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清晨,我和妻子正在吃早饭,女仆送来了一份电报。电报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发的,里面写着:不知你这几天有没有空?我刚刚得到英国西部关于波思克姆比溪谷惨案的来电。你的到来将会使我欣喜万分。这个地方有着非常优美的景色和新鲜的空气。希望你可以十一时十五分从帕丁顿出发。
"亲爱的,你觉得如何?"餐桌另一边的妻子看了看我说,"你想去吗?"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现在有很多事要做。"
"噢,安斯特鲁瑟会接替你的工作的。最近你的脸色总是有点苍白。我想,环境的改变对你也许会有好处的,再说了,对于歇洛克·福尔摩斯参与的案件你不是一直很有兴趣吗?"
"在办案过程中,我也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就因为这个,如果他需要我帮助我不过去的确对不起他。"这时我回答道,"不过,要去那里,我现在就要开始收拾行李了,因为半个小时后就得出发。"
我曾经在阿富汗参过战,在那里学会了如何快速地行动,做出反应,以及随时起身就走。
必须携带的生活用品并不是很多,因此半个小时后我就坐在出租车上,带着我的行李箱,车声辚辚地向帕丁顿车站行进。歇洛克·福尔摩斯在站台上徘徊着。他的上身穿一件长长的灰色旅行斗篷,头上戴一顶紧紧箍着头的便帽:这样的装束更加显现了他身材的瘦长。
"华生,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说道,"现在有一个可靠的人在我身边,情况就很不一样了。当地有关方面的协助有时候是毫无用处的,甚至还带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你去占着那个角落里的两个空位置,我去买车票。"
在车厢里,陪伴我和福尔摩斯一起乘车的就是他带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报纸。他先翻着这些报纸,看完后就在纸上记录着什么,有时又非常安静地思考着,在我们的列车经过雷丁之前他一直都是这样。之后,他又突然把这些报纸全都卷起来扔到了行李架上。
"对于这个案件,你听说过什么情况吗?"他问道。
"没有,我已经很长时间不看报纸了。"
"伦敦报纸新闻里的描述都差不多,我一直希望从最新的报纸上找到一点有用的信息。根据我的推测,这个案件应该是看上去很简单,而实际侦破起来却很难。"
"你这话怎么说得自相矛盾呢?"
"但这话含义深刻。不正常的现象总是可以提供一些线索给我们。不过,有些案件看上去非常平常,没有什么异样,可我们却连这是不是犯罪都难以断定。然而,对于这个案件他们却已经认定是一起儿子杀害父亲的案件了。"
"你是说,那是个谋杀案?"
"唔,这也只是他们的猜想。我只有在亲自调查了这个案件后才会做出判断。我现在就把到目前为止我了解的情况向你大概地说一下。
波思克姆比溪谷位于赫里福德郡,是一个乡村,但是距离罗斯不远。约翰·特纳先生拥有着那个地区最大的农场。他在澳大利亚赚了大笔钱,回来后投资了农场。他把自己的农场里的一个叫哈瑟里的农场租给了同样在澳大利亚奋斗过的查尔斯·迈卡西先生。他们两个就是在那个殖民地上认识的,因此,很自然他们定居时选择了距离彼此很近的地方。显然,特纳比较富有,所以迈卡西成了他的佃户。不过看上去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平等。迈卡西有一个十八岁的儿子,特纳则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这是他唯一的女儿。他们两个人的妻子都已经去世,多年以来一直不大与周围英国邻居来往。迈卡西父子两人很喜欢锻炼,所以人们经常在附近的赛马场上看到父子俩的身影。迈卡西有一男一女两个仆人。特纳家族很大,大约有五六口人。以上这些就是我尽可能搜集到的关于这两个家庭的情况。现在我们再来谈一谈具体事情。
6月3日,也就是上个星期一下午三点钟左右,迈卡西从他在哈瑟里的住所出发,步行到波思克姆比池塘。这个池塘其实是一个小湖,由从波思克姆比溪谷倾泻而下的溪流汇集而成。他曾经在上午和仆人一起到过罗斯,并且告诉仆人说,他要抓紧时间办事,因为下午三点他还要会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可他去赴约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哈瑟里农场距离波思克姆比池塘四分之一英里,在这段路上有两个人看见过他。其中一个是一位老年妇女,至于她的名字我没有在报纸上找到,另一个是特纳先生雇来看守猎场的,叫威廉·科劳德。在这两个人的证词中,都说迈卡西先生当时是一个人走过这段路的。那个看守猎场的人还说,他看见迈卡西先生走过去几分钟之后,迈卡西先生的儿子詹姆斯·迈卡西也跟了上去,他的腋下还夹着一把猎枪。他可以肯定,当时走在前面的迈卡西先生一定是在追随其后的儿子的视野之内的。直到晚上听说了那件惨案,他才想到了白天这件事。
在猎场看守人威廉·科劳德目睹迈卡西父子从那里经过,后来又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以后,其他人也看到了他们父子二人。波思克姆比池塘周围的树林很茂密,离池塘比较远的周围的草丛也很茂密。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波思克姆比溪谷庄园看门人的女儿佩兴斯·莫兰,她当时就在附近的一片丛林里采摘鲜花。她说自己当时看到迈卡西先生和他的儿子在树林边靠近池塘的地方;那时父子两个人好像在争吵着什么,她听见老迈卡西先生在大骂他的儿子,她甚至看到了那个儿子举起自己的双手,好像是要打自己的父亲似的。他们暴力的行为把这个小姑娘给吓跑了,到家之后她告诉了母亲自己看到的情景。她离开树林时,迈卡西父子俩人还在波思克姆比池塘附近争执著,她害怕他们会真的动起手来。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小迈卡西跑来说他看到父亲已经死了,请求看门人的帮助。他当时看上去很激动,连帽子和枪都没有带,在他的袖子和衣服角上可以看到斑斑血迹。他把他们带到了池塘边上,发现了池塘边草地上的尸体。死者的头部由于受到了某种又重又钝的武器的袭击凹陷了下去。从伤口上判断,他儿子用自己的枪的枪托打死父亲的可能性很大,那支枪就扔在离池塘不远的草地上。所以警察迅速逮捕了这个小儿子,并在星期二宣布犯有谋杀罪,星期三将提交罗斯地方法官审判,罗斯地方法官现已把这个案件提交巡回审判法庭去审理。以上这些是验尸官和违警罪法庭处理这件案件后的陈述。"
我马上接道:"我简直无法想象还有比这更恶毒的案件了。如果现场可以作为证据来证明罪行的话,那么现在这案子就是一个典型。"
福尔摩斯一边回答一边在思考着什么:"现场被用作证据很靠不住。表面上看,它似乎是揭穿了某件案子的全部真相,不过,只要你稍微改变一下观点,你就会发现这些现场同样可以作为相反情况的证明,而且这种证明同样是明确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证据对这个年轻人很不利。他是杀人犯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可周围确实有些人相信他是无辜的,其中包括农场主的女儿特纳小姐,她还委托了莱斯特雷德来接手这件案子,为小迈卡西的清白辩护——你或许还记得莱斯特雷德就是同"血字的研究"案件有关的那个侦探——但是,莱斯特雷德觉得这个案子实在是不好处理,于是又找到了我。正是因为这个,两个中年绅士放弃了在家吃饱饭之后舒舒服服的休息,而以每小时五十公里的速度迅速地赶往案发现场。"
我说:"我觉得这些事实都太明显了,对于你处理这个案子可能没有多大的启发。"
他笑着回答说:"明显的事实是最容易迷惑人的,不过也许我们可以很幸运地找到另外一些很明显的事实,尽管这些事实在莱斯特雷德看来也许是不明显的。对于莱斯特雷德的说法,我们或者找到根据证明它或者彻底推翻它,但我们使用的方法将是他根本想象不到的,甚至是理解不了的。你很了解我,不会觉得我是在自我吹嘘吧?随便举个例子吧,我很清楚地看到了,你们家的窗户在右边,而恐怕对于莱斯特雷德先生来说,这样的事实却并不明显。"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亲爱的朋友,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你保持着那种军人所特有的整洁的习惯。你的胡子必定是每天早上都刮的,这样的季节,阳光是可以作为光源的。在你刮左边的时候,越靠近下面的部分就越不干净,这样一直延续到下巴时,就刮得很不干净了。很明显,左边的光线没有右边的光线好。你是一个很爱整洁的人,我很难想象,要是两边的光线一样的话,你怎么会把胡子刮成这样呢?我提到这个细节是用来作为我进行推理和判断的例证。这个是我所擅长的,或许对于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调查会有所帮助。所以,对于在传讯的过程中所提出的几个不是很重要的问题很值得怀疑。"
"什么问题?"
"看来并不是在案发现场逮捕他的,而是在哈瑟里农场。当巡官告诉他说他被逮捕的时候,他说对此他并不感到奇怪,这是他罪有应得。他这么说,很自然就消除了验尸陪审团心中仅存的一点点怀疑。"
我忍不住喊了出来,"那是他自己坦白了啊。"
"不对,因为事后有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证明他是无辜的。"
"事情都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才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这值得怀疑。"
福尔摩斯说:"不,那是在目前的情况下,在黑暗之中我们可以看到的最明亮的一道光线。就算他再无知,也不可能察觉不到摆在他面前的不利形势。假设在被逮捕的时候,他故意表现出很吃惊或者是很生气的样子,我反而会觉得这值得怀疑,因为这样的情况下,惊奇和生气是不自然的,而这正好可以作为一个诡计多端的人用来迷惑别人的手段。对于当时的情况,他很坦然地承认了,这说明,要么他是无辜的,要么他就是格外镇静的。而他说这些都是他罪有应得这样的话,只要稍加考虑你会发现也是很自然的——他当时站在自己的生身父亲尸体的旁边,恰恰就是在这一天他曾经和父亲争吵过,根据那个提供了重要证据的小女孩的说法,他甚至曾经举起手来准备打自己的父亲。所以从他所说的话里我们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很孝顺的儿子,可不是一个刚刚杀了人的罪犯所能假装得出来的。"
我摇了摇头,"可是有很多被判处死刑的人,他们被判的时候能证明他们犯罪的证据比这个案子要少之又少。"
"不错,很多人就是这样被送上绞刑架的,但他们被绞死很可能是冤枉的。"
"那个年轻人自己怎么说?"
"对于支持他的那些人,他交代的情况并不会给他们多少鼓励,但还是能给我们一点儿启示的,你自己可以找到,你看看吧。"
在一大捆报纸里,他找出了一张赫里福德郡当地的报纸,将一页翻过来折起来,给我指了指那个不幸的年轻人交代的一大段话。我稳稳地坐在一个车厢的角落里仔细地读着这些东西。他是这么交代的:死者唯一的儿子詹姆斯·迈卡西先生在法庭上做出这样的证词:"我在布里斯托尔呆了三天,上个星期一(3号)回到了家里。我父亲当时不在家,女用人告诉我,他和马车夫约翰·科布驱车到罗斯去了。到家后不久我听见他坐着马车回来了,当我向窗外看时,我发现下车之后他很快就往外走了,当时我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于是我拿着枪慢慢地向波思克姆比池塘那个方向跟了上去,打算到池塘那一边的养兔场去看看。猎场看守人威廉·科劳德在证词里说他看到我,事实上我也看到了他。不过他却错误地认为我是在跟踪父亲。其实我根本不知道父亲在我前面。在距离池塘有一百码的地方,我听到了"库伊!"的喊声,这是父亲叫我的时候所用的信号。所以我迅速地向前跑去,在池塘的旁边发现了他。见到我之后他好像很惊讶,还粗声粗气地问我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于是我们谈了一会话,后来争吵了起来,我还差点动了手,因为我父亲脾气很不好。我看到他的火气慢慢地快要控制不住了,就赶快离开了他,转身返回哈瑟里农场,不过我离开还不到一百五十码的时候,一个很可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于是我就又跑了回去。我看到父亲躺在了地上,头上受了很重的伤,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扔下枪,抱起他,可是几乎就是在一瞬间他断了气。我在他身边跪了几分钟,之后就去求特纳先生的看门人帮助我,因为当时我所在的地方离他家最近。当我回到父亲那里的时候,周围没有任何人,我根本就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他的人际关系并不是很好,由于他待人冷漠,让人敬畏;不过据我所知,还没有谁会要杀他。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验尸官:"在你父亲去世之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话?"
证人:"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含糊,不过我听到他提到一个好像是"拉特"的名字。"
验尸官:"你觉得他想说什么?"
证人:"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
验尸官:"当天你为什么和你父亲发生争吵?"
证人:"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验尸官:"你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证人:"我确实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保证,这和之后发生的谋杀案绝对没有关系。"
验尸官:"有没有关系要法庭说了算。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你不回答问题将来在法庭上会对你很不利。"
证人:"不过我还是要坚持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验尸官:"根据我所知道的情况,"库伊"这种叫法是你和你父亲之间经常使用的一种称呼。"
证人:"不错。"
验尸官:"那么,在他没有看到你,甚至不知道你已从布里斯托尔回来的情况下,他怎么会使用这个信号叫你呢?"
证人(神情非常慌乱):"这,我不清楚。"
一个陪审员:"当你听到了喊声,并且看到你的父亲被人重伤时,你没有在现场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吗?"
证人:"没有什么具体的东西是可疑的。"
验尸官:"什么意思?"
证人:"当时我迅速地跑到了池塘边的空地上,心里很乱,很紧张,我脑子里想到的都是父亲。但我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当时我往前跑,在我左边地上好像有一个灰色的东西,看样子像是大衣之类的,也可能是件方格呢的披风。当我从父亲身边站起来之后想回去找那件衣服时,已经不见了。"
"你的意思是在你回去之前这衣服就不见了?"
"不错,已经找不到了。"
"你不能肯定到底是什么吗?"
"不能,我只知道那里肯定有某种东西。"
"那东西距离尸体多少?"
"大约十几码远。"
"距离树林的边缘地带呢?"
"几乎和尸体是一样的距离。"
"也就是说,即使是有人拿走了它,那也是在你离开只有十几码的时候。"
"是的,它被拿走的时候我应该背对着它。"
以上就是对嫌疑人审讯的全过程。
看着这个专栏,我说道,"我感觉对于那个年轻人来说,验尸官最后的那句话很严厉。那是他在提醒提供证词的人注意证词中出现了互相矛盾的地方,也就是说他的父亲在没有看见他的时候不可能向他发出了只属于他们父子之间的信号;他还希望证人注意,他拒绝了回答他和父亲吵架的原因以及他的父亲在临死之前所说的很奇怪的话。他在暗示,这些对于死者的儿子来说都非常不利。"
福尔摩斯暗暗地发笑。他伸开自己的腿,近乎平躺一样地靠在软垫靠椅上,说:"你和验尸官一样,都想要打破那些看上去牢不可破的地方,以造成对这个年轻人的不利。不过你还不清楚吗?你自己一会儿说这个年轻人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一会儿又说他实在是没有什么想象力,这是什么意思呢?——你觉得他缺乏想象力,因为他没有编造出合适的谎言来解释他和父亲吵架的原因,并且可以借此使陪审团同情他;你觉得他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因为从他的内在感官发出了所谓死者临终前提及的"拉特"的怪叫声,以及转眼间就消失了的衣服。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华生,现在我要先假设这个年轻人说的都是事实,并以此为基点来调查这件案子,我们看看顺着这样的假设可以得出什么样的结论。这是我的彼特拉克诗集袖珍本,你拿去读一读吧。在到达案件的现场之前,我不想再谈论这个案子了。我们的午饭在斯文登吃。看起来二十分钟之内我们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
我们穿过了风景秀丽的斯特劳德溪谷,跨越了河面宽广、波光粼粼的塞文河之后,最终到达了罗斯这个景色美丽的小村子。一个男人正在站台上等着我们,他身材细长,看上去像是一个侦探,神情诡异。虽然他模仿周围村民穿着浅棕色的风衣,打了皮裹腿,可我还是立即就认出了他是苏格兰场的莱斯特雷德。我们一起坐车到赫里福德阿姆斯旅馆,他已经在那里给我们预定好了房间。
我们坐下来喝茶的时候,莱斯特雷德说:"马车我已经雇好了。我知道你的脾气,一定想要立刻就到案发现场去。"
福尔摩斯回答说:"你说得太客气了,我要不要去完全取决于晴雨表。"
听到他这么说,莱斯特雷德感到很诧异。他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水银温度计上显示是多少度?我感觉是二十九。没有风也没有云。我这里有一整盒香烟要抽呢,而且这里的沙发和一般农村旅馆里的设备比起来可要好多了。我想今天晚上马车是用不上了吧。"
莱斯特雷德笑了起来。他说:"很显然,你已经根据报纸上的报道对这件案子有了自己的结论。这案件已经很清楚,而且随着对这案子的深入你会发现它越来越清楚。当然,对于这么一位女士的要求,我们是不能拒绝的。你的名声在外,她也听说了你,尽管我不停地跟她说,只要是我解决不了的问题,你也解决不了。哦,天哪,她的马车已经在门前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位女士走进了我们的房间,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士了——她的眼睛是蓝色的,而且炯炯有神。她张着嘴,面颊微红。她看上去很紧张,很忧郁,似乎有一种天生的矜持。
她朝我们两个喊了一声:"噢,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同时,来回地打量着我们,最后借着女人天生的直觉把目光停留在了我同伴的身上,"我很高兴你能来,我赶过来是为了向你说明,我知道詹姆斯并没有杀死他的父亲。我希望在开始调查时你就知道这一点,而且千万不要怀疑。我很小就认识他了,对于他的弱点我最清楚了;他这个人心肠很软,甚至都不敢去伤害一只苍蝇。只要是了解他的人都会认为这种指控简直太荒谬了。"
福尔摩斯说:"我也希望可以洗刷他的罪名。请相信,我一定会尽力的。"
"证词你已经看过了,对于这案子你已经有结论了吧?你应该看到其中有漏洞,难道你还不相信他无罪吗?"
"是的,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无罪。"
她头向后一仰,轻蔑地看着莱斯特雷德,大声地说:"好了,你听见了,他给了我解决这件事的希望。"
莱斯特雷德的肩膀垂了下去。他说:"我看,下这样的结论对我的同事来说未免太快了吧。"
"不过他的结论是正确的。哦,我知道詹姆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而他隐瞒他和他父亲争吵的原因,是为了防止把我牵扯进去,因为他们争吵的原因涉及到了我。"
福尔摩斯问道:"你怎么会被牵扯进去呢?"
"如果我再隐瞒,时间都来不及了。詹姆斯和他父亲对我的态度迥然不同。迈卡西先生急切地盼望着我们结婚,而我和詹姆斯从小就亲如兄妹。当然了,他年纪还不大,生活上没有什么经验,而且……而且……唔,他当然不希望这婚姻马上进行了。因此他们争吵了起来,我敢肯定这一定是他们争吵的一个原因。"
福尔摩斯问道:"那你父亲是什么态度,他同意这桩婚姻吗?"
"不,他不赞成。其实希望这婚姻成为现实的只有迈卡西先生一个人。"
当福尔摩斯非常怀疑地注视着这位女士的时候,她年轻的脸色,这时突然出现了绯红。
他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要是明天我有机会光临贵府的话,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令尊呢?"
"我担心医生不会同意你去会见他。"
"这和医生有什么关系?"
"难道你不知道吗?我那命苦的父亲多年以来一直身体不大好,而这件事情几乎使他完全垮掉。他现在必须卧床休息,威罗医生告诉我说,他的身体已被极度损伤,神经非常脆弱。迈卡西先生在世的时候,在维多利亚,他是我父亲唯一认识的人。"
"哈!在维多利亚!这点很重要。"
"不错,在维多利亚的矿场。"
"那个矿场是一个金矿吧。据我所知,特纳先生就是从那里发家的。"
"不错,正是这样。"
"非常感谢,特纳小姐。你提供的信息对我们很有帮助,而且这种帮助意义重大。"
"明天只要你得到什么消息,请马上告诉我。你肯定会去监牢探望詹姆斯的。噢,要是你去的话,福尔摩斯先生,请你一定转告他,说我相信他是无辜的。"
"我一定照做,特纳小姐。"
"现在我要回家了,因为我父亲病得不轻,而且我不在他身边时,他总是放心不下。再见,乞求上帝祝福你们一切顺利。"说完,她就离开了,就像来时一样显得非常匆忙。接着我们就听到了马车在街上行驶时车轮辚辚的滚动声。
莱斯特雷德有好几分钟都不说话,之后他严肃地说道:"福尔摩斯,我为你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对于这种根本就没有希望去解决的事, 你却要人家心存希望。我不是心肠太软,但我觉得你这样做实在是太残忍了。"
福尔摩斯说:"我觉得我有能力证明詹姆斯·迈卡西是无辜的。你现在拿到去监牢去探望他的许可了吗?"
"拿到了,但只能我们两个人进去。"
"那么,我就要重新考虑一下还要不要进去了。今天晚上的时间还允许我们坐车到赫里福德去看他吗?"
"这倒是完全可以。"
"那我们就去吧。华生,你是不是觉得事情进展不够快,但是这次出行只需要一两个小时。"
我们一起走到了火车站,之后在这个小城镇的街道上闲逛了一阵子,最后回到了投宿的地方。躺在沙发上,我拿起了一本黄色封面的廉价通俗小说读了起来,希望可以读到一些有趣的东西,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但是那些小说中的情节实在是太简单,跟我们正在调查的案件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我的注意力一直不能完全集中在小说虚构的情节上,时不时地回到现在的案件中来,最后我干脆把那小说扔到一边,聚精会神地思考现在正在调查的案件。如果我们假设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在他听到父亲的尖叫声之后,和他赶回父亲那里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完全超乎了我们的想象,显得异常古怪呢?那肯定是让人听来很震惊的怪事,可是究竟是什么事呢?难道作为一个医生,不能从死者的伤痕上得到一点提示吗?
我拉响了铃铛,要他们送给我县里出版的报纸。对于法庭上的审讯过程,周报上做了一字不漏的记录。法医的验尸报告是这样写的:死者脑后的第三个左顶骨和枕骨的左半部破裂,是因某种非常沉重的器械所致。我在自己的头上比划着那受伤的地方,很明显,这个非常猛烈的打击是来自死者的后面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对被告是有利的一点,因为证人们都说他和他的父亲是面对面争吵的。可是这也说明不了太大的问题,因为死者也有可能转身过去之后被他从后面打死。无论怎样,我觉得都有必要向福尔摩斯提出这一点。还有就是死者在死之前喊出了"拉特"这个名字。这是想在告诉那年轻人什么呢?这句话不大可能是在昏迷的时候说出来的。一般的情况下,被硬器突然攻击而致死,临死之前是不会胡言乱语的,绝对不会,这似乎又暗示我们死者的死因可能是其他的原因。不过,这又能告诉我们什么呢?为了找到有说服力的解释,我动用了脑子里的每一个细胞。还有就是小迈卡西看见的灰色衣服。假如这个是真的话,那这衣服一定是真正的凶手在逃跑的时候留下的,可能是他的大衣,但是他竟然有胆量在小迈卡西跪下来的一瞬间,而且是在他身后十几码之外的地方把衣服取走。这件案子的每个环节都是这么复杂,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并不觉得莱斯特雷德的看法有什么奇怪的,不过我还是非常相信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破案能力,所以,只要有新的事实可以证明他认为小迈卡西的无辜是正确的,那么在我看来希望还是存在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很晚才回来。因为莱斯特雷德住在了城里,所以他一个人回来的。
他坐下来休息。"晴雨表的水银柱仍然很高,但愿这雨在我们检查完了现场之后再下吧,这一点非常重要。另一方面,要做这种很细致的工作,到时候要精神百倍,而且还要思维敏捷。我觉得长途旅行之后做这种工作很不合适。我见到了小迈卡西。"
"从他那里知道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他一点线索都没提供吗?"
"一点都没有。之前我一直在这么想:他可能知道真正的凶手,却在掩盖事实的真相。但是,我现在却可以肯定地说,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对于这件事,他也一无所知。这个年轻人不是很机灵,尽管从外表上看他真的是很漂亮,但是在内心处他还是一个很老实本分的人。"
我说:"要是像特纳小姐这么有魅力的小姐,他都不愿意娶,那我觉得他实在是太没有眼光了。"
"噢,这里还有一个故事呢,一个很痛苦的故事。这个小伙子爱那姑娘简直都快疯了。但是,大概在两年前那年轻人还只是一个少年时,他还并没有真正了解她。她曾经有五年不在家,在一所寄宿学校里念书。这个傻瓜在布里斯托尔被一个酒吧里的女人纠缠上了,并且还在婚姻登记处和那个女人登了记,你知道他有多傻了吧?对于这件事谁都不知道,但是你可以想象出,在这件傻事之后他会多么后悔,因为对于他本该做的事他没有做,而那些他绝对不可以去做的事反而去做了。他的这种做法无疑是会受到谴责的。他最后一次和父亲交谈的时候,他父亲极力劝说他和特纳小姐结婚,而他因为自己年少无知做过的傻事而表现得很激烈。另外他没有能力养活自己,而他的父亲又很刻薄,要是事情的真相被他知道了,那么那个年轻人一定会被他父亲彻底抛弃的。那之前的三天,他就是在布里斯托尔和他的那个当酒吧女郎的妻子一起度过的。当时他父亲根本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请千万注意这个,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不过"祸兮,福之所依",那个酒吧女郎知道了年轻人现在身处监牢,案件的情况对他很不利,甚至有可能被处绞刑,所以就彻底抛弃了他。在写给他的信中,她说,她原来是有夫之妇,那个人在百慕大码头工作,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能说是真正的夫妻关系。我觉得这个消息对于正在忍受折磨的年轻人来说值得庆幸。"
"不过要是他真的无罪,那么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呢?"
"哦,真正的凶手啊?有两点我要提醒你特别注意。首先,被谋杀的这个人和某个人约定了在池塘的旁边见面,跟他有这样约会的人不可能是他的儿子,因为当时儿子在外面,他甚至都不知道儿子回来的确切时间。第二,在被谋杀的人还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回来的时候,有人听见他大声喊"库伊"!这两点将决定这个案件是不是能被顺利解决。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来谈一谈关于乔治·梅瑞裘斯的事情吧,其他不是很重要的事我们明天再讨论。"
福尔摩斯的预测很正确,第二天天气晴朗,没有雨,从一大早开始就晴空万里。早上九点的时候,莱斯特雷德乘坐马车来接我们,于是我们就立刻动身到哈瑟里农场和波思克姆比池塘去。
莱斯特雷德说:"今天早上有个新闻非常重要。有人说庄园里的特纳先生病得非常严重,可能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福尔摩斯说:"他或许已经老了吧。"
"他啊,大概六十多岁吧,以前住在外国身体就不好,也不是一天半天了。现在发生这样的事对他影响也很坏。他是迈卡西的老朋友了,在这里我要补充一下,他还对迈卡西有很大的恩情呢,因为根据我了解,他把哈瑟里农场租给迈卡西,甚至都不要租金。"
福尔摩斯说:"这倒怪有意思。"
"噢,是的!他想尽各种办法来帮助迈卡西,这一带的人对于他对迈卡西的那种帮助和仁慈都赞不绝口。"
"真的吗?那么看起来这个迈卡西原来一无所有。他接受了特纳那么多的恩惠,竟然还说要他的儿子和特纳的女儿结婚,况且可以预见的是这个女儿将是家族财产的继承人,而他的态度却是这么骄横。这看上去像是有计划有预谋的,事成之后所有的人都必须按照他说的去做。对这个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更何况根据特纳女儿所说的我们知道,特纳本人是反对这门亲事的,这一点不是更奇怪了吗?从这些事情中你能推断出什么来吗?"
莱斯特雷德向我使了个眼色,说道:"我们已经用演绎法做过推断了。福尔摩斯,我觉得,不用说那些毫无根据的结论或者胡乱的猜想了,光是去调查和核实一些重要的事实就够我们忙的了。"
福尔摩斯风趣地说:"你说的没错,你确实觉得核对事实很难办。"
莱斯特雷德有点激动地回答说:"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掌握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而你却很难掌握到这个事实。"
"这事实是……"
"那就是迈卡西死于小迈卡西之手,反对这种观点的一切说法都是错误的。"
福尔摩斯笑着说:"唔,比起迷雾来,月光(空谈)是更加明亮的。左边不就是哈瑟里农场了吗,你们看,对吧?"
"不错,的确就是。"
那是一所面积很大、有着惬意样式的两层石板瓦顶楼房,大片的灰色苔藓爬满了黄色的墙壁。不过窗帘低低地垂下来,烟囱也是干净的,看上去很凄凉,好像这个案子的恐怖的气氛还包围着这里,没有离去。我们在门口叫人出来开门,按照福尔摩斯的要求,女仆让我们检查了死者在被害的那天所穿的那双靴子,还给我们看了一双他儿子穿的靴子,尽管那双靴子并不是事发当天他穿的。福尔摩斯仔细地观察着这靴子的七八个地方,然后要求女仆带我们去看了看院子,沿着院子里一条曲折的小路,我们来到了波思克姆比池塘。
福尔摩斯认真观察和研究案情的前前后后,判若两人。要是你只熟悉贝克街那个不爱讲话的思想家和逻辑学家的话,那么在这种时候你是认不出他来的。他的脸色,一会儿通红,一会儿又阴沉得发黑。他的双眉紧蹙,就像是两条很粗的线,眉毛下的眼睛则充满着刚毅。他俯身看着,肩膀向前躬,嘴巴紧闭,脖子细长的青筋突出,就像一条鞭子。他的鼻孔张开,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只准备捕猎的猛兽;他神情专注,任何人提出的问题或者说出的话都充耳不闻,要是他给你一个很粗暴的回答,那已经算是好的了。他沿着那条从草地中间横穿过去的小路走时一句话也不说,然后穿过树林到达了波思克姆比池塘。那里是一片沼泽地,地上很湿,而且整个地方都是这样,地上留下了很多脚印,在小路上和小路两边的草地上也散布着脚印。福尔摩斯一会匆忙疾行,一会又停下来一动不动。有一次他绕道进了草坪。莱斯特雷德和我跟在他后面,这个来自官方的侦探态度冷淡而傲慢,而我却兴致勃勃地观察着我朋友的一举一动,因为我相信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有着它特定的目的。
波思克姆比池塘方圆约五十码,四周长满了芦苇,位于哈瑟里农场和富裕的特纳先生私人花园交界处。池塘的对面有一片森林,在树林的上面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红色的屋顶,这标志着这块地的主人的富有。在哈瑟里农场这一边,池塘的树林树木非常茂密;在树林和芦苇丛之间,有一片湿草地带,大概有二十步宽。莱斯特雷德指点谋杀案的具体位置给我们看,那里的地面很潮湿,死者的脚印清晰可见。根据福尔摩斯那种热情的表情和敏锐的目光,我觉得,虽然这个地方被很多人踩踏过,可他将要在这里找到什么线索。他围着这块地跑了一圈,就像是猎狗闻到了异味。
他问道:"你到池塘那里干什么去了?"
"我想用草耙从那里打捞上某种武器或者是寻找到其他的线索。可是,我的天呐……"
"噢,好了!好了!我可没时间听你抒发感慨!现在每个地方都有你向里拐的左脚的脚印。一只鼹鼠都能跟踪你的脚印,脚印就在芦苇那边消失了。唉,要是我能在那群人破坏了这里的线索之前到达,事情就好办多了——他们曾经在这里像水牛一样地到处打滚。看门人带来的人就是从这里过来的,尸体四周方圆六到八英尺的范围里全都是他们的脚印。不过这里有三对脚印不是和其他的在一起的,但是和其中的一个是同样的脚印。"他拿出来一个放大镜,在一张防水油布上趴了下来观察着。在他观察的过程中,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和我交谈。"这些是年轻的迈卡西的脚印。他来来回回在这里经过了两次,还有一次是很快地从这里经过,因为有一次的脚印很深,脚后跟部分的脚印都几乎看不清了。这就完全可以证明他说的是实话了——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遭遇了不测,就马上跑了过来。这些脚印就是他父亲在来回走动时留下的。那么怎么解释这些呢?这个痕迹是儿子站在这里仔细听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枪托着地留下的。这个又是什么?哈,哈!是什么会留下这样的痕迹呢?脚尖!脚尖!并且还是方形的,这种靴子可太不一般了!这些脚印是走来的时候的,那些是离开的时候留下的,还有一些脚印是又走了回来的时候留下的……很显然,这些脚印就是他回来取大衣的时候留下的。那么这些脚印从哪里来的呢?"
他走来走去地观察着,有些时候脚印消失了一段,然后又突然出现,一直延续到树林的边缘;跟着这脚印我们来到了一棵大山毛榉树-它是这周围一带最大的树-的树阴下。福尔摩斯继续向前走着,直到走到树的另一边,之后就脸贴地趴在地上,接着他喊了起来,尽管声音很小,却听得出其中的得意。他在那里趴了很久,把树叶和枯枝翻来覆去地观察着,然后把一些东西放进了盒子里,在我看来那些东西好像是泥土。在放大镜的帮助下,他不停地检查着地面,然后延伸到他可以够得着的树干上。他发现了苔藓中间的一块锯齿状的石头,他认真地观察了这石头,并且把它收藏了起来。之后他沿着一条小路走过了森林,一直走到公路的旁边,所有的踪迹都在那里消失了。
他说:"这个案子可是很有意思哦。"这个时候的他才恢复了往常的样子。"我肯定左边这个灰色的房子一定是门房,我们要到那里去告诉莫兰一些话,或者留给他一个条子。然后我们就可以坐马车回去吃饭了。你们先到马车那边去吧,我一会就来。"
走到马车那里我们大概用了十分钟,之后我们坐马车回到了罗斯,福尔摩斯带回了他在树林里搜集到的石头。
他拿着这块石头对莱斯特雷德说,"莱斯特雷德,对你来说也许这个是很有意思的,因为这就是凶手用来杀人的工具。"
"我看不出这石头有什么特点。"
"不错,的确是没有什么特点。"
"哦,那你怎么知道这是凶器呢?"
"石头下面的草还没有死呢。这说明这石头放在那里没几天。虽然我们无法判断这块石头的来源,可这石头的形状正好符合死者的致命伤口,在现场找不到其他的杀人工具的线索。"
"那凶手是怎么样的呢?"
"是个男性,个子很高,他习惯用左手,右边的腿瘸了,他穿的靴子是狩猎用的,后跟很高,还有就是他穿了一件灰色的风衣,抽印度雪茄,而且使用烟嘴,在他的兜里装着一把用来削鹅毛笔的小刀,那刀子很钝。还有一些其他的痕迹,不过以上这些发现已经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调查案情了。"
莱斯特雷德笑了。他说,"我看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你所说的。讲起理论来谁都头头是道,不过我们要面对的是英国的陪审团,他们要的是事实。"
福尔摩斯的回答很冷静,"我们当然有自己的办法。你用你的方法,我们用我们的。我今天下午有很多事情要忙,可能要坐晚上的车回伦敦去。"
"你不准备彻底解决你接手的这案子吗?"
"不是的,因为案子已经结束了。"
"可是还是有一个疑团没有解开啊?"
"那个疑团已经被解开了。"
"那这凶手是谁呢?"
"就是我所描述的那个先生。"
"可到底是谁呢?"
"要把这个人给找出来不难。这周围的居民并不是很多。"
莱斯特雷德耸了耸肩说:"我这个人很注重实际。我可不愿意到周围跑来跑去找一个瘸子,否则所有苏格兰的人都会嘲笑我的。"
福尔摩斯平静地说:"也好,不过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你已经到了你住的地方了。再见吧,我走之前会给你写个便条的。"
我们让莱斯特雷德下车后,回到了自己的旅馆。那时,饭菜已经摆在了桌子上。福尔摩斯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认真地思考着,看上去很痛苦,这种表情只有身处困境的那种人才会有。
收拾完了餐桌,他说:"华生,你坐在这椅子上听我说几句话,尽管你可能觉得我很啰嗦。我现在没有完全确定究竟该怎么做,我想知道你的想法。点根雪茄吧,让我告诉你我的想法。"
"请说吧。"
"唔,在我们思考这个案子时,小迈卡西告诉我们的事情中有两点是我们两个都同时注意到的,尽管对这两点我觉得是对他有利的,可是你的看法正好相反。第一点是:据他所说,他的父亲没有看见他就叫了他"库伊"。第二点是:死者在死之前说出了"拉特"这两个字。死者当时说这几个字的声音很小,不过根据他儿子的说法,听到的只有这个词。这两点应该成为调查的起点,在我们开始分析的时候可以做这样的假设,这个小伙子所说的都是真话。"
"那么你怎么理解"库伊"这个词呢?"
"唔,很明显这个词并不是喊出来给他儿子听的。他当时认为他的儿子在布里斯托尔。至于他儿子听到了这个词,那完全是一种巧合。死者当时这样喊,是为了让那个他约见的人注意到。而"库伊"很明显是一种澳大利亚的叫法,而且也仅仅限制在澳大利亚人之间用。所以我们可以大胆地做出这样的假设——迈卡西要在池塘旁边会见的那个人也曾经去过澳大利亚。"
"那么"拉特"这个词又是什么意思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被折叠过的纸,在桌子上摊开。他说:"这张地图上显示的是维多利亚殖民地。这是我昨天晚上打电话到布里斯托尔去要来的。"他用手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地点:"你怎么读这个词?"
我照念道:"巴勒特。"
他把手举起来说:"再读一次。"
"巴勒拉特。"
"是的,很对。这就是死者喊出的那个名字,而他的儿子听到的只是这个词的最后两个音节。他当时费了很大的力气要把杀人凶手的名字说出来——巴勒拉特的某个人。"
我赞叹道:"太棒了!"
"这一点很明显。好啦,你看,我现在已经缩小了调查的范围了。现在我们首先假设那个儿子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还有第三点事实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个男人当时穿着一件灰色大衣。概括起来,他就是一个穿一件灰色大衣的来自巴勒拉特的澳大利亚人。我们原来的想法都是很模糊的,现在渐渐清晰起来了。"
"当然。"
"那个男人对这个地区很熟,因为来到这个池塘要经过那个农场或者庄园,陌生的人要来这样一个地方并不容易。"
"的确如此。"
"所以我们今天大老远地来到这里。我检查了现场,确认了一些关于案件的细节问题,至于犯人是什么样子的我已经告诉了莱斯特雷德,可他的智商太低。"
"这些细节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
"你应该知道我的办法啊。我一向很注意观察细微之处。"
"我知道从他步伐的大小可以估计出这个人大概的身高,可以通过他的鞋印来判断靴子的类型。"
"不错,那双靴子可不是普普通通的靴子。"
"那你是怎么知道他的腿是瘸的呢?"
"他右脚的脚印没有左脚的那么清晰,所以他右脚用的力气总是没有左脚大。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一瘸一拐走路啊,也就是说他是个瘸子。"
"为什么他不是左脚瘸了呢?"
"在法庭的审讯中,对死者死法的记录你应该还记得吧。那致命的一击是紧紧靠着他的后背的,而且打在了左边。你想一想,如果是一个左瘸子,怎么会靠着左边打呢?在死者和儿子谈话的时候,这个人就站在树的后面。他当时还在抽烟呢,因为我发现了雪茄灰。我曾经专门研究过雪茄烟,所以可以肯定他的雪茄烟产自印度。为了这个花了我不少的精力,关于一百四十多种雪茄,烟灰,烟丝我还曾经专门写过文章呢,这个你知道吧。我发现了烟灰,然后就在四周寻找,于是在苔藓里发现了证据。那雪茄来自印度,和在鹿特丹卷制的雪茄很相似。"
"那么,雪茄烟嘴呢?"
"我看出来他并没有叼过那烟头,所以他是用烟嘴的。雪茄烟的末端并不是用嘴咬开的,而是用刀切开的,不过切口却不整齐,所以我判断他用的是一把用来切鹅毛笔的刀子,而且还很钝。"
我说:"福尔摩斯,现在这个人已在你的掌握之中了,他跑不了了,同时你还救了一个无罪的人,把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剪断了。现在我所看到一切发展得都很顺利。那个杀人的人很有可能就是……"
"约翰·特纳先生来访。"旅馆的服务生打开我们房间的门把客人带进来说道。
走进来的这个人很陌生, 但相貌不凡。他走得很慢,好像有点瘸,肩膀下垂,似乎年纪很大,不过他的皱纹深陷,脸色坚定,四肢很发达,让人感觉他不仅有很好的体力,而且很有个性。他胡子弯曲,头发银白,眉毛下垂,这些结合在一起,让他的仪表看上去很有身份和气质,不过他的脸色可不怎么好看,呈灰白色,嘴唇和鼻子是深蓝色或者说紫色。我立刻就看出他身患不治之症。
福尔摩斯彬彬有礼地说道:"你坐沙发吧,我想我给你留下的便条你应该已经收到了吧?"
"不错,我已经收到了你的便条。你说,你在这里见我是怕别人说三道四。"
"是的,我觉得要是我住进你的庄园,别人的议论一定会很多。"
"你为什么见我?"他的眼光看上去很绝望,好像是已经知道了我的同伴将要做出的回答。
福尔摩斯说:"不错。"这句话是对他的眼神的答复,并不是回答他提出的那个问题。"是这样,关于迈卡西,我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这个老人低下头,用手捂住脸。他喊道:"上帝保佑!我绝对不愿意这个年轻人受到伤害。我可以保证,要是巡回法庭判他有罪的话,我会站出来说出真相的。"
福尔摩斯说话的表情很严肃:"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如果不是考虑我的女儿,我就已经把事情说出来了。但那会使她很伤心的……要是她知道了我被逮捕了,她一定会很伤心。"
福尔摩斯说:"还说不上要逮捕吧。"
"什么意思?"
"我不是官方派来的侦探。是你女儿要我们来的,我现在做的事情全是为了她。不管怎么样,小迈卡西没有罪,他应该被释放。"
老特纳说:"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我的糖尿病已经好多年了。我的医生甚至不敢肯定我还能不能再活一个月。但是我想死在家里而不是监狱里。"
福尔摩斯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坐在那里,拿起一支笔,他的前面放着一叠纸。他说:"我要的只是你说出实话,我会把你说的摘录下来。之后只要你签字就行,这位华生可做见证人。你的自白书我可能请你稍后出示,但我们只会在为了拯救小迈卡西而别无选择的时候这么做。我答应你,我只会在绝对有必要的时候才这么做。"
那老人说:"好吧。等到法庭开庭我能不能活着还是个问题,所以这对我来说,也就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是不愿意艾丽斯受到惊吓。我现在保证跟你实话实说,虽然事情经历了很长时间,但要讲述出来却用不了多少时间。
对于被谋杀的迈卡西你们知道的可能不多。他简直就是一个魔鬼,这是真的。希望上帝保佑你们,千万不要被这种人抓住你们的把柄。二十年了,他一直不肯放过我,他毁了我的一生。我还是先说说我是怎么落在他手里的吧。
那是19世纪60年代初在开矿的地方。那时我年纪还不大,很容易冲动,也不甘于平淡,什么事情都想尝试一下;我和一群品质恶劣的人混在一起,喝酒玩乐,没有开成矿,最后成了强盗。我们一共有六个人,生活很放荡,经常抢劫车站和开往煤矿的马车。当时我把名字改成了巴勒拉特的黑杰克,到了现在,在原来的那个殖民地的地方,人们还记得曾经有一个巴勒拉特黑帮。
有一天,一个黄金运输队从巴勒拉特开往墨尔本。我们埋伏在路边,袭击了这个运输队。有六个骑兵护送那个运输队,而我们这边也是六个人,可以说实力相当。我们用枪打翻了四个人,而我们这边也有三个人丢了命,最后那些财富落到了我们的手里。当时我的枪指向了马车夫的脑袋,那个马车夫就是迈卡西。上帝作证,要是我当时开枪打死了他该多好啊,可是我却放过了他,尽管当时他眼睛眯着使劲盯着我们看,似乎是要把我们的长相都牢牢记住似的。自然我们得到了那些黄金,成了富人,还在没有引起怀疑的情况下来到了英国。来到英国后,我和以前那些同伙分开了,自己过自己的生活,决心重新做人。那个时候这份产业正在出售,我就买了下来,想用自己的钱来多一点好事,弥补我的过去。后来我还成了家,尽管我妻子婚后不久就去世了,不过幸好我还有小艾丽斯。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她的那双小手好像就具有强大的力量,促使我走上正路。总之,我彻底改过自新了,竭尽全力去弥补我曾经犯下的罪过。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可是那个人却抓住了我的把柄。
有一次,我要到城里去处理一点投资方面的事情,在摄政街上碰到了他,他当时衣不遮体,甚至还光着脚。
他拉住我的胳膊:"杰克,我又见到你了。我们将和你像一家人一样。现在跟着我的只有我儿子,求你收留我们吧。要是你不同意……英国这个国家可是很重法律的,我叫一声就会有警察过来。"就是这样他们来到了西部的农村,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摆脱不了了。他们居住在我拥有的最好的土地上,根本不交租金。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不得安宁,总也不能完全忘记过去,走到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他狡诈的笑脸跟随着我。艾丽斯长大以后事情就更糟了,因为他也看了出来,我的女儿要是知道了我的过去,我是受不了的,那种恐惧甚至会超过被警察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所以他就借此要挟我,而我也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了他,土地、金钱、房子,而最后他又向我要东西,可这一次要的是我不能给的,那就是我的女儿。
你看,他儿子已经长大了,我女儿也是一样,大家都知道我身体不大好,让他的儿子来接管我的财产,那是他计划好的。可我绝对不会答应,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家的血统跟我们家的纠缠在一起,这倒不是说我不喜欢他的那个小儿子,可是他身上流着的是他父亲的血啊,就凭这个,我就有理由拒绝,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迈卡西威胁我,我告诉他即使他用最毒辣的手法也吓不倒我。所以我们约定,在我们两所房子中间的池塘旁边当面把事情说清楚。
我到那里时,他正在和他的儿子谈着什么,所以就在树后面抽雪茄等他,想要等到只有他一个人时再过去。可是听到他谈话的内容,我异常激动。他坚持要他的儿子和我的女儿结婚,甚至丝毫不顾我女儿的感受,简直有点像是把她当作马路上的卖身女!当想到女儿所心爱的一切将会处于这种人的控制之下的时候,我愤怒地差点疯了。我能冲破这个束缚吗?我自己的生命已即将结束,也别无所求了——我的头脑清醒,四肢还健壮,可是我明白生命已经接近尽头了。我脑海中都是我的女儿和我曾经做过的事情!而只要我可以让这个舌头不要乱说,那么我的过去和我的女儿就都安全了。福尔摩斯先生,我也正是这么做的,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的。我的确是罪孽深重,要我为了赎罪而一辈子不开心我可以接受,可我绝对不能忍受把我的女儿也牵扯进来。我把他打倒在地的时候,感到自己就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内心没有丝毫的不安。他的喊叫声喊回了他的儿子;这个时候我已经躲到了树林里,后来我又不得不跑回去取那件丢下的衣服。先生,这些就是事情所有的经过。"
那个老人在自白书上签下了名字。福尔摩斯立刻说:"好了,我没有权力对你进行审判。希望我们永远不会受到某种诱惑而无法控制自己。"
"先生,我也希望这样,你要怎么做?"
"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我不准备做什么。你自己也清楚,过不了多长时间你就要为自己的行为在比巡回审判法庭更高级的法院接受审讯。我会保存好你的自白书的。要是迈卡西被判有罪的话,我就必须要使用它了;如果迈卡西不被定罪,那么就永远都不会有人看到它,不管你还在不在人世。"
那老人庄严地说:"那好,再见吧。我相信,当你自己要离开人世的时候,回想起你曾经让我安静地死去,你会备感安宁的。"这个庞大的身躯就这样摇晃着离开了我们的房间。
福尔摩斯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然后才说:"上帝保佑我们吗?为什么命运总是对我们这种人不公呢?可每当我听到这种案件,我都还是会想起巴克斯特的话,他说,"歇洛克·福尔摩斯能侦破案件是得到了上帝的保佑的"。"
巡回法庭宣判詹姆斯·迈卡西无罪并释放了他,因为福尔摩斯写了很多有利于那小子的申诉意见,并交给了辩护律师。跟我们谈过话之后,老特纳又活了七个月,现在他已经不在了;而现在很可能是这样的情景:那个儿子和女儿最终幸福地在一起了,但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的上空曾经弥漫着不祥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