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饭店十五楼他私人专用的有六个房间的套房里,沃伦·特伦特从理发椅上走下来,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刚给他剃完了胡子。一阵坐骨神经痛仿佛象热针猛刺着他的左大腿——这是一种兆头,预示着这一天他也许又得抑制自己反复无常的脾气。这个私人理发室设在与宽敞的浴室毗邻的一个小间里。浴室里设备齐全,有蒸汽浴用的箱子,往下凹的日本式浴盆,以及嵌入墙里的养鱼缸,缸里的热带鱼带着沉思的目光,透过薄片玻璃张望着。沃伦·特伦特这时动作僵硬地走进浴室,站在一面与墙壁一样宽的镜子前,仔细检查着刮过的脸。他端详着映在镜子里的自己,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这是一张皮肤粗糙、皱纹深邃的脸,有一张耷拉着、有时却富于幽默感的嘴,鹰钩鼻子,一双深陷而略带几分隐秘的眼睛。他年轻时乌黑发亮的头发现在已经变得雪白,但仍然浓密而卷曲。他穿着笔挺的硬领衬衫,整洁地戴了一个领结,十足一副显赫的南方绅士气派。
以往,他看到自己这副加意修饰的外表就会感到身心愉快。可是今天却不一样,最近几个星期来他愈来愈沮丧的情绪已经压倒一切。他提醒自己,今天是最后一个星期的星期二了。他心里盘算着,他已经这样盘算了好多个早晨了。包括今天在内,只剩下四天时间了:这是要设法使自己毕生的事业不至于化为乌有的四天。
饭店老板忧心忡忡,愁眉苦脸,他一颠一跛地走进餐室,餐室里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已经将早饭餐具摆好。在狭长的栎木餐桌上,浆过的餐巾和银餐具十分耀眼,桌旁放着一辆有保热装置的手推车,它是几分钟前才从饭店厨房里用最快速度送来的。罗伊斯拉出椅子,沃伦·特伦特动作迟钝,小心翼翼地坐下,接着用手势指指餐桌的对面一头。那个年轻黑人马上又摆了一副餐具,自己悄悄地坐进那个空座位。手推车上备有另一份早餐,以便老家伙一时兴来,想变换一下经常独进早餐的习惯时之用。
罗伊斯默不作声地分摆两份早餐——烤鸡蛋加上加拿大熏猪肉和玉米粥——他知道他的雇主到时会开口的。到目前为止对罗伊斯青肿的脸和昨晚打架后他在伤势最重处贴上的两块橡皮膏还没有说过什么。沃伦·特伦特终于推开盘子开口了,“你最好还是尽量吃个饱。你我两人也许没有几天好这样享受了。”
罗伊斯说,“信托公司还没有同意续订合同吗?”
“他们还没有同意,而且也不愿意。现在还不是时候。”冷不防老头用拳猛击桌面。“老天爷作证!——总有一天得由我说了算,而不是跟在他们后面跑。有一天他们会排着队——银行、信托公司、其他等等——争着想贷出资金,迫不及待地要求我接受呢。”
“我们大家所处的时代变啦。”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倒着咖啡。“有的事情变好,有的变糟了。”
沃伦·特伦特不愉快地说,“对你来说可没有什么。你还年轻。你还没有亲眼看到过你毕生经营的事业遭到失败呢。”
然而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他沉思着,感到心灰意懒。从今天算起,四天后——到星期五营业结束之前为止——饭店产业为期二十年的抵押借款就到了需要偿还的期限,而掌握着抵押借款的投资辛迪加已拒绝续订合同。他初听到这个决定时,感到吃惊,可是并不着急。他认为,许多别的贷主会愿意接受抵押的——利率不用说当然要稍微高一些——然而不管条件如何,他们是能够提供所需的二百万元的。只是到他接触的每一个对象——银行、信托公司、保险公司和私人贷主——都坚决地一口回绝他的要求时,他才失去了原先的信心。他熟悉的一个银行家坦率地劝告他,“沃伦,象你那样的饭店已经不受欢迎了。许多人认为独立经营大饭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只有联号饭店才能赚取一定的利润。而且,瞧瞧你的资产负债表吧。你老是在亏本。你怎能指望贷款公司在这种情况下跟你合作呢?”他申辩说,目前的亏损是暂时的,营业好转后就可以转亏为盈。但毫无效果,人家就是不信任他。
正在陷于绝境的当口,柯蒂斯·奥基夫打电话来,建议他们这个星期在新奥尔良碰碰头。“我确实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沃伦,”这位旅馆业巨头说,他那得克萨斯州口音的、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话清晰地从长途电话中传过来。“你和我毕竟都是上了年纪的旅馆老板啦。我们应该不时见见面。”
然而沃伦·特伦特并没有为他的圆滑讨好的话所蒙骗;过去奥基夫联号饭店也有过这种讨好的表示。他想,这些贪婪的兀鹰正在盘旋着哩。柯蒂斯·奥基夫将于今天到达,毫无疑义,关于圣格雷戈里饭店的经济困境,人家一定已向他作了详细的汇报。
沃伦·特伦特暗自叹了一声,转而去考虑眼前急需解决的事情。“夜班报告上提到你,”他告诉阿洛伊修斯·罗伊斯。
“我知道,”罗伊斯说道。“报告我看过了。”当报告象往常一样一早送来时,他草草地浏览了一下,看到报告上批注着:对1126号房间大肆的喧闹声提出抗议,接着是彼得·麦克德莫特的手迹:由阿·罗伊斯和彼·麦克德莫特处理。摘要情况客后详报。
“下次,”沃伦·特伦特咆哮道,“我猜你还要看我的私信哩。”
罗伊斯咧嘴笑了起来。“我没有看过。你要我看吗?”
这段对话是他们心照不宣地插科打诨的一部分。罗伊斯心中非常明白,如果他忘了看那个报告的话,这个老头就会指责他不关心饭店里的事。接着,沃伦·特伦特以讽刺的口吻问道,“既然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我想了解一些详情,不会见怪吧?”
“我想不会吧。”罗伊斯给他的雇主又倒了杯咖啡。“玛莎·普雷斯科特小姐——那位普雷斯科特先生的女儿——险遭强xx。你可要我讲给你听吗?”
特伦特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罗伊斯心里想是不是自己讲得太过分了。他们两人之间这种无拘无束的关系主要是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的父亲多年前传下来的。老罗伊斯起先是沃伦·特伦特的随身仆人,后来成为他的同伴和拥有特权的朋友。老罗伊斯谈话总是冲口而出,不顾后果,他们早期相处在一起时,这常常使特伦特恼羞成怒,后来发展到相互辱骂,但却使他俩变得更亲密了。十几年前他父亲死去时,阿洛伊修斯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可是他始终记得沃伦·特伦特参加这个老黑人的葬礼时,悲痛欲绝满面泪痕的情形。他们跟在黑人爵士乐队后面,一起走出蒙特奥利夫特墓地,乐队尽情地演奏着“哦,他没有信口开河”。沃伦·特伦特握着阿洛伊修斯的手,声音沙哑地对他说,“你跟我留在饭店里吧。以后,我们会作出安排的。”孩子深信不疑地同意了——他父亲的去世使他变得孤苦伶仃,他母亲在他呱呱落地时就死去了——所谓“安排”原来是给他上了大学,然后再进法学院,几个星期以后他就可以从法学院毕业了。同时,因为他已长大成人,便担当起了管理饭店老板所住的套房的任务,虽然大多数体力工作是由饭店其他雇工做的,阿洛伊修斯只是做些私人的侍候工作而已。沃伦·特伦特对阿洛伊修斯的恃候,根据他的情绪,有时表示满意,有时则要说上几句。他们有时会争论得面红耳赤,这种口角多半是特伦特挑起的,而阿洛伊修斯也知道对方预料到他会顶嘴的。
尽管他俩关系亲密,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知道自己的言行可以不受拘束(沃伦·特伦特是决不会容忍别人这样放肆随便的),然而他也意识到他们之间有一条永远不能逾越的小小的鸿沟。他继续说道,“那个年轻的小姐呼喊救命。我碰巧听到了。”他不加渲染地讲了自己当时采取的行动,还讲了彼得·麦克德莫特如何处理,既不褒也不贬。
沃伦·特伦特听他讲完后,便说道,“麦克德莫特处理一切事情都恰如其分。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罗伊斯对这个老头的洞察力感到吃惊已不是第一次了。他回答说,“也许我们之间感情上格格不入。或许我不喜欢那些白人大足球运动员装模作样地对黑人小孩子表示友善,来证明他们自己是多么的善良。”
沃伦·特伦特用好奇的眼光看着罗伊斯。“你是个思想复杂的家伙。你可曾想过你也许是委屈了麦克德莫特?”
“刚才我说过了,也许是感情问题。”
“你父亲生来洞察人性。但是他的度量要比你大得多哩。”
“狗喜欢轻拍它的头的人。这是因为狗没有知识,也未受过教育,头脑简单。”
“就算你说得对,我不相信他会讲这种话。”特伦特沉思着的目光与年轻人的目光相遇了,罗伊斯一声不吭。罗伊斯一想起父亲就感到不安。老罗伊斯出生时,他的双亲还是黑奴身份,阿洛伊修斯认为老罗伊斯就是今天被蔑称为“汤姆叔叔黑鬼”的那种黑人。不管什么生活,老罗伊斯总是过得很愉快,与世无争,从不抱怨叫屈。他对自己有限的天地以外的事情,即使知道了也不为所动。然而他天赋一种独立自主的精神,这从他与沃伦·特伦特的关系上可看出来,他对共同生活的人还具有一种深刻的洞察力,这种洞察力太深刻了,不能说是一种小小的聪明。阿洛伊修斯热爱自己的父亲,而如今这种热爱变为思慕了。现在他回答说,“也许我措词不当,不过意思没变。”
沃伦·特伦特不表示意见地点了点头,掏出那只有短链的老式怀表。“你最好通知年轻的麦克德莫特,叫他来见我。请他到这里来。今天早上我觉得有点累。”
饭店老板沉思地说,“马克·普雷斯科特在罗马,是吗?我想我该给他通个电话。”
“他女儿坚持不让我们打电话,”彼得·麦克德莫特说。
他俩这时在沃伦·特伦特套房里一个陈设奢华的起居室里。老头懒洋洋地坐在一只又深又软的椅子里,两只脚搁在脚凳上。彼得面对他坐着。沃伦·特伦特怒气冲冲地说,“我有权作出决定。如果她在我的饭店里遭到强xx的话,她就必须承担后果。”
“实际上我们制止了强xx。可是我确实想查清楚到底在作案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天早上你看到过那个姑娘吗?”
“我去检查时,普雷斯科特小姐正睡着。我留了一张纸条,要求在她离饭店之前见见她。
沃伦·特伦特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不要再讲下去了。“你全权去处理吧。”从他的声调里可以听出他对这个话题已经感到不耐烦了。彼得心里感到宽慰的是,不会打电话到罗马去了。
“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处理,是关于房间登记员的。”彼得把艾伯特·韦尔斯的事件讲了一遍,看到沃伦·特伦特一听到随便调换房间脸色便沉了下来。
老头咆哮道,“几年前我们就该把那个房间关起来了。也许最好现在就关。”
“我想不必关,只要旅客谅解我们使用那个房间是迫不得己,并向旅客讲清楚他所住的房间是什么样的房间。”
沃伦·特他特点点头,“你去处理吧。”
彼得犹豫不决。“我想订几条一般调换房间的专门规定。不久前还出过事哩。我认为需要指出我们不能把旅客象棋盘上的棋子那样随便拨来拨去。”
“就先处理那件事吧。如果我需要一般的规定,我会公布的。”
彼得无可奈何,暗自在想,这种三言两语的回答就是饭店管理上存在问题的十足典型的表现。事情发生一件,处理一件,难得或者根本就不去追究事情发生的根源。这时他说,“我想你该了解一下克罗伊敦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事吧。公爵夫人要求亲自见你。”他把泼出了番茄洋葱虾仁一事以及侍者索尔·纳切兹的不同讲法说了一遍。
沃伦·特伦特咕哝道,“我知道那个混蛋女人。除非把那个侍者解雇掉,要不她是不会心满意足的。”
“我认为不应该把他解雇。”
“那么叫他去钓几天鱼吧——工资照付——但是千万不要到饭店里来。告诉他是我说的,下一次他再泼出东西的话,非得要滚烫的,而且得泼在公爵夫人的脑袋上。我猜她仍旧带着那些该死的狗。”“好。”彼得笑了。
执行严格的路易斯安那州法律禁止将动物带入饭店房间。至于克罗伊敦夫妇,他们把贝德林顿小狗带进饭店,沃伦·特伦特已经作了让步,眼开眼闭,只要它们是偷偷地通过后门进出的。然而,公爵夫人竟挑衅地每天带着狗堂而皇之地从前面门厅里走过。早已有两个爱好玩狗的人表示愤愤不平,提出质问,为什么他们的爱犬不准从大门进入饭店。
“我昨夜与奥格尔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彼得把这位饭店侦探长起先人影不见,以及后来他们对话的情况都作了汇报。
反应是迅速的。“我过去对你说过别去管奥格尔维。他是直接对我负责的。”
“如果要办什么事,事情就难办啦??”
“听到我的话了吧。别管奥格尔维!”沃伦·特伦特的脸色涨得通红,彼得觉得这多半是出于窘迫不安而不是由于愤怒。不准干涉奥格尔维这个规定是毫无道理的,饭店老板心里也明白这点。彼得感觉纳闷,这位前警察到底凭什么能左右他的雇主呢?
沃伦·特伦特突然转变话题,宣布说,“柯蒂斯·奥基夫今天要住进饭店来了。他需要两个相连的套房,我已经下达通知了。你最好去核实一下是否一切都办妥了,他一到,就通知我。”
“奥基夫先生会呆长吗?”
“我不知道。这要看许多情况而定。”
一刹那间彼得对这位老头油然产生了一种怜悯心。不管目前对圣格雷戈里的经营管理有什么样的批评议论,对沃伦·特伦特来说,圣格雷戈里不只是一座饭店;它是他的毕生的事业。他眼看它从默默无闻变为赫赫有名,从原来一座普通的建筑物发展成为一座巍峨的大厦,占了城里大半条街。而且饭店长期来声誉卓著,在全国可与一些历史悠久的旅馆象比尔特莫尔饭店、芝加哥的帕尔默饭店或旧金山的圣弗朗西斯饭店等齐名。现在简直使人难以置信,这家一度享有盛誉、令人神往的圣格雷戈里饭店已经落后于时代了。彼得认为,这种衰落并非定局,也不会招致破产。增加资金,严加管理能够创造奇迹,或者甚至能够使饭店恢复它过去那种无与伦比的地位。但是眼下的情况是,资金和管理都必须求助于外界——他认为大概得通过柯蒂斯·奥基夫。彼得又一次想到自己在这里的日子可能是指日可数了。
饭店老板问道,“在我们饭店举行会议的情况怎么样?”
“大约有一半化学工程师已经退房;剩下的人今天也要走了。进饭店的——金冠可乐已经住进来了,而且安排好了。他们定了三百二十个房间,超过我们的预计,我们已相应地增加了午餐和宴会数量。”老头点头表示赞许,彼得继续往下说,“美国牙医协会明天开会,他们有些代表昨天就住了进来,今天将有更多的人到来。他们定了将近二百八十个房间呢。”
沃伦·特伦特满意地咕噜了一声。他暗自思忖,至少,这个消息并不太坏啊。对饭店的业务来说,会议是命根子,而且两个会议一起召开,虽然令人遗憾的是还不足以弥补最近在其他方面的亏损,可也不无小补。尽管如此,在招揽牙科会议这件事上还是做得很成功的。年轻的麦克德莫特最近风闻到牙医协会起先的安排已经告吹,便立刻采取行动,飞往纽约,成功地说服了会议组织者来新奥尔良的圣格雷戈里饭店举行会议。
“昨晚饭店里客满啦,”沃伦·特伦特说。他接着又说,“饭店业务总是时好时坏的。今天的来客,我们都安排得了吗?”
“今天早晨我首先就核对了旅客人数。应该有足够的人退房,可是时间很紧。我们接受预定的数字偏高了一点。”
象所有的饭店一样,圣格雷戈里饭店接受预定房间经常超过现有的房间数。可是也象所有的饭店一样,它冒这样的风险,是因为事先估计到某些预定了房间的客人可能失约不来,所以后来问题变成了去推测不来的旅客到底占多少百分比。凭经验和运气,饭店多半可以取得平衡,所有的房间都住满旅客——这是理想的情况。但如偶尔估计错误,就会给饭店招来严重的麻烦。
对随便哪个饭店的经理来说,其生涯中最可悲的时刻就是向那些已定妥房间、怒不可遏的客人说明房间都已客满了。他之所以可悲,不仅因为自己也是人,而且是因为他沮丧地知道,被他拒之于门外的那些旅客——只要他们有办法——以后就决不会再光临他的饭店了。彼得亲身遇到的最糟的一次经历是,有一个面包师会议在纽约开会,会议决定延长一天,以便让一些代表可以在曼哈顿附近作一次月夜漫游。有二百五十位面包师偕同他们的妻子继续留下来,遗憾的是他们没有通知饭店,而饭店却期待他们退房,腾出来给一个工程师会议。一想起因此而造成的那种混乱情况,几百个怒气冲天的工程师和他们的女眷呆在门厅里,有的还挥动着两年前就预定的定单,彼得仍然感觉不寒而栗。结果,由于城里其他饭店也早已客满,后来的人就被分头安排到纽约郊区的汽车旅馆里,直到第二天,面包师才若无其事地离去。然而,工程师的巨额出租汽车费用,加上一大笔现金补偿(以免受到起诉),都由饭店支付——这笔钱超过了从两次会议所获得的利润。
沃伦·特伦特点了一支雪茄,示意麦克德莫特从他身旁的一只匣子里拿一支香烟。彼得取了一支烟,说,“我与罗斯福饭店谈过了。如果我们今晚有困难的话,他们能提供大约三十个房间,帮助我们解决困难。”他心里想,这一点使人感到放心——这是一张备而不用的王牌,当然非到必要时不会使用。即使是你死我活地竞争的饭店,遇到那样的危机,也要相互支援,因为谁也无法知道下一次该轮到谁来支援谁了。
“好,”沃伦·特伦特说,一缕雪茄烟雾缭绕上升,“那么秋天的前景怎么样?”
“令人失望。我给你写了一张便条,谈到两个大型的工会会议都吹了。”
“它们为什么会吹了呢?”“还是我早先提醒过你的那个原因。我们继续执行种族歧视政策。我们不遵守民权法案,而工会对此深恶痛绝。”彼得无意地朝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看了一眼,后者走进房来,正在整理一堆杂志。这个年轻黑人连头也不抬,说道,“不必担心会使我感到难堪,麦克德莫特先生,”——罗伊斯象昨晚那样故意加重土音说——“因为我们黑人对此已经是不以为奇了。”
沃伦·特伦特皱起眉头沉思着,严厉地说,“别这么怪声怪调。”
“是,先生!”罗伊斯不再整理杂志,面对他们两人站着。现在他的声调恢复了正常。“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点:这些工会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它们有社会道德心。当然,不仅仅是这些工会。更多的会议,即使是普通的人,都要远避这家饭店,除非它和其他类似的饭店承认时代已经不同了。”
沃伦·特伦特挥手示意罗伊斯住嘴。“回答他吧,”他对彼得·麦克德莫特说。“在这儿说话不必吞吞吐吐的。”
“我恰巧,”彼得轻声地说,“也同意他的话。”
“为什么同意,麦克德莫特先生?”罗伊斯讥笑地说。“你认为这有利于业务吗?使你的工作方便些吗?”
“这些都是充分的理由,”彼得说。“如果你认为只有这些理由,那说吧。”
沃伦·特伦特用手猛击一下椅子扶手,“甭管什么理由啦!问题在于,你们两人都是笨蛋。”
这是个经常发生的问题。在路易斯安那,虽然有联号关系的一些饭店几个月前已在名义上取消了种族隔离,可是有几家独立经营的饭店——由沃伦·特伦特和圣格雷戈里饭店带头——却拒不改变。大多数饭店对民权法案只遵守了一个短时期,开始收敛了一阵,过后它们又悄悄地恢复了根深蒂固的种族隔离政策了。即使在审判法律案例期间,也有这样的事情:坚持种族隔离的人在当地人的坚决支持下,能够为拖延诉讼进行斗争,或许可以拖上几年。
“不!”沃伦·特伦特恶狠狠地捻熄了雪茄。“不管别处情况怎样,嗨,我们这里就是不准备遵守民权法案。喏,工会会议已决定不在我们这儿开会了。好吧,是停止讲空话,采取一些别的措施的时候了。”
从客厅里,沃伦·特伦特听到彼得·麦克德莫特走后外面的门被关上,以及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走回到那间四周墙上摆满着书籍的小起居室的脚步声。这个小起居室归这个年轻黑人个人所用。几分钟后,罗伊斯就要去法学院上课,他每天总是在这个时候去学校读书的。
宽敞的客厅里鸦雀无声,只有空调设备发出的沙沙声,偶尔透过厚实的墙壁和绝缘的窗户从下面闹市传来一些声音。晨曦象手指般地渐渐伸入,照射在那铺着阔幅地毯的地板上,沃伦·特伦特眼睛盯着阳光,感觉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动得很厉害——这是几分钟的盛怒所引起的。他认为,这是他应该经常提防的一个警告。然而如今,仿佛有无数的事情在折磨他,使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而要沉住气则更难了。或许这种盛怒只是性情暴躁的表现——是上了年纪的人常有的一种现象。但是更可能的是因为他感觉到大量的东西在消失,而且是永远地消失了,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此外,他过去一贯容易发怒——只有那短短的几年里是例外,那时赫丝特教会他一种不同的处世之道:要有耐心和幽默感,而一度他曾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他静悄悄地坐在客厅里,想起往事心里感到激动。这仿佛已是久远以前的事啦!——距他带着她这个刚结婚的年轻新娘跨进这个房间以来,已有三十多年了。而他俩一起相处的时间又是多么短促啊:在那短短的几年里,他们快乐无比,想不到她竟生了使人瘫痪的脊髓灰质炎。它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夺走了赫丝特的生命,留下悲痛、孤独的沃伦·特伦特去度其余生——还有这座圣格雷戈里饭店。
饭店里现在记得赫丝特的人几乎是寥寥无几了,即使有极少几个老人马还记得,那也是迷迷糊糊的,不象沃伦·特伦特本人那样深深地怀念着她:她仿佛象春天里一朵可爱的鲜花,它给他带来温存,使他的生活过得丰富多彩,在她之前和之后都从来没有人象她这样的。
在一片静寂中,仿佛有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绸衣的沙沙声从他后面的门口传来。他转过头去,只是一种思念的嘲弄而已。房里空荡荡的,他一反常态,泪水模糊了眼睛。
他局促不安地从深深的椅子里站立起来,刚站起身,一阵坐骨神经痛象刀割一样刺痛着他。他走到窗前,眺望着法国居民区——现在人们管它叫老加里,用原来那个老名字——的三角屋顶,一直望到杰克逊广场和大教堂的尖顶,尖顶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更远处是那条弯曲、浑浊的密西西比河,在河的中流,有一排船只停泊在忙碌的码头旁,依次等着卸货。他思忖,这是时代的趋势。自十八世纪以来,新奥尔良就象钟摆一样在富裕和贫困之间摆来摆去。汽船、铁路、棉花、奴隶苦役、解放黑奴、运河、战争、旅游者,所有这一切不时带来了一定的财富和灾难。如今钟摆又带来了繁荣——虽然看来似乎没有给圣格雷戈里饭店带来什么繁荣。
然而至少对他自己来说,繁荣果真事关重要吗?这家饭店是否值得为之奋斗呢?为什么不放弃,把它卖掉——他这个星期就能把它卖掉——让时间和变革去把他和饭店吞噬掉呢?柯蒂斯·奥基夫会做一笔公平的买卖的。奥基夫的联号饭店享有那种信誉,而特伦特自己就可以顺利地从中摆脱出来。付去未偿还的押款,处理了一些较小的股东后,他可以剩下足够的钱,生活不成问题,可以随心所欲地度其晚年。
屈服:也许这是出路。向变动着的时代屈服。毕竟,饭店除了那么多的砖块和灰泥外,还有什么呢?他曾打算好好干一番的,然而终于失败了。让它卖了吧!
然而??如果他真的卖了,还剩下什么呢?
一无所有。对他本人来说,剩下的将是一无所有,甚至连这里出现过的鬼魂也不剩了。他等待着,心里犹豫不决,眼睛环视着展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市区。这个市区也历经沧桑变迁,曾先后为法国人、西班牙人和美国人所统治,然而它本身毕竟还是存在了下来——而且它在这个一切都雷同划一的时代里独特地别具一格。
不!他不愿意卖掉。现在还不卖。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要继续经营下去。还有四天时间可以设法去筹借押款,而况,目前的亏损也只是暂时的现象。潮流不久就会变的,圣格雷戈里饭店是能偿还债务而独立生存下去的。
把决心付诸行动,他拖着艰难的步履走过房间到对面一扇窗旁。他瞥见高空中一架飞机向北疾飞。这是一架喷气飞机,正在下降,准备在莫桑机场着陆。他心里想,不知道柯蒂斯·奥基夫是否在这架飞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