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消息吗?”露西·葛兰杰大夫刚一走进病房,费雯便在轮椅上抬起头来问她。这是作活检之后的第四天,皮尔逊把切片寄往纽约和波士顿之后第三天。
露西摇摇头。“我一听到消息就会马上告诉你的,费雯。”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听到准确消息呢?”
“可能今天,”露西平淡地回答。她不愿意流露自己也等得很着急的心情。昨天晚上她又和皮尔逊谈了一次,当时皮尔逊说如果到今天中午外边的意见还役有到,他就再给这两位大夫打个电话催一下。等待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很难受的事——包括昨天从俄勒冈来到伯林顿的费雯的父母。
露西把费雯膝上的包扎打开,活检的疤痕愈合良好。换了纱布药品之后,她说:“我知道要求你这样做是很困难的,可是我希望你尽量把思想岔开,多想点别的事情。”费雯微笑一下说:“不那么容易呀。”露西走到门口,说:“也许有个人来看看你就好了。这么早就有人等着看你呢。”她开开门,招了招手。迈克·塞登斯进来,露西就走了。
塞登斯穿着医院的白大衣。他说:“我偷着出来十分钟。这十分钟都是属于你的。”他走到轮椅跟前吻了她。有一会儿,她闭上眼睛紧紧地搂着他。他用手捋了一下她的头发,轻声在她耳边说:“很难受,对不对?——这么干等着。”
“迈克,如果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那我就不会这么着急了。现在难受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会怎么样。”他略微离开她一点,凝视着她的脸。“费雯,亲爱的,我真希望我能做点什么,什么都行。”
“你已经做得很多了。”费雯现在笑了。“就要你,待在这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没有……”迈克用一个手指堵住她的嘴唇,她没说完。
“别这么说!我就应该在这儿。这是天意——都是姻缘巧合的功劳。”他咧开嘴露出他那爽朗的笑容。在这笑容背后的那种空虚之感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迈克·塞登斯是大夫,他和露西一样知道病理科报告的迟延意味着什么。
但是他却成功地把费雯逗笑了。“瞎说!”她说,“如果我没有看那次大体解剖,如果别的小护士先把你勾引去了……”
“喏,喏!”他摇着头说:“看起来象是那样的,其实一切都是命定的,半点不由人嘛。打从我们的老祖宗在树上悠来悠去、搔着自己的腋下那时候起,我们的基因①就在时间、生命、命运的尘沙中遇合,在一起运行了。”他现在是没话找话,脱口而出,可是却起到了他希望的效果。
①基因(gene),现代生物遗传学研究的热门——遗传工程研究的基础。基因即生命的最基本的成分——脱氧核糖核酸。
费雯说:“嗨,迈克!你真会胡说八道。我真是非常、非常地爱你。”
“这我可以理解。”他又轻轻地吻了她一下。“我觉得你母亲也很喜欢我。”她用手捂住了嘴。“你瞧你结我做了什么样好事情!应该先让我来问我妈妈的。你们昨天晚上离开这里以后,一切都好吗?”
“当然了。我送他们回旅馆,坐下来谈了一会儿。你母亲说话不多,可是我看得出来你父亲在端详着我,心里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人呢,居然想娶我的漂亮姑娘?”费雯说:“我今天限他说。”
“怎么说呢?”
“嗯,我也不知道。”她伸出手去拉着塞登斯的两只耳朵,把他的头转了转,端详着他的脸。“我可以说:‘他长了一头漂亮的红头发,老不梳整齐,可是你用手指一捋,就会发现它是很柔软的。’”她一边说一边捋着塞登斯的头发。
“啊。这话很有用处。结婚要是没有这么几句是很不够味的。还有呢?”
“我要说:当然他长的不怎么样。可是他有一颗金子做的心,而且他将成为一个聪明的外科大夫。”塞登斯皱了皱眉。“你不能说成是特别聪明的吗?”
“也可以,如果……”
“如果怎么样?”
“如果你再吻我一次——现在。”在医院的二楼,露西·葛兰杰轻轻地敲了敲外科主任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欧唐奈正在看一大叠报告,他抬起眼说:“哈罗,露西——伤脑筋吧,歇一会儿吧。”
“真让你说对了,是有点伤脑筋。”她一下子坐在欧唐奈办公桌对面的大皮椅子里。
“我约好洛布顿先生今天一大早就来见我。”欧唐奈绕过桌子,随便跨着腿坐在离露西最近的桌子角上。“吸烟吗?”他拿出一个包金的烟盒来。
“谢谢你。”她拿了一支烟。“是的——费雯的父亲。”露西让欧唐奈给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烟味是凉的,很提精神。她说:“她的父母是昨天到的。他们自然对女儿的病非常关心,可是他们对我没有什么了解。我建议洛布顿先生和你谈谈。”
“他来了。”欧唐奈轻声地说:“我告诉他,我认为他女儿的主治医师是全医院里我最信任的、再好没有的大夫了。我可以告诉你,他似乎是安心了。”
“谢谢你。”露西对刚才欧唐奈说的那些话深为感激。
外科主任笑了。“不要谢我;这是一个老老实实的评价。”他停了一下,问:“那姑娘怎么样,露西?到目前情况怎么样?”她用几句话简单介绍了病历、她的初步诊断、活体检查情况。
欧唐奈点点头,问:“病理科有什么问题吗?约瑟夫·皮尔逊病理报告作得及时吗?”露西告诉他病理报告拖延的原因。他想了想,说:“噢,我看这是合理的,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但是要盯住约瑟夫;我看不能让他拖过今天去。”
“我不会让诊断再拖延了,”露西看了一下表。“我打算午饭后再找约瑟夫去。他说那时候应该有准确消息了。”欧唐奈作了一个苦脸。说:“这类病只能做到尽量准确。”他又想想,说:“可怜的孩子。你刚才说她多大了?”
“十九岁。”露西在注意欧唐奈的脸。在她看来,欧唐奈的脸上反映着他的思想、性格和对别人的理解和同情。她心里在想:他的伟大是自然的,不是做作的,所以使人觉得不勉强。这更使得刚才他对她的能力的评语意味深长、暖人心田。于是她突然之间象得到什么启示一样打破了过去几个月蕴藏着的谜团,她顿然省悟过来:她深深地、热烈地爱上了这个人。她现在十分清楚,她一直故意不这么想,原因可能是直觉地怕由于得不到他的爱而伤心。可是现在她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她顾不到那么多了。想到这儿,她一时觉得有些难以支持;真糟!不知道脸上带出来没有?欧唐奈向她抱歉说:“露西,我们只好就谈到这儿了。今天又排得满满的。”他向她一笑,“没有别的了吧?”她的心头小鹿似地乱撞,情思如波涛翻滚,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欧唐奈为她开门的时候,抬起手臂拢住她的肩头。这本来是别的同事也会做的一般的友好姿态。可是,在这时候,这一接触便象有一股电流传遍全身,使她感到窒息、感到迷惘。
欧唐奈说:“如果有什么问题就告诉我,露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今天我可能去看看你的病人。”她定了定神,对他说:“保险她会高兴的,我也一样。”当她走出去,身后的门关上以后,她闭上了一会儿眼睛。
等待费雯的诊断可苦了迈克·塞登斯,使他整个变了个人。他本来是个和气、外向的人,在三郡医院的医生里是出名的活跃分子。过去,在住院医师宿舍里,他总是那群吵吵闹闹小伙子的核心人物。可是最近几天来他总躲着别人,神色颓唐地想着病理科的诊断下来万一不好,对费雯和对自己会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他对费雯的感情不但没有动摇,反而加深了。他希望昨天晚上和费雯父母在一起的时刻能把这种感情说清楚了。那是他们在医院初次见面之后的第二次会面。一开始,可以想象得到,洛布顿夫妇、费雯和他自己都有些拘束,谈话时有些僵,有时不免有些客套。事后想起来,洛布顿夫妇和他们未来的女婿会面,本来应该是件大事,但是当前他们最关心的是费雯的健康,这件事情反而退居第二位了。迈克·塞登斯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已被他的岳父母接受了,因为没有工夫作更多的考虑。
可是,当回到洛布顿夫妇住的旅馆以后,他们还是简单地谈了一下关于他和费雯的事。身材庞大的亨利·洛布顿坐在旅馆套房客厅的一个垫得臃肿的椅子上,问了问塞登斯的志愿。塞登斯感觉这些话出自礼貌的要求多于出自真正的关切。他简单地告诉他们,在三郡医院当住院医师的任期满了之后,他准备去费城开业。洛布顿夫妇礼貌地点着头,话也就说到这儿为止了。
似乎可以肯定没有提出反对他们结婚的意见。亨利·洛布顿曾经插了这样一句话:“费雯的眼光总是看得很准的。这和她要当护士一样,我们还有些犹豫,可是她自己就决定了。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迈克·塞登斯表示希望他们不认为费雯现在结婚年龄还太轻。这时安吉拉·洛布顿笑了。她说:“从这方面我们很难提出什么反对意见来。我是十七岁结的婚,从家里跑出来结的。”她冲她的丈夫一笑。“我们当时没有什么钱,可是还是想法度过来了。”塞登斯也咧嘴笑着说:“噢,这点我们倒差不多——至少,到我开业时为止。”那是昨天晚上的事。今天早晨,在看过费雯之后,他感到似乎有点轻松了。也许是因为这些天他反常地心烦意乱的时间太长了,他那开朗的性格要找个出路吧。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他感觉自己被一种乐观的信念所征服:一切都会变好的。目前他就正是这种心情——他正在帮助罗杰·麦克尼尔解剖昨晚死在医院里的一个老年妇女。在这种心情指使下,他开始对麦克尼尔说笑话了。迈克·塞登斯的笑话特别多——他在医院里逗笑是出名的。
新笑话才说了一半,他冲麦克尼尔问道:“你有纸烟吗?”病理住院医师正在切开刚从尸体里取出的心脏。他用头指示了一下。
塞登斯走到屋子那边,从麦克尼尔上衣口袋里找到纸烟,点燃了一支,一边往回走,一边接着说:“于是她对殡葬人说:‘谢谢你,一定费了很大的事。’那殡葬人回答:‘噢,真的没费什么事。我不过就把他们的头换了。’”尽管在这间屋里说这个笑话有点吓人,麦克尼尔仍旧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当解剖室的门打开,戴维·柯尔门走进来的时候,他还在笑。“塞登斯大夫,请你把纸烟掐了,好吗?”柯尔门低沉的声音劈面扑来。
迈克·塞登斯回头一看。他和气地说:“哦,早安,柯尔门大夫。没看见您在那儿。”
“纸烟,塞登斯大夫!”柯尔门的声调很冷峻,眼色很严厉。
塞登斯没有太理解,说:“噢,噢,是的。”他想找个地方戳灭那支烟,没找到,于是就拿着烟想往摆着尸体的解剖台上戳。
“那儿不行!”柯尔门嘴里迸出这几个字,迈克·塞登斯的手停住了。
塞登斯怔了一下,走到屋子那头,找个烟灰缸,把烟扔了。
“麦克尼尔大夫。”
“是,柯尔门大夫,”罗杰·麦克尼尔轻声答道。
“请你……把脸盖上,好吗?”麦克尼尔懂了柯尔门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心里很不舒服地拿起一条毛巾。那是他们刚才用过的一条,上面有几块很大的血污。柯尔门还是用他那低沉而锋利的口气说:“请用干净的毛巾。把生殖器官也盖上。”麦克尼尔冲塞登斯点了一下头,塞登斯拿来两条干净的毛巾。麦克尼尔小心地把一条盖在死去的妇女的面部,另一条盖上生殖器官。
现在两个住院医师站在柯尔门对面。两人脸上都带有愧色,都知道柯尔门下一步该说什么了。
“先生们,我想给你们提醒一下。”戴维·柯尔门的话声音还很轻——从他进屋以后没有提高过嗓门——可是他的话的分量和锋芒是十分清楚的。
现在他严肃地说:“我们做尸体解剖是取得死去病人家属同意的。如果病人家属不同意,我们就不能作。我想,这一点你们都清楚吧?”
“清楚的,”塞登斯说。麦克尼尔点了点头。“那好,”柯尔门瞥了一眼解剖台,然后看着他俩说:“我们的目的是提高医学知识。死者家属尽了他们的一份力量,把尸体交给我们,信任我们,期待我们以爱护、尊重和严肃的态度处理死者的肢体。”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屋里很静。麦克尼尔和塞登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而我们也就要这样作,先生们。”柯尔门又强调了刚才说的几个字:“用爱护、尊重和严肃的态度作。”他接着说道:“一切大体解剖都要盖上面部和生殖器官,室内任何时候不准吸烟。至于你自己的表现,特别是用这个开玩笑,”——说到这儿,迈克·塞登斯的脸烧得通红——“我看你可以自己去想想。”柯尔门对他俩分别看了一下,然后说:“谢谢,先生们。请你们继续作,好吗?”他点一下头,走出去了。
门关上以后几秒钟内,他俩都没说话。然后,塞登斯轻声地说:“我们似乎让他给很有礼貌地批得个体无完肤。”麦克尼尔懊悔地说:“批得很有些道理,我觉得。你说呢?”
伊丽莎白·亚历山大决定等攒够了钱马上买一个真空吸尘器。她现在用的老式地毯清扫器①只能扫掉地毯表面上的尘土,里边的土除不掉。她又用它在地毯上来回推了几道,检查一下,不太满意,但也只好算了。她叮咛自己想着晚上和约翰商量这件事。真空吸尘器不太贵,按月交款,多付这点钱问题不大。真正成问题的是他们需要的东西太多,得分一下轻重缓急。
①地毯清扫器(carpetsweeper),一种长把的带轮子的旋转刷子。
从这方面讲,她认为约翰的想法大概是对的。为了让约翰上医学院,生活上做点牺牲,少买点东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当你习惯于一种生活规格的时候,收入一减少,总觉得不大好办。拿约翰在医院里的薪水来说,尽管钱数不多,可也够让他俩过一个舒舒服服生活的了,几个月以前还买不起的小奢侈品也能用上了。这些东西能放弃吗?伊丽莎白估计是可以的,可是真做到也不容易。入医学院意味着还得艰苦四年,就是毕业以后,如果约翰要学一门专业,那也还得当实习医师和住院医师。值得吗?如果把握住此时此刻,就扮演当前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角色,不也很幸福吗?可能还好点吧?
这话言之成理,是不是?可是,不知为什么,伊丽莎白还是心里不踏实。
是不是她还是应该怂恿约翰不惜任何代价力争上游进医学院呢?柯尔门大夫显然觉得约翰应该这样做。他对约翰说什么来着?——“如果你有上医学院的想法,而在有机会时却不去上,可能这将成为你终身的遗憾。”当时这句话给伊丽莎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觉得给约翰的印象也是一样的。现在想起来,这话似乎更显得意味深长。她皱了皱眉,或许今天晚上他俩应该再研究一次。如果她能把约翰的真正想法肯定下来,她就可以迫使他下一个决心。
关于他俩的事,过去总是要依伊丽莎白的。
伊丽莎白把地毯清扫器收起来,开始打扫他们的房间。她暂时把那些严肃的问题撇开,一边干活一边唱起歌来。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温暖的八月阳光照射进这间舒适的小房间,使昨天晚上挂起来的、新做的窗帘更加鲜艳夺目。伊丽莎白在房间中间的方桌前停下来,整理花瓶里的鲜花。她掐掉了两朵已经开过的花朵,正要往小厨房走的时候,突然腹痛起来。这阵火烧火燎的疼痛来得很快,比昨天在医院餐厅里的那次厉害、厉害得多。伊丽莎白倒吸了一口气,咬着下嘴唇,好不让自己大声叫起来,一下就跌坐在身后的一把椅子上。疼痛过去了,一阵子,又疼了起来,似乎比第一次更厉害,象是周期性的阵痛。她忽然想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由自主地说道:“噢,不!不!”伊丽莎白在万般焦急之中模糊地感到她必须赶快。医院电话号码在电话机旁的纸夹上。房间那头的电话成了她当前要投奔的目标。在每一阵疼痛来去的空档里,她扶着桌子站起身子来向对面走去。拨了号码,打通之后,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窦恩伯格大夫……急诊。”等了一会儿,窦恩伯格大夫接了电话。“我是亚历山大夫人,”伊丽莎白说:“我要……生了。”
戴维·柯尔门敲了敲皮尔逊大夫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他看见病理科主任正坐在桌子后边,卡尔·班尼斯特站在旁边。那化验员脸上有一种紧张的表情;看见柯尔门之后,他故意躲着他的眼神。
“你要找我吧。”柯尔门在外科楼上作了一个冰冻切片之后,在回来的路上听见广播叫他的名字。
“对,我找你。”皮尔逊的态度冷淡而一本正经。“柯尔门大夫,我们科里有人向我提了一条对你的意见。就是这里的卡尔·班尼斯特提的。”
“噢?”柯尔门抬了抬眉毛。班尼斯特还在看着前边。
皮尔逊接着说:“我听说你们两个人今天早晨有些争执。”
“我倒不认为那叫什么争执。”柯尔门使自己的声调保持轻快、随便。
“你说叫什么呢?”老头子的语气很明显带有责难的意思。
柯尔门平静地说:“坦白讲,我没有想把这件事汇报给你。既然班尼斯特先生愿意谈,那最好把整个情况都汇报给你。”
“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柯尔门没有理睬这种讽刺味道的话。“昨天下午我对两个血清化验员都交待了,我计划抽查一下化验室的工作。今天早晨我就查了一次。”柯尔门看了班尼斯特一眼。“我把送给血清化验室的一个病人的血样抽了出来,分成两个,在化验单上添了一笔,要求另作一个化验。后来,在我检查的时候,我发现班尼斯特先生记录了两个不同的化验结果,当然应该是一样的。”他又说:“如果你愿意看看,我们现在可以把化验记录拿来。”皮尔逊摇了摇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半转了转身;他似乎在思考。柯尔门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情况。他知道他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是无懈可击的。他采取的步骤是多数管理完善的医院化验室的标准程式。这是从病人着想,防止疏忽的办法。认真工作的化验员对检查化验室工作是没有什么怨言的。而且,柯尔门在礼节上已经做到事先通知班尼斯特和约翰·亚历山大两个人了。
皮尔逊蓦地转过身,对着班尼斯特说:“好吧,你有什么说的?”
“我不喜欢人家暗地里监视我。”他很不高兴而且满有理地说着。“我从来没有这样工作过,现在我也不想受这个。”
“我告诉你,你是个笨蛋!”皮尔逊喊道。“你出个这么愚蠢的错就够笨蛋的了,让人家抓住了还来找我,这说明你是一个更大的笨蛋。”他歇了一下,嘴唇绷得很紧,呼吸很重。柯尔门觉出来这老头子有气是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尽管他不愿意,他也得支持这个年青的病理医生所做的事。现在他站在班尼斯特对面,叫道:“你想要我怎么样——拍拍你的肩膀,发你一个奖章?”班尼斯特的面部肌肉直抽动。这是他第一次无言答对了。皮尔逊严厉地看着他,正打算接着说,又突然停止了。半转过身子,用手挥着说。“滚!滚!”班尼斯特一个字没说,绷着个脸,左右都不看一眼,走出屋子,把门带上了。
皮尔逊蓦然转身对着柯尔门说:“见鬼!你这是什么意思?”戴维·柯尔门可以看得出老头子的眼睛里直冒火。他认识到对班尼斯特的那一通不过是个前奏。他下了决心不发火,和缓地回答说:“我的哪个意思?皮尔逊大夫?”
“你完全知道我指什么!我指你检查化验室——没经我同意。”柯尔门冷冷地说:“我真需要你同意吗?这种例行的事。”皮尔逊用拳头锤了一下桌子。“什么时候要检查化验室我会布置!”
“如果要你同意的话,”柯尔门仍然轻声地说:“碰巧我还真得到你的同意了。作为一种对你尊重的表示,昨天我和你说过我要对血清化验作些例行检查,你是同意了的。”皮尔逊有些怀疑地说:“我不记得了。”
“我可以保证说过这话。我这个人没有编造谎话的习惯。”戴维·柯尔门觉得自己有些冒火了;要掩盖住对这个不称职的老家伙的蔑视是困难的。
他又说:“我可以告诉你,当时你似乎有心事。”这话似乎把皮尔逊制住了,至少制住了一些。老头子嘟嚷着说:“如果你那么说,我相信你。可是这样的事你今后不要自己作了。懂吗?”柯尔门感到这是个关键时刻,对皮尔逊、对他自己都如此。他冷冷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在科里我负什么样的责任呢?”
“我愿意给你什么责任你就负什么责任。”
“恐怕那不能使我满意。”
“你不满意,啊?”皮尔逊和柯尔门面对面了,他探着脑袋说:“有些事情我还不满意呢。”
“你举个例子吧,什么事?”戴维·柯尔门不打算自己让人给唬住。如果这老头子要摊牌,他自己也很愿意马上奉陪。
“例如我听说你在给解剖室定规矩,”皮尔逊说道。
“是你让我负责管的。”
“我让你监督大体解剖,没让你定一大套莫名其妙的规矩。不许吸烟是一条。连我都包括在内吗?”
“我看这要由你自己决定了,皮尔逊大夫。”
“我也说得我自己定!”对方的平静更使得皮尔逊生气。“现在你听我的,听清楚。不错,你有一些很漂亮的资历,先生,可是你还有不少要学习的东西。我还是这个科的负责人。而且,我还很有理由在这地方待一个很长的时间呐。所以现在是你作决定的时候了——如果你不喜欢我办事的方法,你知道你可以怎么做。”在柯尔门还没有能作出回答以前有人在敲门。皮尔逊不耐烦地喊道:“什么事?”一个女秘书走进来,偷眼看了看他俩。柯尔门这时想起来,皮尔逊的声音至少外边的楼道里可以听得清楚。女秘书说:“对不起,皮尔逊大夫。有您的两封电报,刚到。”皮尔逊从那姑娘手里拿过两个浅黄色的信封。
秘书走了以后,柯尔门正要回答,皮尔逊用手势止住了他。他一边打开第一个信封,一边说:“这是关于那个姑娘——露西·葛兰杰的病人——的答复。”他的声调和刚才很不一样了。他又说:“他们花了不少时间研究这个问题。”戴维·柯尔门立刻产生了兴趣。他默然接受了皮尔逊的观点:他俩的争论可以暂缓进行,这件事更重要些。在皮尔逊拆看第一封电报的时候,电话铃突然晌了起来。他烦躁地骂了一句,把两封电报放下,去接电话。
“喂?”
“皮尔逊大夫,我们是产科,”一个人说:“窦恩伯格大夫找你,请等一下。”停了一下,窦恩伯格接了龟话。他急切地说:“约瑟夫,你们病理科的人怎么搞的?”没等回答,又说:“你们的化验员的妻子——亚历山大夫人——已经临产,孩子没足月。产妇正坐救护车来这里,我还没有收到血敏报告呢。现在你们马上给送来!”
“好吧,查利。”皮尔逊把耳机子往下一拍,去拿标着“签署文件”的盘子里的一堆单子。这时候他一眼看见那两封电报,就迅速把电报交给了柯尔门。“拿着,看看他们说些什么。”皮尔逊翻腾着那些单子,第一次他急急忙忙地没找着;又从头找了一遍,总算找到了。于是又拿起电话,听了听,粗声粗气地说:“把班尼斯特找来。”挂上电话以后,他就在找到的单子上匆匆签了个字。
“你找我?”从班尼斯特的声音和表情可以明显看出他还为刚才挨的一顿骂气闷不舒呢。
“我不找你找谁!”皮尔逊把刚才签了字的单子交给他。“把这个送给窦恩伯格大夫——赶快。他在产科呢。约翰·亚历山大的妻子临产,要生孩子。”班尼斯特的表情变了。“那小伙子知道了吗,他在……”皮尔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快去,好吗!快去!”班尼斯特急急忙忙拿着单子走了。
戴维·柯尔门模模糊糊地知道周围发生的事,可是他的脑子没在那些事情上,眼下他思想集中在他手里打开了的两封关系重大的电报上。
现在,皮尔逊转身冲他问道:“我说,那个姑娘的腿保不保得住啊?两个大夫都确诊了吗?”柯尔门心想:这是病理学的起点和终点;这是一片边缘地带:必须面对这样的事实——我们懂得的实际上是很少的;这是知识的极限、未知的黑风恶浪的边缘。他低声道:“是的,他俩都确诊了。波士顿的查林汉大夫说:‘组织肯定是恶性的。’纽约的埃恩哈特大夫说:‘组织是良性的。无恶性迹象。’”室内顿时沉寂下来。皮尔逊轻声缓慢地说道:“国内两位权威,一个投‘赞成’票,另一个投‘反对’票。”他看了看柯尔门,在说下面的话的时候,他的话里有讥讽的味道,可是并没有恶意。“唉,我的年青的病理学朋友,露西·葛兰杰今天等回信。一定得给她个回信,也一定得给她个肯定的答复。”他露出一副苦笑的脸,说:“你愿意扮演一回上帝的角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