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我拜访财田家,在和未亡人志津代的闲聊中,我试着谈到轻井泽。说了一些自己家以前在轻井泽有别墅,每年夏天都在轻井泽度过等等无聊的回忆。还说了自己父亲早逝后将别墅转让的事情。“或许那时和财田家有关联”,我暗自在心中期待着。
“轻井泽真好,我们家的别墅是在箱根。”
志津代说着自己的姑娘时代,眼里充满了怀念。志津代的娘家武井家据说是旧财阀家系一支分家中的掌柜,祖上传下来的别墅就在箱根。
“轻井泽是我向往的,不过我公公也许是个一心只知道工作的人吧,所以似乎觉得别墅什么的是奢侈品。到了我丈夫的时候,家里非常穷,哪里还有什么别墅?”
“曾根会长不是在轻井泽有别墅吗?”
“嗯,曾根先生是有的。每年,一到夏天就来约我们,不过一次也没有去过。到现在为止都是去箱根的别墅的……而且,我丈夫好像不怎么喜欢轻井泽。”
“哦,那又是为什么?”
“在我嫁过来之前,他好像还常去大学同学和曾根先生的别墅的,但结婚以后似乎就没去过了。可能是因为在轻井泽有曾根先生等一大群认识的人在吧。他说好不容易才脱离东京,不想再和那些人碰面什么的。”
我心里一惊。哥哥也说过与此同样的话。“要是去轻井泽的话,那里政界的大人物成群结队。又不能装作不认识,这样好像成了是去做保镖指挥的了吗?”据说这就是哥哥不去轻井泽的理由。
一种莫名的不安在我心中扩散开来。财田的学生时代以及志津代“嫁过来之前”和我父亲逝世转让轻井泽的别墅时期之间的相关关系闪过我的脑海。
浅见家在轻井泽有别墅,那大约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哥哥作为警官已经到北海道、京都等偏远的地方去上任了,因此在他大学毕业后的五、六年间几乎没去过轻井泽的别墅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哥哥到轻井泽去就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也只记得在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和哥哥一起走在高原的情景。
“恕我冒昧。”我试着问志津代。
“夫人您和财田先生结婚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啦?”
“嗯,那是在芙美子出生前一年的事情,也就是二十四年前。”
“您好像说过你们是相亲认识的。”
“是的,我家是个传统的家庭,严格地遵守着惯例,所以像电视里那样美丽的恋爱是怎么也无法指望的。”
志津代像小姑娘般红着脸笑道。我曾想像曾根老人所说的“年轻时的事情”是指以志津代为对象的恋爱故事——比如说哥哥和财田可能是追求志津代的情敌等等,但似乎并非如此。
志津代初次见到我,在听到“浅见”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反应。
不过,这一设想成为我开始具体思考有关哥哥和财田之间关系的触发点。
财田启伍比哥哥年长两岁。大学是庆应大学,因此和东京大学的哥哥没有关联,不过,在学生时代他们有交往的可能性。即使假设他们是夏天在轻井泽的网球场上认识的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哥哥一直都没说过有关财田家的事就变得越发让人奇怪了。
(在轻井泽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是这样想的,在学生时代以及和志津代夫人结婚之前差不多每年都去的财田变得厌恶去轻井泽,这其中应该有什么原因。
那天晚上,在哥哥就要回来之前,我向在起居室休息的嫂子试探着问道:
“嫂子和哥哥认识是在轻井泽吧?”
“啊?”嫂子吃了一惊,“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了而已。”
“讨厌,那么久的事情了。”说着嫂子的脸上露出怀念之情,“我们认识是在浅见家例行的纸牌会上,不过交往深入是在那年夏天的轻井泽。”
“啊,果然……”
“对了,光彦你还记得啊?我本打算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想不让任何人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了,因为哥哥是一个老实人嘛,他不善于隐瞒什么的。”
“是吗?我倒是觉得阳一郎到现在为止还是个充满了谜一般的人物。结婚之前的事情他可是一点都不告诉我,我也根本不知道他是否有过女朋友或者恋人什么的。对了,我一直想问问光彦你的,阳一郎的初恋情人是谁啊?”
“啊,哥哥的初恋?……”
我感到非常意外。
“我一直以为哥哥的初恋情人是嫂子你呢,难道不是吗?”
“尽撒谎……”
嫂子掩嘴“呵呵呵……”地笑道。看我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反而让我面红耳赤。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母亲说着进来了。
“啊,不能说,光彦,不能说。”
嫂子慌忙正色制止我。
“哦,在说什么秘密的事啊!那可不行啊。光彦,快说。对了,要是说我的话,不管说我什么坏话我都不会生气的。”
“没有的事,即使我嘴烂了也不会说母亲的坏话。”
“那不就行了。喂,光彦,还不坦白?”
“哎,真惨!……”我笑着说道,“其实,我们刚才是在说关于哥哥的初恋情人是谁的话题。”
“啊,阳一郎的?光彦,你不应该对和子说这个,这是不礼貌的。”
“那个,是我向光彦打听这件事的。”
嫂子无地自容似地缩起了身子。
“啊,啊,和子你?哎,真是奇怪。到现在居然还会想到那么古老的事情……不会是阳一郎有什么那方面的征兆吧?”
“不是的,没有那回事,不过,我从很早以前就有点挂记着这件事了。因为像他那样的好男人即使有一、两个恋人,似乎也不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吧?”
“呵呵……被你这么一说,让我怎么回答好呢?我是应该把它当作你对自己丈夫的吹嘘好呢,还是把它当作你对我儿子的恭维好呢?”
“啊,确实是那样的啊,讨厌,您把它当作我……”
“没关系。不管是哪一种可都不是坏事。和子你对阳一郎一直都能这么想是件好事。作为母亲的我也是很高兴的。那么光彦,你是怎么回答的?”
“哈,我说可能嫂子就是哥哥初恋情人吧。”
“可不是,就是这样的。”
母亲严肃地点了点头。嫂子满足地笑个不停,但我觉得那似乎未必就是事实。其后,当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母亲嘟囔道:“还是那样说好。并不是什么事都老老实实说真话好啊!”
“嗯,我也这么想。”
我突然这么回答。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不动声色地加上一句道:
“因为对于哥哥来说,那也许不是美好的回忆吧。”
“那当然。我倒觉得对阳一郎来说,有这么一次苦涩的回忆反而是件好事。不过光彦,你那时候不还是个小学生吗?你一个小孩,倒也看出来了。”
母亲用既佩服又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哈哈……小孩子都对成人世间的事情感兴趣的。说起来智美也快到懂得恋爱的年龄啦。”
我一说到哥哥的女儿的名字,母亲马上说:“是啊……”把担心的对象转移到那边,然后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光彦,你怎么样了?有过初恋了吗?”
“嗯,我啊,初恋这种东西都已经经历过好多次了。”
“哦,是吗……啊,胡说,什么经历过好几次初恋。你总是这样来打岔。那么,没有一次成功的?”
“啊,真是遗憾,总是成为苦涩的回忆。”
“哎呀,哎呀,真是可怜啊……要是一直那样的话就永远都不可能有像模像样的恋爱了。至少暂时是根本谈不上结婚了,对吧?”
“嗯,我也这么想。”
“真是个麻烦的小子。”
母亲感叹似地伸手晃了一下我的头,走出屋去。
母亲在我的诱导式询问的引导下略微漏出的有关哥哥过去的事情,对我来说是个小小打击。
——对阳一郎来说也有一次苦涩的回忆反而是件好事。
母亲是这么说的。从她给人的印象以及显示出对嫂子的关怀来说,这句话似乎意味着哥哥的初恋并不成功。
把这个和曾根会长话里有话的态度放在一起考虑的话,我感觉哥哥——或者说哥哥的初恋故事和被杀的财田启伍之间有某种关系这一点,几乎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了。
阳一郎的初恋对象到底是谁呢——探寻的线索目前极少。
母亲对我说“那时你还是个小学生”,以一种似乎我也知道的口气点了点头,但是从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来看,是记不清了呢,还是那个时期我还在小学的低年级,对恋爱还不关心呢——这样一想,我感到心脏一阵剧痛。
(弄不好没有印象是因为那段记忆和那个失落的夏天重合的缘故……)
如果假设果真如此,那也并非无法理解。虽然这伴随着痛楚,但却可以解释了。
要是那样的话,那大概是距现在二十六、七年前——哥哥二十岁或者二十一岁时的事情。大学时代的暑假——地点是避暑地轻井泽,这不是正像是青春剧的舞台设定吗?
现在的轻井泽,因为连那个通俗小说作家也定居在那里,已经大大庸俗化了。不知道人们在想什么,连名人店铺也一家挨着一家,只有无节制地喧闹。但当时并非如此,即使是漫步在旧式银座的避暑客身上也透出悠然自得的气息。可以说只有网球场中的击球声震动着高原的空气。
哥哥网球打得很好,但说起来更喜欢骑马,经常到骑马俱乐部去。我呢,一个劲地骑着自行车,一个人到很远的地方抓大甲虫,或者整天躺在草上,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云彩。
关于哥哥在轻井泽的交游关系我几乎没有印象,这固然和我们年龄相差太大有关,但肯定也有我特别沉迷于一个人玩耍的性格的原因。我记得哥哥带朋友来只限于东京的家里,似乎没有叫朋友去过别墅。
任凭我如何回忆在轻井泽的别墅生活,但怎么都没有发现哥哥初恋对象的线索。我所知的最多也就是现在的嫂子。如果哥哥真有那样的青春故事,大概也是在我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事吧。
只有母亲知道这件事,这说明至少有那么一次到两次,这个女孩来过我们家或者别墅。
瞅准时机,我战战兢兢地问母亲:
“哥哥初恋的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光彦……”
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一道惊雷。母亲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我喝道:“这种话即使是对我也不准说第二次。”
我缩了缩脖子,厚着脸皮追问道:
“我不会说第二次了,不过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啊?”
“嗯?……”
母亲的眼神变得仿佛是在看世上不可思议的怪物一样。
我吃了一惊。母亲为什么会吃惊呢?还有,为什么非得用那种眼神看我呢,我不知道原因。
“光彦,你真的不知道?”
“啊,嗯……”
我以飞快的速度分析着,盘算着怎样合理应对,但却像损坏的电脑一样,只冒出意味不明的回答。
“我有一点记得,不过怎么也想不起确切的名字。还是年纪太小的原因吧。”
我痛苦万分地看着天花板,模棱两可地说。
“嗯,是啊。有的时候不记得也是件好事。不仅是名字,要是干脆什么都忘了就好了。”
完全是一种同情的口吻,因此我更加混乱了。母亲是以我知道什么为前提才这么说的,但就像我前面所说的,有关我哥哥初恋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但奇怪的是她为什么会认定我知道呢?
会不会这里面有什么我理所当然应该知道的条件存在呢?
再纠缠下去眼看就要露出马脚了,所以我匆匆地从母亲面前逃走了。然而,虽说逃走了,却无法从现在这些令人费解的事情中逃脱。因为对手是母亲还好说,但在意识中,我仿佛感到有个来历不明的具有魔性的东西,从地狱深处发出“你知道的……”的呻吟声,向我追来。
虽然我认为我的脑子并不笨,但对于自己的记忆力却没有信心。所谓博览强记,有的人不管什么都能牢牢记住,但这种特殊技能我是绝对没有的。不仅如此,很多时候甚至连我认为记住了很有用的重要的东西也会完全忘掉。
我有点自我辩护似地认为比起记忆来,自己似乎更擅长将思考像鲜花开放那样不断向深入扩展,又或许是自己的脑子里有的部分被不能再生记忆的皮膜所包裹。不然的话,母亲怎么会用那种眼光看着自己的次子呢?
也许我基本上都知道——一想到这儿,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厌恶自己了。有一天,由于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记忆块会冲破脑皮飞出来也说不定。就算只想象一下那时自己的狼狈样,也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母亲说“有时还是不记得的好”确实是真理。
2
在很久以前,还是小学的时候,我曾看过一部名叫《晴子乘云记》的电影。我幼小的心灵被美少女鳄渊晴子楚楚动人的风姿深深地打动了,不过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当时我并不知道,《晴子乘云记》是将石井桃子原作的同名作品搬上银幕的。在那里面,晴子有一个和当时的我年纪差不多或者稍大一点的哥哥,热衷于冲上街道迫使卡车停车的恶作剧。
当被父亲训斥的时候,他反驳说:“因为我喜欢让它停下来,因为很好玩所以我才那么做的。”这正是飙车族们义正辞严地说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对,因为想发出噪音到各处转转才去飙车,这有什么不对”的理论。是笑着说“欺负别人有什么不对,欺负别人是很有快感的”的恶作剧思想。
父亲突然打那少年的头,一下、两下,本想继续打下去,但少年却逃脱了。因为从未被父亲打过,少年深受打击。他一边跑一边质问道:“爸爸,你打我!?”“是的。因为我喜欢打你,因为很好玩才打的。”父亲说道。晴子非常担心地守护着可怜的哥哥。但是父亲的教训却深深地进入少年的内心深处。第二天,少年向卡车司机道歉,并说出自己的理想是长大后当一个卡车司机。
像这样了不起的父亲恐怕现在很少了吧。能够用这样易懂的理论来教理论的老师大概也很少。听说很多父母都把本来应该在家里进行的教育推给了学校。尽管如此,一旦自己的孩子被老师打了的话,就会像原子弹爆炸一样引起轩然大波。在老师一方,也有人毫无主见,只会歇斯底里地使用暴力,或许各有各的不对吧。
那部电影的故事是从晴子落入水池奄奄一息时,在云上碰到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开始的。她把自己的家人——恐怖的父亲、慈祥的母亲、可怜而又任性的哥哥——说给老爷爷听,向他解说为什么自己一定要死。说着说着,晴子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领悟自己是多么的爱自己的家人,家人又是多么的爱护自己。于是,晴子希望能够尽快回到家人的身边。,
当然,晴子安然无恙地从云上的世界回到人间。她在被褥上恢复了意识。她想把云中发生的事情告诉担心地注视着自己的母亲。母亲哭道:“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于是晴子明白说这些事情会让母亲伤心,从那以后便一直将它埋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我那时就想,晴子长大了还会记得在那云上发生的事情吗?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忘记这个想法。我都没有忘记,所以恐怕晴子也一定会记得的。虽然记得,但她绝对不会对别人讲了。不,或许是把记忆本身用秘密的幕布包好,塞进叫做忘却的仓库了吧。
我觉得,在人的精神活动中也有这种徒劳且没有条理的情况。那种什么都知道,不把什么都公开心里就不舒服的人也是有的,但是像晴子这样聪明而能忘却的人,才像真正的人。可以对他人蛮横无理生气,但永远固执地怀恨在心就可悲了。这种想法如果激化,就可能患上受害妄想症什么的。像轻井泽的作家那样连必需的东西和稿件截止时间都忘记的人确实是让人哭笑不得的家伙,但忘却本身似乎可以说是一种美德。
不过,如果我知道哥哥的“初恋”,却以晴子同样的理由将它完全忘记的话(从母亲的那个样子来说,这种假设似乎有相当的可信度),那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我一旦陷人这些想法中,便再也无法释怀。一想到在我的潜意识深处可能隐藏着什么重大的秘密时,我就感到仿佛自己是隐藏凶犯的共犯一般心虚。不,这不是比喻或者玩笑,这或许在什么地方与财田家的事件联系在一起。或许掌握事件的关键的就是哥哥的“初恋情人”。
到底在四分之一世纪之前,在轻井泽发生过什么呢?
志津代的话给我这样的印象,我总觉得财田似乎在有意回避去轻井泽。因为学生时期常去朋友和曾根的别墅,但结婚后几乎没去过。
我在拜访财田家时,假装不经意地向志津代问起有关财田从学生时代就要好的朋友或玩伴。
“要说从学生时代就要好的朋友,只有很少很少的几个……其中特别亲密的大概是川上常务董事和神谷先生吧。不过,听说川上先生是学习方面的朋友,要说玩伴就是神谷先生了。他叫神谷和己。好像在M银行本部担任什么部长的,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在举行丈夫的葬礼时,我曾请他代表我丈夫的朋友致词,可他却说自己担当不起而回绝了。其实他体格魁梧,很有气派,又有地位,真是个很有内涵的人。”
关于这个“很有气派的人”在好朋友的葬礼上不想担当其朋友代表的理由,我觉得很难接受只是因为他很谨慎的说法。
第二天我就去M银行本部拜访了神谷。在传达室报上“浅见”的名字,让他帮我通报说虽然没有预约,不过是通过财田的关系来的,马上就让我到接待室去了。
不久,我听到敲门声,接着一个完全符合志津代所描述的、身材魁梧的绅士出现在我面前。这个绅士迈步进入接待室,一看到我,仿佛吃了一惊的模样退回走廊确认了一下接待室的号码后对我说道:“对不起,您是……浅见先生?”一副明显的、对不是自己所想象的“浅见”而感到迷惑的表情。
“是的,我是浅见。”
我照例递上没有任何头衔的名片。
“是……是吗?……我是神谷。”
神谷虽然迷惑,但还是进到室内,递上自己的名片。只是似乎很难决定是否要坐下来,也就是是否把我当客人来接待。
“嗯……浅见先生,您和财田先生是什么……”
神谷向上翻眼看着我,问道。
“我和志津代夫人就她丈夫的事情谈了很多。”
“哦,是吗?”
神谷用手扶着细边缘的远近视两用眼睛仔细地看着我的名片,当他一看到我住址的那些小字时,脸色突然一沉。
“浅见先生,你是警视厅浅见刑事局长的弟弟?”
“啊,不错,我是。神谷先生认识我哥哥?”
“嗯,认识是认识……原来你是浅见的弟弟。”
一刹那,神谷陷入了沉思,然后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啊,请坐。”
虽然对这出乎意料的效果感到紧张,但我还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神谷在我对面坐下来,重新开始打量我说道:“原来你是浅见的……”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到最后长叹了一口气。
这样一来连我都有点坐立不安了。人和人面对面叹气,这不是什么好心情。
“神谷先生和我哥哥是大学时的朋友吗?”
“啊?不是,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简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
“虽说不是大学时的朋友,但是浅见先生——就是你哥哥,他是东大的高材生,而我和财田都是庆应的学生,我们都是同一个时期的学生这一点是事实。当时你好像刚上小学吧?我记得你说第一个暑假要做采集昆虫的作业。不错,剃了光头,穿着半短裤,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神谷脸上浮现出微笑,但我心中涌出的却不仅仅是怀念。
“啊?您那时见过我?”
“当然……这么说来,你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了?啊,因为你那时还小……嗯,对,是这样,是这样的。”
神谷一开始说的时候仿佛是安慰我——因为还小,那是没办法的,但是途中,好像语气突然变了,听起来好像是有什么其它的原因,所以不记得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尽管如此,我本来隐约地认为是小学低年级时的事,通过神谷的话,已经弄清楚是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夏天。也就是说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
然而,就算是刚进小学,难道那时的记忆全都失去了吗?我想我脑子的构造确实不适合记忆,不,也许不是这样,是因为碎片似的回忆起儿童时代的事情,要识别哪个是一年级暑假的事情比记忆更难的缘故。
所有在轻井泽的少年时代的记忆都已模糊不清了。比如躺着仰望天空的草地在哪里?那辆小自行车去哪里了?那顶草帽——虽然不是森村诚一的《人性的证明》中的草帽——又去哪儿了?
父亲去世,转让别墅是在我十三岁的晚秋。送给别墅管理人的儿子的自行车是二十四吋大人用的。那顶有蓝线的白色网球帽应该现在还收在我用的衣橱的某处。
那年的暑假我已经不追虫子了,躺在草地上什么的也成了想都不敢想的美事。日课的中心是学习。最多在高地上支起画布,进行森林的写生,或者陪别人去参加大别墅的家庭音乐会。只有这些仿佛大人般的日子,在我轻井泽的最后记忆中,令人惊讶地格外清晰。
然而,透过那些鲜明记忆的画布空隙,可以看到那遥远过去的令人怀念的草地、小自行车以及在手指间挥动着触角的甲虫。而且我觉得那时自己的模样似乎就像是这些记忆的残影一样确确实实地浮现了出来。
“神谷先生和财田先生以及我哥哥是怎样的朋友呢?”
我停止搜索自己的记忆深处,抛出了预先想好的问题。
神谷又用怀疑的眼光瞥了我一眼,一副确认我是否真的什么都不记得的表情。
“虽说是朋友,但可以说仅仅是夏天在轻井泽的玩伴吧。因为在共同的朋友的别墅中认识,在轻井泽一起打过几次网球,骑过几次马。你哥哥应该比我小一到两岁,但骑马骑得很好。实际上因为他精湛的马术和飒爽的英姿,是很多女性会员憧憬的对象。”
神谷说着,脸上浮现出的笑容里似乎掺杂着复杂的意思。
神谷说这些或许是出于恭维,但我却有点不愉快的感觉。我想象了一下沐浴在女性会员们充满兴趣的视线下的哥哥的样子。那时的哥哥对我来说可以说是偶像。
“神谷先生好像到我们家的别墅来过两、三次吧?”
“嗯?啊,不知道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神谷小心地回答。很明显地一幅难以估计我的记忆到底是什么程度的样子。
我决定干脆亮出底牌试试看。
“那时候的…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
神谷的表情告诉我这个问题引起了超出预想的效果。在那一瞬间,他突然睁大眼睛,似乎不喜欢被我窥探他的眼睛深处似的,将视线移向别的地方。
“你说的女孩子是指哪一个啊?”
他似乎想装傻,这样一来我不再回避。
“就是我哥哥喜欢的那个人!”
“啊……”
神谷仿佛泄了气,皱着眉盯着我说:
“是吗?你还记得?……不过,事到如今还问这个,你想干什么?”
“你说想干什么是指……”
我有点惊慌失措。可以说是受到与遭到母亲训斥时同样意想不到地反击。神谷似有意似无意地以冰冷的语调说道:
“那已经是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的事情了,大家都一直在努力去忘记。不,难道不也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吗?快停止这种追踪幽灵般的行动吧。”
(为了我?)
我仿佛连续挨了两下重拳一般大吃了一惊。难道果真像我一直隐约感到担心的那样,在我丧失的记忆深处隐藏着什么重大的秘密吗?
尽管想问个究竟的欲望深深地折磨着我,但我还是勉强控制住了。神谷说这话是以为我知道的。事到如今,我很难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3
我好像被打败了一般,完全丧失了自信,于是决定将起死回生的希望放在神谷说“幽灵”上。
“也许财田就是被那个幽灵杀死的。”
“嗯?什么意思?”
“就是说为了查明财田被杀事件,有必要重新挖掘二十六、七年的墓。”
“啊,你在说什么?”
神谷吃了一惊。他的反应如此强烈,似乎我作为比喻说的话在神谷方面却将其作为现实来接受了。这使我想到吸血僵尸复活的瞬间。
“浅见先生,你这样想要重新发掘以前的事情,这件事你哥哥知道吗?”
“他不知道。是我自己想做的。当然,如果有搜查上的必要,作为警视厅刑事局长的哥哥恐怕也会做我现在做的事情的。”
“你哥哥大概不会感到有这种必要的。”
神谷针锋相对地说。
“我不这么认为。因为事实上,财田是在所谓的密室中被杀的,而且桌子上两个咖啡杯中的一个确确实实有幽灵的指纹。”
“你说什么?什么幽灵?那么,SA……”
神谷吃惊地说,突然又停住了。
我看着神谷的嘴,等着刚才听到的“SA”音后续的话,但他说到这里就默不作声了。
我感觉他冲口而出的“SA”音后面的话应该是谁的名字。
佐藤、齐藤、佐佐木、坂本……在日语中以“SA”音开头的名字一个个浮现在我的脑子里。恐怕就是那个“幽灵”的名字。难道神谷已经估计到袭击财田的幽灵了?
佐伯、早已女、樱田、佐田、真田、佐野、泽田……这些无意义的名字罗列掠过我的大脑。不,即使是人名,也未必是姓。幸夫、贞夫、三郎、SA……,我的思维停顿了。我发现在男性的名字中,以“SA”音开头的很少。相反,如果是女性的话,小百合、早苗、幸惠、五月、聪子、佐保子、小夜子……要多少有多少。就说妹妹佐和子也是。在“SA”这个音中包含着纤细、温柔的感觉。
(哦,哥哥初恋的对象可能是个以“SA”音开头的人。)
就在我思考这段时间,肯定已经经过了很长一段沉默。“对不起!”神谷起身道,“因为有个会议,我就失陪了。”
看了一下表,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了。虽然想问的问题堆积如山,但也不能以私事独占事务繁忙的银行干部。
“我也要告辞,在你百忙之中,真是打扰了!”
我鞠了一躬,在对方说的“您请便”声中,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我停下来转身道:“神谷先生,我还想问一件事。听说您在财田先生去世时拒绝了志津代请您代表财田生前的朋友致词的请求,那是为什么?”
“嗯?啊,那是因为我担当不了这个重任……”
“是吗?据志津代夫人说,财田先生从大学时开始的玩伴就只有您一个。”
“不错,学生时代确实如此。不过进入社会以后就只是企业经营者和银行职员之间的关系了。”
他话中冰冷的语气让我大吃一惊。
“神谷先生不会是讨厌财田先生吧?”
也许我问得过于直率,过于孩子气,但神谷并没有笑,经过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之后,说道:“批评死者的话,我说不出来。”
含蓄的回答——不,应该说是明显的回答。很显然本来应该是惟一的朋友的神谷对财田并不抱有好感。
“为什么?你们俩个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不,不是……我只能说是品性上的问题,如果你想知道得更多的话,可以去问你哥哥。”
“问我哥哥?……”
我吃了一惊,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预料到。果然,哥哥他知道些什么。
神谷脸上浮现出看似讽刺的笑容,点头道:“那么,请!”我也似乎受他的影响,点头说了声“谢谢”,走出门去。
我想不管怎么说,已经将众多混乱的信息整理了一些。但这不等于已经找到调查整个事件的眉目。因为又有新的信息以未整理的状态输入进来。
不过,事件已不仅是财田家的事了,它不断向意想不到的方向展开的同时,似乎还将我和哥哥都卷了进来,这不禁使我迷惑不已。
芙美子小姐的自杀以及三年后的财田事件,谁都能感到在这两者之间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但还没有人注意到追溯到二十六、七年前可以隐约看到某种因果的征兆。不,或许哥哥和神谷先生注意到了,但他们装作视而不见,又或许是努力去忘记。至于神谷先生,把我追查这件事说得好像是犯罪一样。听他的口气,似乎哥哥还有他都不希望我这样做。
二十六、七年前,那是财田芙美子自杀前二十三、四年的事。不,是在她出生前若干年的事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就算有什么因果联系,似乎也不可能和芙美子小姐有什么关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又翻出二十六、七年前的往事似乎就像神谷说的那样,成了近乎犯罪的无意义的事情。
我开始动摇了。
或许我应该像晴子那样,领悟到在这世上,为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有些事还是忘了比较好。
虽然我这么想,但好奇心却让我心痒难搔。我心中有什么在显示,如果不向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寻求财田家悲剧的原因的话,这件事就无法水落石出。
二十六、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数了一下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
神谷、曾根、哥哥——或许母亲也知道。我觉得至少母亲知道哥哥的初恋、初恋的对象以及经过。
而且,在知道当时的事情的人中,令人惊讶的是似乎也包括我自己。好像母亲和神谷都这么认为,但我到底知道什么呢?到底忘记了什么呢?
轻井泽的一幕一幕风景就像电影回放一样,不断浮现到我的脑子里。
从小熟悉的轻井泽,自从轻井泽作家定居在那里开始,就和我疏远了。现在我觉得它正在呼唤我。
第二天早报的经济栏中登着z公司的社长人事方面的消息。在财田启伍前社长被杀后社长后继人选择遇到困难的z公司中,被视为最有实力的川上一夫常务董事未能升任社长,而由原社长现任董事会会长的曾根高弘重新担任。
还报道说曾根的孙子曾根太一郎同时就任财务董事。报纸用了很大的篇幅报道有关z公司这种规模的公司的事肯定是因为如此反常的人事变动引人注目的缘故。报上还加上了下述推测:特别是曾根太一郎的提拔大概很大程度上是出于私心方面的原因,或许太一郎会跳过川上常务而坐上下任社长的交椅。
我也认为那个曾根的爷爷做出这种事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
虽说如此,但曾根高弘已经七十九岁的高龄,虽说是董事会会长,但已经有很长时间失去代表权了,这次重任社长,在会社经营上真的不会招来异议吗?连我这外行人都感到不安,会社内部和经济界也肯定有疑虑。纵使全然不顾这些也要实现自己的野心,让我对曾根高弘,应该说是对人类的罪业之深感到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