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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居高位》第十三章 众议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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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说你对内阁讲了,”布赖恩·理查森说道。“他们对这事的反应怎样?”党务指导用手揉了揉眼睛,想以此来驱逐一下疲劳。自总理前一天从华盛顿返回以来,理查森几乎是一直伏案工作。10分钟前他才离开他的办公桌,乘出租车来到国会大厦。
    杰姆斯·豪登双手深深地插在西装外衣的口袋里,站在中心大楼他的办公室的窗前,继续朝窗外俯瞰着下午不断出入大厦的人群。在过去的几分钟里一名大使进了大厦,现在又走了;有3名象考古学者似的参议员朝大厦里走了进去,现在已经看不见了;还有一名长着鹰形脸,穿着黑色法衣的牧师,象个不祥的鬼影一般走着;有几名夹着印有缩写字母的急件包的官方信使自视清高地走着;几名驻国会记者;几名吃完午饭或刚散完步的下议员,随便得象在某个俱乐部里;当然还有一些旅游者,他们当中的一些人站在羞怯地抿着嘴的加拿大皇家骑警队员的身旁,让朋友为他们照像留念。
    豪登想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最后这一切都将产生什么结果?我们周围的一切看起来是那样永久不变:终年川流不息的人流;那尊塑像;那几幢高楼;我们政府的体制;还有我们的文明,或者那只是我们的看法而已。然而这一切是那样的昙花一现,我们自己则是其中最脆弱的,最短暂的一部分。为什么既然我们尽了最大的力量也还是一无事事,我们还要去奋斗,去竞争,去争取我们想得到的东西?
    他想,这个问题是无法回答的。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答案。党务指导的话音把他的思绪拽了回来。
    “他们对这事的反应怎么样?”布赖恩·理查森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内阁全体成员会议已在当天早晨开过了。
    豪登从窗前转过身来问道:“什么怎么样?”
    “当然是对联合宪章的反应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
    杰姆斯·豪登没有马上回答布赖恩的问题,他思考着。他们俩是待在总理设在议会大厦的办公室里——S307号房间,这间办公套间比起东大厦的那些标准办公室要小一些,舒适一些,而且从众议院到这里只需乘电梯即可。
    “你要是问别的就奇怪了。就联合宪章而言,内阁的绝大多数成员都接受了。当然,当我们再次讨论它时,必将会出现一些分歧,甚至可能是严重分歧。”
    布赖恩·理查森干巴巴地说道:“不太好办吧,是不是?”
    “我想是的,”豪登在屋内踱着步子。“但这也不一定。事实上,较重大的观点往往要比那些不太重大的观点接受起来更容易一些。”
    “这是因为大多数人都心胸狭窄。”
    “未必。”理查森的玩世不恭的姿态曾不止一次激怒豪登。“我想是你指出的,长期以来,趋势一直朝联合宪章的方面发展。再加上,我们现在谈判的条款对加拿大极为有利。”总理停了一下,吸了吸鼻子,接着又沉思地说道:“奇怪的是,在今天早晨召开的内阁会议上,一些人迫不及待地谈起那件该死的移民事件。”
    “应该说是人人都在谈。我想你看过今天的报纸吧?”
    总理点了点头,坐了下来,示意理查森坐到他对面的那张椅子上。”温哥华的那位梅特兰德律师看来给我们找了大麻烦。我们对他的情况了解吗?”
    “我调查过了。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他很聪明,就我们所知,此人没有什么政治背景。”
    “也许现在就不是这样了。接手这种案子是开始建立政治背景的好途径。我们有什么办法间接接近梅特兰德吗?如果他愿意稳当点的话,以后在国会为他弄个候补席位。”
    党务指导摇了摇头。“太冒险了。我多方打听了一下,有人劝我最好是回避。如果这事被传出去,梅特兰德会利用这一点攻击我们的。他是那种人。”
    豪登想,他自己年轻时也曾是那种人。“好吧,”他说,“你还有什么高见?”
    理查森犹豫了一下。自从米莉把总理和哈维·沃伦德之间那笔命运攸关的交易的影印件交给他,他已有3天3夜在绞尽脑汁地考虑如何帮助总理。
    布赖恩·理查森确信在什么地方存在着制服哈维·沃伦德的把柄;即使是敲诈勒索者自己也有要保守的秘密,不过问题还是存在:怎样才能把这个秘密探出来。多年以来,政治舞台上有许多人物——有党内的,也有党外的——他们的秘密被理查森听到或偶然发现。而且所有这些秘密都被他用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记录在一本棕色的袖珍笔记本里,放在他办公室里一只加锁的保险柜中。
    但在他那本棕色的袖珍笔记本里,一两天前刚收入的“沃伦德”的条目下却一字未写。
    但……无论如何……攻击他的把柄一定要找到;同时理查森很清楚,如果有人能发现这个把柄的话,那么这个人就只能是他了。
    3天3夜来他把自己记忆中的一切都过滤了一遍……深入探查……回忆只言片语,事件,旁白……模糊不清的面孔、地方,以及话语。这一程序以前曾生效过,可这一次却好象不灵了。
    不过在过去的24小时中,他有一种即将摆脱困境的感觉,使他坐立不安。他确信一定存在着某种把柄;但这一把柄却在他的脑外徘徊,没有进到他的记忆中。某个人,某件记忆,某句话或许能触发他的联想。但到此为止,这一触发契机还没出现。问题在于:它什么时候出现。
    他希望能当着豪登的面说他已了解了9年前那一君子协定的内幕,这样他便能与豪登进行一次坦率、彻底的交谈。这一交谈可能有助于澄清事实,或许还能为制服哈维·沃伦德制定出某种计划,甚至可能释放出封闭在他自己头脑中的一些什么想法。但如果这样做就将把此时正在办公室外,防止别人打扰他们谈话的米莉牵连进去。无论是现在或是将来都不应牵连米莉。这时总理又追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建议?”
    “有一种极为简单的补救方法,头儿,这个方法我以前曾力劝过你。”
    豪登语气尖刻地说道:“如果你是想把那个偷乘者作为移民放入境的话,那现在已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已经采取了某种立场,就必须坚持这个立场。退却将显示出我们的无能。”
    “倘若梅特兰德一意孤行的话,那么法院就将对你施加压力。”
    “不!如果这事能恰当地处理的话,就不会出现这种结局的。我想与沃伦德谈谈那个在那里负责的政府官员。”
    “克雷默,”理查森说道,“他只是个代理局长,被临时派往那里。”
    “他可以被召回来。一个有经验的人是不会答应举行专门听证会的。据报道,在人身保护令被拒绝之后,他自愿提出要举行听证会。”豪登气愤地涨红了脸,补充道:“由于他的这一愚蠢的行为,整个事件又轰动了起来。”
    “或许你应该到那里看看再说。那时你可以亲自狠狠训斥他一顿。你看过日程了吗?”
    “看过了。”豪登从他坐的那椅子上站起身来,朝他那张摆在窗边,上面堆满了文件的办公桌走去。他坐进桌前的扶手椅上,伸手取过那只打开的文件夹。“考虑到时间这么仓促,”他赞许地说道,“你制定的日程还算不错。”
    豪登浏览着日程表。10天内在议院宣布联合宪章,那么可以有5天的时间在全国进行一次旋风访问,即他们制定的打预防针阶段。后天他就将从多伦多开始旅行,先参加有影响的加拿大人和皇家具乐部成员的联席会议,最后一天在魁北克市和蒙特利尔结束。在此期间他将前往威廉堡,温尼伯,埃德蒙顿,温哥华,卡尔加里,和里贾纳等地。他冷冷地说道:“我看见你又安排进了一些名誉学位的授予仪式。”
    “我觉得你一向喜欢它们。”理查森说道。
    “可以这么说吧。我把它们放到我家地下室,和印第安人送我的包头巾放到一起。这两件东西一样有用。”
    理查森咧嘴笑了笑。“别让记者听去这段话,不然,我们就会同时失去印第安人和知识界的选票。”他补充道:“你说内阁讨论联合宪章和杜瓦尔一案。有什么新的结论吗?”
    “没有。只是决定如果反对党今天下午硬要在会议上进行辩论的话,哈维·沃伦德将代表政府发言,必要时我再介入。”
    理查森咧嘴笑着说:“希望你这次能比昨天慎重些。”
    总理的脸刷地一下成了砖红色。他恼怒地说道:“我不希望听到这种话。我昨天在机场上说的话是我犯的一个错误,但人人都会偶然有这样那样的过失。即使你也常常出错。”
    “我承认。”党务指导沮丧地用手揉着自己的鼻子尖。“我想我刚才又犯了个错误。请原谅。”
    豪登用稍稍缓和的口气说:“或许哈维·沃伦德自己能把这事处理好。”
    实际上,豪登想,如果哈维在议会上能象在内阁会议上讲得那样出色,那样信心十足的话,或许他能够为政府和党挽回一些损失。今天早晨在其他部长的猛烈攻击下,哈维义正词严地为移民部的行动辩护,使这一事件看起来是那样的尽情尽理。而且他辩护时的仪态也是无可挑剔的;尽管哈维当时很激动,但他的发言却很缓和,很富有哲理。问题是,你永远也不知道他的情绪什么时候会变。
    总理再次站起身来,背对着布赖恩·理查森朝窗外眺望着。他看到下面已经没几个人了。他想大多数人都进到中心大楼里去了,几分钳后众议会就将在那里召开。
    “规定允许在议会大厦里进行辩论吗?”理查森问道。
    “在通常情况下是不允许的,”豪登答道,他并没有转过身来。“但今天下午将有一项供应委员会动议,那时反对党可以挑选任何题目进行发难。我听到传言说,博纳·戴茨今天可能要选中移民问题。”
    理查森叹了口气。他已经能想象到广播和电视今天晚上的报道,还有明晨报上的新闻。
    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进来的是米莉。豪登转过脸来望着她。“已经到半点了,”米莉说。“如果你们要作祈祷的话……”她冲着理查森笑了笑并点了点头。党务指导刚才进来时曾递给她一张折叠的便条,上面富有特色地写道:“今晚7点钟等着我。有要事。”
    “好的,”总理说道,“我这就去。”
    在他们的上方,和平塔上议会总部外的琴钟发出了悦耳的钟声。
    当杰姆斯·豪登步入议会大厅的政府休息厅时,众议院议长那洪亮的、气度不凡的声音已进入祈祷的尾声。总理想,与往常一样,议长先生正在表演一出出色的剧。他穿过身边的那扇门,进到议会大厅,听到了已经习以为常的话语……“恳求您,上帝……特别是总督,参议院和众议院……承蒙您指导和繁荣他们的一切探讨……让和平与幸福,真理与正义,宗教与虔诚世世代代在我们中永存……”
    这类有着光辉情操的祈祷词每天轮流用法语和英语说给据说通晓两种语言的上帝听。豪登想,遗憾的是几分钟后,这些祷词就将被忘却,人们又将卷入无聊的对政治琐事的辩论中。
    从里面传出了洪亮的祈祷结束语“阿门”,这是议会的牧师高声朗诵的,这是他的特权。
    此时,其他一些部长和阁员都鱼贯地走了进来,议会大厅与往常此时一样被挤得水泄不通。豪登党内的支持者们陆续在他周围的座位上就座。豪登边与内阁成员们简洁地交谈着,边向从他身边走过并尊敬地朝向他致意的人们点头示意。
    豪登没有马上入场,他想让大家先入席。
    跟往常一样,当他露面的时候,人们纷纷转过身来观望,引起一阵骚动。他好象没有意识到人们对他的注意,顾自从容不迫地走到议会大厅里政府官员席的一侧,来到前排的一张双座办公桌前,这张办公桌是他与斯图尔特·考斯顿两人合用的,考斯顿已经先他入座了。杰姆斯·豪登朝坐在高大的椭圆形议会大厅北端一把带篷的、皇座似的椅子上的议长鞠了一躬,然后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过了一会,他朝坐在中心通道正对面的反对党领袖席位上的博纳·戴茨温文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对部长们例行的连珠炮似的提问开始了。
    一名纽芬兰省的代表对大量的死鳕鱼漂在大西洋海岸边表示不安,政府对此有什么打算呢?渔业部长作了既不易懂又矫揉造作的回答。
    坐在总理身边的财政部长斯图尔特·考斯顿小声说道:“我听说戴茨确实已经选择了移民问题,准备拿它开刀。但愿哈维能对付得了。”
    杰姆斯·豪登点了点头,又朝坐在他后面,在政府席第二排就座的哈维·沃伦德瞟了一眼。沃伦德的表情显然是很沉着的,只是他脸部的肌肉不时地抽动着。
    随着提问的继续,情况越来越明显,移民部和杜瓦尔问题显然被人们忽略了。而按正常的情况,反对党会充分利用这一质询时机提出这种问题向政府发难,这进一步证实了博纳·戴茨和他的支持者们已经策划好在几分钟后,当供应委员会会议开始时进行一场正式辩论。
    豪登阴郁地注意到记者席上十分拥挤。前排座位都被占据了,还有一些记者挤在了后面。
    质询结束了,“微笑斯图”从总理身边的座席上站了起来。他正式提议议会进入供应委员会动议阶段。
    议长收拢他那件丝制王室法律顾问的长袍,点了点头。反对党领袖立即站了起来。
    “议长先生,”博纳·戴茨用干脆、清晰的语调开口说道。然后他停顿了一下他那有学者风度的削瘦面庞带着询问的神情转向会议主持人。议长再次点了点头,他坐在刻有橡树的篷帘下的椅子上象一只供人观赏的黑色大甲虫。
    戴茨停顿了一会,抬头朝上望了一眼议会大厅那50英尺高的天花板。这是他的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在议会大厅另一端的杰姆斯·豪登想,他的对手象是想从那爱尔兰亚麻漆布和精制金叶饰檐上搜寻到他此时需要的语惊四座的词语。
    “在现政府的令人遗憾的记录中最使人沮丧的例子是它的移民政策和日常移民问题的管理,”戴茨开口说道。“议长先生,我建议现政府以及它的公民与移民部回到19世纪去吧,那时,他们将不必为变化的世界或简单的日常的人道主义所担忧。”
    这个开头倒很适当有力,豪登想,看来不管博纳·戴茨从天花板上得到了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伟大的东西。他所说的几乎每一句话,以前都以某种形式被众议院的反对党多次使用过。
    想到这,他草就了一张给哈维·沃伦德的短函。“引证一些事例,证明当反对党在台上时,也曾完全照我们现在的办法行事。如果你没有具体的事例的话,指示你的部里迅速把这些情报送到这里来。”他把便函折好,唤来一名侍者,由他转交给移民部长。
    片刻之后,哈维·沃伦德扭头朝总理点了点头,并且手碰了碰摆放在面前写字台上的几份文件夹中的一份。好,豪登心中暗想,就应该这样。一名出色的高级助手事先总能向他的部长作些简要的指点。
    博纳·戴茨仍在继续说道:“……在这一‘不信任’的动议中……目前的一个例子是,人道主义的考虑和人权被不负责任地忽略了。”
    戴茨停顿了一下,这时从反对党那边传来了一阵捶桌子的声音。在政府这一面,一名后座议员喊道:“我希望我们把你也给忽略了。”
    反对党领袖犹豫了片刻。
    对于众议院里的粗暴无礼和混乱,博纳·戴茨从来就不喜欢。自从几年前他刚当选为国会议员以来,他一直认为众议院象是一个运动竞技场,在这里各竞争队每日每刻都在企图占对方的便宜。这里的行为规则简单得连3岁顽童都能理解:如果某一措施对自己的党有利,那么这一措施自然就是正确的;如果某一措施不是对你的党有利,而是对别的党有利,那么这一措施自然就成为错误的。两者之间几乎没有调和的余地。同样,怀疑你自己的党在某个问题上的立场,或是想知道你的对手是否有一两次可能是正确的或是比自己明智的,这都将被认为是对本党的不满和不忠。
    戴茨这位学者和知识分子还震惊地发现,对党的真正忠诚还包括:为支持自己的党僚而敲打桌面,象精力旺盛的男孩子们那样嘲笑、起哄,以及用起哄来反击议会大厅的另一端的政党的哄笑。有时他们表现的还不及那些孩子们有学识,有涵养。早在博纳·戴茨还未当选为反对党的领袖时,他就学会了两样本领,只是他在这样做时,内心总有一种辗转不安的感觉。
    对方刚才有人曾喊道:“我希望把你也给忽略了。”
    他本能的反应是不去理睬这一粗鲁无礼,荒谬愚蠢的干扰。但他知道,他的支持者们是希望他做出报复性的反应。因此他反击道:“尊敬的议员先生的希望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所支持的政府在这样长的一段时间里已经忽略了很多事情了。”他用手指着议会大厅的另一端,指责道:“但加拿大国民的良心再也不能被忽略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并不太有力,博纳·戴茨内心这样想到。他猜想如果让总理这个擅长巧辩的人来反击的话,他会表现得更出色。但至少他的反击举动已经赢得了坐在他后面的同僚们一阵敲击桌子的支持。
    这时,对方的反应是一阵嘲笑和喊叫。“嗬,嗬。”“你就是我们的良心吗?”
    “静一静!静一静!”议长站在那里高声喊道,同时戴上了他那顶三角帽。一两分钟后骚动平息了。
    “我刚才提到了加拿大国民的良心,”博纳·戴茨宣布道,“让我告诉你们这种良心告诉我些什么。它告诉我,我们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同时也是人口最稀少的民族。然而我们的政府却通过部长告知我们说,我们这里就连再容纳一个不幸的人的空间也没有了……”
    在反对党领袖大脑的另一边,他知道他现在的用词是不顾一切后果的。把这种感情毫不隐晦地记录在案是很危险的。因为无论哪个执政党都会发现,要求限制移民的政治压力是不能被忽视的。戴茨知道,总有一天,他会为自己今天这种强烈的词句感到懊悔的。
    但有时——这次就是一次——政治的妥协,冗长的拐弯抹角的发言使他烦恼、生厌。今天就这一次,他要直截了当地说出他所相信的,管他后果怎样!
    他看到记者席上的人都俯下了身子。
    为了替亨利·杜瓦尔这个他从来未见过面的小人物辩护,博纳·戴茨继续在议会上作着发言。
    在中间通道的那一面,杰姆斯·豪登漫不经心地听着。在过去的几分钟里,他一真在看着大厅的南端陡峭地排列在女宾席下方的那只大钟。今天女宾席上四分之三的座位被占满了。他知道再过一会就会有四分之一的记者离开会场,用电话或电报向他们的报社发送稿子,为的是赶各自报纸下午版的截稿时间。
    随着最后的界限临近,他们将随时可能离去,此时豪登在仔细地倾听着,他在等待着某个机会……
    博纳·戴茨宣布说:“当然,有时人道主义的考虑应该重于那些法律条款。”
    总理站了起来。“议长先生,反对党领袖允许提个问题吗?”
    博纳·戴茨犹豫了一下。但这是很正当的要求,使他无法拒绝。他简洁地答道:“可以。”
    豪登冷不防措辞严谨地发问道:“反对党的领袖是否在暗示说,政府应该忽视法律,忽视这一由国会通过的国法……”
    他的话被来自反对党那边的减叫声所打断。“问题,问题!”“滚开!”“这是在发言!”他的支持者也发出了反击的喊叫,“静一静!”“注意听提问!”“你们害怕什么?”已经坐回自己座位上的博纳·戴茨重新站了起来。
    “我就要说到问题的关键了,”总理大声宣布道,他将声音提到能压倒其他人的高度。“其实这很简单。”他停了一下,等待着相对的安静。当安静到来时,他继继说道:“按照我们自己的法律,这个不幸的年轻人,亨利·杜瓦尔是无法进入加拿大的,这一点显而易见。我想问一下反对党的领袖,他是否同意把这一问题送呈联合国。同时我可以宣布,无论如何本政府打算立刻将这一问题提请联合国的注意……”
    喧闹声立刻又爆发了出来。大厅里再次回荡着叫喊声,谴责声和反谴责声。议长此时站了起来,但他的声音已被喧闹压倒。博纳·戴茨正视着总理,他的脸色通红,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烈火。他气愤地喊道:“这是一种手段——”
    的确是一种手段。
    在记者席上,记者纷纷离开座位,匆匆朝外跑去。豪登打断对方的话并进行反击的时机都是精确地计算好的……
    杰姆斯·豪登可以想像得到,现在记者们即将打出的电话或拍出的电报的第一句话将是:总理今天在众议院上透露,那个没有国籍的亨利·杜瓦尔事件将被送交联合国。加拿大通讯社和美国合众社或许已经发出了12点半钟的新闻简报:“杜瓦尔事件将送交联合国——总理”电传打字机卡嗒卡嗒不停地响着,正兴奋地寻找着新的角度、倍感时间紧迫的编辑们将把这句话作为新闻报道的标题。至于反对党的攻击;博纳·戴茨的发言当然都将被提及,但将处于次要的地位。
    总理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写了一张便函给阿瑟·莱克星敦,上面只写着:“写一封信。”如果以后有人询问,他就能够解释说送交联合国的提案已交外交部去完成了。
    博纳·戴茨又重新开始了他被打断了的发言。但好象气流的源头已被分散,影响力也不大了。杰姆斯·豪登对此很清楚;他猜测戴茨可能也清楚这一点。
    很久以前,总理曾经有一度很喜欢并尊敬博纳·戴茨,尽管两个政党之间的鸿沟将他们分开。反对党的这位领袖看来为人正直、性格深沉,一切言行都真诚一致,很难使人不敬佩。但后来豪登的态度改变了,直到至今,每当他想起博纳·戴茨就有一种轻蔑的感觉。
    发生这一变化主要是由于戴茨作为一名反对党领袖的能力。豪登知道有许多次博纳·戴茨在具体的问题上没有乘机利用和攻击杰姆斯·豪登本人的一些弱点。有时这种行动——或叫作不善于采取行动——大概表明了戴茨理智的抑制,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领袖的作用就是去领导,无论何时机会出现了,他都要用铁石般的心肠冷酷无情地利用它。党派的政治不是懦夫的事业,通向权力的路上必然撒满破灭的希望和其他人的野心的外壳。
    博纳·戴茨缺少的正是冷酷无情。
    他还有其它品质:才智和学问,洞察力和远见,耐力和魅力。但所有这些品质从来没能使他成为杰姆斯·豪登的对手,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豪登想,假设博纳·戴茨是总理,根本无法想象他能左右内阁,控制众议院,并象自己刚才所做的那样——利用计谋,佯攻和迅速行动在辩论中获得战略上的优势。
    但在华盛顿会怎么样呢?面对美国总统和他那难以对付的助手,反对党的领袖能坚持自己的主张,并能带着与豪登所获得的一样多的成果离开华盛顿吗?戴茨很可能会更理智些,从未象豪登那样强硬,但到最终也只能落得个失多得少的结局。而这种现象在将来还会重复。
    思绪使他联想到在不到10天之后,他,杰姆斯·豪登将站在这所议会大厅的这个位置上,宣布联合宪章及其条款。接踵而来的是一个重大辉煌的时刻,小事件将被忘却或忽视,如偷乘者,移民问题等。他有一种烦恼和愤懑的感觉,他觉得正在进行的这场辩论在目前看来重要,但事实上,与他将要宣布的事情比起来,眼前的一切却是令人可笑的平常。
    此时,博纳·戴茨近1个小时的发言已接近尾声。
    “议长先生,”反对党领袖说道,“现政府如果想出于仁爱和宽宏,准予年轻的亨利·杜瓦尔获得他所追求的加拿大国籍,现在还为时不晚。让他离开那个命运使他身陷其中的可悲狱牢,现在还为时不晚。让杜瓦尔在我们的帮助下,并在我们中间变成一个有用的、幸福的社会成员,现在也还为时不晚。我恳求政府的同情,我强烈要求,不要让我们的恳请成为一厢情愿。”
    然后他以正式的措辞提出了动议:“……对政府拒绝恰当地承认和履行自己在移民问题上的职责,本议员感到遗憾……”博纳·戴茨坐下了,反对党一侧立时响起了一阵闪雷般的擂桌面的声音。
    哈维·沃伦德立刻站了起来。
    “议长先生,”移民部长用那低沉浑厚的声音开始说,“同往常一样,反对党领袖今天再次用奇想来歪曲事实,用过剩的感情来混淆一个简单的问题,并且把移民部的一个正常合法职能说成是人类施虐的阴谋。”
    大厅对面立即响起了一阵抗议声和“退下去”的喊声,而这一面则响起叫好声和擂桌子的声音。
    哈维·沃伦德不顾阵阵喊叫,继续措辞激烈地说道:“如果本政府违犯了法律,我们甘受议会的辱骂。或者如果公民与移民部未能适当履行其法律规定的职责,背弃了议会规定的法令,我将俯首服罪。但二者我们皆没有冒犯,因此任何惩罚我们都不接受。”
    杰姆斯·豪登觉得,他倒希望哈维·沃伦德此时的态度能温和一些。有时在议会里的确需要狂暴猛烈的战术,但今天这样做却不合适。在此刻,采用平静的说理态度也许更有效。同时,总理此时不安地感到,沃伦德的声音里似乎有种歇斯底里的潜流,而随着他发言的持续,这一潜流似乎也在发展。“反对党领袖指控的所谓声名狼藉和缺乏同情心的真相是什么?很简单,那就是政府没能破坏法律;公民与移民部严格地履行了自己的义务,遵从了加拿大的移民法,并且做到坚定不移的公正。”
    嗯,这些话倒是无可挑剔;实际也的确需要说些这样的话。如果哈维在态度上再和缓一些就好了……
    “反对党领袖提到了亨利·杜瓦尔其人。让我们暂且不论我国是否需要增加一个没人要的负担,暂时不谈我们是否应当大开国门,接纳海外的人类垃圾……”
    在大厅的对面立即响起了抗议的吼声,其音量超过了先前的一切高峰。豪登知道,哈维·沃伦德弄得过分了。即使在政府这面,也有许多人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只有几个人在半心半意地应战。
    博纳·戴茨已经再次站了起来。“议长先生,请允许我反对……”在他身旁发出了震耳的抗议声。
    在狂热的喊叫声中,哈维·沃伦德仍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我要说,让我们忘记那些虚假的情感吧,一心来考虑法律吧。我们遵守了法律……”他的声音被淹没在越来越高涨的愤怒的呼喊声中。
    在一片混乱中,一个顽强的声音压倒了一切。“议长先生,可不可以让移民部长解释一下什么叫人类垃圾?”豪登不安地认出来,提这个问题的人是阿诺德·吉尼,反对党的一名后座议员,代表豪特利尔市的一个最贫困的地区。
    这个人身上有两个引人注目之处。他是个跛子,只有5英尺高,身躯有些瘫痪和扭曲,尤其是他的脸其丑无比。五官不成比例,仿佛大自然成心要把他塑成一个畸形人。然而,尽管他有严重的残疾,却经过艰苦奋斗,成了出众的议员和穷人事业的斗士。从个人角度来讲,豪登很讨厌这个人。他认为这人一定是毫无羞耻地展览自己生理上的缺陷,以此来博取人们同情的。豪登知道,人们常常很容易将同情给予一个跛子的,因此他一直很注意不与阿诺德·吉尼卷入辩论。
    吉尼现在又一次要求道:“部长先生可以解释一下‘人类垃圾’的意思吗?”
    哈维·沃伦德脸上的肌肉再次抽搐着。杰姆斯·豪登已经能想象得出,移民部长在匆忙中可能会想也不想地回答:“没有任何人具有议员阁下这样优越的条件去理解我的确切意思。”豪登决定,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防止出现这种反击。
    总理站了起来,用压倒那些呼喊的声音高声说道:“蒙特利尔东区的议员阁下正在强调某些词句,我十分确信,我的同事不是故意这样说的。”
    “那就让他自己这么说!”吉尼笨拙地撑着双拐,愤愤地扔过这样一句。在他周围响起支持的呼喊声。“收回去!收回去!”记者席上,人们的头用力向前探着。
    “静一静!静一静!”在吵闹声中议长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我什么也不收回!”哈维·沃伦德狂叫道,他的脸涨得通红,他的脖筋突暴。“什么也不收回,你们听到了吗!”
    又是一阵喊声。议长再次呼吁安静。豪登意识到,今天的情形很少见。只有在一些双方分歧深刻的问题上,或人权问题上才会产生如此激烈的冲突。
    “我要求强制这位部长作出回答。”仍是阿诺德·吉尼那顽强犀利的声音。
    “静一静!本议会现在要辩论的问题……”议长终于使别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了。出于对议长的尊敬,政府这一侧的豪登和沃伦德都坐下了。来自各个角落的喊声也逐渐消失了。只有阿诺德·吉尼摇摇晃晃地撑在双拐上,继续无视议长的权威。
    “议长先生,移民部长在议会中提到‘人类垃圾’的字眼。我要求……”
    “静一静!我想请那位议员坐下。”
    “请允许……”
    “如果那位议员还不坐下,我将不得不点他的名了。”
    吉尼好象是在故意企求对方斥责。议会里的制度十分明确,当议长站着时,别人都必须退让。而现在,议长又进一步用口头命令表明了他的态度。如果吉尼继续坚持,就不得不对他采取某种纪律制裁。
    “在我点他的名字之前,我愿意再给这位议员一次机会。”议长严厉警告道。
    阿诺德·吉尼倔强地说道:“议长先生,我在为3000英里之外的一个人说话,而他却被现政府轻蔑地称为‘垃圾’……”
    杰姆斯·豪登突然意识到,形势原来如此简单。跛子吉尼现在企图和偷乘者杜瓦尔一块殉难。这是一种极为精明的,并且玩世不恭的政治花招,必须加以防止。
    总理立即站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议长先生,我相信这件事可以很好地解决……”他已决定,他将代表政府收回沃伦德那句伤人的话,不管沃伦德会怎样想……
    然而已经晚了。
    议长根本没有理会豪登,他坚决地宣布道:“很遗憾,我有责任点蒙特利尔东区议员阁下的名。”
    杰姆斯·豪登气恼地感到,自己的计算失败了,他颓然坐了下来。
    处罚程序在迅速进行。议长点名这一措施很少使用。但它一旦发生,其余议员就必须对被点名者采取纪律处罚行动。必须无条件地维护议长的权威。这也是议会的权威,人民的权威,是几百年来的斗争换来的……
    总理写了一张只有4个字的便条交给斯图尔特·考斯顿,因为考斯顿是执政党议会领袖。便条上写着:“最轻处罚。”财政部长点点头。
    考斯顿与他后面的邮政总局局长急急商讨着。然后,考斯顿站了起来。他宣布道:“鉴于你的决定,议长先生,我别无他择,只好提议,并有邮政总局局长戈尔德先生附议:‘取消蒙特利尔东区议员阁下参加今天辩论的权利。’”
    总理忧心忡忡地看到,记者席上又拥挤起来。看来今晚上的电视和收音机里的新闻,还有明天早上报纸的大标题又有了好题材。
    对考斯顿的动议进行一次有记录的投票花了20分钟。投票结果是131张赞成,55张反对。议长庄严地公布道:“我宣布该动议通过。”议会厅里一片肃静。
    阿诺德·吉尼颤颤悠悠地拄着拐杖,小心地站了起来。
    他故意迈着笨拙的步子,拄着拐杖,甩动着扭曲的躯体,板着畸形的面孔,一步一步地从反对党前座议员们的面前走过,来到中间过道上。杰姆斯·豪登在议院里认识吉尼已有许多年了,他觉得这人的行动从没有象今天这样慢过。那跛子面对议员,带着悲哀的迟钝,笨拙地行了个鞠躬礼。他似乎差一点摔倒在地上,随后他平衡了一下身体,转过身向会场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鞠了一躬,然后走出门去。两名军士立即抓住他的双臂扶住了他,消失在外面。议会厅内几乎能听得见大家松了口气的声音。
    议长平静地说道:“公民与移民部长请继续发言。”
    哈维·沃伦德此时已和缓了一些,他接着刚才停止的地方继续说了下去。但豪登知道,不管现在再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了。阿诺德·吉尼被正当地驱逐出场几个小时,因为他明目张胆地违反了议会规定,但新闻界肯定会借题发挥的。公众则即不了解也不关心什么议会辩论的规则,他们看见的只是两个不幸的人——一个是跛子,另一个是无亲无友的偷乘者——看见他们成了一个粗暴而专制政府的受害者。
    想到这里,豪登第一次担心起来,自己的政府还能经受多久这种声望损失。
    布赖恩·理查森的纸条上写着:“今晚7点钟等着我。”到差5分7点时,米莉·弗里德曼还远远没有准备好。她一边浑身水淋淋地走出浴室,一边希望理查森最好晚点到。
    米莉常常带着朦胧的好奇心自问,为什么她能象机器那样有效地管理自己办公室的一切,管理豪登办公室里的一切,却几乎从来未能把这一程序有效地运用到自己家里?在国会山上,她可以精确到分秒;在家里,她很少能这样。总理的办公室套间被她保持得堪称整洁的典范,包括那有条有理的文件柜档案系统,使她能够在几秒钟之内找到一份5年前一个不见经传的,其名字早被遗忘的人手写的信件。可是现在,她再次在她那零乱的卧室柜橱的抽屉里寻找着一副新乳罩。
    当她有心绪思考这些现象时,她想,自己在班后时间里的这种适当混乱,也许是对外部世界的规则与压力影响她个人生活的一种反抗。她对外界事务和别人的观点向来持反抗态度,有时甚至强烈反对。
    她也从来不喜欢别人为她计划未来,哪怕这种计划是出于好意。当她在多伦多念大学时,有一次她父亲曾经力劝她将来跟他从事律师职业。“你会非常成功的,米莉,”他说道,“你聪明,敏锐,而且善于看穿事情的本质。只要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和我一样,远远超过其他男子。”
    后来她想道,如果当初是她自己想起这个主意,也许她会大干到底的。但她不愿意让别人来为自己作出个人决定,哪怕是她所热爱的父亲。
    当然,这整个事情都是个矛盾;谁也不能完全独立地生活,就象你不能把办公室里的生活和私人生活彻底分开一样。否则,当初就不会有和杰姆斯·豪登的那段风流韵事,今晚布赖恩·理查森也不会到这里来了。她边想边把刚刚找到的乳罩戴上。
    但这事应该发生吗?她应该让布赖恩到她这来吗?如果一开始她就坚决些,坚持不让她的个人生活受侵犯,那样会好些吗?自从她终于知道了她和豪登的关系没有前途以来,她已经小心翼翼地建立起了自己的独立生活,难道现在应该放弃它吗?
    她穿上了一条短衬裤,但心里仍在被那个问题所困扰。
    一个独立的、大体幸福的私人生活是很有价值的。和布赖恩·理查森一起,她是不是在冒失去她那得来不易的满足,同时又得不到任何东西作为回报的风险呢?
    在和杰姆斯·豪登分手后,她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重新调整了自己的观点和生活,使之适应于长期孑然一身的生活方式。但是,她想,也许由于她生来就有独立解决自己的个人问题的本能,她已经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足,平衡并且比较成功。
    而且米莉现在真的不再羡慕她的那些已婚女友了。相反有的时候她越是多看见她们那叼着烟斗的,保护伞似的丈夫和她们满地乱爬的孩子,她越觉得她们那种生活是那样的无聊和单调,不象她自己的生活这样独立自由。
    现在的问题是:她对布赖恩·理查森的感情是不是在把她往回拖,要使她也落入世俗的思想框框呢?
    米莉打开卧室的壁橱,不知道自己今晚该穿什么好。对了,在圣诞节之夜,布赖恩说她穿长裤显得性感……她找出一条浅绿色的便裤,然后又在大抽屉里翻找着一件白色的矮领套头衫。她没穿袜子,只蹬上一双纤细的白凉鞋。当她穿好便裤和套衫,化好她无论白天黑夜都上的浅妆,已经是7点10分了。
    她用手拢了拢头发,然后决定还是用梳子梳一梳,于是又急忙走进了浴室。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说道,没问题,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值得担忧。是的,如果我要说实话,我是快要爱上布赖恩了,也许我已经爱上他了。可是布赖恩是无法得到的,而这就是他所希望的。因此什么问题也没有。
    可是的确有问题,她的心在告诫自己。等到和他分手之后,她怎么办呢?再次被抛弃,再次陷入孤独的境地吗?
    米莉停住了。她想起了9年前的经历。那空虚的日子,孤寂的夜晚,那难熬的一个个星期……她对自己说:“我再也经受不起第二次了。”她默默自语道:也许,我的确应该在今晚了结它。
    楼下的蜂鸣器把她从遐想中唤醒。
    布赖恩没有脱大衣就先吻了她。他的脸上已经长出了短短的胡茬,身上散发着烟草味。米莉感到一股怜爱之情,感到自己的决心正在消逝。她想,我需要这个男人,不论什么情况和条件。接着,她又想起了她刚才的想法——应该在今晚了结。
    “米莉,我的宝贝儿,”他平静地说道,“你美极了。”
    她轻轻挣脱开来,两眼望着他。她关切地说:“布赖恩,你累了。”
    “我知道。”他点点头。“而且我也该刮脸了。我刚刚从国会出来。”
    她此时心思并不在那上面,她随口问道:“情况怎么样?”
    “你没听说?”
    她摇摇头。“我离开办公室挺早。我也没开收音机。我应该听听吗?”
    “不,”他说,“你很快就会听到一切的。”
    “议会辩论不顺吗?”
    他沮丧地点点头。“我当时在记者席那里。我真希望我什么也没看见。明天的报纸会把我们都吃了。”
    “我们来喝点什么吧,”米莉说道。“看样子你需要来点什么。”
    她掺起了马提尼酒,又稍稍加了一点苦艾酒。她把酒端出厨房,几乎有点欢快地说道:“这个能使你心情好点。一般来说是这样。”
    今晚是了结不了啦,她想。也许1周以后,或1个月以后,但今晚不行了。
    布赖恩·理查森呷了一口,然后放下了杯子。
    他开门见山地,几乎有些粗鲁地说道:“米莉,我要你和我结婚。”
    房间里一片沉默,几秒钟显得象几个钟头。接着,他轻轻地说:“米莉,你听见了吗?”
    米莉说,“我敢肯定,我听见你说你要和我结婚。”她的声音仿佛十分轻柔、遥远,脱离了现实生活。她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别把我的话当玩笑,”理查森生硬地说道。“我是认真的。”
    “布赖恩,我亲爱的,”她的声音十分温柔,“我不是在开玩笑,真的,我没有。”
    他放下杯子,走近米莉。他们再次长时间,热烈地亲吻着。她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那里仍有烟草味。“抱住我,”她轻声说,“抱紧我。”
    “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你可以给我个回答。”他望着她的头发说道。
    她身上全部的女人本能都在催促她回答同意。此时的情绪和时机都适于立即说同意。难道这不是她一直所期待的吗?难道她不是刚才还在对自己说,她无论在什么条件下都要这个人吗?而此时,她竟出乎意料地遇到了最好的条件——结婚,永久性的固定关系……
    事情多简单啊。只需嗫嚅一个同意,于是一切就成了。再也不能挽回了……
    这种无可挽回性吓了她一跳。这可是真的啊,不是在做梦。不安的感觉在向她袭来。一个谨慎的声音在轻轻对她说:等等!
    “我想我大概不太值得追求,”布赖恩低沉的嗓音在她的头发里响着;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脖子。“我这个人有点老了,而且还得先离婚,不过那方面没问题。埃洛易丝和我之间有种互相谅解。”
    停了一会,他又缓缓地继续说道:“我想我是爱你的,米莉。我想我是真的。”
    她抬起头,双眼满是泪水,再次吻着他。“布赖恩,我亲爱的,我知道你爱我,而且我想我也爱你。但我要弄确切。请给我一点时间吧。”
    他的脸扭曲成粗犷的笑容。“咳,我一路上都在排练,结果还是给弄砸了。”
    他想,也许我说得太迟了。也许方式给弄错了。也许这是一种报应,因为我们一开始就不对:我太不认真,谨防牵涉过深。而现在却是我想使关系更深入一层,但却象个笑料似的被抛在外面,可怜巴巴地在里面窥探。不过他安慰自己道,至少他渡过了那犹豫不决的阶段,渡过了过去几天中坐卧不安的良心反省,终于明白了米莉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可现在没有了她,他只有空虚、孤寂……
    “布赖恩,求求你,”米莉的声音平静多了,她的镇定和自制又回到了她身上。她真诚地说道:“你的话使我感到骄傲、自豪,亲爱的,而且我想我的回答将是同意。可我要弄确切,这是为了我们两个人好。求求你,亲爱的,给我一点时间吧。”
    他粗鲁地回道:“要多久?”
    他们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们的头挨在一起,双手紧紧拉在一起。“说实话,亲爱的,我不知道,希望你别硬要我说出确定的时间。我无法忍受某种最后期限的压力。但我保证会尽快告诉你的。”
    她想,我这是怎么了?我害怕生活了吗?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不现在就定下来?可是,那个谨慎的声音仍在响着:等等!
    布赖恩伸出双臂;她投入了他的怀抱。他们的双唇凑到了一起,他又一次狂吻着。米莉觉得自己也在热烈地响应着,她的心脏狂跳不已。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开始轻轻地摸索起来。
    傍晚快要过去了,布赖恩·理查森端着两人的咖啡走进起居室。米莉还在厨房切着意大利色拉、米香肠、三明治。她看见自己早饭用过的碟子仍堆在池子里没有洗。她想,真的,我的确应该把办公室的习惯带一点到家里来。
    在起居室里,面对一条大沙发的小桌上放着一台轻便式电视机,理查森走过去将电视机打开,然后回头说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受得了,但我想还是了解一下最坏的情况吧。”米莉端进三明治,把盘子放下,这时加拿大广播公司的全国电视新闻节目开始了。
    同最近这些日子一样,最开始的是有关不断恶化的世界局势的报道。苏联在老挝策动的叛乱又掀起新的浪潮,而克里姆林宫对美国的抗议照会作出的回答措辞强硬。据报道,在东欧卫星国军队正在集结。在莫斯科——北京轴心国之间又出现了新的友好交往。
    “快要打仗了,”理查森低声说道。“一天比一天近了。”
    下一个报道就是关于杜瓦尔的。
    修饰整洁的播音员念道:“今天在渥太华,众议院为杜瓦尔产生了激烈的争吵,那个没有国籍的杜瓦尔正在温哥华听候驱逐。在政府和反对党争论到最激烈时,蒙特利尔东区议员阿诺德·吉尼被停止参加在今天剩下时间里的议会辩论……”
    在播音员背后的另一个屏幕上出现了亨利·杜瓦尔的照片,接着又出现了那个跛子议员的一张静止照片。正象豪登和理查森所担心的那样,驱逐议员事件和导致这一事件的哈维那句“人类垃圾”的话都成了要闻。而且不管报道写得多么公正,在人们的眼里,那个偷乘者和跛子只能被看成是一个粗暴无情的政府的牺牲品。
    “加拿大广播公司记者诺尔曼·迪平在议会现场报道……”播音员继续说道。
    理查森伸手关掉了电视,“我看不下去了。你介意吗?”
    “不,”米莉摇摇头。虽然她知道今晚在电视上看到的事情很重要,但她觉得很难保持兴趣。最重要的事情还没决定呢……
    布赖恩·理查森指黑暗的电视屏幕。“真见鬼,你知道这个节目有多少观众吗?这是全国电视网——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啊。再加上其他的,收音机、地方电视、明天的报纸……”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我知道,”米莉说。她竭力想使自己的思想回到个人以外的事情上一去。“但愿我能做点什么。”
    理查森已经站了起来,正在房间里踱步。“你已经做过了,亲爱的。起码你还找到了……”他停下不说了。
    米莉知道,他们两人都记起了那个影印件,杰姆斯·豪登和沃伦德之间致命的秘密协议。她试探地问:“你已经……”
    他摇摇头。“见鬼!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你知道吗,”米莉慢慢地说道,“我总觉得沃伦德有些地方很奇怪。看他说话和行动的方式,好象他一直非常紧张。还有,他总把他的儿子当成崇拜的对象,就是他那个在战争中阵亡的儿子……”
    她停住了,布赖恩的表情把她吓了一跳。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的脸。嘴呆呆地张着。
    “布赖恩——”
    他轻声说道:“米莉,我的宝贝儿,把你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她不安地重复道:“沃伦德先生——我说他在儿子的问题上很奇怪。我听说他家里象是供了个神龛似的东西。以前很多人谈论过这事。”
    “啊,”理查森点点头。他极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激动。“啊,嗯,我想那没什么。”
    他在考虑着他怎样才能尽快地离开。他想打个电话——但米莉的电话不行。他想做些事……他不得不做……但他决不让米莉知道。
    20分钟后,他在一家昼夜服务的杂货店里打起了电话。“我才不管现在多晚了,”他冲对方嚷道。“我要你现在就到市中心来,我在贾斯珀旅馆候客厅等你。”
    那个戴着玳瑁色眼镜,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坐在那里,他的手在神经质地转动着高脚杯的杯脚。他是被从家里的床上叫起来的。他有些忧郁地说道:“我真不知道我能不能办到。”
    “为什么不能?”布赖恩·理查森问道。“你就在国防部里工作,你要做的只是张口问问。”
    “没有那么简单,”年轻人说道。“而且那是机密档案。”
    “见它的鬼!”理查森争辩道。“那么久的东西了,谁还会关心那个!”
    “显然你关心,”年轻人鼓起一丝勇气说道。“这也是我所担心的一部分。”
    “我向你保证,”理查森说道,“不管我怎么使用你交给我的材料,保证不会被追查到你身上。”
    “可是很难找到它。那些很久以前的档案都锁在楼后,在地下室里……可能要花好几天的时间,甚至好几个星期。”
    “那是你的问题,”理查森无动于衷地说道。“只是我等不了几个星期。”他叫来服务员。“再来同样的两杯。”
    “不,谢谢你了,”年轻人说道,“我这杯够了。”
    “随你的便吧。”理查森向服务员点点头。“那就来一杯吧。”
    当服务员走后,年轻人说道:“很遗憾,但我的回答恐怕是不行。”
    “我也很遗憾,”理查森说道,“因为你的名字已经快到我的名单的最前面了。”他停了一下。“你知道我说的名单是什么,是不是?”
    “是的,我知道。”年轻人答道。
    理查森说:“我的工作很大部分内容是选择议员候选人。实际上,有人说我们党被选上的大部分新议员都是我亲手挑的。”
    “是的,我也听说过。”年轻人说道。
    “当然,党的地方委员会有最后决定权,不过他们总是按总理的推荐去做。而总理又是按我告诉他的去推荐。”
    年轻人没吱声。他用舌头尖舔着嘴唇。
    布赖恩轻声说道:“我们可以达成一笔交易,只要你为我办这件事,我就把你的名字放在名单的最前面。并且不是去坐某个老座位,而是给你一个肯定能当选议员的位置。”
    年轻人的脸红了。他问道:“如果我不答应你的要求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理查森轻轻地说道,“我保证做到,只要我在党内,你就坐不到议会里去,而且也别想成为某个有可能使你竞选议员取位的候选人。你将一辈子做你的行政助理,直到你死了为止。即使花光你父亲所有的钱也救不了你。”
    年轻人凄惨地道:“你是要我用丑恶的方式来开始自己的政治生涯。”
    “实际上我是在帮助你,”理查森说道。“我现在展示给你的生活现实,许多人是花了许多年才弄明白的。”
    服务员回来了,理查森回道:“你确实不想改变主意再来一杯吗?”
    年轻人喝干了杯中剩下的饮料。“好吧,再来一杯。”
    当服务员又走后,理查森问道:“如果我刚才说的可以接受的话,你需要多长时间能找到我要的东西?”
    “嗯……”年轻人犹豫着。“我想需要两三天吧。”
    “别担心!”理查森伸出手去拍着年轻人的膝盖。“两年之后,你就会忘掉今天发生的事了。”
    “是啊,”年轻人不快地说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