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里的早晨,在布谷鸟的啼叫声中醒来。拉开窗帘,窗外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云雾,完全遮住了耸立在旅馆前面的户隐山西岳的山影。
立花智弘换好衣服,下楼去餐厅。他平时不吃早餐,但今天却忽然感到肚子很饿,这对他来说是很罕见的。而且,他想喝热咖啡。
他慢慢地咀嚼着烤面包加腊肉鸡蛋消磨着时间。还不到8点,有的旅游团体就已经吃完早餐,将要出发了。
真是太心急了。
立花心想。
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不可恩议。内心里像年轻人那样急不可待,这对他是一种非常奇妙的现象。年轻人还有足够充裕的时间,然而老年人倘若不抓紧就会来不及了,但此刻他却如此慢慢悠悠地捱着时间。
在回客房时经过的旅馆客房全都房门洞开,打扫清洁的中年妇女,将用过的被单和毛巾等塞进手推车上的大口袋里。再过不久,野矢优子便会开着客货两用货车来收集这些需要清洗的东西。
立花走进房间。同时,电话铃响了。
“您早。早饭吃过了吗?”
听筒里传出优子爽朗的声音。
“我把母亲一起带来了,您能与她见见吗?”
“当然,我要见她啊!”
约好在f楼的咖啡室里见面。
立花欣喜地刷着牙、刮着胡须。他的心里有着一种期盼,野矢优子的母亲阿桂,说不定还是天道泷的女儿。在优子的身上看出阿泷的面影,就算这是错觉,倘若阿桂是阿泷的血脉,就会更明显地继承着阿泷的个性,以及那无与伦比的美貌。
在咖啡室里经过一番寒喧以后,立花毫无顾忌地直愣愣地注视着对方的脸。
很遗憾,野矢桂的脸与在优子的身上显现的阿泷的面容不太相像。立花觉得,阿桂虽然长得很漂亮,但缺乏阿泷所具有的风雅,年龄约莫有三十七八岁,但即便除去这些不利的条件,也远远不及阿泷的美。
但是,立花尽管感到优子的母亲与阿泷不像,却同时又觉得仿佛在哪里见到过她。他怎么也无法摆脱这样的念头。在他的记忆中,有着另一个非常相像的女人,但那是谁?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我去接活儿,你们慢慢地谈。”
优子将立花与母亲引见之后,欢快地说道,接着便急急地离去。倘若优子在场,还可以起到缓解气氛的作用。她一旦离去,两名成人之间便立即笼罩着一种沉闷的空气。
立花喊来服务生,问阿桂要什么,阿桂说“要咖啡”,立花便自己也要了一杯咖啡。
“谢谢您对优子的关照。”
阿桂重又道谢。她的嗓音很稳静。倘若唱歌有些像是女低音似的,那样的声音也并非与阿泷没有相似之处。
“哪里的话。我才要受她的关照呢。说实话,她让我感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快乐。”
“这孩子开车还很不熟练,让您受累了吧。”
“不!她开车开得非常稳,她还懂得如何安慰老人。”
侍者送来咖啡,谈话中断了。
阿桂用匙子姿态优雅地拌搅着,一副感到很香甜的样子啜着咖啡。她的发型和服装都毫无娇捏做作,素妆打扮。立花对她颇有好感。
而且,她的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气质,令人感觉到她的生活意欲旺盛,对生活充满着信心。那种气质,正是阿泷所不具备的。
也许她与阿泷是毫无关系的。
立花心想。但尽管如此,他依然摆脱不了那样的思绪。
“我听优子说,您知道我的过去……”
“嘿!她对您这么说了?”
阿桂的脸上稍稍露出害羞的表情。
“我只知道您的名字……”
“但是,我家是子爵,您是怎么知道的?”
“那事我是听祖母讲的。记得我在读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打扫,我在父亲的房间里无意中打开父亲的书架,取出一本英语辞典,内封面上写着‘立花智弘用’的字样。正好祖母就在我的身边,因此我便问她这是谁,祖母说,‘这是子爵少爷呀!’而且,她对我解释说,当时父亲还在读书,辞典是那个叫‘立花’的人送给我父亲的。
“不过,那本辞典已经很旧,我自己又有新的辞典,况且以后不久祖母便去世了,所以关于那本辞典的事,我只知道这些。
“记得是十年前吧,优子不知从哪里发现了那本辞典,问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便将从祖母那里听到的话向她讲了一遍,一边心里还在想,历史往往有时会惊人地相似。”
嗯。
立花猜中了。
他记得当时听说桂次郎的儿子在名古屋或大阪读书,书读得很艰苦。那时立花正好刚从父亲那里得到一本大型的辞典,便将自己以前一直在用的简明辞典送给了桂次郎,说是送给他的儿子。
桂次郎的儿子的确比立花大一岁。
“那本辞典,现在还在吗?”
“那本辞典在优子的手上没多久,我父亲看见那本辞典以后,便马上去买了一本新的辞典,将那本旧辞典不知藏到哪里去了,而且不知为何,还是一副气冲冲的样子,所以我心想,嘿!以后还是不要去碰那本辞典的好……
“记得优子在读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吧,一次她回来说,在课外读物上也发现有立花老师的名字。当时我还对她说:‘不要让你外祖父知道。’因此,今天能与那本辞典里签着名字的人见面,我还感到很不可思议,但不知为何,我在内心里总是隐隐地感觉到,我们早晚会见面的。”
阿桂的脸色微徽泛红,讲着这些话时,简直像少女似的稍稍有些逞强似的语气。
“那个……桂次郎君……您祖父,他怎么样了?”
“听说祖父在我出生时差不多的时间里去世的。您对我祖父很熟悉吗?”
“嗯……年轻的时候,我受到过他的关照。”
立花心里还在担心着,万一她问受到过什么样的关照,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但是,阿桂只是说了一句:“是吗?”便没有再过多地追问。
“嗯……我非常无礼地打听您家里的事,请原谅,您的母亲怎么样?”
“我的,母亲?”
阿桂毫不掩饰困惑的神情。
“其实,关于我母亲的事,我只知道她在我出生时就去世了,其他的事,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连母亲的名字都不知道。”
“是吗?优子小姐也是这么说,看来这是真的吧。但是,倘若去查一下户籍不就知道了?”
“是啊。我也这么想过,曾经去查过一次。但是,户籍上只是写着‘野矢桂次郎,桂——长女’,我成了祖父和祖母的孩子了。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不便写上母亲的名字似的。我曾为此事问过父亲,但父亲根本不愿意告诉我。记得我在年轻时……尤其是结婚前后,我曾为此事感到非常苦恼,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您父亲的名字……”
“叫‘桂一’。我们家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桂’字,惟独我的女儿起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嘿!真的。我记得他有六十一岁了吧,身体好吗?”
“是的,而且还是很硬朗。”
“这是最最重要的。我真想去拜访他一次,请您一定要转告他。”
桂一是否与阿泷结婚,这暂且不谈,见到他,至少也许能打听到阿泷的消息。
一想象出阿泷也许在最不走运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立花便感畏缩,但他觉得,那是一道无论如何都必须通过去的“槛儿”。
优子收集完待洗的物品满头大汗地回来了。接着,她与母亲一起去下一次目的地。
“老师,今天晚上有一个地方,希望能与您一起去。”
“嘿!是什么地方?”
“上次向您讲起过的研究会有一个沙龙,今天的主题是鬼女传说,所以希望老师也一定去参加。”
“这没关系,但我这样的人即便去参加,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啊。关于鬼女,还是您和这里的当地人知道得更多啊。”
“哪里的话!……所以我才希望老师去听听大家的看法。上次我讲的事,全部都是‘批发’的,我一定要请您听听真正的原话……”
“嘿嘿!就是为了那个原因吗?按道理吧,您还在读一年级,但您的见解却已经很了不起……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一定去参加吧。”
立花简直像是一副任凭着孙女撒娇似的心境,这么说道。傍晚,估计立花已经吃完晚饭,优子便开着一辆小型汽车来接他了。
越地旅馆座落在中社的半山腰上,据说那里是研究会的宣传站,收集各种在户隐流传的民间传说,再从各种角度对那些民间传说进行分析解释,编成小册子出版。
“我在读高中的时候读到过研究会的会刊,我非常佩服他们。以后每次有机会,我便参加研究会的活动了。”
一路上,优子不停她向立花灌输着有关研究会的情况。
主持研究会的,是旅馆老板越地房雄。这是一位刚开始衰老的男子。听说他在K大学读书时,曾是学生运动的斗士。但是,见到他本人,却是一副温厚、安详的感觉,怎么也想不到他曾经会是一位斗士。
“扔下生意不管,尽忙于这样的事情,所以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笑得很臆腆。
“大学里的老师能来参加,这是一种光荣。”
他丝毫也没有显耀的神情。立花对他颇有好感。
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位会员。半数以上都是当地人,像优子那样从远处赶来参加的人,也有五位。
越地向大家介绍了立花的名字。
于是,女会员中有一人同道:
“对不起,我提一个问题。立花先生,就是那位写《由旁证产生的古典新解释》的立花智弘先生吗?”
“是的。”
优子代替答道。
“我就是读了那本书才决定去就读立花先生奉职的T大学的。村田君也读过那本书吗?”
“是的。”
叫“村田”的女性,眼睛里闪出光来。
一能见到这位有名的立花老师,我真不敢相信啊!”
立花感到非常害羞,但这段对话对提高会议的气氛却是极其有效的。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那本书里。立花主张不能望文生义地解释古典,而必须在其他古典或历史性事件中借助不同的观点,确定故事或作品的地位以后再进行解释。
这次会议的基本调子就是袭用了立花这样的观点。
“今年的主题是鬼女传说,其实关于鬼女红叶,人们有着各种不同的观点,无论哪一种观点都没有固定的说法,所以碰巧我们能够牢牢地抓住正宗的‘红叶狩’故事。”
越地书生气十足地说道。
“我就在这里土生土长,所以从小就听说鬼女的故事。当时,这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助善惩恶的故事。故事里说,一个叫‘红叶’的鬼女就住在鬼无里村,居住在荒仓山的岩洞里骚扰近邻,国都的将军受命赶来平乱。
“我在读书时,一次在回家探亲的列车上,有一个人偶尔坐在我的边上。听他说,红叶确有其他,人间将她称为‘鬼’,是表示当地人对征服者——当时是指对大和朝廷——的恐怖和仇恨,因为国都派将军镇压当地人的反抗。
“后来,我就迷上了鬼女。我总觉得,鬼女‘红叶’不就是希望将民众从统治者的暴政中拯救出来的英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就是日本的贞德(1412年至1431年。拯救法国的少女。法国民族英雄。)吗?
“那时我还很无知,所见所闻全都一股脑儿地与意识形态联系在一起进行思考,陶醉在美女对镇压感到憎恶和绝望,最后成为鬼女这一悲惨的幻想里。”
越地房雄研究鬼女传说的最初动机,由此可见,是从民众的角度致力于新民间故事的创作。就是说,着重点放在揭示统治者方面的残暴,目的是想反过来利用统治者曾经为了平定土着民众而散布的传说。
“但是,经过长年的研究,那种心血来潮似的天真的想法渐渐淡薄,我更加执着于对传说本身、对红叶本身的研究。我总是深切地感觉到,红叶曾经在鬼无里生活过啊!什么意识形态啦,什么抵抗运动啦,这些东西要不要根本谈不上。红叶是二边与我们的祖先当地人交流着,一边不得不以战斗的形式,来表现对国都的爱,表现对心中深爱着的男人的依恋。我越来越多地对红叶那些情感世界进行着思考。”
难道就是那样的想法,引起了野矢优子的共鸣吗?
立花心领神会。
据说,会员们有时听越地的解说,有时相互交换与民间传说有关的文献加深理解,有时还旅行走访与传说有关的名胜古迹。大家就是这样各自分担某一个主题,经研究后汇总发表。
这样的研究已经没有任何思想性的色彩,纯粹是乡土史研究的同好会,中心目的是增加生活的越味和乡邻亲睦。
“我对民间传说的研究,自然已经完全背离自己的初衷,但我自己觉得这样反而更好。现在,我希望通过这样的活动,能够培养大家对故乡的爱,没有丝毫功利性的目的或其他的意图。假如这个研究会在与外部的协调中发挥有力的作用,比如就指破坏户隐的生态那样一种乱开发的流潮汹涌而来的情况吧……”
对越地的话,立花感到非常痛心。
“你说乱开发,就是指建设高尔夫球场的事吧。”
“是啊!就是那件事。那真是一件糟糕透了的事情。”
越地皱起了眉头。
“因为所谓的观光事业,原本就是生存在自然资源的保护与开发的夹缝之间,所以大自然多少会遭到一些破坏,这是有情可愿的。但是,这次开发不行。倘若允许那样的暴行,户隐就遭殃了。不过,这里有许多国家森林吧,所以建设高尔夫球场的计划最终一定会落空的。倘若一定要一意孤行,村里的村民们也一定会行动起来的!”
真的会那样吗?
立花感到一抹不安。
也许是因为有立花这位“客人”参加的缘故,出乎立花的期望,研究会不能始终围绕着一个主题进行,总有些像是杂谈会似的,但会员们的发言很踊跃。
立花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听着,他已经感到非常满足。在回家的路上,坐在汽车里一提起此事,优子便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我明天下午有空,陪您去鬼无里村的松严寺和据村的大昌寺。松严寺里设有祭祀红叶的地藏院,大昌寺里设有解说红叶狩来由的画卷,和刻有红叶与平维茂的名字的牌位。然后,我要陪您去看看红叶的墓地鬼冢。你觉得怎么样?要我陪着您吗?”
“行啊!拜托了。”
汽车在旅馆的大门外停下。
立花下车以后,优子刚要启动汽车,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老师,很像吗?”
“什么很像?”
“我母亲呀!”
立花不知道优子想要说什么。
难道,她猜透了立花的内心吗?
“是说你母亲像谁?”
“我猜中了……像老师呀!我第一眼看到老师,心里就这么感觉到了。”
“呃?”
立花感到震撼,宛如挨了一个耳光。
是怎么回事啊!与野矢桂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在阿桂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面影。优子当然不认识立花的母亲。因此,她是说她的母亲像立花。
立花心想,这也许是真的。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常常有人对他说:“你很像你母亲啊。”
立花挥动着手目送着优子远去以后,用双手捂着脑袋,像是要镇住自己头脑的混乱。
野矢桂与自己的母亲——
不!阿桂的面容与他相似,这纯属偶然吧?有的人毫无血缘关系,面貌却十分相似。就连优子,看她说出这句话时的模样,好像只是觉得有趣才那么说的,并没有什么重大的含义。
但是,立花不得不深刻地感受到这样一个事实。
也许——
这样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萌芽,他无法克制这样的想法。
假设桂次郎夫妇的儿子桂一是在战争结束那年(昭和20年即1945年)复员的,即便马上结婚,阿桂出生至少也要到昭和21年夏天以后。那么,阿桂现在还不到三十七岁。她现在有一个读大学的女儿优子。如此算起来,阿桂应该是十八岁结婚,十九岁生孩子。阿桂结婚的年龄虽然显得过早,但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但是,桂一倘若在国外复员,回日本的时间推迟,这样的计算就很不合理。
立花后悔没有问她母亲的年龄,但同时他也在心里隐隐地觉得自己害怕知道真实的情况。
而且——
立花心想。
假如桂一是正式结婚的,那么为什么在户籍上将阿桂的父母写成是桂次郎夫妇呢?
这样做,总会有着不得已的理由吧?
也许,阿桂是在桂一复员回来之前出生的?难道不是吗?
而且,因为母亲(立花几乎相信她就是天道泷)在分娩后不久便死亡,所以才作为桂次郎夫妇的孩子收养下来的?
那么,野矢桂的真正的父亲——
立花惘然。
他感到一阵寒意直透他“j心背,胸膛好像被勒紧着似地喘不过气来。
这时,他的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2
清晨,宝光社的山巅上回荡着大鼓的鼓声。鼓声醇厚而沉闷,声音宛如渗透在巨杉的每一棵树梢里,吸足了山气之后又反弹回来一样。
立花登上三十多年没有来过的石阶。每登上一节石阶,他的脚步便愈加地沉重起来。他感到自己已经老了,他想起已经流逝的星霜。
但是,脚底下的石阶还是以前的老样子。石阶上的青苔长势和缺损的地方,都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慷,唤醒着他那已经沉睡着的记忆。左右两侧的杉树好像丝毫未变,甚至也没有已经粗壮一些或已经老朽的感觉。
立花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时,桂次郎曾对他说过:“这棵杉树的树龄已经有八百年了呀!”
如此算来,现在的树龄应该已经有八百五十年了吧?
立花轻松她想道,像开玩笑一样,却不知为何,心中又感到极度伤感。
他艰难地登上台阶,神乐剧正值进入最高xdx潮的时候。
手力雄命从悬廊里走出来,一副粗野的举止走上舞台,将放置在舞台正面表示天窑洞的门横抱起来,涂红的脸做出一副蛮不讲理的表情退下舞台。在设置洞门的地方有一面象征着天照大神的神镜镇座着,舞台上奏响着表示喜悦和感激之情的乐曲,诵起祭文。
神乐剧里的剧情,还有表演和演技,都与三十年前没有丝毫的变化。但是,演出的人,跳舞的人,却如过眼烟云,消失得无影无踪。
立花对此感到一阵心酸。
神乐的供献者即户隐法会的人在舞台的边上观赏。神乐结束,供神用的酒在法会的人们中间巡转一圈,仪式便结束了。
立花伫立在离舞台较远的地方,神恩恍偬地注视着舞台上的演出。望着舞台上的场影,他产生了一种时间倒流的错觉。只是,立花来到时,在太太神乐的整个表演中,立花最喜欢的被称为《浦安舞》的巫女舞已经结束,这令他颇感遗憾。
立花走到神殿事务室门前,想去看早晚会从神殿事务室里出来的巫女装束的可爱的少女们。
格子门打开,出来一名中年偏老的妇女。背后传来跳巫女舞的少女们喊她的声音:
“大妈,你来接我们呀!”
“好啊!但是,先要吃饭啊!”
“大妈”叮嘱似地说道,关上了格子门。
“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下……”
立花将她喊住。
女子将揣测的目光转向立花。这时,立花没有发现,女子的目光里流露惊异的神色。
靠近后望去,女子的年纪好像比自己大。她也许是身穿扎腿式的裤子,一副颇有生气的举止,所以才显得年轻。
“这以后,神乐的仪式还举行吗?”
“举行的。今天还要举行两次,都已经预约了。马上就会开始。”
“是吗?那就非常感谢了。盛况空前啊!和以前一样。”
“这样的盛况真的很罕见啊!”
老妇人这么说道,一副探究的目光望着立花。
“这……你说以前,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这话说起来大约已经有三十多年了。”
“这……对不起,你不是住在天道君那里的吗?”
“呃?”
“立花大出意外。
“你怎么知道……”
“好像是从东京来的,记得是华族(日本自明治维新后赐于舜位的人及其家族,战后废止。)……”
“是啊!嘿!……我叫立花……”
老妇人瞪大着眼睛。
“我是住在这下面的楠木春。与阿泷很密切的。”
“呀!是阿春,我想起来了……是吗?你就是那位阿春吗?”
“成了老太婆,已经认不出来了吧。”
“不!我也已经上了年纪呀!”
“啊里哪里,立花君您还一眼就能够认出来呀!几乎没有变化。”
阿春忽然流起了眼泪。看到立花,各种回忆好像瞬然涌上了她的脑海。难怪,那个时代是一个多事之秋,发生的全都是令人心酸的事。
“一起去我家坐坐吧。”
立花稍稍露出为难的神色,于是阿春推操着他的后背,向女坂的方向下山去。
“对不起,真是很丢人……”
阿春害羞地笑着,一边慌忙用衣袖抹着眼泪。
走女坂的人很少,所以不用担心会遇见别人。
“还是农村好啊,还能遇上以前过来的人……”
立花感慨地说道。
“我知道阿春,但阿春住在哪里?我却一点儿都不知道。”
“是啊!说起立花君少爷,在我们的眼里是可望不可及的人物啊。”
“嘿嘿!你别这么说呀!以前我住在这里时,真希望别人把我忘了。”
女坂与靠近“男坂”石阶下端的跳舞场地汇合在一起。阿春在那里指着杉树林从树梢间望去,说道:
“那个屋顶就是我的家。”
那是一幢座落在山簏上的大建筑物。
“那么,那场大火没有烧着吧。”
“是啊。差一点儿被烧着。倘若我们家被烧,山巅上的神社便全都被烧了。那时,我真的绝对相信神的力量。立花君也听说那场大火了吗?”
“是啊!昭和22年(公元1947年)时我来过一次,那时遇见住在天道君家前面的那户人家——记得是大友君,听他们家的夫人说的。阿泷的事也是……”
“呃?阿泷的事也听说了?”
“是啊!听说,她已经去世了。”
“噢……”
阿春停下脚步,一副怜悯的表情抬头望着立花。
“去我家坐坐吧?”
她瞬而露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最后毅然地说道。
“我有事要对你讲。”
从立花来说,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关于天道泷,他有许许多多想要打听的事。
楠木家的房子与以前曾被称为“坊”的时候很相近,但现在摇身一变,已经成为提供全方位服务的旅馆,外面挂着旅馆的招牌,甚至备有接送客人用的小型汽车。
现在所有的神官家都在开办旅馆或餐饮业。阿春介绍道,孤寂地笑了。
在战争前后像官币社(神社的等级之一,主要是指皇室尊崇的神社和祭祀天皇、皇亲、功臣的神社。战后废止。)那样曾经有过的兴盛,如一场梦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客人大多是学生,他们从这里出发,沿户隐高原向西岳山脊纵走。楼房的内外,充满着年轻活泼的喧闹声。
阿春将没有租借出去的房间权当客厅,重新与立花相互鞠躬行礼,并端上柯拉子茶招待立花。
立花因为平时以车代步,很久没有走路了,所以攀爬一段山路之后,冰冷的饮料特有的甘甜令他的全身都透彻着一股凉意。
等立花喝完茶水,阿春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
“阿泷,还活着。”
这句话由于太出乎立花的意外,因此立花只是“呃?”地一声,许久没有理解此话的含义。
“你说还活着,这是什么意思?”
“说阿泷去世了,这是瞒着别人的。”
“瞒着别人?”
“住在这里的人,大家都决定,对外面来的人就这么说……”
“为什么?阿泷到底怎么样了?”
“她变成鬼女了……”
“鬼女……”
尽管刚喝下柯拉子茶,但此刻立花却感到嗓子干渴。
“成了鬼女,这是什么意思?”
“立花瞪大着眼睛,喝斥似地问道。阿春在立花的目光下伏下眼睛,叹了一口气。
“阿泷自从有了那事以后,精神失常了。”
立花屏住了气。
“那事”,是指什么事?
立花终于恍然,同时内心感到一阵如同被短刀剜着似地痛楚。
“阿泷发疯以后,警察只是将阿泷送回来,桂次郎夫妇被押到了刑务所。因此,阿泷独自在那所房子里生活着,我们平时关系比较密切,所以就由我去照顾她。那时她的悲惨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了。而且,开始时我们还没有发现,阿泷已经怀孕了……”
“怀孕……”
“是的。而且,在那场大火燃得最旺的时候,她生下了一个女孩……”
立花颓然搭拉着脑袋。
“是吗?”
虽然当时立花自己也爱莫能助,但揪心的感觉还是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胸膛。
听说宝光社的大火是昭和20年8月20日燃起的。如此算来,那时分娩的孩子,毫无疑问,正是自己的孩子——
楠木春显然知道这一事实。
立花虽然语气很轻淡,但他却感觉到一种如坐针毡似地难堪。
“阿泷……”
立花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
“现在在哪里?”
“现在,你不可能从我的嘴里听到她的去向。”
“为什么?”
“阿泷太可怜了!现在,阿泷已经成为鬼女生活着。倘若立花君去看她,不是只会令她回忆起那些悲惨的往事吗?”
她的语气好像是哄骗着不懂道理的幼儿一样。
立花无以答对。
“只是,她的孩子由桂次郎君的夫人领去倍加珍爱地养育着。听说桂次郎君在刑务所里身体已经完全被折磨垮了,所以大火的两天后,夫人独自一人去了宝光杜察看。阿泷和孩子还待在那所房子里,夫人等阿泷的身体恢复后,便将她们母女俩带回屋代那里的住处。不过,最后阿泷就只能进医院。”
“你说的医院……就是……精神病医院吗?”
楠木春悄然地点点头。
想象出“成为鬼女”这句话的背后,袭击着天道泷的疯狂和悲惨,立花便感到心如死灰。
回到旅馆以后,立花依然沉浸在忧郁之中无力自拔。
阿泷还活在世上这一事实,对立花来说,他丝毫也没有得到解脱的感觉,反而令他黯然消魂。
阿桂和优子母女俩,无疑就是承接着自己血脉的亲人,本来这是一个喜讯。现在就连这个喜讯,也恰如是证明着他当初的罪过一样令他感到不胜厌烦。
立花给优子写了一封信。
信里极其简单地写着:
——我有急事要回东京。非常感谢你的悉心照料。向你母亲问好。
信写得十分地冷淡。他觉得,一旦任凭感情的喷涌,笔触就会朝着不可挽救的方向写去。
现在时间已近正午。立花退还房间,将信寄放在总服务台里,喊了包租汽车下山了。
也许天气开始转坏,天空中云层疾驰,刮起了秋季那般萧索的风。立花将身体深深地埋在车座里,仿佛觉得背后有人追赶着似地,一边口中不住地念叨着:“开得再快一些!”
那天夜里,立花住在长野市内的旅馆里。翌日,他带着沉痛的心情开始到处奔波。
他要去走访市内外的精神科医院。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也许会是空跑一场,但不如此去寻找阿泷,他便无法使自己安静下来。
不出所料,他在所有的医院里都受到了冷遇。医院不可能泄露患者的秘密。而且,他寻找的是三十多年前住院病人的资料,他的要求被人付之一笑。甚至还有人对他说:“你离开本医院还只有十五年呀!”简直就差一点儿说:你住到医院里来怎么样啊!
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论走访多少家医院,都不可能查出天道泷的所在。身心疲惫之极,立花乘坐最后一班特快列车赶往东说。他仿佛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3
“彻底调查立花智弘!”
在户隐邂逅立花的两天后,竹村警部接到了这样的命令。
“原因是什么?查出什么新的线索了吗?”
竹村向宫崎搜查一课课长提问道。
“不!没有什么值得挂齿的新线索。”
宫崎露出一副苦涩的表情。
“好像是有关方面向我们上司提出这样的忠告。就是说,嘿!好像有一种不确定的看法,认为武田喜助君正在寻找一位叫‘立花智弘’的人,估计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含义。”
“奇怪啊!我们已经盯上立花君,是因为有着一件武田君委托信用所调查立花这件事的缘故。现在重提那件事,倘若没有什么新的情报,我觉得就毫无意义。”
“嗯。我也是这么想啊!不过,尽管如此,还是要干一次试试。也是为了不出现疏忽嘛。”
“你刚才说的‘有关方面’,那人是谁?我对此事很感兴趣啊!首先,由此看来,我们的对手变得更加不好琢磨了,所以我希望事先心中有数。”
“真棘手啊!”
宫崎面露窘迫的表情沉思着,马上就好像找到了反击的缺口。
“但是啊……”
他说道。
“事实上,我们的调查没有取得什么明显的进展吧,所以你也不能一概地加以拒绝吧。”
竹村对宫崎那“无论如何必须照办”的要求,露出了很无奈的笑容。
“这我明白,我也不可能说什么不干。但是,只要去干,就希望能做得至善至美,所以我想知道提出忠告的人,他的真实意图在哪里。而且,至少要将那个人的名字告诉我,否则我就无能为力了。”
“我明白啊!我也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不达到目的不肯罢休的。”
宫崎厌烦地摊开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道。
“不过啊,竹村君,你必须向我保证决不连累那个人,否则我也很为难啊!因为估计上司与那人之间已经有过这样的约定了。”
“哈哈……我明白了。震源……”
竹村莞尔地笑了。
“是猪户弘文君吧。”
“嗯?……嘿!这个嘛……”
“我明白了,我按命令再调查一下立花君。”
竹村一口答应,退了出去。但是,猪户弘文为什么如此不放心立花智弘?竹村感觉其中必有蹊跷。
在猪户与立花之间,难道有过接触?倘若有过接触,那么那是一种什么样接触?
与对立花相比,竹村对他们两人的接触更感兴趣。
竹村对留在办公室里看家的警部补说了一句“我在市内某处”便离开了搜查本部。木下连忙站起身想要跟着,却被他阻止了。
“你不用来,我一个人可以。”
路程不远,用不着木下开汽车送他,何况他觉得今天还是一个人去更合适。
他要去的目的地,是武田喜助邸宅。
自从武田喜助被害以后,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就要一个月了。甲子园大会的县预选赛慢慢地将要接近尾声,街上到处都在谈论这一话题,对事件的关注好像很淡薄。对警察来说,这样的状态最利于案件的调查。
还没有等到宫崎课长的指示,搜查便有一种受阻之感。
不用说武田喜助的案件,即便有关石原夫妇被害之前的去向,警方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只知道夫妇俩于7月10日下午离开名古屋后去了户隐。除此之外,到翌晨发现惨遭杀害后身上扎着箭的尸体之前,两人在这段时间里的去向,宛如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在惟一的线索“天智院”那里,警方也没有获得与他们有关的情报。
搜查本部里开始笼罩着焦虑不安的气氛。尤其是县警上层,正因为他们原本就是捕捉情报的根据地,所以对搜查没有出现进展更是感到回天乏术。
宁可说,真正处之泰然的,反而是现场负责人竹村警部。
竹村对事件的认识与其他警察稍有不同。当然,不能否认调查已经处于停滞状态,但他觉得根本犯不着为此而茫无头绪地干着急,或悲观失望一厥不振。
这种受阻的感觉,在以前各种案件的调查中也经常遇到。重新清查所有的材料,却找不到查案的线索,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
然而,惟独走投无路之时,才会得到灵感。竹村认定最后准是这样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如同分娩的痛苦。各种的数据强行灌人在脑海里,膨胀到不能再灌入时,头脑里就会掠过微乎其微的闪光,像针一样猛然刺破那种膨胀。
就是说,现在,时机还没有成熟。
已故武田的夫人佐和江也许是因为情绪很好的缘故,痛痛快快地将竹村领进了客厅里。
整个建筑物的外观是纯日本的风格,内部却是和洋折衷协调得非常融洽。然而,客厅却是在拉门和日本式墙壁的房间里铺上地毯,设置一个洛可可式的接待角,简直就像是日本幕府时代的电影场景一样,显得不伦不类。
等了有片刻工夫,佐知江身穿着连衣裙出现了。式样普通的淡藤色连衣裙,令消瘦型的佐知江显得更加苗条。竹村虽然对流行不感兴趣,但还是看得出这一身装束很别致,感觉很优雅。
“倘若是调查,自然应该去找井泽,不过……”
佐知江一开始便阴阳怪气地讽刺道,但心情好像并不赣。
“我知道。今天我一定要当面听听夫人本人的想法。”
“说是我的想法,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
“你们是夫妻,我想应该有不同于他人的想法。”
“夫妻吧……”
佐知江阴笑着。
“嘿!这不谈了。那么,你打算问什么?”
“是关于‘立花智弘’这个人的。你也知道,武田君在委托信用所调查这个人的来历,自然是对他非常感兴趣。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他对立花智弘君的那种关注是什么。武田君是在越水高原旅馆参加那次高尔夫球场建设的酒会时,委托信用所进行调查的,其实那天武田君还在那家旅馆里住下了。
“从状况来推测,估计是武田君在旅馆里见到立花君以后,马上就向信用所打了电话,显得非常紧迫。对信用所来说,这也是一桩特急委托。但是,我们全力调查了武田君不得不紧急调查立花君的原因,却没有收获。当然,我们从公司方面和私生活方面都进行了调查。因此,警方将立花君排除在调查范围之外。我今天来这里,是因为有关方面要求我们继续调查立花君,因此我们决定重新展开调查。”
“你说的有关方面,是谁啊?”
“这我不能告诉你,但要重新展开调查,就必须掌握新的事实,否则就无法找到调查的线头。因此,我今天来打搅你,是为了再次证实夫人的记忆,或武田君的日记、笔记里有没有出现过立花君的名字。”
“立花’这个名字,我没有听说过,我无论多么昏聩,这一类事情总是能够明白无误地告诉你的。而且,喜助没有留下什么日记。他知道是隐私而极力地回避若我,简直已经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所以不会将那样的东西放在家里的。倘若有的话,也许是在办公室里吧。所以呀,我对你说,来找我了解情况,还不如去找井泽。”
竹村心想,她将自己的丈夫称为“喜助”或“他”,这表示了她的心情。
由此推测,在武田夫妇之间,不用说精神上,也许连肉体上的交往也没有吧?
夫妇之间没有孩子,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不过,也有像我这样,无论怎样加深“交往”,却偏偏不会有孩子的。
住村的思绪偏离了轨道。
“来我这里查找……”
佐知江抬高了嗓音。
“还不如反过来调查你刚才说的‘有关方面’,这不是更直接吗?既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就应该有着之所以提出那种要求的线索吧……”
“你说得没错。”
佐知江一针见血,竹村对此颇感钦佩。
“我也是这样想,但我们当差的也有当差的苦衷,我们不可能违抗上司的命令,说那样做很方便……”
“哈哈……”
佐知江用一副嘲讽的目光,严厉地注视着竹村。
“你知道就是那个人吧,当过宪兵的……”
佐知江一副连名字都不屑提起的轻蔑的口吻。
“你说……当过宪兵?……”
“你不要装模作样的!”
“不!我没有装模作样。”
“哟!那么,你是真的不知道?说起来也真是的……也许真是这样吧,因为你还年轻。”
“真对不起。”
竹村无奈地笑了。被人说“年轻”,近来这还是第一次。
“那么,我就告诉你吧。说当过宪兵的,就是他呀!你猜猜,就是众议院议员猪户弘文……”
“嘿!是吗?他是宪兵?”
“是呀!我忘记是少尉还是中尉了,借着权威张势欺人,是一个讨厌的家伙啊!听说巴结我父亲大肆捞取好处干尽了坏事!肯定是他吧?”
“嘿……”
竹村搔着脑袋。
“嘿!我只能说,要依靠你的想象了……”
“是孵!准是那样的!对了……看他如此担心,他对那位叫‘立花’的人很心虚吧,肯定……对了!你吧,还是调查那个人,也许问题还是出在猪户弘文的身上呢!”
话题很巧妙地转了一个方向。但是,竹村却仿佛觉得,佐知江的话音里隐含着侦破的线头。
“你丈夫——武田君是从什么时候与猪户议员认识的?又是如何开始交往的?”
“嘿!那些事,我就知道得不太清楚。总之,喜助出入我家,是猪户牵的线,所以他们的认识,至少是在喜助来我家之前。”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昭和23或24年(公元1948年或1949年),反正是朝鲜战争的两年前吧。如此说起来,趁着那次战乱,我们家和父亲的公司都好不容易有了转机,猪户好像也混得很好啊。他竟然没有成为战犯,真是不可思议——不过,也许他正是那样的人,还可以大把大把地赚钱,还能挤进政界,当什么众议院议员啊,真让人不敢相信,是我们这个社会出了什么错吧。”
“那么,你丈夫在进你家之前,他在干什么?”
“不太清楚,当时好像在当经纪人还是什么吧。要说以前吧,你想想,当时还有‘黑市商人’这句话呢!你能不能考虑出比这再高雅一些的事情?”
这不仅仅只是揭丑,佐知江好像从心底里讨厌着自己的丈夫。由此可见,武田喜助会被其他女性所吸引,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这对夫妇之间的关系之所以能够维系,他们的共同目的也许就是为了维护社会的体面吧。
“我最后问一个问题,你丈夫出生在哪里?”
“喜助出生在户隐呀!”
“户隐……”
“是啊!是户隐村叫‘宝光社’的地方,娘家姓德冈。以前说的宿坊(参拜神佛者在寺院里的住所。),现在很多都在开旅馆。他是以宿坊家的次子的名义巴结上我父亲的。不过,很久以后我们作过调查,据说他其实是出生在那里的农民家里。”
“是户隐吗……”
竹村听到“户隐”这个地名时,心中暗暗感到震惊。
“是的。是户隐。所以啊,这次为了高尔夫球场的建设一事,即便猪户要求他去当地露露面,他好像也很不愿意……不知为何,喜助一直对去户隐很不感兴趣,自我和他认识以后,他从来就没有回过户隐啊!不过,虽说户隐是他出生的故乡,但现在娘家也许已经没人了吧。据说,户隐在战争结束的那年发生过一次大火,房子被烧,全家都下山了。他也许是因为有着那种不愉快的回忆,才不愿意回户隐去的吧。不过,最后他还是听从了猪户的话,从今年开春时起,便经常到户隐去,但最后弄了这样一个下场。”
“我对你的不幸深表同情。”
“不!没什么不幸吧!而且,他是在故乡户隐去世的,所以他也应该知足了。”
讲话太过份了。
竹村对佐知江的能言善辩,微微感到腻了。
但是,正因为她的善辩,才令竹村大有所获。
行村一回到本部,便向名古屋的石原家打电话。听筒里传来笠井静颇有戒意的声音。竹村自报姓名,她好像颇感意外,脱口而出:“啊!是警部!”语气里充满着亲切的感觉。
不出竹村所料,石原的女儿平久子对笠并静的态度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阿静为此事絮絮不休地述说着,不停地向竹村道谢。
“有件事想向笠井君打听一下。”
阿静的念叨中断时,竹村急忙插话道。
“是户隐别墅的事情,我好像记得听你说起过,石原君是今年春天购置那幢别墅的,这没错吧?”
“是的,是今年春天。”
“那么我再问一下,购置那幢别墅,是华代君——夫人要求的吗?”
“是的。真是那样。”
“听说丈夫石原君一直反对吧?”
“是的……”
“笠井君知道华代君想要购置那幢别墅的原因吧?”
“呃?嗯……这……”
“原因会不会就是因为石原君不喜欢去户隐吧?”
“……,’
竹村从听筒里清晰地感觉到,笠井静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显得非常踌躇。
“好不容易购置了一幢别墅,石原君却从来也没有去过户隐,会不会这样?他是因为讨厌户隐吧。”
“是的。是那样的呀!老爷说,别墅虽然很好,但还是不要购买户隐的别墅,但夫人坚持要购置户隐的……而且,老爷又不愿意解释为什么不要在户隐购置别墅,所以最后便拗不过夫人的要求……”
“华代君其实知道石原君会反对的,才故意要在户隐买别墅,难道不是吗?”
“……”
“这件事情非常重要,所以希望你对我说实话啊!华代君知道,倘若在户隐购置别墅的话,石原君是不会去的。难道不是吗?”
“是的。好像是这么想的。”
“那当然是为了能够与武田君见面吧?”
“是的。你说得没错。我一直在阻止她,但……”
“所以啊,那幢别墅好像不那么新,是向谁买的——就是说,提起买别墅这件事的,是谁?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的。”
“那人就是一个叫‘猪户’的人吧?众议院议员猪户弘文……”
“真是那样。就是猪户君啊!倘若不是他那么多嘴,这次的事件,肯定就不会发生。”
“猪户君与华代君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们没有关系。听说他与老爷是老朋友啊!我们根本没有请他帮忙买别墅,是他自己主动找上门来,说别墅卖得很便宜,强行要我们买下,倘若没有那样的事……”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以后我再与你联络。”
笠井静的话接下来像是发牢骚,所以竹村有些残忍地挂断了电话。
“吉井部长,你替我到法务局去一下……”
竹村选择老刑警吉井,这方面的工作不适合木下。
“石原君的别墅在户隐越水高原,你去查一下,石原君是什么时候,花多少钱买下那幢别墅的?还有,那位卖主又是什么时候、从谁的手里买下的?”
吉井经调查后回来报告,竟然与竹村的预计一致。
不出所料,别墅的前一位房主是猪户弘文。而且,令人吃惊的是,猪户只是一个月之前刚刚获得这幢别墅。倘若考虑房屋买卖的商议和手续登记的时间,恐怕实际到手还不到半个月便转卖了。
而且,成交价格低得完全超出了常识。吉井向不动产业者进行了解,据他们说,价格是市价的一半左右,但与猪户从前面一位别墅房主的手里购来时大致相同。
在这一转卖过程中,猪户好像没有受到什么损失。那么,就是前面的一位房主受到损失了?
“前一位房主是东京P建设公司的董事。听说别墅是在十年前获得土地后马上就建造起来的,据说当时的价格比这次低了二成左右。如若说没有受到损失,这也不是不能说,但考虑到时价,就明显损失惨重。据不动产业主猜测,猪户君也许是施加了一些政治上的压力。……”
猪户是一个臭名昭着的人,很可能干出那种心狠手辣的事,但尽管如此,既然不是为了赚钱,却为什么购置后又如此心急慌忙地卖出呢?
别墅是好不容易才购人的,也许是突然缺钱用了吧。不!不可能急需用钱的。能够推测的,只有一个——
竹村坚信。
也许猪户是为了将武田喜助拉去户隐,将别墅作为饵食利用华代吧。因此,猪户先向石原和华代提起别墅的事情。石原想要拒绝,但华代对武田充满着眷恋,所以此事正中华代的下怀。
于是,华代与武田便在户隐越水高原建立了“爱巢”。武田也承诺为了瞒过对夫人佐知江言听计从的井泽秘书的眼睛,而一直拒绝着去户隐。
理应如此推测!
竹村拜访了搜查二课课长深见。
“我来听听你的高见,有一户隐高尔夫球场建设计划,武田喜助是发起人之一,这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但是,我事先声明,眼下我们还没有发现这起事件与那些事有什么关联啊。”
“那当然,这我知道。我想向你请教的就是,在推进那项开发计划的时候,承包工程建设的人,肯定能获取很高的利润吧。”
“这要具体问题具体处理,户隐的事,在‘油水’这一点上,也许可以说是很丰厚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里的大部分土地是国有地块。无论拍卖还是租贷,都会带来很大的利润,因此推进那项计划的人都羡慕得眼睛发红呢。”
“说起国有土地的拍卖,政治家极有可能会介入其中吧?”
“也许,有吧。”
“比如,猪户弘文君那样的人,怎么样啊?”
“喂!你可不要提起具体的人名啊!我们只是很普通地交谈。”
虽然是在同一个部里,但一旦当上二课的课长,就不可能像一课的刑警那样口无遮拦。
“我也是很普通地问问你,在背后摇旗呐喊的大老板就是政治家,这样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吗?”
“嗯……这些事,不是从我们的嘴里说出来的。嘿!我只能说,我们掌握到的情报,和你们那里差不多啊!”
深见的话音里肯定了竹村的提问。
“那种时候,政治家自己躲在背后,让有声望的业者出面代替,这种手段屡见不鲜啊。”
“当然,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做法吧。”
“但是,听说武田君去户隐露面,是高尔夫球场建设一事受阻很久以后。如此精明的人,为什么会晚出面那么久,这你知道吗?”
“是啊!此事,我有些难以理解,但不难推测,他是故意在等待时机啊。”
是真的吗?
竹村感到纳闷。武田喜助不愿意去户隐,二课也许还没有捕捉到这一情况。
不管怎样,关于户隐高尔夫球场建设一事,理应最先露面的武田喜助,却迟迟不肯露面,显得非常神秘。看来武田对户隐惟恐避之不及,因为猪户炫耀着“华代”这一块饵食,武田才最终很勉强地去了户隐。
但是,因为是受托协调高尔夫球场建设一事,所以不难想象,对当地的村民们来说,这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或令人反感的事。到底是什么才使得武田讨厌户隐呢?
离开二课以后,竹村久久地陷入了沉思。
无论那个武田,还是对户隐敬而远之甚至好不容易到手的别墅也不去的石原隆二,与户隐肯定存有抵触情绪。而且,那种抵触情绪,看来还不是心情不好那种无法言传的感觉。
作为证据之一,他们两人放弃自己的偏执刚到户隐,就无一漏网全都惨遭杀害。
只能认为,在户隐,对他们来说,有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怖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