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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一发》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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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文抵达纽约后,与美国友人在汽车上的留影
    在加州的淘金热时代,许多中国人被送去挖金矿。他们是一群被称为“苦力”的劳工奴隶。
    淘金热结束后,这群苦力又被送去建设大陆横贯铁路。
    挖金矿的地点在旧金山。“旧金山”原本只是“金山”,后来因澳洲的墨尔本被称为“新金山”,才又改名以资区别。
    铁路建设的据点是旧金山附近的萨克拉门托(Sacramento)。在中国人集中的旧金山和萨克拉门托一带,很早便形成了唐人街,也就是中国城。经由夏威夷洪门致公堂伙伴的介绍,孙文投宿于萨克拉门托街七百零六号的联胜杂货店。
    “若对美国的唐人期待过高,反倒会大失所望。除少数外,那些人的程度似乎不及夏威夷的唐人,只知大声喧哗。来到别人的国家,同属一国的人却又分成几派,甚至还拿出刀子、镰刀相斗殴。”
    要离开夏威夷时,钟工宇如此说道,提醒孙文注意美国唐人的劣根性。
    从那时往前推约四十年的一八五六年,三邑会馆(南海、番禺、顺德县出身者的集团)与人和会馆(客家人)的人为争金矿地盘,曾在加州中部的索诺拉(Sonora)爆发大械斗。参加械斗的人员双方共计二千五百人。
    ——索诺拉大械斗。
    这是唐人间无人不知的事件。
    此事件的解决方式还是由双方在洪门的干部出面,最后以谈和作为收场。
    孙文以洪门干部的身份出现在美国的唐人之中。所谓洪门中人,原本应该隐匿身份才对。然而,像美国的唐人社会这般经常发生事端,半公开显露身份反倒容易办事。
    索诺拉大械斗的翌年(一八五七),四邑会馆(新会、新宁、开平、恩平县出身者)与阳和会馆(香山、东莞县等沿海人)的人又在旧金山上演街头巷战。故而人人期盼有强者能出面排解这些情况。
    孙文出身广东省的香山县,本应属阳和会馆。但他却以他是旅行者为由,不肯登记在任何会馆名下。
    孙文并未否定互助组织形式的会馆,但众多会馆林立也显示出中国人将“宗族”置于“民族”之前。
    旧金山的联胜杂货店是一家兼营旅馆生意的杂货店。之前便获夏威夷旅客孙文会来投宿的通知。盛传这个孙文是从广州的刑场逃命出来,对此传闻联胜的老板抵死否认。
    “他是我在夏威夷的大哥的旧识,是个堂堂正正的医师。请大家不要散播莫名其妙的谣言。”
    老板对众人提出严重抗议。
    “我没被送上刑场,但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可真是毛骨悚然。我的好友命丧在那里,所以我根本不想看什么刑场。”
    当事人孙文笑着说道。
    登岸后第二天,他便在旧金山的街头撞见被传闻为清廷密探的吴平。
    回想起来,在离开夏威夷的前十天左右便不见吴平的踪影。此人大概是比孙文早先一步来此。夏威夷可能也潜伏有清朝官府中人,但既是在国外,也就不必有什么畏惧。听孙文这样一说,林炳文马上忠告他:
    ——你可别太乐观。对方可能趁四下无人时将你绑架送回国内。那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呢!
    当时孙文仅只说道:
    ——不至于吧!……
    搭船离开火奴鲁鲁时,船上另有几位居于夏威夷的唐人。都是些为生意而往来美洲大陆的人,孙文每次碰见他们也会颔首致意,算是熟面孔。
    在船上,“旧金山”发生因出身地不同而相互对立之事成了话题。据说三邑人与四邑人之间的争斗很严重,已经酿成血腥惨剧。
    住在美国的唐人数目约十余万人,绝大部分是广东人。
    除三邑、四邑、阳和与人和这四个会馆外,另有宁阳、合和两独立会馆,当时被称为六会馆时代。
    其中实力最强的是涵盖广州出身者在内的三邑集团,由帮会老大冯正初排解各种纠纷。据说也因而四邑集团所经营的赌场难以维持下去。
    冯正初与警察有挂钩,陆续举发四邑集团所经营的赌场和妓院。
    ——这事不可能善了。你要去旧金山,最好暂时别涉足不良场所方可自保。
    船上有人向孙文提出这一好意的忠告。
    在旧金山的联胜杂货店刚安顿好,所听到的话题全是关于冯正初老大和四邑集团对抗之事。
    ——四邑也不是肯忍气吞声的省油灯。总有一天会反击,可能为期不远了。
    ——听说三邑的店也被砸了。再这样下去双方恐会两败俱伤。
    ——双方都犯糊涂了。
    联胜杂货店的店前摆着长椅子,几个唐人坐着闲聊。联胜的老板和孙文一样是香山县出身,因而与话题中的三邑、四邑皆无牵连。长椅上的谈话客也像全是香山县人,属于阳和会馆。
    此时人称“四邑”,然而新宁县出身者老早分出来另外成立宁阳会馆,而开平、恩平两县出身者也成立了合和会馆。四县当中既已分离出三县,“四邑”(四个聚落)一词便不再贴切,因而改名为冈州会馆。但一般人还保持四邑人这一称呼。
    “来到别人国家,还分什么三邑、四邑这种小圈圈,有什么好争的呢?”
    坐在长椅子一端的孙文如此说道。没有特定对象,像是喃喃自语一般。
    “你不是那个刚住进联胜的客人吗?你刚来,所以搞不清楚。”
    一名跟孙文约莫同龄的男子拍膝说道。
    “新来的就肯定搞不清楚吗?”
    孙文说道。
    “不不,我在这儿住了十年以上,也还是搞不清楚。有时候搞不清楚反倒好些。”
    男子脱下帽子,掏出手帕擦把脸。他的前额留着又黑又密的头发。就算不看他的后脑勺,也能猜得到他没留辫子。
    孙文也脱下帽子。
    男子倒吸一口气说道:
    “你是长毛贼吗?”
    长毛贼是指太平天国的一伙人。
    “我出生得晚。”
    孙文答道。
    一八###年,太平天国的主力在天京(南京)被剿灭,那是在孙文出生的两年之前。出生得晚当然是带有惋惜太平天国覆灭的言外之意。
    “我是在天京陷落那年出生的。”
    男子说道。
    “那就是比我年长两岁的大哥了。”
    孙文笑道。
    男子头上的密发垂至额前。他举手作势拢发,说道:
    “我叫周榕,是东莞人。你叫孙文,我跟你同样是阳和。”
    阳和会馆主要以香山、东莞、增城三县的出身者为会员。的确,香山的孙文和东莞的周榕同属一个集团。然而,周榕初次见到孙文,为何会知道孙文的名字呢?又怎么会知道孙文是香山县人呢?
    孙文盯着未留辫子的周榕,露出不解的眼神。
    “哈哈哈。我什么都知道吧!我还知道你的口袋里有三百美元。在夏威夷募集到的资金共有六千美元。在日本的横滨向冯某人所借的五百元,已通过卑涉银行偿还了。你做人有原则,佩服之至!哈哈哈。”
    周榕笑道。联胜店前的几张长椅子上,先前的几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全都消失了。
    “真是无所不知!调查得可真清楚,该不会只是基于兴趣吧?”
    孙文问道。
    “当然并非兴趣……而是工作,工作……”
    自称周榕的男子答道。
    “你在哪里高就呢?”
    孙文反问道。
    “你这岂不是明知故问?你若要问我打哪儿来,我就说不上来了。只能说是北京或天津,就这样多了。”
    周榕答道。
    大清国的首都是北京,最高权力者李鸿章驻在天津。调查孙文一事到底是奉谁之命就连周榕也不清楚。
    “这是第一件工作吗?”
    对于孙文这个问题,周榕边笑着边答道:
    “工作是从横滨开始。慢慢地来。陈少白可真有趣。我原想调查他,但毕竟你才是大鱼。但调查你的事可真累人。因此,我想出了一个轻松的法子。从现在起,我会先问你:究竟要去何处?要做什么事?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安心睡觉了。”
    “我想招人来发表演讲,但不知在哪里举行较好。不如就请教你吧!”
    “可以,可以,演讲的场所和群众,是吗?你可别郑重其事地办演讲,只需在群众聚集的普通场合,若无其事地发表演讲即可。但若讲得不精彩,好容易才聚起来的听众马上会散去。这里的情况可没那么容易呢!”
    “哦,那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肯定会很有趣的。”
    孙文握住周榕的手。
    被派来跟监的人竟然会成为自己的搭档,对双方而言皆落个轻松。
    “我最近常回故乡,不时会想到,若自己再像以前那样,恐怕不会有好下场啊!”
    周榕说道。
    就算有这句话,孙文也仅能相信这个人一半。当然也就不可能立即完全解除戒心。
    ——你可别对美国的唐人抱持过度期望。
    这句话不晓得在他耳边重复出现过多少遍。就连对在夏威夷的唐人,孙文从少年时代起也听过许多次这句话。
    美国和夏威夷签订合并条约是在翌年(一###七)六月,从孙文儿时移住夏威夷开始,美国的影响力便极大。
    夏威夷的唐人从十九世纪中叶起开始从事制糖业。像阿芳这种拥有资产达百万美元的大蔗园及工厂的富翁是少数例外,绝大多数仍是甘蔗园或榨糖厂的劳工。
    糖价因南北战争而飙涨五倍,匮乏的劳动力便由广东珠江三角洲的居民来补足。其中有些签下了几近奴隶的卖身契,不过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跟孙文的兄长孙眉一样,是自由之身。
    在甘蔗园工作等到契约期满后,有不少人便开始种植水稻。因为在夏威夷或加州的唐人数目剧增,对米的需求也随之增加。
    有一名叫唐举的唐人米粮商于一八六九年创立了升昌公司,对夏威夷的米粮市场产生了安定作用。
    另外也有人开始栽种香蕉、蔬菜、芋头、咖啡、烟草等,夏威夷的唐人以农民身份大致上过着优渥的生活。
    相较之下,加州的唐人则主要从事金矿挖掘或铁路建设工程,颇多被当成交易的苦力而来到此间。
    ——你去到那边连半个认识的人也没有,若能加入洪门,则方便不少。况且也不要缴钱,只要念个经就成了。
    有些人受到此一劝说而加入了洪门致公堂。
    所谓念经就是做几句如下宣誓:
    ——反清复明(反对清朝,复兴明朝)。
    ——尔父母即我之父母……
    这些“猪仔”并不明白其中意涵。当时在苦力买卖中,被交易的苦力就称为“猪仔”。
    “那些人认为在自己饿肚子时致公堂会给碗粥喝。这就够了。哪管反清复明是什么意思,真要明白的话,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呢!……”
    周榕比出砍头的手势。
    “我打算在这里待两三天,再搭火车往东行。目的地是纽约。”
    孙文说道。
    将目的地及行程告诉跟监者似乎有些奇怪,但孙文认为这样最省事。
    “火车票呢?”
    “还没买。打算托联胜的老板代劳。”
    “那好!也可坐马车去,不过总该沿着同胞的血泪印迹走才好。”
    “联胜的老板最近好像很忙。今天也还没见到他的影子。”
    “那就由我代劳吧!”
    “不,那毕竟有些奇怪。”孙文苦笑着说——“你应该是在我的后面跟监才对吧!若由你代劳,那岂不是很奇怪?”
    “哈哈哈,再怎么说都是奇怪了些。那就拜托那位牧师吧!那个陈先生,也就是陈翰芬先生,这样就没问题了。”
    “咦?你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孙文望了一下周榕的脸孔。
    陈翰芬是一位牧师,在唐人之间当然是知名人物。尤其是旧金山的基督教徒几乎无人不知。
    然而,就连当地的教友也几乎无人知道,陈翰芬的岳父便是孙文的汉文老师区凤墀。陈牧师行事低调,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广州有名的区牧师之女。
    区凤墀曾在柏林大学教汉语。从夏威夷返回的孙文懂得英语,但与同年龄的人相比,国文(即汉文)尤其是古文的能力就恐怕落后甚多,因而才敦请区牧师特别做个人辅导。
    另外孙文在香港接受洗礼时,用“日新”当受洗名,后来区牧师认为“逸仙”之名较佳,所以后来便一直沿用此名。对方既是老师,也是帮自己命名的长辈,就连在广州挂起“农学会”招牌开始活动时,也是由他帮忙撰写计划书。
    “我既然有工作在身,该调查的事还是得调查啊!”
    周榕说道。
    “你一个人独立工作吗?”
    听孙文这样问起,周榕脸色略微一变,但立即恢复正常,答道:
    “你是在说吴平吧?那跟我可没有关系……不,或许也可能大有关系。他似乎是被派来监视我的。”
    “这么说来,要是被发现你跟我彼此商量,岂非糟了?”
    “不打紧!那家伙今天要在旧金山出席另一场###。吴平那家伙自以为了不起,像孙某某这样的人还只是无名小卒,不可能会紧盯着不放。这次他还得跟更要紧的人攀关系,所以在那条线必须全力以赴。”
    周榕说完这话,吐了一口痰。
    “哈哈,听说先前到俄国去的李鸿章在返国时会绕道美国。”
    “没错!比起你孙文,中堂阁下重要多矣。或许他会因此而升官发财。吴平现在一心想博取中堂的青睐,可没闲工夫管什么孙文呢!”
    “其子经方和秘书罗丰禄也会相伴随行吧?……”
    孙文忆起往事,前年在日清战争之前,他曾在天津通过罗丰禄递上“上李鸿章书”。
    事实上,香港的何启为悼念亡妻雅丽氏而盖了一间纪念医院,并设立了附属其下的“西医书院”,而李鸿章则列名名誉理事。此事进展相当顺利。因而,在递交进言书之际,孙文特地在口头上附加了一句“在下是中堂阁下担任名誉理事之西医书院的第一届毕业生”,拜托罗丰禄代为转达。
    罗丰禄是否转达了这句话倒是不得而知。孙文跟他也仅见面十分钟。既然见了面,至少证明他不认为孙文是个怪人吧。
    那是前年六月之事,距今已有两年之久。从那时算起不到半年,孙文便在夏威夷组织了兴中会。他已经彻底看破了清朝。
    “历史的潮流极其快速。实在不虚!”
    周榕说道。
    “那么陈牧师之处的火车一事就拜托你了。”
    孙文起身。
    “以后若再像这样见面恐怕不妥。若有必要,我会主动跟你接触。”
    周榕说完这话,起身飞快环顾了一下四周。
    在美国与墨西哥的战争结束那年(一八四八),旧金山的人口仅不过八百人。一八六○年来访的日本“咸临丸”上的人们听当地人在解说时提到旧金山是个人口六万二千人的城市,便记载下所听到的数字。
    人口为何会在短时间内急遽增加呢?乃因那时候刚巧在东郊的内华达山脉(SierraNevada)发现金矿而掀起一片淘金热。
    淘金热退烧后,又开始兴起建设大陆横贯铁路潮,这些都是以旧金山为根据地。继淘金热之后,唐人劳工再度提供了主要的劳动力。
    中央太平洋铁路于一八六九年竣工。那时金矿也已被采光了。那么在此劳动的唐人往后将何去何从呢?
    故国唐山虽太平天国之乱已平,但治安仍未恢复,到处都有盗贼横行。
    一根根枕木皆含着华人血泪的中央太平洋铁路,载着大叫“中国人滚回去”的白人由东向西迁移。
    排斥唐人的一个团体“反苦力联盟”就在此时成立,排华的声浪越来越高涨。
    (必须尽早推翻大清王朝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家。最要紧之事莫过于此。)
    走在通往陈牧师家的旧金山街道上,孙文显得有些兴奋。
    ——既然你会说英语,那何不就迁居此地,为这里的唐人尽力呢?不必苛责那些为了小事便喧哗打架的唐人。我相信你做得到。别再提什么革命、暴动的!
    之前孙文曾被陈牧师如此劝导过。
    此时陈牧师现身客厅,边握着孙文的手边说道:
    “逸仙兄,上次我真是失礼!自己年少无知,却又大言不惭,事后想起来真是汗颜不已。还请你海涵,别放在心上。”
    陈翰芬是区凤墀牧师的女婿,区牧师有好几个女儿,最长的女儿嫁给广州的医师尹文楷。在起义前,孙文每次离开香港,多半都会投宿于广州的尹文楷家。
    陈牧师称孙文为“逸仙兄”并非只是客套话。所谓大言不惭之事,是指前次孙文来访时,他所说的那番话:
    ——别再搞什么革命了!请你为此地的二十万唐人尽力吧!
    “真让你见笑了!”陈翰芬接着说下去——“此地唐人的纷争,得由我自己来解决。逸仙兄自有逸仙兄须完成的事业。我先前竟然忘了这一点。二十万唐人的事情我自会处理,而唐山四亿百姓之事就请你费心了。”
    “你能谅解,真是令我高兴。二十万与四亿的数字其实也没什么好比较的……说老实话,你先前的那番话的确也曾让我动摇心意。现在我的决心还有些动摇。我要鞭策自己朝着革命的道路前进。”
    孙文露出难掩内心高兴的神情。
    此次来访对孙文而言,是横越美洲大陆的出发点。
    待这横越大陆之旅结束后,自己的决心是否仍坚定不移?就连孙文也只能赌赌看了。
    他盘算着,若是决心仍有些动摇,那就留在美国。若是坚定不移,那就继续横渡大西洋。
    孙文伸手到怀中取出康德黎的住址。
    ——也不知是否能再相见……
    他喃喃自语道。
    美国的唐人刚开始主要是居住在加州。因此地是金矿和铁路建设的源头,也就是他们的工作地,所以当然无足为奇。就连想对唐人进行革命宣传的孙文也选定旧金山与萨克拉门托为主要舞台。
    然而,所能召集起来的人群并不多,让孙文也不禁感到悲观。纵然如此,他还是能找出乐观的要素,这不能不说是他的特长。
    洪门弟兄所召集的听众大约十人,甚至还有更少的时候。而与夏威夷的唐人相较,这些听众的理解程度相当低。
    孙文必须采用连三岁小孩也能理解的方式做说明。
    听众中甚至还有人不知道现今统治唐山的是异族满洲人。一切必须从头教起,但这也让教的人从中获益匪浅。
    有一天,洪门弟兄带着一位拄着拐杖的男子前来。刚开始原本老实地坐在椅子上听演讲,但听到一半便起身离席,说道:
    ——我要上厕所。
    然后便扔下拐杖径自走了。
    ——喂,不是跟你说了很多遍吗?你不能走路哇!
    洪门弟兄叫了起来。
    事后孙文从洪门弟兄口中听到原委。
    那个出状况的男子绰号“大油”,是广东佛山人,十七八岁便来到此地,已经住了十年左右。
    此人努力工作,等赚足了返乡旅费及娶妻费用后,便在四年前搭船返国。不幸的是,他在船上和人赌博,不但输光了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那应该是一场诈赌骗局,大油被押回旧金山,连船资也算进去成了欠款,被逼着从早工作到晚。
    四年后大油终于还清欠债,无债一身轻可以回国,他去找洪门大哥们商量:
    ——我四肢健全,恐怕还会再被人卖去当苦力。但若装出一只脚残废的样子,就不会有人想骗我去赌博了吧。
    所以此人才练习拄着拐杖走路。
    类似此一程度的人便是孙文打交道的对象。
    排斥外国人的风潮很早便兴起。早在一八五八年,加州议会便通过禁止中国人入境的法案。
    但联邦最高法院以如下理由判定其不成立:
    ——违背我国宪法之精神。
    对日本而言,那是明治维新前十年之事,日本的移民尚未形成问题。该法案的排斥对象是针对中国劳工。
    中央太平洋铁路工程完成后数年,美国国会组成加州中国劳工调查委员会,任命奥利弗·莫顿(OliverMorton)为主席。那是一八七六年之事。
    在公听会上听取有识者的证言,其中之一是加州居民也是前国会议员的镂斐迪(),此人曾担任过驻清公使一职。他的发言被国务卿西华()引用于报告中。
    ——中央太平洋铁路有五分之四是由中国人建造的。尤其是堤防建筑等工程几乎全由中国人承造。理由之一是他们的工资低,之二是土地属山间多湿区对健康有碍,盎格鲁撒克逊人种不耐该等工作,云云。
    委员会提出质询,该工作若由白人取代,可否立即接手?
    ——若由白人接手,所耗时间恐将更久。
    镂斐迪答道。
    这番善意的发言并不能改变排挤中国劳工的既定方针。
    为了符合宪法精神,对来自中国的商人和留学生不限人数皆表欢迎,仅对那些有抢走美国公民工作之虞的人进行调查。
    在中国,此一“华工问题”亦酿成难题。
    孙文几乎整天都在忙着阅读各种报纸。上海的《申报》等通常迟一个月甚至两个月才送到。而以夏威夷兴中会人士为主力的《檀山新报》当然比《申报》送来的早。在旧金山,除唐人所经营者外,尚有由外国人所经营的华文报纸。孙文懂英文,连英文报纸也在阅读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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