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对男人好像没兴趣,感觉好像满脑子都是医学。”可能是因为从紧张中解放出来,望又变得像平常一样多话。
电梯抵达一楼。望好像准备回三楼,站在电梯里按着“开”的按钮。
“望,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能帮得上忙就好。”
“真的很感谢你。”这句话没有半点虚假。他在望的唇上印了一吻。
6
走廊上静悄悄的。太好了,夕纪总算松了一口气。住院病人发生异状时,走廊上的气氛就会不一样。一直以来的住院医师生活,让夕纪学会分辨这种差异。而且,若有什么问题,真濑望的表情应该会更紧张。
不过,她对于同行那名男子的解释很不自然。来探望家人的访客会走错楼层,这种事平常不可能发生。更何况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们俩是面对面站着的,那种感觉像在交谈。
夕纪心想,他会不会是望的朋友?但她并没有追究。即使真是如此,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认为与自己无关。
夕纪到加护病房查看了一下,似乎没什么问题,也没看见元宫或山内的影子。看样子,真的没有紧急手术。如果有,就算她是和教授用餐,也应该会被叫回来。
即使如此,夕纪还是不想马上离开,于是开始处理昨天动手术的患者用药相关事务。才刚过十二点就能下班,这种机会实在难能可贵,但今晚,她不想在那间小宿舍久待。她很清楚现在回去也无法马上睡着,一定是望着满布污渍的天花板,为一些再怎么想都无能为力的事情烦恼,胡思乱想,失去客观的判断力,徒然地让情绪激昂亢奋。
对,再怎么想都无能为力。
她与百合惠的对话在脑海里重现。母亲那种有点腼腆,又有点尴尬的口吻犹在耳边,“在想是不是要再婚——”
当然,夕纪受到不小的震撼。她仓皇失措,几乎想夺门而出。然而,下一瞬间说出来的话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是吗?不错啊,那不是很好吗?”
百合惠也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就这样?”
“不然该说什么?啊,对喔,要说恭喜才对。”
连自己都觉得话里带刺。
不过百合惠并没有不悦地皱眉,反而有些脸红。这应该不止是红酒的关系吧。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百合惠说道。
夕纪摇摇头。“没什么好问的啊,对象我也早就知道了。”
百合惠似乎倒抽一口气,微微点头。
“这不是很好吗?我没意见啊。妈自己决定就好了,这是妈妈的人生,妈妈的重新出发。”
“说的……也是,重新出发。”
“为重新出发干杯?”夕纪举起水杯。但她在心里悄声说,这可不是我的重新出发——
回顾她们的对话,让她陷入自我厌恶之中,后悔自己怎么会与母亲这么对答。既然有所不满,直接说清楚就好了。说不出口,是因为若被问到理由,她也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我怀疑你们——她总不能这么说,就算他们俩早已从她过去的态度看出来。
她把躺在加护病房病床上的患者和父亲的面孔重叠在一起。健介在动手术之前,脸色比这名患者还好。换作平常,根本没有人会认为他是病人。
可是,他却死了。说要活得很酷的父亲,在第二天夜里就不动了,也不呼吸,全身被干冰包围着。
“这算什么?怎么回事?既然这样,不如不要动那什么手术嘛!”伯父愤怒的声音在夕纪的耳内复苏。
在父亲过世的当天晚上,众亲戚赶来时,百合惠把情况解释了一遍,伯父立刻大发雷霆。
“可是,如果不动手术,有破裂的可能……”
“什么叫有可能,这种事谁知道啊!也有可能不会破啊!”
“不是的,医生说总有一天会破裂的。”
“就算那样好了,可是手术失败不是什么都没了吗?”
“因为健介的病例,好像是很难的手术……。这些院方事先就解释过了。”
“因为很难,所以失败了也要我们认命吗?这也未免太奇怪了!哪有这种道理!百合惠,这种理由你竟然能够接受?我在手术前三天还见过他,他可是生龙活虎的,跟我约好出院以后去钓鱼。这种人三天以后会死?岂有此理!”伯父说得口沫横飞。
健介的大动脉瘤似乎长在极为棘手的地方,也就是重要血管分支的部位,而且开胸之后,才发现大部分都已经沾黏了。
正如亲戚所说的,当时才念初中的夕纪也怀疑是医生的疏失。无论手术有多难,能够克服困难完成手术的才叫医生,不是吗?所以他们才能收那么多钱、受到那么多人的尊敬与感谢,不是吗?
有些亲戚还建议最好控告医院,百合惠却不表明态度,甚至还认为健介本人也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母亲的这种态度也让夕纪感到不满。
失去父亲的伤痛,并没有轻易消失。但夕纪马上明白,哭不是办法,因为百合惠必须出去工作,结果在饭店的美容院找到了替客人穿和服的工作。夕纪从来不知道母亲有这项专长,她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母亲在婚前,曾经在百货公司的和服卖场工作。
这份工作虽然没有丰厚的收入,但健介保了几个寿险,只要节省一点,母女俩的日子应该还过得去。放学回家,家里空无一人虽然让夕纪感到寂寞,但一想到母亲正在为她们努力,感恩的心情便大于一切。过去很少做的家事,也开始主动帮忙了。
与母亲的新生活,让夕纪变得懂事而坚强。每天埋头苦干地过日子,总算能够赶跑在心里萌芽的怯懦。
就这样,几个月的时间转眼过去了。她对于健介的死因虽无法释怀,但亲戚们也不再说什么了。即将破裂的大动脉瘤在手术时破裂——情况就当作这样结束了。
如果这种情形持续下去,并没有发生任何事的话,或许夕纪会逐渐打消内心的怀疑。然而,事态并非如此。
事情发生在某天晚上。夕纪正在准备晚餐,家里的电话响了,是百合惠打来的,说会晚归,要夕纪自己先吃,她可能会在外面吃过再回来。
夕纪本来正在做五宝炊饭,因为那是百合惠爱吃的,但是挂了电话之后,就提不起劲了。她把材料摆在一边,直接倒在沙发上,没多久便打起盹来。等到醒来时,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将近十点了。百合惠还没回来。
夕纪觉得很饿,却不想做炊饭。她披上外套,拿了钱包便出门。便利商店就在走路五分钟的地方。
她买了东西回到住处附近,看到路旁停了一辆车,她也认得出那是一辆宾士。车内人影晃动,车门开了,她看到下车的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那人正是百合惠。
她往驾驶座一看,可能是因为车门打开,车内灯亮了,辨识得出驾驶的面孔。
夕纪差点叫出声来。微光中照亮的,不正是那位西园医生吗?震惊之余,她躲在旁边的一辆轻型车后面偷看。
车门关上后,百合惠似乎仍笑盈盈地说什么,而且车子启动后,她还在现场停留,目送车子远去。在夕纪看来,那是依依不舍的模样。
直到看不见车子,百合惠才提步走向公寓。夕纪从后面追了上去,叫了一声“妈”。
百合惠活像一具发条松脱的人偶,顿时定住不动,接着慢慢转身,动作也显得很生硬。
“夕纪……你怎么会跑出来?”
“便利商店。”她把手上的袋子举起来。“妈,刚才那个人……”她面朝宾士离去的方向,“不就是那个人吗?帮爸爸看病的医生,西园医生。”
百合惠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先是露出浅笑,然后才开口:“是呀。”语气很平稳。
“你怎么会跟他一起回来呀?”
“也没什么。我们先回家再说吧!天气有点凉了。”百合惠说着,不等女儿回答,便提起脚步向前走去。
夕纪默默地跟在快步前行的母亲后面,觉得母亲的背影似乎在排斥着什么,以前走在母亲后面,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回到家,百合惠先到厨房喝水,放下玻璃杯,叹了一口气,夕纪一直在餐桌旁注视着她。
百合惠从厨房里出来,表情转为深思熟虑。
“其实,”她微微低着头说,“妈现在的工作是西园医生介绍的。因为医院经常在那家饭店举办医学方面的会议,所以西园医生在那里好像有人脉。”
“原来是这样啊。”这当然是夕纪第一次听说。
“今天,医生因为有事来饭店一趟,顺便来看看我。我也觉得应该跟他道谢,才会比较晚回来。”
“那,你是跟西园医生吃晚饭?”
百合惠简短地嗯了一声。
哦。夕纪也应了一声,拿起便利商店的袋子,走进厨房,把便当放进微波炉,按下加热开关。
“妈,西园医生为什么要帮你介绍工作啊?”夕纪望着在微波炉里转的便当问道。“是为了手术失败赎罪吗?”
百合惠眨了好几次眼,表情有点僵硬,然后才回答:“也许吧。”
同样的事情没再发生。百合惠偶尔晚归,但显然都是为了工作,即使是这种时候,回家的时间也很少超过晚上九点。
但是,夕纪无法确定百合惠没有与西园医生见面。她的休假是星期一,因为是平常日,夕纪当然得上学,这段时间百合惠在做什么,夕纪就不得而知了。
某天,夕纪经历了一个决定性的会面。
那天也是星期一,她放学回到家,西园就在家里。
他端正地坐在起居室,背脊挺直,笑着向她打招呼。
“医生说刚好有事来附近,顺便过来看看。”百合惠的话听起来很像借口。
是吗?!夕纪说着点点头。
“那么,我告辞了。”西园站起来。“看到令千金精神不错,我就放心多了。”
“谢谢医生这么费心。”百合惠向他道谢。
“要是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别客气,只要我能力所及,不管什么事都会帮忙。”西园说着,便点点头。
百合惠没说话,微微地低下头,眼神透露出信任的神情。
夕纪看到这一幕,直觉这个人对母亲而言,可能是个特别的人……
夕纪连想都没想过百合惠会喜欢上其他异性。母亲在生物学上虽然是女人,但夕纪却毫无来由地深信,母亲不会再建立男女关系。
仔细一想,其实那是十分可能的,更何况百合惠还年轻,尽管在夕纪眼里怎么看都是中年妇女,但以她的年纪,谈恋爱也不足为奇。
正因为对健介的回忆还栩栩如生,她更不想承认母亲对其他男性有好感,更何况对象是那个没有救活父亲的医生。
从那天起,西园便经常造访冰室家,他总是在星期一来。从第二次起,不但西园本人,连百合惠也没再说“刚好来这附近”的借口了。
但是,他从来不久坐。在夕纪回家后半个小时便离开,这已成为半仪式性的惯例。于是,有一次夕纪对百合惠说:“我可以晚一点回来啊。这样西园医生也不必急着走了。”
然而,百合惠摇摇头说没这回事。
“西园医生是在等夕纪呀!他说,如果不亲眼看到你过得好不好,特地来拜访就没有意义了。所以,你要像现在这样,尽可能早点回来。”
“噢……”夕纪觉得这样也是一种困扰,但没有说出口。
不知他们俩是否在星期一以外的日子碰面,她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因为只要一开始想,就会忍不住对他们的关系胡思乱想。
她从百合惠那里得知西园单身,好像结过婚,但妻子过世了。不过不知道西园有没有小孩。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不久,健介过世届满一年,周年忌的法事结束之后,大家一起用餐,伯父又提起了对院方的质疑,但几乎没有人附和,甚至有一种“过去的事何必再提”的气氛。
“早知道那时候我就该出头的,实在没想到百合惠竟然就算了。”伯父边抱怨边自斟自饮。
夕纪听到这几句话,蓦地里想起一件事。母亲没有对院方提出强烈抗议,莫非是因为当时已对西园医生产生好感?举凡面对自己心仪的对象,无论对方做错什么,都不忍加以责备。
然而,紧接着一幕情景在夕纪脑海里浮现。健介的病刚发现时,百合惠和西园曾经在住家附近的咖啡厅碰面。
这代表了什么?
那时候,她很单纯地以为他们在讨论健介的病情,但如果是谈病情,照理说应该在医院啊?为什么在咖啡厅呢?
不祥的思绪开始在夕纪脑海里膨胀,这想象实在太丑陋、太残忍了,即使教自己不要想,栖息在内心的疑惑,仍不受控制地继续扩大。
假使……
百合惠与西园的关系,在健介动手术之前便开始了吗?不用说,这是外遇。如果维持现状,这两人绝对无法结合。
但是,百合惠的丈夫病倒了,而为他动刀的是西园阳平。手术极具高难度,这也是众所公认的事实。
倘若手术成功,健介便会康复,过不了多久就会出院,恢复正常生活吧。也就是说,健介与百合惠的夫妻关系也会维持下去。
西园医生会希望如此吗?他希望百合惠继续为人妻吗?
健介的生死掌握在西园医生手中。那场手术即使失败,也只要一句“很困难”就能交代,事后怎么解释都可以。如果是这样,他还会全力以赴吗?
这种想法无法与任何人商量讨论,一切都是想象的产物。然而,这想法却如同黑色的残渣在夕纪心底滞留、沉淀,任凭时光流逝也没有消失,反而使她的心情更沉重。
“我将来要当医生。”
初三那年秋天说的那句话,是她找到唯一方法所做的结论,只有那个方法才能抹去她内心不断膨胀的怀疑。
7
穰治把列印成A4大小的照片排放在餐桌上,点了一根烟。那是他在手术室里拍的照片。
整理过的医疗机器型录就在身边,他逐页翻阅。
吸引器、电刀、手术用显微镜、麻醉器以及人工心肺装置——他想详细了解每一项设备,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人工心肺装置。
他凝视着装设在同一组线路中的液晶显示器,以放大镜确认细部设计。不久,他在型录里找到相同机种,那是心脏手术用的血液显示装置,可针对手术中的患者连续测量并记录血液的氧气浓度、温度、酸碱值等十多项项目。
穰治检查这项装置的规格,如电源、电池的有无、连接方式等等,并抄写在笔记本上。
其他设备也必须进行相同的作业。光是今天一个晚上,终究无法完成。
时间不够。他拿起搁在烟灰缸里燃了一大截的烟,吸了两、三口,便把烟按熄,然后又点起新的一根。
时间不够……
岛原总一郎住院了,表示这次一定会动手术,会是什么时候呢?根据望的消息来源,目前尚未决定。但是,照理说应该快了。那个大忙人不可能为了检查乖乖在医院待上好几个星期。
大概一个星期吧,穰治这么想。这样的时间应该合理。
他必须加紧脚步。虽然已经准备到某种程度,但距离万全还差得远,还有好多事情有待调查,敌人却不会等待,错过这次机会,恐怕永远都不可能达成目的。
他叼着烟,把椅子转了个方向,个人电脑就在旁边,他打开文书处理软体,思考了一阵子,敲打起键盘。
敬告帝都大学医院相关人士:
8
在值班室一躺下来,夕纪不由得大声叹了一口长气。
今天比平时还累,白天的手术一直进行到将近晚上七点,术后观察照护又花了不少工夫。虽然进行的是大动脉瘤切除手术,但患者的肾脏原本就有毛病,术后必须联络肾脏内科,让血液透析过滤器在加护病房维持运转。
心脏血管外科的患者大多年事已高,因此患有其他疾病的机率也很高。夕纪认为,要救他们的性命,就像让天枰维持水平一样,只要有一边稍微加重一分一毫,天枰立刻会失衡。
正当她想着这些,意识逐渐朦胧时,RHS响了。一接起来,是通知她患者中塚芳惠发高烧。
虽然昏沉沉的,但没时间让她拖延,她用冷水洗把脸,披上白袍。
值班的日子,她从来没好好睡过。那么,没值班就能在宿舍里好好休息吗?没这回事,夕纪甚至认为值班时的压力比较少,就算回到宿舍,也不能关掉手机电源。患者出状况时,接受firstcall是住院医师的工作,因此即使人在被窝里,也担心手机随时会响,心情从来没放松过。绝大多数的夜晚,医院总会发生一些状况。
夕纪甚至庆幸今天值班,中塚芳惠是她负责的患者之一,如果她人在宿舍里,一定又会被手机惊醒。她有点怕那种声音。
中塚芳惠的体温上升到将近四十度,夕纪也知道她这阵子持续轻微发烧,但一直找不到原因,同房的其他患者并没有人感冒。
芳惠的意识模糊,和她说话,她的反应也很迟钝。
检阅病历,芳惠的腹部有大动脉瘤,另一方面,她也是胆管癌患者。夕纪先确认这几天是否有新的用药处方,但显然没有。
心音和肺有无杂音也是重要的确认事项。她听到患者的肺部有些微断断续续的杂音。那么,是呼吸器官感染吗……
芳惠突然发出呻吟,双眉间的皱纹加深了,双眼紧闭,嘴巴反而半开,发出喘息。宛如妒恨的鬼女面具,平常温和安详的表情不见踪影,简直判若两人。
夕纪感觉不寻常。这不是退烧就能解决的问题,必须进行最根本的处理,是什么样的处理?夕纪动用了所有贫瘠的知识,却理不出头绪。
“医生,请给指示!”站在她身边的护士菅沼庸子说道。对方是有十年资历的老手。“现在由不得你不知所措!”
这种说法伤了夕纪的自尊,但是对方说的没错,夕纪做了一次深呼吸。
她提出了所能想到的指示,并着手准备。首先是抽血培养。
一做完该做的处置,夕纪便打电话给负责胆管癌的主治医师。这位医师姓福岛,夕纪将所有能传达的资讯全部在电话做了报告,福岛表示马上赶来医院。尽管语气没有不悦,但挂了电话之后,夕纪依然被一阵无力感包围,深怕福岛医师认为住院医师没用。当然,现在不是不安的时候,她又立刻打电话给山内,中塚芳惠的大动脉瘤是由他负责的。
“哦,是胆管炎造成的败血症吧。”山内在电话彼端说道,语气听起来相当悠哉。
“请给指示。”
“福岛医师会过去吧,我想多半会紧急手术,你去把检查资料备齐。”
挂了这通电话大约过了三个小时,山内的话成真了,福岛研判有必要切除发炎严重的部位。之所以需要三个小时,是因为在取得家属同意这方面遇到了麻烦。中塚芳惠有个女儿,但她与丈夫、孩子都不在家,所幸她小姑在她家照料宠物,小姑表示她们一家人当晚住在迪士尼乐园附近的饭店,但偏偏不清楚是哪家饭店,于是夕纪和护士们分头打电话到好几家饭店询问。
最后,福岛在电话中向中塚芳惠的女儿说明状况,并确认对方同意进行手术,整个联络过程已经花了一个多小时。
“她女儿急哭了,好像很后悔去迪士尼乐园。”福岛挂了电话之后这么说,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样。
这场手术夕纪也要帮忙。先切除了发炎部位,但还有其他部位也受到癌细胞侵蚀,不过福岛医师研判首要之务是去除高烧的原因。
手术历时两个多小时。在中塚芳惠被送至加护病房途中,夕纪认出了走廊上的一对男女,她和他们见过好几次面,他们是芳惠的女儿夫妇,女儿一脸担心。
夕纪正在加护病房观察术后情况,菅沼庸子来了,表示女儿夫妇想见中塚芳惠。
“可是她现在睡着了,而且还会睡好几个小时。”
“我跟他们说过了,可是他们说没关系。也对啦,大概是想先看看模样,图个心安吧。”菅沼庸子的语气,显然在调侃那对夫妇的自我满足。
几分钟后,菅沼庸子领着一对男女走进来。两人都摩擦着双手,大概才在入口处消毒过。
两人并肩站在中塚芳惠身边,夕纪走近他们。
“我想主治医师应该说明过了,还要继续观察一阵子,应该会退烧。”夕纪轮流看着这对夫妻说道。
“福岛医生说,暂时没办法动胆管癌的手术,真的是这样吗?”妻子发问。
“我想这方面,只能相信福岛医师的判断。不过,这次的手术确实让中塚女士消耗很多体力。手术是需要体力的。”夕纪谨慎地回答。关于胆管癌方面,她不能多说。
“这样的话,那动脉瘤呢?”这次换丈夫发问。
夕纪看向男子,他戴眼镜、小个子,年约三十五岁上下。
“大动脉瘤手术也会造成患者莫大的负担。我想依目前的情况,中塚女士是无法承受的。”这件事她也在电话里和山内讨论过了。
“那么,两边的手术暂时都不会进行吗?”丈夫进一步发问。
“是的。最重要的,是先脱离目前的状况。”
“可是退烧以后,也不能马上动手术吧?两边都不能?”
“就现在的状况,我想是的。”
“这样的话,大概要多久才能动手术?”
“这个嘛……”夕纪舔了舔嘴唇。“要看中塚女士复原的情形,而且必须和外科讨论过才能决定,现在实在没办法给您一个确切的时间。”
“要等一个月吗?”
都已经表示没办法给明确的时间了,这个做丈夫的还是追问不休。
“要看接下来的状况,或许会更久。”
“更久……,如果还要更久,动脉瘤可能会长得比现在大吧?不会破吗?”
“当然,如果置之不理,的确会有这样的。但是,现在实在没办法动手术,只能等到中塚女士养好体力。不过,依现在的大小来看,不会立刻破裂,两位不需要担心。”
“是吗……”
听了夕纪的话,做丈夫的一边点头,一边露出沉痛的表情低下头,似乎有些焦躁。
目送夫妻俩离去后,夕纪决定先回值班室。虽然天快亮了,现在去睡,顶多也只能睡上一个小时,但若不稍微躺一下,事后会很难熬,就算整晚不眠不休地工作,也得不到任何体贴宽容,这就是住院医生。
在前往值班室的途中,走廊一角传来了交谈声,夕纪立刻认出是刚才那对夫妻,便稍微放慢了脚步。
“那个福岛医生说,在妈可以动手术之前,先让她回家吧。听那个意思,快的话,好像下个星期就要她出院了。”
“可能性很高。这家医院不让患者住院疗养,意思是说,如果暂时不动手术,就一定得出院不可吧。”
夕纪听到了做丈夫的沉吟。
“一住院就发烧,结果没动手术就出院,到底为了什么住院啊。”
“那也没办法啊!是很对不起你啦。”
“计画都乱了。怎么办?还是得接回家里照顾吗?”
“总不能放妈一个人吧!”
做丈夫的又沉吟起来,啧了一声。
夕纪也明白这当中的情况。中塚芳惠独居,若以目前的状况暂时出院,当然要有人照顾,而女儿的丈夫便是不愿意这么做。
“赌赌看好了,拜托医生动手术怎么样?”
做丈夫的乱出主意。夕纪皱起眉头。
“动哪个手术?癌?还是动脉瘤?”妻子的声音也拔尖了起来。
“都可以。反正都住院了,总要叫他们做点什么吧。”做丈夫的负气地说道。
夕纪迈出脚步,故意发出响亮的脚步声。
从走廊一转出去,便看到那对夫妻表情僵硬地站在那里,做丈夫的一看到夕纪便低下头,夕纪朝他们点个头,按下电梯按钮。
尴尬的沉默包围着三人。不久,电梯来了,门在夕纪面前打开。
正要进电梯时,她停下来,回头看着那对夫妻。
“我想,应该不至于下星期就请中塚女士出院,因为还有很多检查要做,最重要的是脱离现状。毕竟,中塚女士才动过一场大手术。”
患者女儿睁大了眼,或许她忘了母亲几个小时前才动过手术。
先告辞了——说完,夕纪便进了电梯,感觉真不舒服,也许不该说那些话的。
第二天早上,其实也只是两、三个小时以后,夕纪向元宫提起昨晚发生的事。他虽然露出厌倦的表情,却也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要患者能医就好,别的都好商量——能真心说这种话的家庭是少数。手术方面也一样,并不是每个人都祈祷手术成功,其中也有人认为如果只医好一半,事后非得有人照顾不可,不如干脆失败算了。”
“您是说,那对夫妻希望中塚女士死于手术吗?”
“我没这么说。不过,他们为术后的情况担心是事实。会担心也是当然的,要不要把老人家接回去照顾可不是一件小事。”
“我以为家人就是要无条件照顾彼此。”
“所以我才说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医生不该管这么多。”
看夕纪默不作声,显然无法释怀,元宫露出了苦笑。
“公主的正义感不能接受是吗?去换个心情如何?你还没吃早餐吧?”
夕纪正想说没关系,却把话吞了回去。元宫极讨厌别人因为自尊而逞强,所以她说,那么我一个小时以后回来,便离席了。
离开医院大门,走向对街的咖啡店,她打算在那里吃早餐,一边等红灯,一边反刍元宫刚才讲的话。
并不是每个人都祈祷手术成功……
这在夕纪来说,是个无法置身事外的问题。父亲的死又再度回到脑海,那时候,母亲是衷心希望手术成功吗……
旁边传来小狗撒娇般的声音,让夕纪回过神来。一只咖啡色的腊肠狗被系在脚踏车停车场的栅栏上,大概是患者带来的吧。
小狗在栅栏上磨蹭脖子。夕纪觉得奇怪,仔细一看,项圈上夹着一个白色东西,看起来像是纸条。这就是狗不舒服的原因。
夕纪走近小狗,她很爱狗,先摸摸小狗的头,再顺便帮它取下项圈上的纸条,这应该不是饲主夹的吧。
纸条被折成小小一张,上面似乎有字,她随手把纸条打开。
9
抬眼看向那座灰色建筑物,玻璃窗发射的阳光便射进眼睛,七尾行成皱起眉头,把刚摘下的太阳眼镜重新戴上。
“又要戴喔?”身旁的坂本说。
“最近,眼睛疲劳得很,春天的阳光太刺眼了。”
“是因为宿醉吧?你身上有点酒臭。”
“不会吧。”七尾以右手遮嘴,呼了一口气。
“昨天也去新宿?”
“我哪会去那种地方啊,在附近的便宜酒吧喝喝就算了,大概是便宜货喝太多了。”
“拜托节制一点,不然叫人的时候动不了哦。”
“想也知道,怎么可能会叫到我啊!就算叫到,也都是这种杂事。”他的下巴朝建筑物扬了扬,大门口挂着帝都大学医院的招牌。
“是不是杂事,现在还不知道吧。”
“杂事啦!一知道不是,就会把我踢出去了。不过你大概会被留下来。”
坂本一脸厌烦地叹了一口气。
“反正,先把太阳眼镜拿下来吧。医生这种人,自尊心都很强的,要是惹毛了他们,以后就麻烦了。”
“进去再拿啦。”七尾再度往前走。
走进玄关,再往前就是服务中心的柜台,一名年轻女子坐在后面。七尾看着坂本朝柜台走过去,便朝四周环视了一圈。
很久没上大医院了,虽然是平常日,候诊处几乎没有空位,付费柜台前也是大排长龙,他再度见识到生病的人果然很多。
他正望着位于楼层正中央那座莫名其妙的艺术品,坂本回来了。
“柜台小姐叫我们去事务局。在隔壁栋,走回廊可以直达。”
“叫人家过来,也不会出来接一下啊。”
“你看过有人欢天喜地出来迎接警察吗?把太阳眼镜拿掉啦。”坂本转身率先而行,一副受不了前辈老是不正经的德行。
七尾噘起下唇,摘下太阳眼镜,放进西装内袋。
穿过零售店与自动贩卖机并陈的走廊,他们看到一扇标示着事务室的门。一进门,里面有几张并排的办公桌,数名男女坐在椅子上。
一名男职员起身,走向七尾他们。“请问有什么事?”
“我们是警视厅的人。”坂本说道。
男子的脸色变了,说了声请稍等,便消失在后方。
七尾环顾室内,其他人似乎怕他搭话,纷纷面向下方。
刚才离开的男子回来了。“这边请。”
他们被带到后面的会客室。隔着茶几,与一名刚迈入老年的男子及另外三名男子相对。
彼此简短地做了自我介绍。老人姓笠木,是这家医院的事务局长,另外三人是该辖区的中央署刑警,姓儿玉的警部补似乎是领头。
“警视厅的刑警也特地来一趟,这么说,恶作剧的可能性很低了?”笠木看着儿玉问道。
“现在还无法断定。”儿玉摇摇头,向七尾他们瞄了一眼。
“不过为了预防万一,我们署长判断,最好先和警视厅联络,再决定今后的方针。”
“哦,原来如此。”笠木的黑眼珠晃了一下,似乎象征着内心的感受。
“那么,可以借看一下那封恐吓信吗?”坂本说道。
儿玉把放在一旁的影本拿给他。“实物已经拿去鉴识了。”
“影本就可以了。”坂本伸手接过,七尾也探过头来。
实物似乎折过,有好几条纵向折痕,上面有一段文字,像是直接写在这些折痕上似的,看似由印表机列印的那段文字并不长:
敬告帝都大学医院相关人士:你们无视于医院内部再三发生的医疗疏失,完全没有将这些事实公诸于世,这种行为形同轻视患者的生命与人权,更是轻视人们对医疗的信任。立即公开所有疏失并向社会大众道歉,否则我们将亲手破坏医院。若因破坏而出现被害者,你们将要负起全责。
警告者
“内容相当偏激。”坂本说,“有没有什么线索?”
事务局长摇摇头。“我们完全不明白信上指的是什么。上面说有医疗疏失、刻意隐瞒等等,全都是捏造的,只能说是故意找医院麻烦。”
听到这几句话,七尾哼了一声。
笠木不悦地看着他。“怎么?”
七尾擦了擦人中部位。“就算医院方面不认为是医疗疏失,还是有人相信出过这种事吧。”
“什么意思?”
“你应该也明白,医院和患者双方,有时候在认知上是不同的。”
“你指的是,患者自以为某些治疗结果是医院的疏失,这一类的例子吗?”
“是不是‘自以为’就不清楚了。好比患者不幸身亡,家属和院方对于死因的看法有所出入,这种情况不是也有可能发生吗?”
事务局长交抱着双手,注视着七尾。那种视线以“瞪”来形容更为贴切。
“的确,患者不幸过世时,是会发生院方被追究责任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