的那样。竹森弓子自己靠近了唯一无视自己的井上医师。也许,男女之间容易出现这种结局。作为一名脑外科医师,井上的前途大有希望。高高的个子,白晰的脸庞,透着孤独癖,——那或许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冷漠。
  竹森弓子投入了井上的怀抱之中。
  有人看到井上和竹森弓子从市内的旅馆里出来。
  长部咽下了这杯苦酒。本来,长部就没有向竹森弓子表白过什么,这种事对他来说是不擅长中的不擅长。既没有井上那透着凛然的冷漠,又感到自己的拙笨,也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每当想到井上脱光竹森弓子的衣服,贪婪地侵蚀她那清白的肉体,长部的心中象是打翻了醋瓶,难受极了。长部带酒了。
  有一天——
  医院的值班室半夜起了火。多亏发现的早,没有酿成大祸。来救火的有护士和住院患者。火是由于倒了煤油炉引起的,有幸的是里面的油不多。
  从火中,救出了一丝不挂的竹森弓子。一同救出的井上也是赤身裸体。他喝醉了。
  竹森弓子肩部、脸的右侧都被火烧伤了。尽管及时得到了处置,并住了院,但留下了很深的伤痕。一个多月就出出院了,但是右脸侧留斑痕瘤。虽说也做了整容手术,但那伤痕太重,是无望恢复到以前的容貌的。看上去,象是美貌内侧隐藏已久的邪恶的妖性意外地抛头露面了。
  竹森弓子辞去了医院的工作。
  不言而喻,有人对井上提出了谴责,要求处分他。井上打出了辞职报告。
  但是,井上只不过对医院负责而已。竹森弓子的父母派人来要求他与弓子结婚,但被他拒绝了。如果说生了孩子,尚有责任可言,而事情还没发展到那种地步。愉快是他们相互的事情;炉子倒,也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责任,那时,他们俩正在亲热。
  竹森家扬言要打官司。井上已久付之冷淡,把这件事丢在一旁,离开了东京。
  “我当时也是主张井上应该承担责任的。”长部额头上那蟹甲壳一样的纹纹在酒劲的冲击下,越发明显,象是该隐的印了。“不过,那小子冷笑了几声,就动用了毫无用处的暴力……”
  长部久久地盯着酒杯。
  “那个竹森弓子,就是现在你的……?”
  看他说话的那样子,冬村心里暗暗思忖,会不会是这样呢?
  “那样的话,岂不成了通俗乐剧!”长部打消了什么念头似的看着冬村,“竹森弓子紧随井上之后去东京了。”
  “紧随井上之后去东京?!”
  冬村鹦鹉学舌地应了一句。
  长部一边用筷子夹着烧鱼,点了点头。他巧妙地夹开盘中油乎乎的烤沙丁鱼,送到口里一块。眼看着,只剩了一盘沙丁鱼骨头。
  长部很满足地又一次拿起了酒壶。
  “再来一杯!”
  冬村点了点头。
  顾客开始多了起来。
  4
  竹森弓子的家在山形县境内,位于南北走向的奥羽山脉的山脚,离作并温泉不远。那儿不同于肥沃的仙台平原,是山地。
  中等程度的农家。房子的四周是密密的防护林。
  竹森弓子的长兄竹森有志接待了冬村。昨夜从长部副教授那儿听到的竹森弓子的形象,以压倒酒醉之势深深地印在了冬村的脑子里。但眼前的这个长兄个子不高,跟弓子的形象没有丝毫相融之处。
  一听到冬村是为了井上医师的事而来的,竹森那积蓄已久的憎恨又明显地浮现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家弓子杀了井上吗?”
  话语一开始,便冒着挑战的火药味儿。
  “不是。”冬村坚定地摇了摇头。“只是想了解一些你妹妹的近况,作为参考。
  “是按摩,按摩!”
  竹森沉默了一会,冷不丁地冒了一句。
  “按摩?您在说推拿吗?”
  “不用这么客气,也是可以的。”
  话,象是扔过来的。
  言语是否过于客气姑且不论,但竹森有志仍象刚发生的事情一样对井上的事耿耿于怀,这倒|上冬村深感为难,以至于不知所措了。难道这就是在东北阳光不足的自然条件下养育出来的农民所特有的性情吗?——
  “从两年前开始,她就在东京新宿操起了按摩的职业。脸上有那么块伤痕,除此之外还能干什么?要是不受那小子的骗,弓子怎么也可以嫁个人。这都是因为给那该杀的骗了?”
  “请冷静一下。”
  冬村长叹了一口气。如果真如长部所言,说不定弓子真的可以嫁给一个有辉煌前程的男人。但是,因为半边脸上留下了伤痕,除了推拿以外,生存之路便别无他择了。
  “你妹妹去东京以后,和井上有过交往吗?”
  “我妹妹真傻!——”竹森的声音猛地沉了下去。“那男人是一个无用的人,根本不值得追求,而她却……”
  查明了井上就职中央医院,弓子想方没法见到了井上,结果自然很惨。井上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丝毫的改变。如果不能结婚,就给自己的脸整形,恢复到原来的那个样子,——弓子哭了。东京,集中了科学技术的精英,要是想尽办法,采取积极的措施,恐怕至少可以恢复一些。——这种责任压迫着井上。他告诉弓子,可以先当一个护士,在大学医院上班,并在这个过程中,寻求权威的诊断。
  然而,弓子绝望了。那煤油的烈焰,烧毁的不仅仅是她昔日那副迷人的容貌,同时也燃尽了她生的希望。弓子在给母亲的信中,流露出了这一点。
  “我去过东京,安慰我妹妹。经过几番周折,她总算在N大医院当个护士。不过,事不过半年,妹妹终于明白了斑痕瘤的根治根本是不可能的。她经受不了在人们面前暴露自己那张难看的脸的耻辱,辞职了。
  “辞职以后呢?”
  “一年多没有音信,她迁出了公寓。我们也曾请求警察帮忙查找,自己也拼命地找线索,但结果什么也没找到,仍然是去向不明。有一天突然来了一封信,是她写来的,信中说自己通过了推拿师的国家考试……”
  这次他没说按摩。
  “真不易啊!”
  冬村应了一声。他想象着,在步入推拿的世界以前,竹森弓子的内心可能经过了一条多么曲折的道路。那一定是特别强的虚荣心吧?
  仓田明夫,他的妻子和孩子。竹森弓子。另外还有深江洋子,以及用明彻的目光看穿井上的性格,并想疏远他的汤川理惠。——这些,都是横穿井上那短暂的生命轨迹的人。冬村突然想到了蒙在他们身上那层浓重的黑影。
  “弓子总算忘了那个鸟男的事。她是没有必要去杀死他的。与这个事相比……”
  不知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请说下去。”
  声音很低,却是一种不容犹豫的口气。冬村这样说了一句。
  “刑警,你知道一个叫花尾雄幸的小孩的事情吗?”
  竹森放低了声音问。
  “昨天晚上,我问了长部副教授。他那孩子接受了由井上执刀的手术,结果不佳。”
  长部告诉冬村,花尾雄幸是一个九岁的少年。施行了脑肿瘤切除手术,结果很坏。即使不做手术,结果仅此而已。断送了少年的前途,井上对此很是苦恼。尤其是说服了持反对意见的孩子的父母给孩子做了手术,——仅此一点,便足以把井上逼入一个困窘的境地。当然,孩子的父母很恨他,也许就因为这点,使井上变得阴郁了?这是长部的猜测。
  “那哪里是结果不佳?那是明摆着的医疗过失!那可怜的孩子被井上当了研究材料!”
  “研究材料?”
  “具体情况不太清楚。我们因为弓子产的事控告井上的时候,雄幸君的父求跟我们联系过,我们还见过面。听他的口气,他比我们更恨井上。我记得他说过,雄幸君是给那小子杀死的。”
  “杀死?昨天晚上长部并没说那孩子死的事啊!”
  “和杀死还不一样吗?对雄幸君胡乱地进行了手术,不到三年,那孩子完全变成了一个植物人。不能说话,让他朝右,多少天就那样朝着右方,要是父母不给弄回来的话,就会一直那样呆下去。当然更不用说会自己动了。简直象一个喘气的泥人,花尾放声大哭了。”
  竹森的眼里,又透出了先前那愤怒的烈焰。
  “有这么严重吗?”
  长部说明了手术的失败,但没能涉入手术后患者的状态。虽说这是在了解别人的事情,冬村却突然对井上的所作所为感到一种无言的愤慨。
  冬村觉得,透过竹森那阴郁的双眼深处,看到了井上的死之谜。
  “我没有见过雄幸君。不过,听花尾说,那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又是独生子。而且,在井上诊断以前,看不出那孩子有任何脑肿瘤的迹象,是一个蛮精神的孩子,所以他的父母哭得死去活来的……”
  “请稍候一下。在井上医师诊断以前没有任何病情的前兆,那为什么要让井上医师……”
  “棒球。雄幸君和伙伴们在草地上练习投球,投球的时候,一个球打中了他的头的一侧……”
  “球?!”
  一种类似恶寒的感觉传遍了冬村的全身。
  ——球!
  浑身是血的仓田明夫在“球”的呻吟声中死去。当时听到这个后,冬村不敢确信他是否真的在说球。如果说了的话,“球”这个词里到底含有什么意思?不过,在到此为止的搜查过程中从没出现过这个词,也许这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字眼里是仓田苦闷的呻吟?冬村这时才开始这样想。难道他说的就是这个球吗?……
  “是的。同伴投的球打在了他的头上,他也没有什么特别异样的感觉。第二天,他说头痛,但没有发烧。这样持续了两三天,他父亲就带他去了医院,谁能料到那便是厄运的开始?花尾极力说那也许只是感冒或者是偏头痛,但是,井上为了作研究材料,就托辞说是脑肿瘤,结果给雄幸开了刀。后来呢,手术失败了,井上又给取了一个古怪的病名,说什么那种病十万人之中才有一例。虽说做过X光检查,但不管他说什么肿瘤、什么肌肉的,都令人难以……”
  “原来是这样。”冬村长吁短叹地说了这么一句,“那个花尾现在的情况怎样?”
  “不清楚。”竹森摇了摇头。看那眼神象是意识到了自己多了话并且为之后悔。“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的面,因为我们也没有真的去打官司。”
  “知道了。”
  行了礼,冬村站了起来。
  “刑警,”冬村被竹森不安的声音叫住了,“我们说了井上那小子的恶毒。至于花尾的事……”
  冬村告诉他不用担心,出了竹森的家。
  那个窥视井上公寓的工人模样的男人,会是花尾吗?——
  冬村觉得,在杀害井上的动机迷茫的密林中,终于找到了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他的心跳得很厉害。
  5
  花尾雄幸的父亲是花尾幸司,住在藏王町。
  冬村奔向藏王町。在藏王町下了车,打听花尾幸司的住所,得知花尾住在町外。冬村想去那儿,突然,他意识到有人。那儿正是繁华街道中心,有银行的大街。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有个人的身影闪进银行旁边的胡同。一瞬间,冬村跑了起来,但马上又打消了追的念头。要想抓住那人,就必须竭尽全力,而且绝对不能失败。万一失败,已经伸出魔爪的对手就会躲将起来。
  冬村又向町外走去。
  ——难道是跟踪者?
  万万没有想到,那人居然会跟踪到仙台来。究竟,他的目的是什么?这不是错觉,冬村很自信。那视线同在新宿的人群中遇到过的执拗视线一模一样,因此,冬村想,那一定是相当巧妙的跟踪。列车上、昨天一整天的行动,冬村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些,——那人的跟踪技术也真可谓精湛了。
  眼下,要是在东京,一定还是被称作秋老虎的残暑季节吧?而这儿,早已是一片浓浓的秋色了,道路旁的树叶黄黄的,引人注目。短短的残暑一去,很快便是冬天了,冬村心里想。红蜻蜓从房檐上边上掠过。他感到,就象这变化的季节一样,井上被害之谜也越来越来深奥而不可解了。
  跟踪者这么执拗地跟踪自己,其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派遣跟踪的人又是谁?而且,这技艺高明的跟踪者的本来面目又是——
  在这当儿,一切都找不到答案。
  町外有十来栋新建待售的住宅,那是在旱地上建起来的。花尾的家就在其中一栋。门锁着,象是不在家。邻居的主妇透过篱笆看到了冬村。主妇的脸红红的,看上去很年轻。
  “花尾出去了,”主妇说,“具体情况你可以去房主那儿打听……”
  具体情况这个字眼里含着什么意思。冬村道了谢。为了去拜访主妇告诉他的房主,冬村又朝町上走去。
  房主在町的中心部开了一家杂货店。一个不到三十的男人出来接持了冬村。那人叫富野充,不知什么原因,看了冬村的名片,脸上明朗了起来。
  “我们去咖啡馆吧。”
  富野象是要把冬村赶出去的样子,自已也出了店。
  “事实上,我一直在等着呢!”
  叫了咖啡,富野看着冬村的脸,那样子象是在窥视。
  “等什么?”
  “什么?!等冬村呀!单枪匹马,追查杀害井上医师犯人的刑警。也就是你呀!我在周刊杂志上读过有关文章,就想你一定会来的。而且,我还跟老婆打了赌呢!如果不来,就是笨蛋。”
  “笨蛋?”
  这个叫富野的青年一副老实模样。面对这家伙,冬村略微感到有点吃惊。
  “不要放在心上,因为你已经来了。”
  “谢谢你。”
  “那么,”富野的声音很低,“你是不是认为花尾就是凶手?”
  “那样的话……”
  “隐瞒也没用。因为动机已经很明显了。”
  富野的眼里闪着好奇的眼光。那张脸象是对杂货店的经营感到厌倦了。
  “花尾一家,因为井上,被弄了个七零八落,老婆也疯了。”
  “疯了——”
  “刚刚三十岁,人很老实。自己的孩子成了植物人,有一天她照顾孩子时突然大叫了一声‘这不是我的孩子!’,冷不防傻笑了起来,抱起雄幸君,扔在了房前……”
  “……”
  冬村默默地喝着咖啡。
  “两份蛋糕。”富野叫了服务员,“她住进了白石市郊外的精神病院。那是去年十一月。后来,就只好由父亲来照顾雄幸君了。幸司在一家制造鱼具卷筒的公司里当一个工场主任的差儿,性情很温和,还不到四十岁,没办法,只好辞掉了公司里的事。儿童福利医院不收养不能动的孩子,而且孩子很可怜,幸司也放心不下。吃蛋糕吧!”
  富野拿起了蛋糕。
  “就在这段时间里,有一天,父子俩不见了踪影,这便是结局。”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四月末。他送来了房租,好象第二天就要出门。当我们意识到他们不见了的时候,十来天已经过去了。”
  “有过联系没有?”
  “杳无音信。”
  富野吃光了蛋糕。
  “房子的押金呢?”
  “孩子住院时急需用钱,我已退还给他了。只是,被褥家俱什么的都还在我那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蛋糕还行吗?”
  “很合我的口味。”冬村端详着手中的蛋糕,“你知道花尾的亲戚吗?”
  “听说他出生在山形市的关泽。当时我也很纳闷,打电话问了那边的村公所,好象花尾的父母早已过世,花尾并没有回去。”
  一点也看不出富野的困惑。
  “刑警,”
  “什么?”
  “我想刑警必然要追查花尾的,当然,也就要去精神医院和关泽看看喽?”
  富野闪着眼睛。
  “也许。”
  “我可以出车。”
  ‘你想干什么?”
  “因为这已足骑虎难下的事儿啦!追查花尾的行踪。”
  “那,店怎么办?”
  “那个么,”富野漠不经心地说,“有老婆在便足够了。那不是男人的事儿。”听那口气,象是拍了板。
  “你本是个刑警的料儿,”冬村苦笑了一声。
  “听听你这种薄情话,要是你不带命令状的话,是不会让你贸然步入花尾家的,总得有个……”
  富野抱起胳膊,盯着天花板。
  “真是拿你没办法。”
  冬村又苦笑了一声。自己的意图已被富野看了出来。
  “那就在这儿等我吧!我去拿点盒饭,咖啡什么的,可不许你溜了,就这样。”
  叮咛再三,富野小跑着出去了。
  过了三十来分钟,富野开车来到了咖啡馆前。那是一辆美洲虎双座汽车,看上去象是一头野兽。
  “这玩意儿,用于追踪,顶合适不过了。”
  追踪什么?富野粗声粗气地只管一个劲儿地嚷。
  “我给老婆和妈妈下了命令。男人的世界各种各样。我告诉她们一段时间内不回来。”
  汽车开始滑动,却没有声音。
  “一段时间?!”
  冬村一怔,看了看他的脸。
  “先去精神病院。接下来韶山,寻找踪迹,一路南下。”
  “南下?!到哪儿去?”
  “东京,大阪,或者是港口城市横滨、神户什么的,鹿儿岛也行。”
  “不要开玩笑,正经点,你这小子……”
  冬村开始为坐上他的车而深感后悔了。
  “玩笑?”富野又叫了起来。“我在报纸、杂志上读到了关于你的报道文章。单枪匹马,说不定会来寻找花尾的。我早就做好了准备,等待你的到来。本来我想像中的你是一个仅穿一件军服式雨衣的,这样子也不赖。要是再提个包什么的,倒象个收款员了,真是……”
  “……”
  冬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有时,我开着这家伙,只要有路,就走。不过,最终都是哪儿也没去成。不管开到哪儿去,都没能找到自己的世界。这里说的不是距离,我说的是另一个世界。但是,和冬村一起的话,我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另一种境罪了。”
  “进入了,又是怎样的感觉?”
  冬村象是在呻吟了。
  “这是同你追查杀人犯一样的感觉。你逮捕犯人时是什么感觉?就是,卖杂货那差事,一点谜都没有。”
  “那当然了。难道货架上的锅里会有什么谜不成?”
  “有的,以前有过的。分福锅就是这样的,因为过于单调,既没谜又没梦。有个家伙就在锅底下关了只狐狸。”
  “那……”放倒座位,冬村观赏着路旁的景色,“你真想去东京吗?”
  “哪儿都行。”
  富野钢铁一般的誓言。
  6
  拽索完毕花尾的家以后,又驱车前往精神病院。虽说是家地处县中心的医院,却不怎么大。冬村让富野在外面等着,自已在事务员的引导下去看望花尾清子。说是看望,莫如说是观察。
  花尾清子正在那儿摆弄粘土。
  “患者,大都有类似个性的特征。”中年的事务员跟冬村作了说明,“这个患者喜欢粘土工艺,只要有块粘土在手,她便不吵不闹了。”
  花尾清子正在那儿专心致志地捏弄一块粘土,脸长长的。面色苍白,正象富野所说的那样,看上去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妇女。
  “你丈夫花尾幸司四月末离开了家,连孩子都去向都不明,他们来这儿找过你吗?”
  一边看着她在那儿捏弄粘土,冬村问。不知想用那块粘土做个什么东西,用细细的手指头一心一意地揉搓着。
  “那以后没来过。在那以前,每个月来三次。记得那男的温和慈祥,一边呼唤着妻子的名字,眼里浮着泪花,让她吃自己带来的东西。”
  “当然,对于他妻子来说……”
  “一无所知。”
  事务长淡淡地摇了摇头。
  “好象在做一个娃娃吧?”
  冬村注意到花尾清子捏弄的泥玩意儿象个偶人。而且渐渐有个形状了。
  “那,那是什么?”
  看了一会,冬村又问了声。
  “老二。”
  事务员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xxxx……”
  花尾清子捏了一个人约十五公分高的泥娃娃,当然,难以谈得上精巧,胳膊腿都很不自然。脑袋也只不过是粘上的一块泥团而已。如果就这样放着的话,很难想像得出那是一个泥娃蛙。不过,透过这未细致加工的土块,冬村联想到了花尾清子脑海中自己孩子的模样。也许不是这个样子的,冬村还是看到了那土块里孕含着的清子魔法一样的虔诚。
  花尾清子在泥娃娃的两条腿间捏上了办事员所说的老二。大得出奇,甚至比泥娃娃本身还大了。花尾清子开始摸弄那玩意儿,苍白的脸上渐渐透出了红晕。
  冬村背过脸去。
  “据说,女人一旦发疯,出现色情狂的比率是很高的。”办事员难以启唇地说,“这是同男人相比而言。这到底为什么呢?我想,情欲这东西,从本身上说,会不会是女人专有的呢?这个患者,每次捏泥人儿,总忘不了做上那玩意儿。也许与做泥人儿相比,那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如果没有泥人儿原形,那玩意儿也无非是个土块而已。”
  花尾清子还在那儿不停地摸弄着。阴暗之中,眼睛里闪着真挚的目光,令人产生寒气逼人的联想。
  冬村回转身,走开了。他再也不能忍心看下去。
  “这不是色情的东西,而是对自己失去孩子的执谜。你想过吗?孩子是个男孩,我觉得将男性用那个来象征也无可非议,当然……”
  一边走着,冬村问。
  “这个,没法说。”
  办事员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向办事员道了谢,冬村出了精神病院。
  美洲虎双座汽车又飞了起来。
  “怎么样?”
  “她不知花尾幸司的去向。”
  “就这些吗?”富野满脸不满,“可我们是搭挡呀!”
  “搭挡?!”
  出乎意料地被这家伙给缠上了!冬村叹了一口气。但不知何故,他并没想下车和他分手。一边喝着富野准备的热咖啡,作了简单的说明。
  “这便是冬村的不对了。”富野话音未落,“她对孩子的执迷,在疯狂的瞬间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她都把孩子扔出去了。”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据说,远古时代人是雌雄同体的,这就是平日说的阴阳人。现在那些进化得落后的动物中仍存在许多雌雄同体的情况,”富野得意洋洋地嚷个不休,“还有证据呢,男女的那地方都有对方的痕迹呢!”
  “万万没想到……”
  这种事,冬村从未听说过。
  “女人那儿有个东西,医学上叫什么阴蒂,一兴备就会勃起,那是男人那玩意儿的残余。我有个朋友是妇产科的医生,听了他的讲义,我还特意在老婆那儿做过试验呢!”
  “你这不要脸的家伙!”
  冬村死盯盯地看着富野的侧脸。圆圆的、白皙的面孔,属于美男子那一类。虽说看不出他是否喜欢冒险,但眼的深处却栖藏着各种各样狂热的饥渴。
  “所以说,花尾的老婆造那玩意儿,是开天辟地时遥远记忆的突然性复苏,还有,以前在许多地方还时兴过男根崇拜呢,竖起巨大的石刻男根,女人们也纷纷前往参拜。那反映出女人对自己过去失去的男根的留恋。”
  “这样的话,男人该怎么办呢?也要去崇拜女阴喽?”
  “那种潮乎乎的东西是不会成为男人崇拜对象的。”
  富野淡淡地说。
  冬村无言以对。他想也许果真如富野所说的那样,也许花尾清子的举动无非是对难以舍弃的孩子的执迷情感的过分捕捉。办事员也没肯定。不过,要是井上尚在人世,他看到那种情景,又会如何感想呢?
  井上给花尾雄幸做的手术失败了。那是一次说服了恼人的双亲而施行的手术。说不定,本来他是胸有成竹的。那奇怪的病名,究竟是搪塞失败的借口呢?还是事实就是那样?不得而知。长部副教授说,手术虽然失败了,但不存在医疗过失,然而。井上还是因为这次手术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令人想到东北地方的冬。听说花尾夫妇每天都去医院给他施加压力,说“还我们雄幸!”虽然说手术是失败的,井上善意的努力却都遭到了地狱的折磨,被抱怨之声围了个风雨不透。纠缠医师这种职业的便是这种冤孽之症。而井上医师残遭的正是这种病症的侵蚀。
  对人不信任的——
  将竹森弓子逼入困境;制造了灭绝仓田全家的原由;花尾清子在在阴暗的病房里静静地捏造xxxx。——而最后井上自己也将自己的血倾吐而尽……
  ——究竟是谁之过。
  冬村得不出结论。
  双座汽车飞快地向奥羽山脉奔去。
  筛谷岭位于藏王国立公园的中心部,道路经过该岭直通山形市。翻过山岭,山形一边的地势变得险峻起来。
  关泽是靠近山岭的一个小村落。
  把车子停靠在路边。富野下车去探听线索,冬村在车上等着。富野曾向村公所打听过有关花尾父母的情况,得知他们都已过世了。因而冬村对此地没有过多的期待。
  花尾幸司不可能来这儿。那么,他会带着那个沦为植物人的孩子去哪儿呢?
  车窗外,奥羽山脉开始笼罩在薄暮下。
  “果然,他没来过这儿。”富野回来了,“没有房子,墓地倒是有,去看看吧,顺便。”
  “去看也不会有什么作用的。”
  冬村不冷不热地说。
  “你真不像个刑警,”富野象是在谴责他了。“过后,你也许会为此而感到后悔的,我想。”
  “好吧,听你的。”
  冬村无可奈何地下了车。
  “你是不是在想借口和我这个搭挡分手?”富野说。
  “没有。”冬村忙回答。事实上,他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呢。
  “不过,你还是回夫人那儿去的好……”
  “没用。不办完这个案子,我是不会回去的。”
  富野边走边说。
  “你想办完这个案子?”
  “不行吗?”
  “噢,没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还与花尾的家俱……”
  “没错……”
  富野非常老实地点了点头。
  “你在东京有地方住吗?”
  “冬村不是独身吗?”
  “就算吧……”
  “萍水相逢本乃前世之缘也。真有点出乎意料吧?”
  “这个么,因为我们是搭挡罢!”
  今夜一定要和这小子分手!
  冬村默默下定了决心。
  花尾家的墓地在山崖下面。四周围着竹林。晚风吹过,刷刷作响。冬村站在山崖下,叼着香烟。富野自由自在地环顾四周,附近不远有一个腐朽的水磨房。他过去行了看,苦笑着出来了。富野是个很正直的年轻人,性格也不坏,守着父母留下来的遗产,却没能建立起基业。一般情况下趋于公认的是以财产为自豪,间以女色,而富野却去调查妻子的那个地方,对人类的过去深感兴趣。
  冬村眺望着远处山顶上的暮色。
  “喂!”
  竹林里传出了富野紧张的叫喊声。
  冬村搓灭了香烟,跑进了竹林。
  “你看,这个!”
  富野指的是一块碑石。旁边有一堆土馒头形的隆起,上面散布着几枝枯萎的野菊。
  富野的脸苍白了。
  “这里面一定埋着什么人!”
  富野看着冬村的脸,嘟嚷的一声。
  “虽说不太合适,你还是去给我借了一把铁锹来吧!”
  冬村说。
  “铁锹?我的车上常备着呢!”
  富野跑了出去。
  又一阵风掠过竹林。不知为什么,冬村突然想到了那个捏弄泥娃娃的花尾清子。风的声音很凄凉,象是鬼魂在啾啾地哭啼。
  富野拎着折叠铁锹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冬村接过铁锹,开始挖了起来。薄暮迫近,晚风沙沙作响。寓野满眼恐慌的神色。
  冬村的动作渐渐变得小心谨慎起来。挖了大约三尺,看到开始腐烂的被子了。一碰,那被子就破了,里面露出腐烂的尸体。在一旁看着的富野低低地叫了一声。
  “是雄幸君!”
  一般腐臭扩散了开来。
  确认是雄幸之后,冬村又照原样埋好。突然,他听到什么声音。那声音很奇怪,难以分辨。不过,他猛地意识到,危险已迫在眉睫了。
  “快跑——,离开这儿!”
  冬村推了富野一把,自己也跑了起来。发出声音的物体清楚了。象是岩石从高高屹立的悬崖上滚落下来的声音。
  冬村回头看了一眼,已无隙可逃了。巨大的石头正压倒竹林,向眼前滚滚而来。不能再动了!左右都是飞迸的岩石,眼前的竹子被折断,竹梢抽打着冬村的脸。正当不知所措之际,响声嘎然而止,四周又是一阵静悄悄。
  巨大的岩石在距冬村一米多远的地方停止了滚动。
  “没事吧?”
  “噢,没什么。”
  富野抱住了身旁的一棵竹子。
  冬村跑出了竹林,离道路还有四百来米,环顾四周没人,也没车。道路是弯曲的他冲那弯曲处跑去。上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前方停着一辆单人摩托车。一个男人正向那摩托车跑去。那人跨上车,发动了起来。扬起了一阵尘土。转眼间,便飞上那段急坡,消失得踪影两无。
  没看到摩托车的号码,也没看清那人的面孔,中等个子,不胖不瘦,没有什么明显特征的体形。只是,那人动作敏捷异常,简直象个山中兽。
  冬村站在那儿,没动。眼看着那人消失在藏王孤立的群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