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人?”青豆盯着少女的脸,用温柔的声音问,“哎,小小人说的是谁呀?”
但阿翼只说了那么一个词,便再度紧紧地闭上嘴巴,瞳孔又像先前一样失去了深邃感。仿佛仅仅说出那一个词,便已耗去全身一大半能量。
“是你认识的人吗?”青豆问。
依然没有回答。
“这孩子提到这个词好多次了。”老夫人说,“小小人。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在小小人这个词里,隐含着不祥的声响。青豆就像听到了遥远的雷鸣,辨出了这微弱的声响。
青豆问老夫人:“是那小小人伤害了她的身体吗?”
老夫人摇摇头。“不清楚。但不管是什么东西,这个小小人看来无疑对这个孩子有重要的意义。”
少女将两只小小的手放在桌子上,姿势始终不变,用那双不透明的眼睛凝视着空气中的某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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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问老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夫人用一种可以说是淡淡的语气讲述道:“发现有强xx的痕迹,而且重复过多次。外阴部和xx道有几处严重撕裂,子宫内部也有伤痕。是在还未完全成熟的小小的子宫里,强行插入成年男子勃起的性器官造成的。所以卵子着床的部位遭到极大的破坏。据医生判断,以后即使长大成人,她也不可能怀孕生子了。”
看来老夫人半是有意地当着少女的面搬出这锥心的话题。阿翼不发一言地听着,看不出她的表情中有丝毫变化。嘴巴不时露出小小的蠕动,却没有声音发出。她仿佛半是出于礼貌,在倾听人家谈论远方的陌生人。
“还不止这些。”老夫人静静地继续说,“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通过采取某种治疗措施,使子宫机能恢复,这孩子以后恐怕也不愿和任何人发生性行为了。伤害如此严重,性器官插入时肯定伴随着相当的疼痛,而且这样的行为还重复了好多次。这种疼痛的记忆不可能简单地消失。我说的话,你听懂了吧?”
青豆点点头。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紧紧地交扣在一起。
“就是说这孩子体内已经预备的卵子,都没有用了。它们……”老夫人朝着阿翼瞥了一眼,继续说道,“已经变成毫无意义的东西了。”
这番话阿翼究竟能理解多少,青豆不清楚。纵使她能理解,她那活生生的情感也似乎在别的地方,至少不在此地。她的心似乎被锁在别处某间上了锁的、狭小而阴暗的房间里。
老夫人继续说:“我并不是说,怀孕生子才是女性唯一的人生意义。选择何种人生,这是每个人的自由。但她作为女性与生俱来的权利,却被什么人凭暴力预先剥夺了,这样的事无论如何都难以容忍。”
青豆默默地点头。
“当然难以容忍。”老夫人重复道。青豆发现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感情似乎渐渐变得难以自制。“这孩子是从某个地方独自逃出来的。不知道她是怎样逃脱的,除了这里,她走投无路。除了这里,任何地方对她来说,都不能说是安全的。”
“这孩子的父母在哪儿?”
老夫人露出不快的神情,用指尖轻轻击打着桌面。“我们知道她的父母在哪里。但是,容许这种残酷行为的,正是她的父母。就是说,这孩子是从父母身边逃出来的。”
“这么说,父母容许别人强xx自己的女儿。您是这个意思吗?”
“不单是容许,而且是鼓励。”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青豆叹道,再也说不出话来。
老夫人摇摇头。“惨不忍闻。无论怎样都不能容忍。但这件事却有用普通的方法难以解决的原委,不能和单纯的家庭暴力相提并论。医生告诉我们应该报警,可是我请求医生不要报警。因为大家是好朋友,才总算说服了医生。”
“为什么?”青豆问,“为什么不报警呢?”
“这孩子受到的,明显是违背人伦的对待,从社会的角度来说也不容置之不理,是应当被重刑严惩的卑劣的犯罪。”老夫人慎重地挑选着字眼,说,“但是,如果现在去报警,警方又能采取什么措施?
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个孩子几乎不会说话,她无法说清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又遭受了什么。就算她能说清,也没办法证明这些都是事实。假如交给警察,这孩子很可能就被直接送还给她的父母。她没有别的地方存身,父母又拥有监护权。如果她被送还给父母,同样的事情恐怕还会再次发生。我绝不能让他们这么做。”
青豆点点头。
“这个孩子我要自己收养。”老夫人断然说道,“我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她父母来也好,谁来也好,我都绝不打算把她交出去。我要把她藏到别的地方去,由我来收留她,抚养她。”
青豆交互地看着老夫人和少女,片刻无言。
“那么,对这个孩子实施性暴力的男人,能确定是谁吗?是不是就一个人?”青豆问。
“能确定。就一个人。”
“但不可能控告那个家伙,是不是?”
“那个家伙拥有强大的影响力。”老夫人说,“非常强大而直接的影响力。这孩子的父母就曾处于这种影响力之下,现在依然如此。他们对这个家伙服服帖帖、唯命是从,根本不具备自己的人格和判断力。对他们来说,这个家伙说的话绝对正确,因此得知要把女儿献给他时,他们不可能违抗。他们对他的话坚信不疑,开心地把女儿交出去,哪怕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
青豆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了老夫人的话。她开动脑筋,将情况整理了一下。
“那是个特殊的团体吗?”
“对。是拥有同一种狭隘而病态的精神的特殊团体。”
“是邪教那样的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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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点头赞同。“对。而且是性质极其恶劣、危险的邪教团体。”
没错。这只可能是邪教。服服帖帖、唯命是从的信徒。不具备丝毫人格和判断力的人。同样的情况曾经完全可能发生在我身上。青豆咬着嘴唇,心中思忖。
当然,她在“证人会”内部并没有被卷入强xx事件,至少没有受到性方面的威胁。周围的“兄弟姐妹”都是诚实稳重的人,认真地思考信仰,为尊重教义而生,在某些场合甚至不惜牺牲性命。但正确的动机未必一定带来正确的结果,而且强xx未必一定仅仅以肉体为目的。暴力未必总是采取肉眼可见的方式,伤口未必时时流血不止。
阿翼让青豆想起了这个年龄的自己。我按照自己的意愿总算平安逃脱了,但这个孩子遭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害,也许已经不能自拔,再也无法恢复原来那种自然的心态了。想到这里,青豆忧伤不已,她在阿翼身上发现,她自己曾经极有可能处于这样的状态。
“青豆。”老夫人坦白地说,“现在不妨实话实说——尽管我知道这么做很失礼,但我们其实对你进行过身世调查。”
听了这句话,青豆才回过神,注视着对方的脸。
老夫人说:“就是第一次和你在这里谈过话后不久。我希望你不会感到不快。”
“没关系,我没有感到不快。”青豆说,“调查我的身世,从您的角度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做的,是非同寻常的事。”
“是啊。我们行走在一条微妙的细绳上,正因如此,我们必须相互信赖。但是,不管对方是谁,在对理应知道的事情却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我们无法信任别人。所以我们对和你相关的一切进行了调查,从现在起一直回溯到相当久远的过去。当然是几乎一切。因为想了解一个人的一切,是谁也做不到的。恐怕连上帝也做不到。”
“连魔鬼也做不到。”
“连魔鬼也做不到。”老夫人重复道,随后露出浅浅的微笑,“我知道你在童年时代因为邪教的关系受过心灵创伤。你的父母过去曾经是,现在仍然是‘证人会’的忠实信徒,并由于你抛弃了信仰而绝不宽恕你。这件事至今依然在折磨你。”
青豆无言地点点头。
老夫人继续说道:“说实话,依照我的观点,‘证人会’不能算作正经的宗教。万一你在小时候受了重伤或生了重病需要动手术,也许早就丧命了。声称因为在字义上背离了《圣经》,便否定维持生命的必要的手术,这就是彻头彻尾的邪教!这么做,是对宗教教义的滥用,逾越了不可逾越的界限。”
青豆点头赞同。拒绝输血这一法则,是“证人会”的孩子们最先被牢牢灌输进大脑的东西。与其违背上帝的教诲,接受输血而堕入地狱,不如保持着干净的躯体与灵魂死去,进入天堂乐园,这样要远为幸福。孩子们受的就是这种教导。没有妥协的余地。不是下地狱就是上天堂,可以选择的道路只有一条。孩子们还不具备判断能力,这种法则从社会一般观念或从科学认识来看是否正确,他们无法知道。小孩子们对父母传授的知识,只能全部相信。假如我小时候落到了必须接受输血的境地,肯定会听从父母之命拒绝输血,并且一命呜呼,结果被送到天知道是乐园还是什么,总之是莫名其妙的地方吧。
“那个邪教教团很有名吗?”青豆问。
“他们被称作‘先驱’。你肯定听说过这个名字。有一阵这个名字几乎每天都在报纸上出现。”
青豆不记得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她什么也没说,暧昧地点点头。她觉得这么做似乎更好。她意识到自己现在并非生活在原来的1984年,而似乎生活在被做了某些更改的1Q84年。这虽然还只是假设,却每天都在扎实地增加着真实性。而且,自己还未获知的信息,看来在这个新世界里还有许多。她必须时刻有所防备。
老夫人继续说道:“‘先驱’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农业公社,以逃离都市生活的新左派团体为核心,并由他们来运营。但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忽然急剧转向,变成了一个宗教团体。至于转向的原因和具体情况,还没有搞清楚。说奇怪也真够奇怪的。总而言之,大部分成员都继续留在了那里。现在,他们已经获得宗教法人认证,但这个教团的实质却几乎不为世间所知。据说基本属于佛教密宗系统,教义内容恐怕只是零星拼凑起来的东西。但这个教团却急速地获得了大量的信徒,越来越强大。尽管和那样重大的事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教团的形象居然没有受到任何损害,因为他们应对得非常聪明,令人诧异。甚至反而成了一种正面宣传。”
老夫人歇了口气,然后继续说道:
“这个事实几乎不为世人所知——这个教团有一个被称作‘领袖’的教主,他被认为具有特异功能。据说他有时会运用这种能力给人治病,会预言未来,会引发超常现象。其实,无非都是些精巧的骗局,可是就因为这个,许多人被吸引到他身边。”
“超常现象?”
老夫人皱起了漂亮的眉毛。“我们还不清楚这具体意味着什么。老实说,我对这类玄奥的东西提不起丝毫兴趣。从古至今,同样的诈骗行为在世界各地不断重复,手法永远相同。可是,这种浅薄的骗局却长盛不衰。因为世间大多数人并不相信真实,而是主动去相信自己希望是真实的东西。这样的人两只眼睛哪怕睁得再大,实际上也什么都看不见。对这样的人实施诈骗,就像是拧断婴儿的手臂。”
“先驱。”青豆试着说出口。就像特快列车的名字。她想。不大像宗教团体的名字。
听见“先驱”这个名字,仿佛对隐匿于其中的特别的声响有了反应,阿翼刹那间垂下目光,但马上又抬起眼,恢复了与原来相同的毫无表情的面容。似乎在她的内心忽然卷起了小小的旋涡,又立即平静了。
“就是‘先驱’这个教团的教主,强xx了阿翼。”老夫人说,“借口要赋予她们灵魂的觉醒,强逼她们就范。她的父母被告知,必须在她迎来初潮前完成这个仪式。说只有这样尚无污垢的少女,才可能被赋予纯粹的灵魂的觉醒。因此产生的剧烈疼痛,是为了升华到上一个阶段而必须通过的关口。她的父母竟然完全相信。人到底能愚蠢到什么程度啊!实在令人震惊不已。不单是阿翼一个孩子。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他对教团内部的其他少女也干了同样的事。这个教主是个性嗜好扭曲的变态者,这一点毋庸置疑。而教团和教义都只是暂时的伪装,用来遮掩这种个人的欲望罢了。”
“这个教主有名有姓吗?”
“遗憾的是,我们还没弄清楚他的姓名,只知道他被称作‘领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经历?有什么样的外貌?这一切都不清楚。无论怎么打听,都弄不到相关信息。被完全拒之门外。他一直躲在山梨县山里的教团本部中,几乎从来不在人前露面。就是在教团内部,能见到他的人也极少。总是待在黑暗的房间里,说是在那里冥想。”
“我们却不能听任此人胡作非为。”
老夫人看了一眼阿翼,然后缓缓地点头说:“不能让牺牲者再增加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们必须采取某种措施。”
老夫人伸出手,放在阿翼的手上,半晌沉浸在沉默中,然后说:“是的。”
“他一再重复这种变态行为,证据确凿吧?”青豆问老夫人。
老夫人点点头。“强xx少女是有组织的行为,我们已经取得了确凿的证据。”
“如果真是这样,的确是难以容忍的行为。”青豆声音平静地说,“就像您说的,不能让牺牲者再增加了。”
老夫人的心中,似乎有好几种念头在缠绕纠葛、追逐争斗。然后她说:
“关于这位领袖,我们有必要对他进行更详细、更深入的了解,不能留有模糊之处。不管怎么说,毕竟人命关天啊。”
“这人几乎从来不公开露面,是吗?”
“是的。而且警卫非常严格。”
青豆眯起眼睛,浮想起收藏在衣橱抽屉深处的特制冰锥,想起了那锋锐尖利的针尖。“这个工作好像会很困难。”她说。
“会特别困难。”老夫人说,然后放开了握着阿翼的手,用中指轻轻地接着眉心。这是老夫人——并不常见的——难下决断的标志。
青豆说:“现实地看,由我独自前往山梨县的山里,潜入戒备森严的教团内部,处置完那位领袖,再从那里安然脱身,恐怕会相当困难。如果是忍者电影的话另当别论。”
“我当然不会让你去冒这么大的险。”老夫人认真地说,随后似乎明白了青豆在开玩笑,嘴角浮出淡淡的微笑,又补充道,“这种事绝.不可能。”
“还有一件事我有些担心。”青豆注视着老夫人的眼睛,说,“就是小小人的事。小小人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对阿翼究竟干了些什么?有关这小小人的信息,或许也需要。”
老夫人仍然用手指按着眉心,说:“这件事我也放心不下。这个孩子几乎不说话,但就像我刚才说过的,她多次念叨小小人这个词。其中恐怕有重大的意义。可是小小人到底是什么,她却不肯告诉我。一谈起这个话题,她就守口如瓶。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们也会对此进行调查。”
“关于‘先驱’,有没有什么线索能获得更详细的信息?”
老夫人露出和蔼的微笑。“凡是有形的东西,没有一种是花了钱却买不到手的。而我已经做好了花钱的准备,尤其是在这件事上。也许还得再花点时间,但我们需要的消息一定会弄到手。”
也有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东西。青豆心想。比如月亮。
青豆改变了话题:“您真的打算收留阿翼,抚养她吗?”
“我当然是真心的。我想正式认领她做养女。”
“我想您一定有心理准备,只怕法律手续不会那么简单。因为这件事的背景太复杂了。”
“我当然有心理准备。”老夫人答道,“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就打算尽力。绝不把这个孩子交给任何人。”
老夫人的声音里夹着痛切的余韵。她在青豆面前从未如此露骨地表达过感情,这让青豆多少有些担心。老夫人似乎从青豆的表情中读出了这种担心。
她降低了音量坦白地说:“这话我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至今为止一直深藏在心底,因为说出来会让我感到凄楚。说实话,我的女儿自杀时,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大概我女儿是不愿意生下那个男孩,才带着胎儿一道结束了生命。如果他安然出生,年龄也该和这孩子一样大了。当时,我一下子失去了两条宝贵的生命。”
“真是太遗憾了。”青豆说。
“不过请你放心,我不会让这种私事影响自己的判断,不会让你去进行无谓的冒险。你对我来说也是宝贵的女儿,我们早已是一家人了。”
青豆默默地点头赞同。
“这是比血缘关系更为珍贵的纽带。”老夫人用宁静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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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再度点点头。
“那个家伙不管怎样都必须抹杀。”老夫人仿佛是讲给自己听似的,然后看了看青豆,“有必要尽早把他转移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在他伤害下一个人之前。”
青豆凝望着坐在桌子前的阿翼。她眼睛的焦点没有与任何一点相连。她凝视的,只是虚拟的一点。在青豆的眼里,这位少女看上去竟像空壳。
“但是,我们也不能急于求成。”老夫人说,“我们必须谨慎行事,必须耐心等待。”
青豆把老夫人和叫阿翼的少女留在房间里,独自走出小楼。我留在这里,等阿翼睡熟再走。老夫人说。一楼客厅里,四个女人围着圆桌,交头接耳地正在小声说悄悄话。在青豆看来,这似乎不像现实的风景。望过去,她们仿佛正形成一幅虚幻的画作。主题也许可以叫作“分担秘密的女人们”。青豆从一旁走过,她们形成的构图也没有变化。
青豆在门外蹲下,抚摸了一会儿德国牧羊犬。那狗好像很高兴,拼命地摇着尾巴。她每次遇到狗都觉得奇怪:狗这种生物为何会如此无条件地感受到幸福?青豆生来从未饲养过狗儿、猫儿和鸟儿。甚至连盆栽植物都没买过一次。她陡然想起了什么,抬起脸仰望天空。然而,仿佛在暗示梅雨季节的到来,单调的灰色云层遮蔽天空,看不到月亮的身姿。这是个无风的宁静夜晚。虽然云层深处似乎微微能感觉到月光,月亮究竟有几个却不得而知。
走向地铁站的途中,青豆浮想联翩,思索着世界的奇妙。假如像老夫人说的那样,我们仅仅是遗传因子的载体,那我们当中的不少人为何一定要走过一条古怪的人生之路?我们只要简单地度过简单的人生,不去思考无谓的闲事,只顾致力生命的维持与繁殖,不就足以实现它们传递DNA的目的了?走过繁复曲折的,有时甚至是奇异的人生之路,对遗传因子来说,究竟又能产生怎样的利益?
强xx还未初潮的少女寻求乐趣的男人,体格健壮的同性恋保镖,拒绝输血主动赴死的虔诚信徒,怀着六个月身孕吃安眠药自杀的女人,在有问题的男人脖颈上刺入尖针将其除去的女人,憎恶女人的男人,憎恶男人的女人……这形形色色的人存在于这个世上,又会给遗传因子带来怎样的利益?难道遗传因子将这些曲折的插曲当作色彩丰富的刺激来欣赏,或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利用吗?
青豆不明白。她明白的,不过是事到如今再没有可能选择别的人生。无论如何,我只能度过这样的人生。不可能退货,去调换一个新的人生。不管是何等古怪、何等扭曲,这都是我这个载体的现有形态。
老夫人和阿翼要是能幸福该多好。青豆边走边想。她甚至想,假如她们俩能幸福,自己哪怕牺牲也在所不惜。因为我没有什么值得一谈的未来。但平心而论,青豆并不认为她们今后的人生能过得平和而满足,或至少像普通的人生那样。我们或多或少是同一类人。青豆想。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背负了过多沉重的包袱。就像老夫人所说的,我们是一家人。是拥有深重的心灵创伤的同类项,是怀着某种缺憾、永无休止地战斗的大家庭。
正这么浮想联翩,青豆感觉自己强烈地渴望男人的肉体。真是!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要男人了!她边走边摇头。这种性欲的亢奋究竟是来自精神的紧张,是积蓄在体内的卵子们发出的自然呼唤,还是遗传因子们曲折的阴谋?青豆无从判断。但这欲望似乎是相当顽固的东西。如果是亚由美,大概会形容为:“好想稀里哗啦地大干一场!”该怎么办?青豆踌躇着。不如去老地方,就是那家酒吧,随意找个男人。到六本木乘地铁只有一站地。但青豆太疲倦了,加上这一身也不是勾引男人上床的打扮。没有化妆,脚上穿的还是运动鞋,背着运动包。还是赶快回家开一瓶红葡萄酒,自慰之后睡觉得了。她寻思。还有,月亮之类的就别再费心去想啦。
从广尾到自由之丘的电车里,坐在对面座位上的男子,一眼看去就是青豆喜欢的类型。大约四十五六岁,有一张鹅蛋形的脸,前额的发际线多少有些后退。脑袋形状也不难看。双颊很有血色。戴着一副时尚的黑边细框眼镜。服装也很讲究:一件全棉夏季薄西装上衣,里面穿着白色Polo衫,膝盖上放着皮质公文包。鞋子是茶色平底便鞋。模样像个上班族,但看来供职之处不是家坚实牢靠的公司。不是出版社的编辑,就是在某家小建筑师事务所工作的建筑师,再不然就是做服装行业的,大概是这样。他正在热心地读一本包了书皮的文库本。
如果可能,青豆很想和这个男人去找个地方,疯狂地做爱。她想象自己紧握着这个男人勃起的xxxx的情形。它仿佛血流停止了一样坚挺,她很想紧握着不放,用另一只手温柔地按摩两只睾丸。她的双手在膝盖上蠢蠢欲动,不知不觉中手指忽而张开忽而攥起,双肩随着呼吸上下起伏,舌尖缓缓地舔着自己的嘴唇。
但她必须在自由之丘下车。而那个乘这趟车不知要去何处的男人,却不知道自己成了性幻想的对象,在座位上端坐不动,继续读他的文库本。至于对面座位上坐着个什么样的女人,这种事他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走下电车时,青豆真想冲上去把那文库本劈手夺过来,当然,她抑制住了这莫名的冲动。
凌晨一点钟,青豆在床上陷入了深深的睡眠。她在做一个春梦。在梦中,她拥有一对大小和形状都像葡萄柚的Rx房,乳头又硬又大。她把这对Rx房压在男人的下半身。衣服脱在脚下,她一丝不挂地躺在那里,双腿大大地岔开。睡熟了的青豆无法知道,天上此时也并排浮着两个月亮。一个是自古就有的大月亮,另一个是新的小月亮。
阿翼和老夫人在一个房间里睡着了。阿翼穿着格子图案的新睡衣,身体微微弯曲着睡在床上。老夫人则和衣横躺在读书椅上,膝上盖着一条毛毯。她本打算在阿翼睡着后就走,谁知竟睡着了。这座位于高冈尽头的小楼,周围一片静谧,只是偶尔传来远处街上疾驰而过的摩托车高亢的呼啸声和救护车的警报声。德国牧羊犬也蹲在大门前睡了。窗户上挂着窗帘,水银灯的光亮将它染成白色。云朵开始散开,两个相邻的月亮不时从云缝问露出脸。全世界的海洋都在调整潮水的流动。
阿翼脸紧紧地贴在枕头上,微张着嘴巴睡着。呼吸很轻,身体几乎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偶尔像轻微的抽搐般微微颤动。刘海垂在眼睛上方。
不久,她的嘴巴缓缓地张开,从那里,小小人一个接一个地钻了出来。他们观察着四周的情形,小心翼翼地一个又一个现身。如果老夫人醒来,一定能看到他们的身姿,但她在酣然熟睡,一时不会醒来。小小人心里明白。小小人一共五个。他们刚从阿翼嘴巴中钻出来时,只有阿翼的小拇指一般大,但完全来到外面后,他们就像打开了折叠式的工具,不停地扭着身子,变成了三十厘米左右高。他们都穿着同样毫无特色的衣服,相貌上也没有特征,无法逐一识别。
他们悄悄地爬下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肉包大小的物体,然后围成一圈坐下,一齐动手起劲地摆弄它。那是一个富有弹力的白东西。他们把手伸向空中,用娴熟的手法从那里抽出半透明的白丝,用丝把那软绵绵的物体一点点地弄大。那丝似乎有适度的黏性。他们的身高不知不觉变得接近六十厘米了。小小人能根据需要,自由地改变自己的身高。
这种工作持续了几个小时,五个小小人一声不发地沉湎于其中。他们配合默契,无懈可击。阿翼和老夫人始终在安然酣睡,一动不动。庇护所中的女人们也都躺在各自的床上,不同于平时,深深地陷入梦乡。德国牧羊犬像在做梦,身子伏在草坪上,从无意识的深处挤出轻微的声息。
头上,两个月亮仿佛商量好了,用奇妙的光辉照耀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