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寒冷的初春早晨。吃过早餐后,我和福尔摩斯在贝克街老房子里炉火旁边,相对而坐。炉火烧得很旺,一阵浓雾滚滚而出,在成排的暗褐色的房子之间弥漫开来。对面的窗户在这深黄色的团团浓雾中,隐隐约约成为阴暗的、不成形状的一片模糊不清的东西。我们点着了气灯,灯光照在白色的台布上,照在微微闪光的瓷瓶和金属器皿上,因为当时还没有收拾干净餐桌,显得杂乱中又透出些温馨。福尔摩斯整个早上一直都不说话,埋头翻阅一系列报纸的广告栏。最后,他放弃了查阅,似乎有点沮丧地针对我文笔上的缺点教训了我一顿。
他把《每日电讯报》的广告专刊扔在一边说:"一个为艺术而艺术的人,常常从最不重要和最平凡的形象中获得最大乐趣。华生,从你做的那些案件记录中,我高兴地看到你已经掌握了这一真理。不过,我冒昧地讲一句,有些地方你还需要加以润色。你应该加以突出的不是那些我曾经参与过的著名案件的侦破和轰动一时的审讯,而应该是那些情节本身可能平凡琐细的案件,但正是这些案件才更有发挥推理和逻辑综合才能的余地,我已经把它们列入了特殊研究范围之内,要对它们进行详细研究。"
"但是,"我笑笑说,"我不得不承认在记录中采取了一些夸张的手法。"
"也许你在某些方面确实有错,"他一边说一边用火钳夹起火红的炉渣点燃他那把长柄樱桃木烟斗——当他是在与人争论而不是在思考的时候,常常用这把烟斗来替换陶制烟斗。"错就错在总想让你的每项记述都生动活泼,而不侧重在记述表现事物因果关系的严谨推理上——实际上这才是事物唯一值得注意的地方。"
"在这个问题上我看我对你的看法还是十分公正的。"我淡淡地说,因为我不止一次为我的朋友的性格中强烈的自以为是而感到反感。
"不,这绝不是我自私自利或者自高自大,"他回答道。和往常一样,他并不是针对我所说的话而是针对我的思想。"我不是要求你为我的技巧扬名。那不是我一个人的成果,它不属于我个人。犯罪是常有的事,逻辑才是难得的东西,因此你需要详细记述的应该是逻辑而不是罪行。可是你的记述把本来应该当作一门课程来讲授的规律降低为一连串的故事。"
"同时,"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一边坐着抽长烟斗,一边盯着炉火说,"不会有谁指责你采用了让人觉得是危言耸听的夸张手法的,因为在你很感兴趣的那些案件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并非法律意义上的犯罪行为。我尽力帮助波希米亚国王的那件小事,玛丽·萨瑟兰小姐离奇的经历,有关那个歪嘴唇男人的谜团,以及那个贵族单身汉的麻烦事件,都是属于法律范围以外的事情。虽然你尽力避免耸人听闻,但我还是担心你的记述过于繁琐了。"
"可能会是这样,"我回答说,"但是我所采用的方法是十分别致而且有趣的。"
"啐,我的好伙计,对公众——大部分不善于观察的公众来说,他们根本不可能从一个人的牙上看出他是一名纺织工,更不可能从一个人的左手拇指看出他是一名排字工,他们才不会去注意分析和推理的细微差别哩!但是,如果你确实写得很琐细,我也不能怪你,因为现在已经不是作大案的时代了。一个人,至少一个会犯刑事罪的人,已经没有过去那种冒险的勇气和创新精神了。我自己的行业,似乎也退化到一家代理处的境地,只能办理一些替人家找一找丢掉的铅笔,或者替寄宿学校的年轻姑娘们出出主意之类的事情。我想,无论如何,我的事业已经是无可挽回地一落千丈了。这是我今天早上收到的条子,我想,它标志着我的事业已跌入谷底。你看看吧!"他扔给我一封已经揉成一团的信。
这是前天晚上从蒙塔格奇莱斯寄来的,以下是具体内容: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万分焦急地想找你商量一下有关是否接受人家聘请我当家庭女教师的问题。如若可能,我将于明天十点三十分到府上详谈。
你忠实的韦奥莱特·亨特"这位年轻的小姐你认识吗?"
"不认识。"
"现在已经十点半了。"
"对,肯定是她在拉门铃。"
"这件事也许比你想象的要有趣得多,你忘了蓝宝石事件吗?最开始调查时好像也只不过是出于一时的兴趣,后来却发展成为严肃的调查,保不准这件事也会如此呢!"
"唔,希望如此吧。要是我没搞错的话,我们的疑团很快就会解开,当事人这就来了。"
话音未落,房门开了,一位年轻的小姐走进房间。她衣着朴素、整齐,年轻,充满生气,虽然长着像珩鸟蛋那样的雀斑,但仍显得聪明伶俐。她动作敏捷,像个为人处世很有主见的女子。
我的同伴起身迎接她。她说:"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冒昧来访,我遇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由于我无亲无故,没有人可以请教,所以我想也许你会好心地指点我。"
"请坐,亨特小姐,我很高兴能为你效劳。"
看得出来福尔摩斯对这位新委托人的举止和谈吐印象良好。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后垂下眼皮,指尖顶着指尖,听她讲事情的经过。
"我曾在斯彭斯·芒罗上校的家里做了五年的家庭女教师,"她说,"但是两个月前,因上校奉命到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去工作,他的几个孩子同他一起到美洲去了,我便失了业。我在报上登广告找工作,并按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前往应征,但都没有成功,最后我仅有的一点儿积蓄慢慢花光,几乎就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西区有一家叫做维思塔韦的有名的家庭女教师介绍所,我每星期都要到那里看看是否有适合我的。维思塔韦是这家营业所创办人的名字,但是实际上经理人是一位名叫丝托泊的小姐。她坐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求职的妇女在前面的接待室里等待,然后逐个被领进屋,她则查阅登记簿,看看是否有适合的工作。
唔,上个星期当我像往常一样被领进那间小办公室时,我发现屋子里并非只有丝托泊小姐一个人,另外还有一个十分魁梧的男人也在。他的下巴又大又厚,一层摞一层地挂到他的喉部。当时他满面笑容地坐在丝托泊小姐肘边,鼻子上戴了一副眼镜,仔细地观察进来的人。当我走进里面时,他在椅子上猛地颤动了一下,然后很快又转身面向丝托泊小姐。
"这就行,"他说,"我不能要求比这更好的了。很好!好极了!"他看上去十分热情,搓着两只手,表现出再亲切不过的样子。他这么和气,使我感到很愉快。
"你是来求职的吧,小姐?"他问。
"是的,先生。""做家庭教师?""是的,先生。""你要求多少薪水?""我以前在斯彭斯·芒罗上校家时是每月四英镑。""哎哟,啧!啧!真苛刻啊……真够苛刻的,"他一面嚷着,一面伸出那双胖胖的手,好像大多数情绪激动的人那样,在空中挥舞着。"怎么会有人出这么可怜的薪水给这样一位有魅力、又有修养的小姐?""我的修养嘛,先生,可能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深,"我说,"我只懂一点法文,懂一点德文、音乐和绘画……""啧,啧!"他喊道,"这些都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你身上有没有一位有教养妇女的举止和风度?简单地说,你要是没有,那你就不适宜于教育一个将来有一天或许会对国家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孩子;但是你有,那么,那位先生怎么好意思让你受委屈,只给你少于三位数的报酬?小姐,我给你的薪水,至少一百镑一年。"你可以想象,福尔摩斯先生,这样的待遇,发生在我这样穷得不名一文的人身上无异于是天方夜谭!那位先生,大概是看出了我脸上的疑惑,便打开钱包,抽出一张钞票。
"这也是我的习惯,"他说,笑得两只眼睛在他那张布满皱纹的白脸上只剩下两条发亮的细缝,"预付一半薪水给我年轻的小姐,好让她应付旅费上的开销,另外再添置一两件衣服!"我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吸引人、这么体贴人的人。我那时还欠着小商贩的债,这预付的钱当然对我有很大的诱惑。然而,在整个洽谈过程当中,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对劲儿,所以我决定先多了解一些情况然后再表态。
"能否告诉我你住在什么地方,先生。"我说。
"汉普郡,可爱的乡村地区。铜山毛榉,距离温切斯特才五英里。我亲爱的小姐,那真是再可爱不过的乡村,并且还有一座非常可爱的古老的乡村房子。""那么我的工作呢,先生?我很想了解一下我去做些什么。""一个小孩子——一个刚满六岁的小淘气,很招人疼爱。哎哟,你要是能够看见他用拖鞋打死蟑螂啊,那就大开眼界了!啪哒!啪哒!啪哒!你眼睛还没来得及眨一眨,三个就已经报销了!"他靠在椅背上,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很惊讶孩子有这样的兴趣,但是他爸爸的笑声让我认为也许他是在开玩笑而已。
"那么,我的工作,"我说,"就只是照管一个孩子?""不,不,还有其他的,我亲爱的小姐,"他大声说,"你的任务应该是——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能够想到——就是听候我妻子的任何命令,当然这些命令都是一位小姐理应遵从的,你看,没有什么困难,是吗?""我很乐意为您效劳。""那太好了,现再说说服装。比如说,我们喜欢时尚,但虽然有时尚癖,可心眼还不坏。倘如我们给你件服装要你穿的话,你不会反对我们的小小怪癖吧?""不,"我说,但对他的话感到很吃惊。
"叫你坐在这里,或者坐在那里,这不会使你不高兴吧?""啊!不会的。""或者让你到我们那里之前把头发剪短呢?"我差点儿以为是我听错了。我的头发,福尔摩斯先生,正如你能见到的,长得相当浓密,并且有着栗子一样的光泽,十分漂亮,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把它剪掉。
"恐怕这不大可能,"我说。他的小眼睛一直热切地注视着我,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
"不过,我认为这一点是相当必要的,"他说,"这是我妻子的小小癖好,夫人们的癖好,小姐,你是知道的,夫人们的爱好我们必须考虑,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剪掉你的头发了?"
""是的,先生,我实在不愿意。"我坚决地回答说。
"啊,好吧,那么就算了。真可惜,其他方面你实在都很合适。既然这样,丝托泊小姐,最好让我再多看几位你这里的姑娘。"那位女经理正坐在那里忙着看文件,一句话也没有插。可是现在她显得十分不耐烦地瞪着我,使我不禁怀疑是否我的拒绝会使她失去一笔可观的佣金。
"你愿不愿意在登记簿上继续保留你的名字?"她问我。
"如果你乐意的话,我愿意,小姐。""唉!其实,登记似乎也没用,人家提供这么优越的机会都被你拒绝了,"她尖刻地说,"我们很难再指望为你另外找一个这样的机会,改天见吧,亨特小姐。"她打了一下台上的叫人铃,一个仆人进来把我带了出去。
唔,福尔摩斯先生,我回到住处,打开食品柜,发现里面已经没有明天的食物了,桌子上又放着两三张索款单。这时我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蠢事。毕竟,如果这些人有怪癖又希望别人能满足他们最异乎寻常的要求,那么,他们一定是准备为他们的怪癖付出代价的。在英国家庭女教师能够得到一年一百镑的薪水是很少见的,再说,头发对我有什么用?好多人剪短头发以后都显得更精神了,也许我也应该把头发剪短。第二天,我以为我大概是错了,再过一天我简直就肯定自己错了。就在我要克服傲气、重新前往介绍所询问那个位置是否依然空缺的时候,我收到那位先生的亲笔信。我把它带来了,念给你听。
温切斯特附近,铜山毛榉亲爱的亨特小姐:多亏丝托泊小姐好心地将你的地址告诉了我,我可以写信问你有无重新考虑过我们的要求。我太太急切地盼望你的到来,因为我对你的描述使她很感兴趣。我们愿每季度给你三十英镑,即一年一百二十英镑,用以补偿我们的癖好可能给你带来的小小不便——毕竟这些要求对你而言不算十分苛刻。我的妻子偏爱很深的铁蓝色,并希望你早晨能在室内穿着这种颜色的服装,当然你不需要自己花钱去买,因为我们亲爱的女儿艾丽丝(现在美国费城)原来有一件这样的衣服,据我看这件衣服对你很合适。其次,至于坐在这里或那里,或者按照指定的方式来消遣,我以为都不会使你感到任何不便。至于你的头发,无疑是令人遗憾的,特别是在和你短暂的会见时我就因它的美丽而印象深刻。但是这一点我恐怕必须坚持,唯一希望能通过增加薪水来弥补剪发给你造成的损失。至于照管孩子,任务是很轻松的。望你务必前来,我将乘马车到温切斯特来接你。请通知我你乘哪班火车。
你忠实的杰夫罗·卢卡思尔,"这信我刚收到,福尔摩斯先生,我已决定接受这个职位。不过,我认为在最后答应前最好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你,请你帮我权衡一下。"
"唔,亨特小姐,既然你已经拿定主意了,那就这么办吧。"福尔摩斯微笑着说。
"难道你并不认为我应该拒绝?"
"我承认如果是我自己的一个姐妹去申请那样的职位,我会阻拦的。"
"这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嗳,我没有证据,说不上来,也许你对此事已经有你自己的想法。"
"哦,我想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卢卡思尔看来和蔼可亲、脾气很好,他的妻子会不会是个疯子?而他想对此保守秘密,以免他太太被送进精神病院,所以就采取各种办法来满足她的癖好以防止她发病?"
"这种解释说得过去,实际上,事情可能就是这样,这种解释合情合理。但是无论如何,对于一位年轻的小姐来说,它并不是一户理想的人家。"
"可是,薪水不少!福尔摩斯先生,薪水不少啊!"
"嗯,是的,当然那薪水是高的……不过太高了,这正是我担心的原因,为什么他们要给你一年一百二十英镑呢?他们完全可以四十英镑挑一个,这后面一定有特殊的原因。"
"我想我把情况告诉你,以后如果请你帮忙的话,你能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我觉得如果有你的支持,我心里会更踏实一些。"
"啊,你可以这么想。我向你保证,你的小麻烦有可能成为余下几个月我最有兴趣的事。这里有一些细节,显然是很奇怪的,如果你自己感到疑惑或遇见了危险……"
"危险?你认为会有什么危险?"
福尔摩斯严肃地摇摇头,"如果我们能够确定,那就不是危险了。"他说,"但是不论什么时候,不管白天或是晚上,你只要拍个电报我就会马上赶去帮你。"
"这就够了,"她高兴地从座椅上站起来,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我现在可以安心到汉普郡去了,我会马上写信回复卢卡思尔先生的,今天晚上我就剪掉我可怜的头发,明天早晨动身到温切斯特去。"她对福尔摩斯说了几句感谢话后,就向我们俩告别,走了出去。
听着她走下楼梯时敏捷、坚定的步伐,我说,"我觉得她应该是一位很会照顾自己的年轻姑娘。"
"她需要这样,"福尔摩斯严肃地说,"许多天后如果我们还得不到她的消息的话,我就完全错了。"
不久,福尔摩斯的预言果然应验了。两个星期过去了,在这期间我时常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想到她,担心这个孤单的女孩子误入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人间歧途。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薪水、奇怪的条件、轻松的职务,这一切都说明此事非比寻常,尽管我无法确定这件事是出于一时的癖好还是一个阴谋,这个人是个慈善家还是条恶棍。至于福尔摩斯,我常看到他一坐就是半个小时,皱着眉头,独自发呆,可是我一提到这件事,他就把大手一挥表示算了。"证据!证据!证据!"他不耐烦地嚷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是随即他又会咕哝着说,他决不会让自己的姐妹接受这样的职位。
一天深夜我们终于接到一封电报。当时我正打算就寝,福尔摩斯正要安顿下来通宵达旦地搞他的化学实验。我说过,他酷爱化学实验——通常情况下,我晚上离开他时,他总是弯着腰在试管或曲颈瓶上搞化验,第二天早上我下楼吃早饭时发现他还在那里。他打开黄色信封看了一下电报内容,就扔给了我。
"立刻去查一下开往布雷德肖的火车时刻。"他说,接着就又转身继续搞他的化学研究。
电报很短:请于明天中午务必赶到温切斯特黑天鹅旅馆。一定要来!我已无计可施!
亨特"愿意跟我一起去吗?"福尔摩斯抬眼看了我一下,问。
"当然愿意。"
"那就去查一下火车时刻表。"
"九点半有一班车,"我查看着我要找的布雷德肖,"十一点半可以到达温切斯特。"
"正合适,好吧,我想最好还是把我的丙酮分析推迟一下,因为要保证明天早上我们能有最佳的精神和体力。"
第二天十一点钟,我们已经在前往英国旧都的途中了,福尔摩斯一路上只顾埋头读报,过了汉普郡边界以后,他扔下报纸,欣赏起风景来。这是春天里理想的好天气:蔚蓝的天空中点缀着朵朵浮云,由西往东悠悠地飘着。阳光灿烂耀眼,虽然早春天气仍然凛冽,可空气清新,令人心旷神怡,精神振奋。远处环绕着奥尔德肖特连绵的山岗,一派田园风光。农宅散落在青山绿水间。
"真美啊!"看惯烟雾腾腾的贝克街的我,耳目为之一新,禁不住大声称赞起来。但是福尔摩斯严肃地摇了摇头。
"知道吗,华生,"他说,"我观察每一件事情总会和我探讨的特殊问题联系起来,这就是我的性格中令人讨厌的一个方面。你见到这些星星点点散布于树丛间的房子,会为景色的秀丽而感叹。但我看到它们时,唯一的想法是这些房子互相隔离,很可能发生犯罪行为而不被人察觉,因此凶手就可以逍遥法外。"
"天啊!"我叫了起来,"谁会把犯罪和这些可爱的古老民宅联系起来呢?"
"它们经常让我充满恐怖之感,华生,根据我的经验,这令人愉悦的美丽的乡村里很可能会发生比伦敦最卑贱、最肮脏的小旅馆里更恐怖的罪行。"
"你别吓我了!"
"但这道理是显而易见的,在城市里,公众言论的压力往往比法律更有权威。听到孩子被虐待挨打的哀叫声,或一个醉汉打老婆的劈啪声,人们都会感到同情和愤怒的。而且,整个司法机构近在咫尺,一提出控诉就可以采取行动,犯罪和被告席只有一步之遥。但是你看这些孤零零的房子,每幢都建在自己的田地里,里面居住的大多是愚昧无知的乡民,他们对于法律知之甚少。想想看,凶恶残暴的行为,暗藏的罪恶,可能在这些地方年复一年连续不断地发生而不被人发觉。向我们求援的亨利小姐要是住在温切斯特,我就绝不会为她担忧,但是可怕的是她住在五英里之外的农村。不过,很清楚,她的人身安全并没有受到威胁。"
"是的,如果她能够到温切斯特来和我们见面,说明她还是能脱得开身的。"
"一点不错,她还没有失去自由。"
"那么,会是什么事呢?你能猜出来吗?"
"我曾想过七种不同的解释,每一种都适用于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知道的事实。但它们当中究竟哪一种是正确的,只能在得到事实依据后才能肯定。好了,那边就是教堂的塔,我们不久就会见到亨特小姐,她会告诉我们一切。"
"黑天鹅"是这条大路上一家有名的小客栈,离火车站不远。那位年轻的小姐就在那里等待着我们,她已经预定了一个房间,我们的午餐也已经在桌上摆好。
"你们能来我真高兴!"她热情地说,"非常感谢你们两位;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的指点对我很重要。"
"请告诉我们你碰到了什么事。"福尔摩斯问。
"我要讲,而且还必须赶快讲,因为我答应卢卡思尔先生要在三点钟以前回去,今天早上我是向他请假到城里来的,不过他不知道我是为什么事出来的。"
"请你将所有的事一件一件按顺序讲。"福尔摩斯把他的又瘦又长的腿伸到火炉边,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首先,请放心,实际上我可以说不曾受到卢卡思尔先生和他夫人的虐待,对他们我这样讲是公平的。但是我觉得他们很奇怪,无法理解,所以很不放心。"
"你无法理解他们什么?"
"他们为自己的行为做出的辩解。我会一一讲述的。当初我来这里时,卢卡思尔先生在这儿接我,并用他的马车把接我到铜山毛榉。这里,如他所言,环境很优美,但是房子本身却并不美。它是一幢很大的、四四方方的房子,刷成白色,被潮湿和恶劣气候侵蚀得已经都现出斑斑点点的污渍。它的周围有场地,三面是树林,另一面是一块有些倾斜的平地,通向南安普敦公路。屋前的这块场地是属于这所房子的,至于周围所有的树木,则是萨瑟顿领主的部分防护林木。一丛铜山毛榉就长在房子大厅门前的正对面,所以这地方就以铜山毛榉命名。
卢卡思尔先生驱车载我回家。他还是和上次一样和蔼可亲,那天晚上他将我介绍给他的妻子和孩子。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贝克街所猜测的情况并不符合事实。卢卡思尔太太不是疯子,她是一位恬静的女人,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比她的丈夫也年轻许多。我猜她不到三十岁;至于卢卡思尔先生,应该不会少于四十五岁。从他们谈话中我了解到他们大约已结婚七年。他的前妻遗留下的唯一的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已经到美国费城去读书。卢卡思尔私下对我说,女儿离开他们是因为她对她后母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因为他女儿已经二十多岁了,因此我完全可以想象出她和年轻的继母在一起,有多尴尬。
在我看来,卢卡思尔太太,是个很普通的人,无论心智还是长相都很一般。我对她既无好感,也不讨厌。看得出她是贤妻良母,一颗心都用在她丈夫和儿子身上。她无时无刻不关注着丈夫和儿子,一旦发现他们有什么需求,就会竭力去满足。卢卡思尔对她也很好,虽然不够温柔体贴。总的来说,他们俩看上去很像是一对幸福的夫妇。但是,显然,卢卡思尔太太有心事。她常会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满面愁容,我不止一次撞见过她掉眼泪,我有时想她一定是为儿子不成器而伤心。真的,这孩子简直被宠坏了。他比大多数同龄人要矮,但脑袋很大,天天不是大吵大闹,就是板着脸生闷气。他唯一的消遣好像就是对那些可怜的小动物施加酷刑,在逮老鼠、小鸟、虫子方面,简直是个天才。算了,我还是不要在小家伙身上浪费口舌了;福尔摩斯先生,实际上他与这件事情没有多大联系。"
"你所谈的全部细节对我而言都有价值,"我的朋友说,"虽然你可能认为它们与你无关。"
"好吧,那我尽量不遗漏任何重要环节。这家最让我不愉快的是仆人们的长相和行为。
他们只有两个仆人,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男的叫托勒,又粗鲁又笨拙,头发灰白,蓄着络腮胡子,酗酒,而且永远是那么酒气熏天。有两次,他醉得很厉害,然而卢卡思尔先生却熟视无睹,管都不管。托勒太太则又高又壮,长相很凶,像卢卡思尔太太一样不爱说话,但远不如她和气。他们夫妻两个都很讨人厌。不过幸运的是我大部分时间呆在保育室和我自己的房间里,不用和他们来往。保育室和我自己的房间挨着,都在整栋房子的一个角落里。
我到铜山毛榉后的头两天过得很平静。第三天早餐后,卢卡思尔太太下楼来,低声和她丈夫说了些什么。
然后卢卡思尔先生便转向我说,"亨特小姐,我们十分感谢你为迁就我们的癖好把你美丽的长发剪掉。我保证这丝毫没有使你显得难看。我们现在来看一看你穿铁蓝色服装合适不合适。衣服就放在你的床上,如果你能穿上它,我们会很高兴的。"我要穿的那件衣服是一种特殊的暗蓝色,用一种极好的哔叽料子做的,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穿过的衣服。我穿上后再合身不过了,就像是比着我的身材做的一样。卢卡思尔先生和他夫人看后都显得异常高兴,甚至显得有些夸张。他们在客厅里等我。他们的客厅很宽敞,占了房子的整个前半部分,有三扇落地窗,靠中间那扇窗前放着一张椅子,椅背朝着窗户。他们要我坐到这张椅子上。接着,卢卡思尔先生在客厅的另一边走来走去,边踱步边给我讲一连串我从来没有听过的笑话。你们肯定想象不出他有多搞笑,我笑得肚子都疼了。可是卢卡思尔夫人显然没有什么幽默感,甚至连笑也不笑,只是把双手搭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脸上一副焦虑的样子。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的样子,卢卡思尔先生突然宣布我该开始一天的工作了,要我马上更换衣服到保育室去找小爱德华。
两天后,同样的事情又重新发生。我又一次被要求换上衣服,坐到那窗户旁边的椅子上,听卢卡思尔讲他那些说不完的可笑的故事,我又一次禁不住大笑。接着,他递给我一本黄色封面的小说,又把我的坐椅向旁边移了一下,以免我的影子挡住书。他要求我大声念给他听。我从某一章的中间部分开始念,念了差不多有十分钟,正当我把一个句子念了一半时,他又突然叫我停下来,换掉衣服。
你想象得出吧,福尔摩斯先生,我真不明白这么怪异的表演究竟为了什么。我能察觉到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让我的脸背着那扇窗户,不让我看到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真的很想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起初,这好像不可能,不过我很快就想出了一个办法。我的小镜子打破了,我就偷偷地把一片碎片藏到手帕里。在下一次的表演时,当我正在发笑的时候,我把手帕举到眼睛前面,稍为调整一下,就能够看到背后发生的一切了。我承认我开始很有些失望,因为什么也没有看到,至少第一印象如此。可是第二次我再一看,却看到有一个男人正站在南安普敦路那边,好像正在向我这一方向张望。南安普敦路是一条重要的公路,平时路上总是有人来往,很繁华的。可是这个人却斜靠在我们的栏杆上,很认真地朝这边张望。我把举着的手帕放低一些,扫了卢卡思尔夫人一眼,发现她正紧盯着我,目光犀利。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我相信她已经猜出来我手里握着一面镜子,并且也已看到了我背后的情形,她马上站了起来,说,"杰罗夫,路那边有一个人正盯着亨特小姐。""是你的朋友吧,亨特小姐?"卢卡思尔先生问。
"不是,我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是吗,这多不礼貌!你回过身去冲他挥挥手叫他走开吧。""我想还是不理他更好些吧。""不,不,那他会经常在这里游荡的。请你转过身去,像这样挥手叫他走开。"我照他吩咐的那样做了,与此同时,卢卡思尔夫人把窗帘拉了下来。这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从那时起,我就不用穿着那身蓝衣服,坐到窗户那边了,也没有再看到那个男人出现在路上。"
"说下去,"福尔摩斯说,"你说的这些很有意思。"
"我怕我讲得有些杂乱,也缺乏条理,不过,也许这正表明我所讲的这些怪事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关联。我刚到铜山毛榉的头一天,卢卡思尔先生带我经过厨房门附近的一间小外屋时,我听见里面有一根链条当啷作响,还有一头大动物在走动的声音。
"朝里看!"卢卡思尔先生指点我从两块板缝中间往里看,"是不是一个漂亮的家伙?"我从板缝中往里望进去,觉得像有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和一个模糊的身躯蜷伏在黑暗里。
"别害怕,"我的东家看见我吃惊的样子笑了起来,说,"那是我的獒犬卡罗。虽然名义上它是我的,但实际上只有饲养员老托勒,才能够对付得了它。我们一天喂它一次,不能喂得太多,只有这样它才能总是像芥末那样有股热辣劲。托勒每天晚上放它出来,如果有谁胆敢私自闯进来,只要碰上它的尖牙齿,就只有求上帝保佑了。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你可千万不要以任何借口在晚上把脚跨过那扇门槛,那样做很危险,等于不要命了。"这警告并不是危言耸听。第三天晚上,我凑巧在大约凌晨两点从卧室窗口向外眺望。那天晚上月色很好,屋前的草坪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我正站在那里欣赏宁静美丽的月色,忽然间发现有什么东西正在树丛间缓缓移动。当它出现在月光底下时,我清楚地看到它是一只像头小牛犊那么大的巨狗。皮毛呈棕黄色,颚骨宽厚下垂,有一张黑嘴巴,骨骼硕大突出。它慢慢地走过草坪,消失在另一角的阴影里。我心里不禁打了个寒噤,以前还从没有什么能让我这么害怕。
对了,我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要告诉你。你知道我是在伦敦剪掉头发的,我把剪下的一大绺头发放在箱底。有一天晚上,我把小爱德华安顿上床后,就开始收拾房间里的家具,整理我自己的小东西,消磨时光。房间里有一个旧衣柜,上面两只抽屉没有上锁,里面什么也没有,下面的一只抽屉锁上了。我把上面两个抽屉都装满了,还是没有把衣服放完。但是第三只抽屉锁着没法用,这不能不让我有些沮丧。我突然想到它可能是无意中随便锁上的,所以试着拿出一大串钥匙去开它。正好第一把钥匙就能打开,于是我就把它打开了。抽屉里只有一样东西,可是我保证你们永远猜不到它会是什么。竟然是我的那绺头发!
我细细地检查了一下。无论是那种罕见的色泽,还是密度,都和我的一模一样。分明是不可能的事却眼睁睁摆在我眼前——这个抽屉里怎么会锁着我的头发呢?我双手颤抖地将我的箱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居然在箱子底抽出了自己的头发。我敢向你们保证,两绺头发放在一起时,完全一样!这多奇怪啊!我不明白是为什么,但从心眼里觉得奇怪。我把那绺奇怪的头发重新放回到抽屉里,对卢卡思尔夫妇只字不提,因为我觉得不应该打开人家已经锁上的抽屉。
福尔摩斯先生,我天生爱留心观察身边的事物。不久我脑子里对整个房子就有了一个很清楚的轮廓。有一边的厢房看来是空的,好像从来就没有人住。托勒一家住处的通道对面的一扇门可以通向这套厢房,但是这扇门总是锁着。可是有一天我上楼去时,瞧见卢卡思尔先生正从这扇门里走出来,他手上还拿着钥匙。他那时的样子和我平常看到那个长得胖胖的总是很愉快的卢卡思尔先生简直判若两人——他的面颊因为发怒而涨得通红,眉头紧皱,太阳穴两旁的青筋也露了出来。他插上那扇门后便急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一句话也没说,甚至都没看我一眼。
这让我很好奇,所以当我带着小爱德华到场地散步的时候,就设法绕到房子那一边,这样可以观察到房子这一部分的窗户。四个窗户一排,其中三个很脏,第四个是关着的,并且拉下了百叶窗。显而易见,这些窗户都久置不用了。我来回散着步,不时用眼睛扫一眼窗户。这时,卢卡思尔先生走到我面前,和往常一样和蔼可亲,很高兴的样子。
"啊!"他说,"我亲爱的年轻小姐。请别介意我一言不发从你身边走过,我刚才很忙。"我说:"您尽可放心,我没有认为您冒犯了我。顺便问一句,"我说,"上面好像有一整套空房子,而且其中一间的窗户是关着的。"我觉得他听了我的话,很有些意外,或者说还有些吃惊。
"我喜欢照相,"他说,"那边几间是我的暗室。但是,哎呀,我年轻的小姐!你这么细心!怎么会相信呢?怎么可能相信呢?"他开玩笑一样地说。但是我从他眼中看到的只有担忧和烦恼,他绝不是在开玩笑。
唔,先生,自从我明白这套房间里有我不知道的事后,我心里更想要查出个水落石出。我承认我和别人一样好奇,但这件事与其说是好奇心在作怪,倒不如说是责任感,一种认为查明这里的内幕说不定倒是一件好事的感觉。也许这种感觉就出自人们常说的女人的本能。不管怎么说,这种感觉确实存在。我密切注意可以冲进门里看个究竟的机会。
直到昨天,机会终于来了。我可以告诉你,除了卢卡思尔先生外,还有托勒和他妻子都曾在这空房间里忙些什么。我曾看到过托勒抱着个大黑布袋从那房里出来。最近,他常恣意酗酒。昨天晚上就醉得一塌糊涂。我上楼时,看到门上还插着钥匙,我肯定是托勒留在那里的,卢卡思尔夫妇那时都在楼下,小爱德华也和他们在一起,机不可失。我把钥匙轻轻一转,开了门,悄悄地溜了进去。
里面先是一条小过道,没有裱糊过,也没有铺地毯。过道走到头拐弯的地方是个直角。转过去并排有三扇门,两边的门是敞着的。可以看到里面是一间空房,屋里又脏又暗,一间有两扇窗户,另一间只有一扇。窗户上积了厚厚一层土,傍晚的光线照到那里显得非常昏暗。中间那扇门关着,并用一根铁床上的粗铁杠挡着。铁杠的一头拴在墙上的一个环上,另一头是用一根粗绳绑在墙上。门本身也上了锁,但门上没有钥匙。中间这扇门显然是和外面那扇关着的窗户是同一个房间的。而且从它下面透出的微弱的光线中,可以看到那房间里并不很暗。无疑里面有天窗,可以从上面透进光线。我站在过道里,盯着那扇紧锁着的、未卜吉凶的门,不知道里面会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这时房间里忽然有脚步声传出,从房门底下小缝里透出的微光中我看见有一个人影在来回走动。我心里陡然升起一阵强烈的无名恐怖。福尔摩斯先生,我的神经紧张得一下没了控制,掉头就跑,好像后面有一只可怕的手正抓着我的衣裙似的。我沿着过道一阵狂跑,跨过那扇门,一直冲到等候在外面的卢卡思尔先生怀里。
"不错,"他微笑地说,"真的是你,我看见门开着,就猜到一定是你。""啊,吓死我了!"我惊魂未定,喘着粗气说。
"我亲爱的年轻小姐!我亲爱的年轻小姐!"你可能想不出他表现得有多亲热,多体贴,"什么东西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了?"他说话的声音简直就像在哄孩子。他做得太过火了,可我对他处处小心着呢。
"我到那边的空房子里去了。多傻呀,"我回答他,"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里显得那么凉,那么吓人!吓得我赶紧跑了出来。哎呀,里面死气沉沉,静得吓人!""就这些吗?"他的眼睛锐利地注视着我。
"那么您怎么以为呢?"我问。
"你怎么看待我把门锁上这件事?""我不知道。""就是不想让闲人进去,你明白吗?"他还是微笑着,无比亲切的样子。
"我原来不知道,如果知道,我一定——""那么,好啦,现在知道了吧!要是你下次再把脚跨过那扇门槛……"说到这里,他的微笑刹那间变成龇牙咧嘴的狞笑,一张魔鬼似的脸瞪着我,"我就把你扔给那条獒犬。"我当时吓坏了,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大概是飞快地从他的身边直奔进了我的房间。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直到躺在床上,还浑身抖个不停。于是我就想到了你,先生。要是没人给我出主意的话,我再也不能在那里待下去了。我害怕那所房子、那个男人、女人、那些仆人,甚至那个孩子,我害怕那里的一切。要是我能领你们到那里去,就太好了。当然,我本来可以逃离那所房子,但是在我心中,好奇和恐惧一样强烈。我下决心拍了份电报给你。我穿戴整齐,走了半个多英里的路到电报局,给你发了电报;回去时,心里踏实多了。可我一走近大门,心里又忍不住不安起来,生怕那只狗已经被放出来了。不过我很快想起托勒已经喝得烂醉如泥,而且我还知道除他之外,这家里没人能对付这畜生,所以没有人敢冒险把它放出来。我偷偷溜了进去,平安无事。晚上躺在床上,想到不久就可以见到你们,我开心得大半夜没合眼。今天早上我很轻松地就请了假到温切斯特来。但是我必须在三点钟前赶回去,因为卢卡思尔先生和太太要出去做客,今天晚上不在家,所以我必须照看小爱德华。我已经讲完全部历险经过了,福尔摩斯先生,要是你能告诉我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就太好了,而且,要紧的是,下一步我该怎么做?"
福尔摩斯和我听这离奇的故事听得着了迷。福尔摩斯站了起来两手插在衣袋里在房间里踱着步,脸色显得极其深沉严肃。
"是不是现在托勒的酒还没醒?"他问。
"还没,我听见他老婆对卢卡思尔太太说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很好,卢卡思尔夫妇今天晚上要出门去?"
"是的。"
"那里有没有一间地下室和有一把结实的好锁?"
"有,那间藏酒的地窖就是。"
"亨特小姐,从你处理这件事的经过来看,你称得上是一位十分机智勇敢的姑娘。你看还能不能再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正因为我认为你是个十分卓越的女性,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试试看,要我做什么呢?"
"我们将于七点钟到达铜山毛榉。那时候卢卡思尔夫妇已经出门,而托勒,我们希望到时候他仍没有行动能力。那么,家里就只有托勒太太,她可能报警。你要是能叫她到地窖里去干活,然后把她锁在里面,这件事干起来就顺手多了。"
"行,我就这么干!。"
"很好!下面我们就来彻底调查这件事。当然,只有一个可以讲得通的原因——你是被请去冒充某人,而那人实际上被囚在那间屋子里,这点很清楚。至于这个被囚的人,我敢断定就是那个女儿艾丽丝·卢卡思尔小姐。我没记错的话,卢卡思尔说她已经到美国去了。无疑,你的高度、身材和你头发的色泽和她一样,所以他们选中了你。好好的头发被剪掉很可能是因为她曾得过什么病,所以你也必须要牺牲掉你的头发。你瞧见那绺头发完全是碰巧。那个在公路上的男人无疑是她的什么朋友,而且很可能是未婚夫。而且毫无疑问,正因为你穿着那个姑娘的衣服,又那么像她,所以他每次看见你的时候,从你的笑容中,以后又从你的姿势中,相信卢卡思尔小姐确实很快乐,并认为她不再需要他的关怀而死心。晚上放出那只狗是为了防止他们有所接触。所有这些都十分清楚,这桩案件最奇怪的一点就是那孩子的性情。"
"这和孩子又有什么关系?"我突然叫了出来。
"亲爱的华生,作为医生要逐渐地了解一个孩子的癖性,就要从研究他的父母亲开始,反之也是同样的道理。我时常从研究孩子入手来深入了解他父母的道德品质。这孩子异常残忍,而且是为残忍而残忍。不管这种性格是继承于他笑眯眯的父亲还是继承于他的母亲,对那个在他们掌握之中的可怜的姑娘肯定是不妙的。"
"我确实相信你是对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大声说,"现在回想起那些事我非常确定你说得十分正确,我们一刻也别耽搁,赶快去营救那可怜的人吧!"
"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因为对手很狡猾。七点前我们办不了什么事,一到七点我们就会和你在一起。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知道谜底了。"
我们说到做到,七点整准时到达了铜山毛榉,并把双轮马车停放在路旁一家小客栈里。那一丛树上的黑叶,像擦亮了的金属,在夕阳的余晖中闪闪发光。即使亨特小姐没有站在门口台阶上微笑地等候我们,我们也能认出了这栋房子。
"你都安排好了吗?"福尔摩斯问。
这时从楼下的什么地方传来了响亮的撞击声。"那是托勒太太在地窖里,"她说,"托勒先生正在厨房的地毯上鼾声如雷地酣睡着。这是他的钥匙,和卢卡思尔先生的那串钥匙完全一样。"
"你干得真漂亮!"福尔摩斯先生热情地嚷道,"现在你前边带路,我们就要看到这丑恶勾当的结局了。"
我们走到楼上去,把那扇门的锁打开,沿着过道往里走,一直走到亨特小姐所叙述的障碍物前面。福尔摩斯割断绳索,挪开那根横挡着的粗铁杠,然后用那串钥匙一把一把地试开那门锁,但都开不开。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一片寂静中,福尔摩斯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我相信我们来得并不太晚,"他说,"亨特小姐,我想你最好还是不要跟我们进去。这样,华生,你用你的肩膀顶住它,看看我们到底能不能进去。"
这扇门已经很古老了,而且有些摇晃。我们合起来一使劲,门便立刻塌下来。我们两人冲进门一看,只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除了一张简陋的小床,一张小桌子以及一筐衣服,什么家具也没有。上面的天窗开着,被囚禁的人已不在了。
"这里面有些鬼把戏,"福尔摩斯说,"这个家伙大概已经猜到了亨特小姐的意图,抢先将受害者弄走了。"
"怎么弄出去的?"
"从天窗。我们很快就可以知道他是怎么弄出去的。"他爬到屋顶。"哎呀,是这样,"他叫着,"这里有一架轻便长扶梯,一头靠在屋檐上,他就是这样把受害人弄出去的。"
"但这是不可能的,"亨特小姐说,"卢卡思尔夫妇出去的时候,这扶梯不在那里。"
"他又跑回来搬的,我告诉过你这个人又狡猾又危险。听,现在又有脚步声上楼来。如果这不是他那才是活见鬼呢。我想,华生,你最好把你的手枪准备好。"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很肥胖、粗壮结实的家伙已经站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根粗棍子。亨特小姐一看见他,立即尖叫一声,缩着身子靠在墙上。但是歇洛克·福尔摩斯纵身向前,镇定地面对着他。
"混蛋!"他说,"把你的女儿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卢卡思尔四周打量了一下,又看看上面打开的天窗。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们才对!"他厉声叫喊说,"你们这帮贼探子!我可捉住你们了,是不是?你们掉进我的掌心里来了,我要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他转过身去,咯噔咯噔地尽快跑下楼去。
"他是去找那只狗来的!"亨特小姐大声说。
"我有左轮枪!"我说。
"最好把门关上,"福尔摩斯说,于是我们一起冲下楼。还没到达大厅,便听见猎犬的狂吠声,然后是一阵凄厉的尖叫和令人可怖的猎犬撕咬的声音,听了令人毛骨悚然。一个红脸蛋、上了年纪的人挥舞着胳膊跌跌撞撞地从边门走了出来。
"天啊,"他大声喊着,"谁把狗放出来了,它已经两天没吃东西啦,快,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福尔摩斯和我飞奔出去转过房角,托勒紧紧跟在我们后面。只见卢卡思尔先生的喉咙被那庞大的饿慌了的畜生的一张黑嘴紧紧咬着,正在地上打着滚发出凄厉的号叫。我跑上去就是一枪,猎犬的脑袋打开了花。它倒了下来,锋利的白牙仍然嵌在卢卡思尔先生的肥大的满是褶皱的脖子。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和狗分开,然后将他抬到房子里。人虽然还活着,然而已是非常可怕的血肉模糊了。我们把他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并派已吓醒了的托勒送信去通知卢卡思尔太太,我则尽可能减轻他的痛苦。我们都围成一圈聚在他身边,这时,房门开处,一位瘦高个的女人走了进来。
"托勒太太!"亨特小姐喊道。
"是的,小姐,卢卡思尔先生回来后先把我放出来,然后才上去找你们。小姐,如果你事先让我知道你的打算就不用费这么大劲了。"
"哈!"福尔摩斯敏锐地注视着她说,"显然,托勒太太对这件事比任何人都了解得多。"
"是的,先生,我确实知道。我将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们。"
"那么,请坐下来,让我们听听看。我必须承认对这事还有几点不太明白。"
"我会对你们讲明白的,"她说,"要是我能早点从地窖里出来的话,早就可以这样了。如果这件事要闹到法庭上去,你要记住我是你们的朋友,我支持你们。我也是艾丽丝小姐的朋友。
"艾丽丝小姐在家里从来就不快乐,自从她的父亲再娶起,艾丽丝小姐就一直郁郁寡欢。她在家里受到怠慢,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发言权。但是她在朋友家里碰到福勒先生之前,情况确实还不算很坏。据我所知,根据遗嘱,艾丽丝小姐有她自己的权利,可她为人安静、忍让,从来不曾讲过一句关于这权利的话,什么事都交给卢卡思尔先生处理。他知道和她在一块儿可以很放心,但是如果艾丽丝小姐结婚,就会有一个丈夫,那他一定会要求在法律范围内实现自己的权利。于是她的父亲认为应该制止这件事发生。他要他女儿签署一个字据,声明不管她结婚与否,他都可以用她的钱。但艾丽丝小姐不愿意签,他一直闹到她得了脑炎,六个星期后,差点儿快死了。最后她逐渐康复,但是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并且美丽的头发也剪掉了,可她的年轻的男朋友并没有因此而变心!他对她仍然忠贞不渝。"
"啊,"福尔摩斯说,"听了你的介绍,这件事情已经一清二楚了,其他部分我就可以推断得出了:是不是因此卢卡思尔就采取了监禁的办法?"
"是的,先生。"
"专门把亨特小姐从伦敦请来是为了摆脱福勒先生苦苦的纠缠?"
"正是这样,先生。"
"就像一名好水兵所必须具备的素质那样,福勒先生是一位坚持不懈的人,他封锁了这所房子。后来遇见了你以后,就用金钱或其他方式买通了你,使你相信你们有共同利益。"
托勒太太安详地说,"福勒先生是一位说话和蔼、出手大方的人。"
"他设法让你的男人不缺酒喝,让你当主人一出门就准备好一架扶梯。"
"说得对,先生,是这样。"
"我们应当谢谢你,托勒太太,"福尔摩斯说,"因为你把一切使我们迷惑不解的事都澄清了。现在村里的大夫和卢卡思尔夫人就要来了,华生,我认为,我们最好护送亨特小姐回温切斯特去,因为我觉得我们在这里似乎不大合法。"
我们解开了门前有铜山毛榉的那所不祥房宅之谜。卢卡思尔先生总算幸免于死,然而已是接近行尸走肉了,只是由于他那忠心耿耿的妻子的护理,才得以苟延残喘。他们的老用人们还和他们住在一起——大概他们知道卢卡思尔这家人过去的事太多,所以卢卡思尔先生很难辞退他们。福勒先生和卢卡思尔小姐在他们出走后的第二天就在南安普敦申请到特许证书结了婚。福勒先生现在毛里求斯岛担任政府职务。至于韦奥莱特·亨特小姐,福尔摩斯使我有点失望——由于她不再是他问题中的一位中心人物,他就不再对她有进一步的兴趣了。我知道,她目前是沃尔索尔地区一家私立学校的校长,我相信她在教育工作上应该是很有建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