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明半暗的泄水隧道中,《奥克兰先驱报》的记者迎着隧道内飞泄的流水发出的雷鸣般的响声大喊着:“这两天完了以后我要申请到讣告编辑室去清静一周。”
附近的几个人微笑着,可是摇摇头,什么也听不见,因为一来隧道内水流的回声太大,二来他们耳朵里塞着减震棉花团。可以减轻一点隧道内噪音回响的棉花耳塞是特丽萨·范·伯伦在外面递给他们的,那时记者组已经爬了一段陡峭的石阶,来到鬼门一号发电厂的泄水道,它把水汹涌地排向二十英尺以下的松岭河的地方。
他们正在摆弄耳塞准备进入隧道的时候,有人叫了起来:“嘿,特斯!你为什么要把我们从后门带进去!”
“这是送货的买卖人的入口处,”她回答说。“你们这些家伙从什么时候起配受到更好的待遇呀?再说,你们总是嚷嚷着说你们的报道需要色彩。这里就有。”
“色彩?在哪里?”《洛杉矶时报》记者怀疑地说,一边瞅瞅黑暗的洞口,里面只有几只稀稀落落的昏暗的灯泡,隧道大体上是圆形的,是在坚固的岩石中开出来的,墙壁仍然粗糙不平,还和开凿的时候一样。灯泡靠近顶部。悬在它们和汹涌的激流之间的是一条窄窄的通道,参观者得从这上面走过去。通道两边的绳索可以当作扶手抓住。
吃过早餐以后,尼姆·哥尔德曼解释了一下他们将要参观什么——“一座完全建在地下的水电站,在一座大山里面。然后我们再谈谈计划中的鬼门水力蓄能电站,这也是在地下的——完全看不见的。”
他接着说:“我们就要去的泄水道实际上是整个发电程序的终点。但这样可以使你们对于我们所对付的这种力量有所了解。你们将要看见的水是已经用来推动过涡轮机,并流经涡轮机叶片,然后才汹涌澎湃地流出来的。”
这股巨大的水流展现在隧道的外面。一些记者倚在河岸上的金属栏杆旁,已经看到这股使人望而生畏的湍流,汇入脚下咆哮着的漩流。
“上帝啊!我可不想掉下去,”一个广播电台记者说。他问范·伯伦:“有人掉下去过吗?”
“据我们所知有过一次。一个工人从这滑下去了。他是个游泳健将,我们后来发现他还得过一些奖章,但泄水道的水流把他吸到底下去了。三星期后尸体才漂上来。”
离栏杆最近的人都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尼姆事先告诉他们的另一件事是,这一条泄水道是独一无二的。“隧道长三分之一英里,沿地平线切入山的一边。隧道修建过程中,在放水以前,有些地方可以并排驶过两辆工程卡车。”
南希·莫利诺故意打了一声呵欠。“狗屁!你们有一个又长又胖又湿的山洞。这是新闻吗?”
“不一定非得是新闻。这两天的安排完全是为了介绍背景,”范·伯伦说。“这一点事前已向每一个人解释过了,包括你们的编辑们。”
“你是说,‘背景’,还是‘没劲’?”莫利诺小姐问。其他人大笑了起来。
“没关系,”尼姆说,“我反正说完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乘大客车走了一小段路以后,他领着路走进泄水隧道。
洞内的凉爽潮湿和外面的温暖与阳光形成了对比。这群人成单排向前移动着,脚下几英尺的地方就是冒着白沫的急流,日光的圆圈在他们身后逐渐缩成了一个针尖。前面,几只昏暗的灯泡好象伸入了无限的远方。不时有人停下来看看脚下,同时一下也不敢松开引路绳索。
最后,隧道的尽头和一个竖直的钢梯出现了,同时传来了一种新的声音——发电机的嗡嗡声,随着人们走近梯子,嗡嗡声变成了巨大的轰鸣。尼姆向上一指,带头往上爬去,其他人紧跟在后面。
他们通过了一扇开着的调节风门走进了下面的发电房,然后顺着一段环形楼梯到了两层楼上面灯光通明的控制室。在这里,大家轻松下来,因为噪音小多了,只有一点微弱的嗡嗡声通过隔音墙传进来。
隔着一扇宽大的厚玻璃窗可以看见两台正在运转的巨大的发电机就在控制室的下方。
控制室里,唯一的一名技师一边看着布满一面墙的一排仪表标度盘、彩色灯和绘图笔记录器,一边在一个记录簿上做着记录。听到这批人进来后,他转了个身。尼姆在他转身以前就已从那一头红发上认出了他是谁。
“哈罗,弗雷德·威尔金斯。”
“嗨,哥尔德曼先生!”技师对参观者简短地问了一声“早上好”后,又接着去做记录。
“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尼姆宣布,“在地下五百英尺。建这个厂时从上面打了个竖井下来,和采矿一样。从这里到地面有一架电梯,在另一个竖井里,是高压电线。”
“这里工作的人不多嘛,”《萨克拉门托蜜蜂报》记者说。他正通过窗口看着不见人影的发电房。
技师合上记录簿笑着说:“两分钟之内,你就一个人也看不到了。”
“这是一座自动化的发电厂。”尼姆解释说,“威尔金斯先生是到这儿来做例行检查的。”他向技师问道,“多长时间一次?”
“一天只来一次,先生。”
“其余时间,”尼姆接着说,“这个地方是锁得紧紧的,无人管理,除了偶然要维修或者出了什么毛病。”
《洛杉矶时报》记者问:“怎样开机、关机呢?”
“由一百五十英里外的控制中心负责。大多数新式水力发电站都是这样设计的。这样效率高,可以大幅度地节省劳力费用。”
“当出事并且造成恐慌的时候,”《新西部报》记者问,“怎么办?”
“不管哪一台发电机出故障——或者两台同时——都会向控制中心发出警报,然后自动关机,等维修小组到达。”
“鬼门二号,”特丽萨·范·伯伦插进来说,“计划中的水力蓄能电站,就是这种发电厂——建立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这样就不会破坏风景,并且既没污染,又经济。”
南希·莫利诺从进来后第一次讲话。“你那天花乱坠的自吹自擂里漏掉了一个小小的细节,特斯。必须建设一座大水库,还要淹掉大片天然的土地。”
“这将是群山中的一个湖,和干旱的荒野同样是天然景色嘛,”公众关系部部长反驳说。“何况,水库还可以钓鱼……”
尼姆轻声说,“我来讲,特斯。”他今天下了决心不让南希·莫利诺或者任何其他人激怒他。
“莫利诺小姐说得对,”他对记者们说,“是需要修建一座水库。水库将离这里一英里远,在我们上面的高处,并且只有从飞机上或者愿意翻山越岭的大自然爱好者们才能看到。修建过程中我们会遵守环境保护的每一项措施的……”
“红杉俱乐部并不这么认为,”一名男电视记者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呢?”
尼姆耸耸肩说:“我不知道。我想我们到公众听证会上就会知道的。”
“好吧,”电视记者说。“接着搞你的宣传吧。”
尼姆想起了自己的决心,强忍着没作尖锐的回答。他想,和记者们打交道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无论一个搞工业或商业的人怎样坦率都很难使他们信服。记者们好象只愿把激进分子的话一字不漏地加以引用,无论他们多么荒谬也从来没有疑问。
他耐心地解释:“水力蓄电是储存大量电力供以后用电高峰时期使用的唯一已知的方法。你们也可以把鬼门二号看作一个巨大的蓄电池。”
“将有两道水位线,”尼姆接着说,“新的水库和山脚下的松岭河。连接这两道水位线的将是巨大的地下管道,或者说是水渠和泄水隧道。”
“发电厂将建在水库和河流之间,水渠通到发电厂为止,泄水隧道从发电厂开始。
“工厂发电的时候,”尼姆说,“水就从水库流下来推动涡轮机,然后排进河面下面的河水里。”
“但在其它时候,整个系统的运行正好相反。当各处对电力的需求降低了的时候——通常是在夜里——鬼门二号就不发电了。相反,却从河里把水抽上山——一小时大约三亿加仑——灌满水库为第二天做好准备。”
“夜间,金州公司系统在其它地方有大量多余的电力。我们就把其中的一部分用于抽水。”
《新西部报》记者说:“纽约的康·爱迪生公司十二年来一直想建立一个这样的工厂。他们称它为‘风暴之王’,可是生态学家和其他许多人都反对。”
“也有许多负责人士同意这样做,”尼姆说。“可惜的是没人听。”
他描述了联邦能源委员会的一项要求——证明“风暴之王”,不会干扰哈得孙河里鱼类的生活。几年研究得出的结果是:成熟鱼类总数只会减少百分之四到六。
“尽管如此,”尼姆最后说,“康·爱迪生公司仍然没有得到批准,并且总有一天纽约的人民会清醒过来感到后悔的。”
“这是你的观点。”南希·莫利诺说。
“这自然是一种观点。难道你没有观点吗,莫利诺小姐?”
《洛杉矶时报》记者说:“她当然没有。你知道我们这些真理的仆人是从来不带偏见的。”
尼姆笑着说:“我注意到了。”
那位黑人妇女的脸绷得紧紧的,但没搭腔。
几分钟以前,说到哈得孙河鱼类的时候,尼姆很想引用康·爱迪生公司董事长查理·卢斯的话,他有一次在公开场合一怒之下曾宣称:“到了一定的时刻,鱼类栖息地必须服从于人类生活环境的需要。我想纽约已经到了这个时刻。”可是出于谨慎,他没有引用。这一段话曾给卢斯找了场大麻烦,引起了生态学家和其他人的一顿猛烈谴责。何必步他的后尘呢?再说,尼姆想,为了那架倒霉的直升飞机他自己已经有了公众印象的问题。今天下午直升飞机要到鬼门来接他回市内,办公桌上已经积压着一大堆紧急工作。不过他已经安排好等记者组乘大客车离开后飞机再来。
同时,他一边暗自庆幸这件讨厌的差事快完了,一边继续回答问题。
下午两点,在鬼门山庄,最后几名掉队的记者爬上了已经发动马达准备开动的记者组大客车。记者组已经吃过午餐了,他们回城的路上要花四小时。五十码以外,正准备上汽车的特丽萨·范·伯伦对尼姆说:“谢谢你做的所有事情,尽管有些你不喜欢。”
他笑着说:“我拿了钱有时不得不做几件宁愿不做的事情。有没有成绩,你……?”
尼姆停顿了,也不知为什么,只是突然有一种直觉,好象感到附近出了什么事。他们正站在今天早晨他去用早餐的路上停留的地方,天气还那么宜人,灿烂的阳光强烈地照射在大片的花草树木上,一阵微风吹动了山里芬芳的空气。两座简易住房都在视线之内,大客车就停在一座住房前面,两名歇班的雇员在另一座的凉台上晒太阳。在相反的方向,工作人员住宅附近,一群小孩正在那儿玩,尼姆几分钟以前就注意到他们中间有红头发的男孩儿丹尼,今天早晨还和他讲过话。这个男孩儿当时正在放风筝,也许是一件生日礼物,虽然现在男孩和风筝都不见了。尼姆的视线转向一辆金州公司的重型维修车和一群身穿工作服的人。他看见这里面有小沃利·塔尔伯特的漂亮的、留着胡子的身影。沃利大概是和他先前提到过的输电线小组在一起。通向山庄的路上驶来了一辆小型蓝色送货汽车。
大客车上有人焦急的喊着:“特斯,走吧!”
范·伯伦好奇地说:“尼姆,看什么?”
“搞不清。我……”
一声急促、疯狂的喊声划破了山庄的宁静,压过了所有其它的声音。
“丹尼!丹尼!不要动!站在原处!”
人们掉过头来——尼姆和范·伯伦的头同时掉过来——寻找声音的来源。
又是一声喊,这次几乎是尖叫了。“丹尼!你听见我的话吗?”
“那边。”范·伯伦指向一条(一半给树木遮住的)陡峭的小路,在离山庄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一个红头发的人——弗雷德·威尔金斯技师——正沿着小路边往下跑一边喊着。
“丹尼!听我的话!站住!别动!”
孩子们都停止了游戏。他们一齐呆呆地扭头顺着喊声看去,尼姆也朝那边看去。
“丹尼!别走了!我来接你!别动!”
“基督啊!”尼姆低声说。
他现在看清楚了。
横越山庄的一个高高的高压线塔上,那个小男孩儿丹尼·威尔金斯正在往上爬。他正紧紧地抓着钢塔上部的一根钢支架缓慢地、稳稳地向上爬。他的目标就在他的上方——他本来在放的那只风筝,现在绕在塔顶的一根高压线上了。一道阳光使尼姆看清了他先前已经看到过的一样东西,当时是一闪而过,他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小孩儿抓着的一根细铝杆上的反光,这杆子的一头有个钩子。很明显,丹尼想用它去钩风筝。他结实的身体越爬越高,他的小脸上充满决心,他要么是没听见他爸爸的喊声,要么是故意不理。
尼姆和其他人拚命向线塔跑去,但都觉得没存什么指望了,因为小男孩继续稳稳地爬向高压线,五十万伏特。
弗雷德·威尔金斯仍然还有一段距离,他正没命地想跑得更快一些,他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尼姆跟着喊了起来:“丹尼!电线危险!别动!站住!”
男孩儿这一次停下来朝下看了一下。然后他又朝上看了一眼风筝,又继续爬,虽然慢了一些,铝杆伸在前面。他现在离最近的高压线只有几英尺了。
这时尼姆看见一个新的身影,比其他人离线塔都更近,挺身而出。沃利·塔尔伯特。沃利大步奔向前面,两脚似乎都离开地面了,简直就象一名奥林匹克短跑选手。
记者们也纷纷下车了。
这个线塔和山庄这一带的其它线塔一样,边上围着一圈保护性铁丝网。事后人们会知道,丹尼是先爬上一棵树然后从一根较低的树枝上跳进铁丝网的。现在沃利·塔尔伯特跑到了铁丝网边上,纵身一跳。他象个超人似的一把抓住铁丝网顶端翻了过去,他落到里面的时候,人们可以看见他一只手划破了,鲜血直流。然后他跑到塔边急忙往上爬去。
匆忙赶来的旁观者、记者和其他人在下面屏息地、紧张地注视着。这时,沃利输电线作业班的三名工人到了,他们试了几把钥匙以后打开了铁丝网上的一扇门。他们一进去后也开始往塔上爬去。但沃利已经爬得很高了,正在迅速接近红头发的小男孩儿。
弗雷德·威尔金斯到了塔的底部;他喘着气,浑身发抖。他马上也要往上爬,可是别人把他拉住了。
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靠近顶端的两个人身上——丹尼·威尔金斯离电线只有一两英尺远,沃利·塔尔伯特现在紧挨在他后面了。
然而,事情发生得那么迅速,以至那些旁观的人事后都说不清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或者到底发生了什么。
似乎只是在一瞬间,丹尼好象在离一个把塔和一根输电线隔开的绝缘子几英寸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伸出铝杆去钩风筝。几乎在同一瞬间,沃利·塔尔伯特从男孩儿脚下稍偏一点的地方抓住了他,把他一拉,又抱住了他。一转眼间,两个人好象都在往下滑,男孩儿抓住了一根铁梁,沃利松开了手。这时也许是本能的保持平衡,丹尼一丢开那根金属杆,沃利就抓住了它。杆子转了一个弧形。紧接着爆发了一个噼啪作响的巨大的桔黄色火球,杆子消失了,沃利·塔尔伯特被裹在一阵透明的电晕火光里。然后火光以同样快的速度消失了,沃利的身体无力地松垂,一动不动地挂在电塔的一根支架上。
令人惊奇的是两个人都没有掉下来。几秒钟以后,沃利·塔尔伯特作业班里的两个人爬到了他的身体边上,开始把他抱下来。另一个人把丹尼·威尔金斯按在一根支架上,不让他动,等其他人先下去。男孩儿显然没有受伤,他在抽泣着,声音一直传到了下面。
随后,从山庄另一边的什么地方,警报器开始发出短促、尖利的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