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卡·科胡特刚才正好一只手在理智的钢琴上,另一只手在激情的琴键上弹奏。开始是激情奔放,现在理智促使她穿过昏暗的林xx道匆忙地向家走去。而激情的琴音久久不散。女教师观察激情,按照其音阶给它们列出分数。倘若有人当场碰上她的话,她当时多半是已经陷入一种情欲之中。
埃里卡穿过一排排树朝前走,那里有许多寄生灌木,槲栎树已经枯死,许多树枝从树上脱落,掉在草丛里。埃里卡飞快离开她的观察哨位,又重新坐到筑好的巢中。从外表看她没受到什么干扰,但是内心却极不平静。她在普拉特公园边上看着男人体魄矫健地四处游荡,而她自己的确几乎可以当他们的母亲了!在这个年龄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已一去不复返,永远不能重复。但是谁知道未来会怎样呢。在现今医药学高度发展的条件下,女人年龄很大了,仍有性功能。埃里卡把拉链拉高。她以这种方式避免接触,也防止偶然的接触。然而在她内心欲望却更加强烈。
她清楚地知道,出租车停在什么地方,因此排在队伍的最前边。从普拉特人民公园的宽敞草坪那里走过来,只是鞋上和两腿之间有点潮湿。一股有点酸的气味从裙子底下升起,出租车司机肯定闻不见,因为他的除臭剂把什么都盖住了。司机不指望乘客感受到他开车浑身汗臭的辛劳,而他肯定也感觉不到乘客的酸味。车厢里边暖和又十分干燥。暖气停了,那只是对付寒冷的夜晚的。窗外灯光闪过。第二区旧建筑物没完没了的深色积木型楼群没有灯光,像是迟钝地睡着了。车子驶过多瑙河上的桥。从冷漠、亏损的小客栈里边跃出来的醉鬼跳起来,打成一团。蒙着头巾的老妇人一天中最后一次牵着狗出来遛,盼着能不能碰到也牵着狗的寡居老头。车载着埃里卡飞快地从这一切景物旁驶过。一根绳子上拴着一只橡皮鼠,一只大猫扑过去玩。
一群摩托车。姑娘穿着与头上真正的朋克发型相配的紧身牛仔衣,但是她们的头发却总是立不住,一再倒下来。头上抹油也不行,头发一再绝望地贴回到头皮上。姑娘们坐到摩托车手身后的座位上,呼啸着驶去。
司天文的乌拉尼娅女神希腊神话中司天文的缪斯。她的形象是一个手持天文仪的少女。把一群好学求知、刚听完报告的人放了出来。他们像一群羊似的聚集在报告人周围,挤在一起,想知道更多关于银河系的事,虽然刚刚听完应该听的一切。埃里卡回忆起她在这儿穿着镂空针脚钩织的衣衫,在感兴趣的人们面前作关于李斯特和被误认为是他的作品的报告的情景。当时她就说了,贝多芬的奏鸣曲,不论晚期,或是像这样早期的,都有一种多义性,使得人们不得不刨根问底:奏鸣曲这个有争议的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许贝多芬如此定名的根本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奏鸣曲。现在必须在曲子中发现新的规则,在这个如此富于戏剧性的音乐形式中,常常有形式的感情从中流露出来。而贝多芬不是这样,因为在这里,形式和感情并存,感情使形式注意它的缺陷,反过来也一样。
外边渐渐亮了,因为接近内城,那里的灯火设施大方得多,为了让游人容易找到回家的路。音乐会结束了。实际上就是说,时间已经晚得让科胡特太太在她的住房周围大发雷霆。她往常习惯于不是先去睡觉,而是要等到女儿完全安全回到家中才放心。她会喊叫,会表现出可怕的嫉妒,要好长时间才能平静下来。埃里卡为此得做出好多专门的讨好表示。自今天晚上开始,事情肯定是这样了:母亲自我牺牲,孩子却从不牺牲一秒她自己的自由时间!母亲怎么睡得着啊,因为她必定担心,只要女儿一上到床的另一边,她立即就会醒来。现在母亲在时钟尖利的目光下,像一匹狼一样,快速穿过房间,在女儿的屋子停下脚步。那里既没有独立的床,也没有独立的钥匙。她打开箱子,情绪极坏,毫无目的地把买来的衣服四处乱扔,这与薄薄的软料子和保养指南完全不符合。女儿明早就必须在去音乐学院之前先把这些东西搬出去。这些衣服对母亲来说是自私自利和固执的证据。女儿的自私自利还在于,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了,母亲还是单独一人。她不能忍受。电视节目结束以后,再没有能和她谈话的对象。现在还插播着一个她不想看的午夜谈话节目,因为在孩子没有被骂得狗血喷头之前,她不能在这儿睡着。她想保持清醒,母亲。母亲用牙咬一件音乐会礼服,在衣服的皱褶里还留着有朝一日跻身于钢琴演奏的欧洲顶尖明星之列的希望。衣服是当年她和埃里卡疯了的爸爸从牙缝里省下来的。现在这张嘴恶狠狠地咬着衣服。当时还不如让小捣蛋死掉,也比让她像其他人一样穿着塔夫绸裙和白上衣登台好。那时人们还把这看成一种投资,再说当时女钢琴师看起来也很可爱。现在全完了。母亲用她的便鞋踩衣服,鞋跟和地板一样干净,对衣服没有什么妨害,再说鞋跟也太软,最终衣服只是看起来有点皱。于是母亲操起一把厨房剪刀,给这位郊区半瞎的女裁缝的作品加上最后一道活。那个裁缝在缝这件衣服前,至少有十年没看过时装杂志了,因此衣服本来也不太好。这件式样新颖的衣服从中间被剪开,成了一条条布料,如今埃里卡如果有勇气穿上它的话,也许更能显身条。母亲在剪碎衣服的同时,也剪碎了自己的梦。假如埃里卡不能有一天真正圆了自己的梦的话,母亲的梦怎么能圆呢。埃里卡从不敢把自己的梦做到最后,她只是一再从旁边愚蠢地朝上望。母亲坚决把领口的绲边和埃里卡当时曾坚决抵制的美丽的膨膨袖扯下来,然后她把打褶的裙子上半截的零碎装饰剪下来。她费力干着。先前为了置办这些服装,她不得不当牛作马,现在又费劲地把它毁掉。她面前还有一些该放到粉碎机中的零碎布块,可她没有粉碎机。女儿还是没回来。不久,担心代替了愤怒。她开始担心,一个女人在夜车上多容易出事啊。母亲给警察打电话,但警方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到过什么谣传。警察对母亲解释说,如果出了什么事的话,他们会第一个得到风声。因为没有人听到什么与埃里卡的年龄和高矮相符的消息,也没有任何消息报来,另外也没有找到尸体。尽管如此,母亲又给两个医院打电话,他们也什么都不知道。医院向她解释说,夫人,这样的电话毫无意义。也许正好有装有女儿肢体的血淋淋的包裹被扔到相隔很远的垃圾桶里呢。然后母亲一个人留下来,一处老年公寓出现在她面前,在那里她以后不会再孤单了。
又过了十分钟,没有门锁响,没有和蔼的电话声说,请您立即到威廉医院来。没有女儿说,妈妈,我一刻钟后到,我被耽搁了。虽然电话铃响了三十声,所谓的室内乐女主人没有在电话的另一端报出名字来。
美洲母狮从已经铺好床的卧室悄悄走到起居室,屋子里重新打开的电视播放着联邦国歌。一面红黑的旗帜在风中飘扬,这是节目结束的标志。她本来用不着再次打开电视机,因为国歌她背得出来。她把两个小瓷人交换位置,把大水晶缸子挪个地方。缸子中摆着人造水果。她用一块柔软的白布把水果擦亮。女儿对工艺很懂行,说水果做得很糟。母亲否认这严酷的评价,这还是她的住所和她的女儿。有朝一日如果她死了,情况自然会改变。她把卧室里的布置重新仔细检查一遍,把叠成等边三角形的被子的一角小心地揭开。亚麻布绷紧,像顶着盘高发髻的女人的头发。垫子上用锡纸包着的、作为饭后甜食的一块马蹄形巧克力还是除夕留下的。如今这种惊喜不复存在了,因为必须给她以惩罚。在床头柜上的床头灯旁放着女儿正在读的一本书,里边有一枚孩子手绘的书签。旁边的杯子里倒满了水,准备夜里渴了时喝,因为不必再给她这么多的惩罚。为了让水尽可能保持冰冷、清新,保证里面没有因已经放了太久会走了味的小水泡,母亲从水管里又接了一杯水。在双人床上自己这边,她倒是没这么精心。只是出于小心,她每天早上刷牙时才把假牙从嘴里摘下来,随后就立即装上。假如埃里卡夜里还有什么愿望的话,只要能办到的,她就会满足。埃里卡将内心的愿望留在心里。她在家里还不温暖和幸福吗?考虑了一会儿之后,母亲又把一只大青苹果放在书旁,让女儿有更多选择。母亲把剪碎的衣服从这儿抱到那儿,像一只为了孩子不知疲倦,把小猫叼来叼去的老猫,然后还有第三处,可以有灯光,看得清楚的地方。女儿应该立即看见由于她自己的过错造成的损失,可又不能太显眼。最后科胡特太太把衣裳碎片放到女儿的电视柜上,小心翼翼地,仿佛埃里卡应该为了一次音乐会立即全部穿戴上似的。她必须注意,让衣服有形有样。母亲整理好各种袖子碎片,像放在一个托盘上似的,把她的破坏活动公开展示出来。
母亲有点疑心,克雷默尔先生从很早以前的家庭音乐会时起就想挤入母亲和女儿之间。年轻人很可爱,但是他代替不了母亲,所有人都只有唯一的一个原始、本真的母亲。如果女儿和克雷默尔之间正好出现一致的话,那将是最后一次。不久,重建房屋的第一笔定金快凑齐了。母亲每天都制定一个新计划,又重新否定掉,因此女儿在新房子里也必须跟她睡在一张床上。也许现在必须锻打埃里卡这块铁了,趁它还热着,趁还没有在瓦尔特·克雷默尔身上烧热。母亲的理由:火险、盗险、有人破门而入、水管破裂、母亲中风(血压)、一般的和特殊性格的夜间恐惧。母亲将在新房子里每天重新收拾埃里卡的屋子,每次总会比前一次精细,但是谈不上单独给女儿安一张床,给她一张舒适的圈手椅将是最大的让步。
母亲躺下,又立即站起来。她已经穿上了睡衣睡裙,跑来跑去,把更多的摆设从它们原来的位置上挪出去,放到另外的地方,从一面墙到另一面墙。她望着那里摆着的钟。她已经要报复孩子了。
停,现在时机到了,她立刻告诉孩子,因为门锁响了,喀哒一下,然后小门朝着母爱的灰色而残酷的怀抱打开了。埃里卡闪电般迅速地走了进来,像喝得太多的飞蛾扑到前厅明亮的灯光下。四处的灯大开,像节日一样灯火通明。但是几个小时以来神圣的晚餐时刻还没用餐就过去了。
母亲从她刚才待着的暗处轻轻跳出来,到处乱抓,差一点儿把女儿拽到地上,然后才轮到战斗的第一阶段。她不出声地朝女儿身上打。女儿愣了一会儿之后,回手还击。埃里卡的鞋跟发出一种像是动物腐尸的气味。因为邻居明天要早起,两人无声地纠缠在一场战斗中,结果还不清楚。孩子也许出于尊重让母亲赢,母亲则也许出于害怕孩子的十记小拳头让孩子赢。实际上孩子强得多,因为年轻,再说母亲在与她丈夫的斗争中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是孩子还没有在母亲面前充分利用自己的强壮。母亲对着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女儿的松散的发型扇了一记耳光。印着马头的丝头巾飘了起来,又像事先定好的那样,轻柔、沉闷地落到前厅的灯上,与富于情调的想像十分吻合。此外,女儿处于不利地位,因为她的鞋底残留着泥、草茎、垃圾,变得又湿又滑,她滑倒在脚下的地毯上。女教师躺在地上,只是由于红色的西纱尔麻衣料的摩擦才稍稍减速。吵闹声大了。母亲怕邻居听见,就对着埃里卡发出嘘声,让她安静。女儿想到邻居,为了报复,同样要求母亲:安静!两人相互朝脸上抓。女儿像猎鹰扑在猎物上那样发出一声叫喊,同时说,邻居明天肯定会抱怨受到了干扰,那么母亲得承担后果。母亲发出一声号叫,但立刻又压了下去。然后又是尽量压低声音的喘息、嘟囔、呻吟和装腔作势的叫唤。战斗一直没有胜负,母亲开始争取同情,使出她那个年纪不正当的拼命的手段。她声音不太大地抽搭,断断续续地说出不值一提的托词,说出为什么她今天赢不了的理由。埃里卡被她的抱怨说中了,她不愿意母亲在这场战斗中如此耗费力气。她说,是母亲开始的。母亲说,埃里卡先动手的,这至少使她减寿一个月。埃里卡只用了一半的力气抓和咬,结果立刻就真正占了上风。母亲把埃里卡头皮上的一缕额发从她引以为荣的头发里拽了下来,因为那是松松地卧在前额的一个漂亮发卷。埃里卡立即尖叫,母亲吓了一跳,住手了。明天,埃里卡得在破了的头皮上贴上胶布了,或是她将包着头巾去上课。在前厅滑下来的地毯上,在调暗了的灯光下,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大口喘气。女儿喘了几口气后问,这是否必要?她像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刚从国外得到一则可怕消息那样,将右手拼命压住脖子,血管突突跳动。在前厅的小橱柜上放着一套既没说明使用方法,又没有规定使用范围的设备,母亲,一个领养老金的尼俄伯尼俄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系忒拜国王安菲翁的妻子。她炫耀自己子女众多,触怒女神勒托,受到报复,子女被射死,尼俄伯悲伤过度,化为山石。在文学作品中,尼俄伯成为痛苦、悲伤、忧郁的化身。,在小橱柜旁回答,却找不到词儿。她回答说,本来女儿只要总准时回家,用不着这样。接着她不说话了,但脑子却越转越快。母亲的睡衣在打斗中滑了下来,它证明,不管怎么说,母亲首先总还是个女人。女儿害臊地劝她用衣服遮上一些。母亲尴尬地听从了。埃里卡立起身来说,这会儿她渴了。母亲赶快满足这个不高的愿望。她怕埃里卡明天违背她的愿望要买一套新衣服。母亲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苹果汁,一种星期日特价商品,因为母亲很少从超市把沉重的瓶子拖回家。她大多买浓缩草莓汁,它的营养也足够了,浓缩果汁加水够喝几周的。母亲说,现在她不久最终会死的,生的愿望还有,但心脏已经很弱了。女儿劝母亲别太夸张,她已经被喋喋不休的死的抱怨折磨得麻木不仁了。母亲现在开始要哭,这使她在第三个回合通过击倒对方成为胜利者,在最坏的情况下,也通过中断打斗成为胜利者。埃里卡阻止母亲,暗示她,现在已经很晚了。埃里卡想现在喝果汁,然后快点上床。母亲应该也马上上床,当然是上她那边。她不该再和埃里卡讲话!埃里卡不想这么快就和母亲和解,因为她对心地善良,正回家的室内乐女乐手埃里卡如此突然袭击。埃里卡不想现在就洗澡。她说,她现在不洗,因为整栋房子都会听见水管的响声。她在母亲身边躺下。今天对她来说,有一两次电路走火,但是不管怎么说埃里卡回来了。因为保险丝是为不常用的设备预备的,她没有立刻发觉坏了。她躺下,说了声晚安,没等回答就立刻睡着了。母亲醒着还躺了很长时间,暗暗问自己,为什么女儿没有一点懊悔的迹象,这么快就睡着了?女儿想必发现了,她有意没听见她的晚安问候。通常她们两人一动不动地躺上约十分钟,各自想着自己的烦心事,然后发出轻轻一声特别长的亲吻,互道晚安,就必然和解。但是今天埃里卡干脆一直睡下去,做母亲不了解的梦,因为第二天没讲给她听。母亲劝自己,在今后的几天、几周、几个月里最好千万小心。后来的几个小时里她一直醒着,直到天明。
有艺术感觉的人在谈到巴赫在布兰登堡举行六次音乐会时,就会声称,当时每次音乐会总有星星在天空跳舞。这些人说起巴赫,总是提到上帝和他的住所。在钢琴声部,埃里卡·科胡特暂时代替一个女学生。她鼻子流血,颈上挂着钥匙圈,躺在体操垫子上。笛子和小提琴补足了乐队,而且赋予布兰登堡音乐会稀有的价值。演奏小组倒是不断轮换,总是有各种不同的乐器,有一次甚至带了两只黑管。
瓦尔特·克雷默尔追随着埃里卡,开始了一轮新的带有严肃意图的攻势。他坐到体操厅里隔出的一个角落里。这是他自己的观众席,他倾听室内乐队的演练。他装作沉思地看着带来的总乐谱,实际上心思只在埃里卡身上。他不放过她在钢琴上的任何一个动作,不是为了自己从中学到点什么,而是为了以男人的方式使女钢琴教师不安。他无所事事地望着,挑逗女教师。他想作为一个男人当一个唯一的活生生的挑战者,一个只有最强的女人和女艺术家才能应对的人。埃里卡问他,愿不愿意承担钢琴声部的角色。他说,不,不愿意。他的话在两个单音词之间有个意味深长的停顿,其中包含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埃里卡声称,练习成才。对此他报之以沉默,许多意思尽在无言之中。克雷默尔向他认识的一个女学生打招呼,开玩笑地吻她的手,他又和第二个姑娘就些毫无意义的事调笑。
埃里卡察觉到这类姑娘的精神空虚,男人很快就会觉得无聊了,仅仅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很快就会衰老下去。
对于扮演这样一个悲剧主人公的角色来说,克雷默尔实际上太年轻,而埃里卡作为受到注意的无辜祭献品来说,原本又年纪太老了。克雷默尔让他的手指按照音符在无声的总乐谱上敲打。每个人一下子就看出,他摆出的是一个音乐祭献品,而不是音乐的享受者的姿态。他本人是弹钢琴的,但由于不利的情况,没能进入合奏。克雷默尔用胳膊搂住第三个姑娘的肩,这又是一个穿着时髦的超短裙、仿佛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姑娘。埃里卡想,假如克雷默尔想陷得这么深,就让他去吧,但我不会陪着他。因为嫉妒,她的皮肤上起了一层细皱纹。她的眼睛疼,因为一切只能用外眼角的余光感知,不能转头朝克雷默尔看,不能让他发觉自己是在注意他。他正和第三个姑娘说笑话,姑娘在清脆的笑声中全身抖个不停。她露出整条大腿,阳光撒在姑娘身上。经常不断的划水运动给克雷默尔面颊涂上了健康的颜色。他的头与姑娘的头挨到一起,淡色的头发与姑娘的长发一道闪闪发亮。在运动时,他用头盔保护脑袋。他给女学生讲一个笑话,为了风趣、诙谐,他让自己的眼睛像尾灯一样发出蓝光。他一直察觉到埃里卡的存在,但他的眼睛没有做出刹那间的暗示。是的,克雷默尔无疑处于一次新的冲击之中。轻风、绿水、田野、波浪使那本来打算放弃,转而去摘取比埃里卡更年轻的园中之花的胆小鬼受到热情的鼓励,再坚持一下,因为那秘密情人已经有了动摇、心软的征兆。如果他能够哪怕有一次成功地把她移栽到一只小船中,那肯定不会像难驾驭的划艇,而可能是一叶静静停泊的轻舟。也许克雷默尔天生就该在一个湖中,在一条河里,在那里,他可以对她行使可靠的统治,因为他在水中得心应手,他可以指挥和协调埃里卡匆忙的动作。但是在这儿,在钢琴上,在音乐语言中,她又成了主人。还有一个指挥,一个带着很重的口音,狂躁地谩骂学生的匈牙利流亡者。
因为克雷默尔将自己和埃里卡结合起来的东西诊断为爱,他又一次没有放弃,而是重新绷直身子,用前腿灵巧地探查,后腿匆忙跟上。假如她躲开他,或是他由于失败而放弃,那是大错而特错了。现在她在琴键上弹奏,不安的目光偷偷地瞥向学生,他觉得她的身姿似乎比一年前更诱人。克雷默尔没有走过来告诉她说,他心中有什么样的欲火在燃烧。他似乎也没有注意演奏的曲子的音乐分析。他坐在那儿,因为她的缘故?在乐器演奏小组里,还有其他一些年轻漂亮的姑娘,各种肤色,不同的高矮胖瘦。埃里卡没有表现出她特别注意到克雷默尔,因而被怀疑。她很少露面,同时暗示克雷默尔,从一开始,她就把他当作在这儿唯一一个受关注的对象。对埃里卡,这个音乐征服者来说,除了克雷默尔之外,只有音乐还存在。克雷默尔像行家似的不相信自己在这个女人脸上看出来的内容:拒绝。只有他自己有资格按牧场上栅栏的门铃,而不顾上面写着“禁止入内,违者受罚”。从埃里卡的白上衣袖口抖出一串玉珠般的响亮音阶。她的紧张和匆忙有些神经质,也许是因为现在已经到来的春天。鸟儿频繁地飞来飞去,汽车司机肆无忌惮地在路上穿梭,早就宣告了春天的到来。他们在冬天由于健康和一般的技术考虑,让汽车停驶,现在又冲上路面,由于驾驶有点生疏,与第一场雪一道,制造出可怕的车祸。埃里卡机械地弹着简单的钢琴声部。她的思绪飘向远方,想到和学生克雷默尔做一次学校郊游,只有她、他、一间小木屋和爱情。然后一辆载重卡车装上全部思想,在一间供两人用的房子里卸下来。在白日将近结束时,思绪又回到母亲关爱地放上软垫、蒙上保鲜膜的篮子里,年轻人舒服地靠在母亲身旁。
尼梅特先生又拍击,喊停止。他觉得,提琴声音还不够柔软,B调再来一遍。现在流鼻血的女学生又康复了,向埃里卡要求在钢琴旁的位子以及作为独奏者的权利,这权利是她千辛万苦争来的。她是科胡特教授宠爱的学生,因为她也有一个望子成龙的母亲。
姑娘坐到埃里卡的位子上。瓦尔特·克雷默尔微笑着对姑娘示意,并注意埃里卡如何反应。尼梅特先生还没抓起指挥棒,埃里卡就冲出大厅。这个对她十分关切,在艺术和爱情方面都是全城闻名的快速起跑发令员克雷默尔抬了抬身子,想跟出去,但是指挥的目光,让作为观众的克雷默尔回到了他的座位上。学生必须决定,是出去还是进来。后来他不得不留在他选择的地方。
弦乐演奏者们把右手搭在弓弦上,用力拉响。琴声高傲地快步跑进场,摇摆着臀部,跳着放荡的舞蹈,演奏一曲从高等学校里选出来的曲子。它根本不在乐谱上,而是在长长的夜里想出来的,在一抹玫瑰红的光线中,以优美的姿态趾高气扬地走了半个圆。现在克雷默尔先生只得坐下来,等着指挥的下一次停顿。这回乐队指挥想不惜任何代价一次通过,前提是谁也别出差错。这不用担心,因为这里演奏的都是成年人,儿童乐队和由歌唱学校拼凑成的学校歌唱队下午四点就练习过了。黑管班班长的一首乐曲配上独唱歌曲,这首歌曲是由音乐学院所属的各个分部集合起来的歌唱学校的女教师们选出来的。一个独特的作品,偶数和奇数节拍频繁变换,使得有些孩子患上尿床症。
现在这儿产生了音乐未来的轮廓,下奥地利声乐艺术乐队、地方歌剧院、奥地利广播电台交响乐团的接班人。倘若学生的一个男性亲戚已经在那里演奏的话,他甚至会成为爱乐乐团的接班人。
克雷默尔坐在那里,像一个并不太关心自己的蛋的抱窝母鸡一样。埃里卡一会儿会回来吗?或是她要去洗手?他不熟悉这里的环境。然而他也不能和漂亮的女孩子用眼色示意打招呼。他想要配得上“妇女英雄”的荣誉称号。今天演习不得不退让到这个代用场所,因为音乐学院所有的大房间都给歌剧班用于迫在眉睫的总预演,那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送命差使(莫扎特的《费加罗》)所需要的。那是一家关系好的公立学校,借了他们的练习厅作为巴赫的预演。训练器材给挪到墙边,体育训练让出一天的时间给高雅文化。在这个舒伯特当年产生了很大影响的地区建立的公立学校里,地区音乐学校处于最高一层,但是那地方对于一次预演来说还是太小了。
分部音乐班级的学生被允许在预演时听著名音乐学院乐团演奏。少数人利用这个机会,这会对他们选择职业有用。他们看到,手不仅可粗糙地抓牢东西,也可以轻柔地抚摸。职业目标:木匠或是大学教授离他们还远。学生们老老实实地坐在练习椅子或垫子上,支起耳朵。大约没有父母希望他们的孩子学木匠。
但是孩子们也不应当得出当音乐人坐享其成的结论。孩子们应该牺牲时间去练习。
瓦尔特·克雷默尔很久以来就对不习惯的学校环境感到沮丧,他觉得在埃里卡面前总像个孩子。他们的师生关系牢固得像水泥浇铸而成,爱和被爱的恋人关系则被推得很远。克雷默尔从不敢为了迅速成功不顾一切地蛮干。埃里卡从他面前逃开,关上门,并没有等他。乐队在拉小提琴、中提琴、风琴,在琴键上敲,协作者们特别努力。一般来说,人们在不懂行的听众面前越来越紧张——他们更欣赏肃穆、虔诚的面孔和凝神的表情,于是乐队对自己的演奏比往常更认真。声音在克雷默尔面前形成一堵墙,出于想在音乐上攀升的原因,他不敢去冲撞。否则,尼梅特先生可能拒绝他在下一次终场大音乐会上的独奏演出。克雷默尔被提名担当这一角色。一次莫扎特音乐会。
当瓦尔特·克雷默尔在训练大厅中用测量女性尺寸的眼光,用把女人相互比较来打发时间时(这对技术人员并不费事),他的女钢琴教师一直在更衣室里翻腾。今天在乐器箱前到处都放着盒套、罩子、大衣、帽子、围巾和手套。吹奏者给他们的头保暖,弦乐演奏者和指挥给他们的手保暖,各自利用身体的某一部位发出神奇的声响。周围放着无数双鞋,因为只能穿练功鞋进入训练厅。一些人忘了穿练功鞋,于是穿着长袜或短袜,结果冻伤风了。
在女教师埃里卡的耳边,传来了一阵声音很大的溪流——雷鸣似的瀑布的轰响。她站在公布体育平均成绩的一块展板上,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是为了什么从训练房中冲出来的。是克雷默尔把她赶出来的吗?他把奢侈品部自选柜台上的这些姑娘这样乱丢乱放,简直不能忍受。如果问他,他可能会说,他懂得评价各个年龄段不同范畴的女性美,以此来为自己开脱。这对于正在努力逃避情感的女教师来说是一种侮辱。
音乐常常在埃里卡处于困境时给她以安慰,但今天克雷默尔这个男子发掘出来的音乐在她敏感的神经末梢到处乱钻,折磨得她十分痛苦。她在这儿来到了一个布满灰尘、没生火的客房里。她想再回到别的房间,可是一个肌肉结实丰满的服务员样的人在出口处拦住了她,劝这个仁慈的夫人最后决定是要蛋糕片还是肝泥丸子汤,否则厨房要关门了。
感情总是很可笑的,特别是未经许可就弄到手时。埃里卡像动物园中神秘怪异的长脚水鸟一样上下打量着发臭的房间。她迫使自己的行动极其缓慢,希望有人拦住她,或是在她进行计划中的恶行时受到干扰。她似乎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被迫从一条塞满锐利尖角的仪器设备的隧道中迅速跑过去。另一头没有光亮。巡道人在紧急情况下藏身的小凹洞里灯的开关在哪儿?
她只知道,在另一端有一个发光的圆形场地,那儿有更多的驯兽考试和成绩的证明在等着她。一排排围成圆形的石凳渐渐升高,榛子壳、爆米花口袋、带折弯的吸管的小矿泉水瓶、卫生纸卷,像雨点似的向她撒来。这也许就是她的真正观众。从训练大厅传来尼梅特先生含糊不清的喊声,奏响点,强,再响点!
洗手盆是瓷的,到处都是裂缝。上边是一面镜子,镜子下边有一块玻璃板,架在一个金属边框上。在玻璃搁板上有一只水杯。杯子不是特意放上去的,而是随便放的。杯子摆在那里,边上还孤零零地挂着一滴水珠,直到它化为蒸汽蒸发掉。在这之前肯定还有一个学生从杯中喝过一口水。埃里卡翻了一通大衣和夹克的口袋,找本来是在感冒和流鼻涕时用的手帕,一会儿找到了。她用手帕垫着去拿杯子,把杯子小心地放在手帕里。印着无数孩子们笨拙的小手印的杯子完全被手帕包住了。埃里卡把包着手帕的杯子放在地上,用鞋跟使劲踩上去。杯子沉闷地碎了。然后她又朝已碎了的玻璃上再踩上几下,直到杯子碎成了一堆一团粉末,碎片不能再小了,但它仍保持着锋利的形状,足以扎人。埃里卡从地上拿起来包着玻璃的手帕,把碎玻璃小心地放到大衣口袋里。廉价的薄壁玻璃杯变成了非常粗糙尖利的碎片。手帕挡住了玻璃碎裂时痛苦的鸣叫声。
埃里卡清楚地认出了那件大衣,不论是从刺目的时髦颜色,还是从又流行的超短长度上,立刻认了出来。这个姑娘训练开始时还想通过巴结人高马大的瓦尔特·克雷默尔出风头。埃里卡想考察这个姑娘以什么来装腔作势,她将有一只被割伤的手。她的脸将现出一幅丑恶的怪相,没有人能认出当年的青春和美貌。埃里卡的精神将战胜躯体上的优势。
埃里卡必须按照母亲的愿望跳过穿短裙的第一阶段。母亲命令她穿镶长贴边的裙子,警告说,短的时尚对她不合适。当时其他所有的姑娘都把她们的裙子、连衣裙和大衣下边剪短,重新镶上贴边,或者就买短的成衣穿。时光的轮子带着少女赤裸裸的玉腿像插上蜡烛似的向前飞转,然而埃里卡遵照母亲的命令,当个跨栏运动员,跨过这段时光。她必须对一切想听或不想听的人解释,这不适合我,我自己不喜欢!然后她越过时空,由母亲的发射器弹到高空。她习惯于按照在夜里久久思考后得出的严格规范从上面评判大腿,一直裸露到不能再露的地方。她根据穿带花边的长筒袜或夏天光腿——这更坏——的细微差别给腿打分,然后埃里卡对她周围人说,假如我是这个人,那个人,我决不敢这么做。埃里卡生动地描述,为什么极少数人才能够让自己的形体这样。然后她不理会时尚,用专业术语说,永远只穿不受流行式样影响的齐膝长的衣裙。但是她后来比其他人更快成为时代车轮上无情的刀环的牺牲品。她认为,人不应该作时尚的奴隶,而应让时尚为人服务,适应人。
化装得像个小丑似的女长笛手露出自己的大腿,引诱她的瓦尔特·克雷默尔。埃里卡知道,这姑娘是个许多人都嫉妒的时髦学生。当埃里卡·科胡特把一团有意打碎的玻璃片偷偷放在那件大衣口袋中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要不惜任何代价让自己享受一次自己的青春。她很高兴,她已这么大了,可以用经验代替青春。
这一段时间里没有人进来,虽然风险很大。大厅里所有人都沉浸在音乐中。快乐或从巴赫音乐中领略出的美感充斥每一个角落,渐渐接近高xdx潮,结尾曲快到了。在传递装置(放送机)的辛劳工作中,埃里卡打开了门,悄悄回到大厅。她搓搓手,仿佛刚刚洗过似的,一言不发地靠在角落里。作为教师,她当然可以打开门,尽管巴赫的曲子还在演奏。克雷默尔天生明亮的大眼睛突然闪了一下,表示他已知道埃里卡回来了。埃里卡没理会他。他试图像一个孩子问候复活节的兔子一样向老师打招呼。寻找彩蛋,比起真正发现彩蛋来是更大的快乐。如今克雷默尔与这个女人的关系就是这样,比起不可回避的结合来,追求对于男人来说,是更大的满足。由于讨厌的年龄差异,克雷默尔还有些羞怯。但是他是男人这一点又很容易抵消了埃里卡比他年长十年这个差距。此外,女性的价值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智慧的增加大大降低。有技术头脑的克雷默尔一切都要计算清楚,计算的结果是,在埃里卡入土之前,正好还有一小段时间好好逍遥。当瓦尔特·克雷默尔发现埃里卡脸上的皱纹时,他就更不会拘束,而当她在钢琴上给他讲解什么时,他就十分羞怯、不安。但是,对于他的女教师,最终结果只有皱纹、褶子、大腿上干枯的黄皮肤、灰白的头发、泪囊、大汗毛孔、假牙、眼镜,不再有好身段。
幸好埃里卡没有像往常那样提前回家。她悄悄离去,事前没打招呼提醒,也没用眼色示意,她突然消失,无影无踪。克雷默尔习惯于埃里卡有意躲开他的那些日子。他久久地把唱片《冬游》放到唱机上,小声跟着哼。第二天他向他的女教师报告说,只有舒伯特悲哀的组曲才能安慰我昨天独自一人由于您的缘故陷入的那种情绪,埃里卡。在我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与舒伯特一起涌动,当他写《孤独》时,想必情绪与我昨天一样。我们同样痛苦,舒伯特和微不足道的我。我虽然渺小,与舒伯特无法相比,但在昨天那样的晚会上,我与舒伯特之间的差距比过去变小了。再说,很遗憾,我有点浅薄的才能,您看,我承认这一点,埃里卡。
埃里卡命令克雷默尔别这么看着她。但克雷默尔毫不隐瞒他的愿望。他俩像茧中孪生昆虫一样破茧而出。由抱负、雄心、野心织成的像蛛丝般轻薄的外壳,坠落到他们的躯体上的愿望和梦幻这两个支柱上。正是这些愿望,才使抱负一个接一个地实现。只有完全实现这些愿望,他们才是男人克雷默尔和女人科胡特。郊区屠夫冷冻柜中的两块肉,肉红色的刀切面对着观众。家庭主妇想了好半天后,这儿要半公斤,那儿要半公斤。两块肉被不透油的纸包着,女顾客把肉摆放到衬着永远弄不干净的塑料薄膜、不卫生的购物袋中。这两块肉,里脊和猪排,亲热地贴在一起,一块是暗红色,一块是浅玫瑰红色。
在我这里您看到您的心愿碰壁的界限,因为您永远不会超越我,克雷默尔先生!这个克雷默尔要自己确定尺度和界限,对此予以强烈抗议。
这时候在更衣室出现了一阵混乱,乱糟糟的脚步声走来走去,伸出的手臂到处乱抓。到处是抱怨声,他们放在那里的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另一些人尖叫,谁谁还欠他们的钱呢。喀嚓一声,一只小提琴盒子在一个青年脚下被踩碎了。这个盒子不是他买的,否则他会像父母要求的那样,小心爱护的。在高音部,两个美国女人唧唧喳喳地议论着音乐的总体印象。她们觉得有说不出名字的某种东西产生了消极影响,也许是音响效果。的确是受到了干扰。
后来,一声尖叫把空气撕成了两半。一只完全被割碎、沾满鲜血的手从大衣口袋里被拉了出来。血滴到大衣上,血渍浸透进去。手受伤的那个姑娘吓得大叫,几秒钟后,她才感到疼,号啕大哭。她开始感到真正的疼痛,后来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女长笛手按键和松开键的那只手被割伤,手上扎着碎玻璃。未成年的姑娘惊慌失措地看着滴血的手,睫毛油和眼影被眼泪从脸上一齐冲了下来。观众没做声,然后以双倍的力气如潮水一样从四周涌向中间,就像一个磁场启动后铁屑被吸到一起一样。紧贴受伤者对他们毫无用处,他们不会因此成为作案人,与受伤者也没有秘密联系。他们被人轻蔑地从这儿赶开。尼梅特先生接过权威指挥棒,快去叫医生。三个优等生跑去打电话。剩下的仍是观众。预料不到的情欲以它特别不舒服的表现形式造成了这场意外事故。人们根本解释不了,谁会干这事。他们决不会干出这种突然袭击的事。
一群帮忙的人抱成结实的一团。没有一个人离开,大家都想看个究竟。姑娘觉得头昏,不得不坐下。也许现在讨厌的笛子演奏终于结束了。
埃里卡假装在血腥气味中头昏,恶心。
下面的事就是在有人受伤的情况下该发生的事情了。一些人去打电话,现在只是因为别人也打。许多人扯着嗓门大叫安静,少数人真的安静了。他们发疯似的相互拥挤,各自指责完全无辜的人。他们呼唤秩序,行动却完全没有秩序。他们表现得毫无理智,反对重新坐到座位上,拒绝保持安静和在一场意外事故面前克制的要求。已经有两三个学生不顾最起码的礼貌和规则。那些较有头脑和无动于衷之辈机智地躲进各个角落里,而后才提出谁是责任人的问题。一个人推测,姑娘自己弄伤的,为了引人注意。第二个人坚决反对散布这样的谣言,认为是一个嫉妒的男友所为。第三个人说,说是出于嫉妒,原则上是对的,但是是一个嫉妒的女孩子干的。
一个无辜受到怀疑的男孩子发火了。另一个无辜被指责的女孩子开始哭闹。一群学生拒绝采取理智的措施。有人像在电视里看到的政客那样,坚决反驳指责。尼梅特先生要求大家安静。一会儿医院汽车的鸣笛声又打破了寂静。
埃里卡·科胡特仔细观察着一切,然后走出去。瓦尔特·克雷默尔像一头刚从栖息之地钻出来,发现了食物来源的动物一样,打量着埃里卡·科胡特。当她往外走时,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紧跟在她身后。
被怒气冲冲的孩子们的脚步踩得塌陷下去的楼梯在埃里卡的轻底跑鞋底下又反弹回来。埃里卡盘旋而上。楼梯走完了。这期间在训练大厅里组成了顾问小组,开始推测研究,并且提出了步骤。他们注意到发案地点,用链子围起来,以便使用报警器把这块地方扫一遍。聚集起来的人不那么容易散开,过好久才会一点点散去,因为年轻的音乐人得回家。现在他们还紧紧围在不幸的人身旁,庆幸自己没遇上这种倒霉事。但是有人认为,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埃里卡沿楼梯跑上去,每一个看见她这样跑出去的人都以为她不舒服。她的音乐世界不懂得伤害。可能只是她习惯了的尿急使她憋得慌,不得不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刻去方便。想尿的愿望往下压迫着膀胱,她朝上跑,想去找最高层的厕所,因为那儿不会有人对女教师乏味的解手感到吃惊。
她拉开一扇门,碰碰运气。她对这里不熟悉,但是她对厕所的门有经验,因为她常常被迫在不可能的地方,陌生的大楼或机关,发现她要找的地方。由于特殊的用途,厕所门是这个学校里最常开关的门之一。从里面放出来的孩子们的尿臊味说明了这一点。
教师的厕所只是用特殊的锁锁着,配备了新的带有特别装置的附加卫生设备。埃里卡一听不到音乐,立刻就憋不住了。她只想从身体里排出一股长长的热流,别的什么都不想。这种尿急常常来得不是时候,往往是钢琴演奏者极轻地弹奏,而且还加上开动了减音器时。埃里卡心里骂那些弹琴人,他们认为减音器只用于极轻的地方,而且公开表示这种意见。对此,贝多芬个人明确表示反对,埃里卡的理智和她对艺术的理解都站在贝多芬一边。埃里卡暗自惋惜,她没能对毫无预感的女学生充分施展她的罪行。
现在她站在厕所的外间,惊讶这是不是出自一个学校建筑师或是室内装修设计师的丰富想像。通向男便池的右边一个侧门半开,那股味使人想到臭沟。油墙旁边沿着地面是一道一般容易通过的釉瓷水沟,里边有些安排好的排水口,其中有些堵塞了,就是说小男孩们在这儿并排站着,往里边滋他们的黄尿液,或是在墙上描图画,从墙上可以看出来。
还有本来不属于这儿的东西也结实地粘在水沟里。纸片、香蕉皮、橙子皮,甚至还有一个本子。埃里卡打开窗户,把什么东西朝旁边移开一点,发现中间有一处艺术的花纹雕饰。从埃里卡俯瞰的角度看,建筑物的外表装饰表明,上面像是坐着裸体的男子和裸体的女人,女人手中抱着一个穿着衣服正在做手工的小女孩。男子显然是在亲切地朝上看着他那穿衣服的孩子,手中小心地捧着一个张开的圆规,好像在解作业题。埃里卡在这个雕饰图案中认出了社会民主教育的石头纪念碑。她的身子没有再朝外探,以免发生不测。她宁愿关上窗户,虽然因为开了一下,臭气更浓了。埃里卡不能停留于艺术观察,她必须继续下去。
小女学生们习惯于在一个像舞台布景那样的框架后休息。布景是一排搭得不太像的小房间,像在游泳场上一样。在分开的木板墙上,钻了无数大小形状各异的孔。埃里卡不禁自问,干什么用的?墙在齐埃里卡肩的高处被锯断,她的头正好从上边探出来。一个国民学校的学生在必要时正好可以在这面墙后藏起来,一个成年的女教师却不能。同校的男女学生必须通过小孔窥探,好从侧面看到便池和小便的人。埃里卡在墙后站起来,探出脑袋,像一头从墙后伸出头去够高处枝条的长颈鹿。装这种隔断墙还有另一个原因。成年人是想看看孩子们这么长时间在门后干什么,或是也许孩子们是不是把自己关在里边了。
埃里卡掀起马桶圈,立即坐在肮脏的马桶上。她突然想起不少人在她之前已经来过了,冰冷的瓷桶上可能也沾上了细菌。马桶中漂浮着什么东西,埃里卡不想细看,因为她急得要命。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在一个蛇洞上她也会蹲下,只是门必须锁上!不锁门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尿的。锁是好的,埃里卡。埃里卡松了一口气,打开排尿阀门,同时转动小把手,让外边显示出一个红色的弓形标志:有人。
有人又打开一扇门进来。他没被这个环境吓退,正在走近的肯定是男人的脚步,是追着埃里卡走来的克雷默尔。克雷默尔同样摸索着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显然他想捕捉他心爱的女人。几个月来她一直拒绝他,尽管他不得不对她承认自己是个冒失鬼。他的愿望是让她最终摆脱她心中的障碍,自我解放。她应该忘掉她女教师的身份,使自己成为提供给他的对象。他会关心一切的。现在,克雷默尔要在死板的官僚习气和不知道界限以及知道却不遵守的贪欲之间达成一种妥协。这就是克雷默尔给自己提出的任务。瓦尔特·克雷默尔抛掉名叫拘谨、羞怯还有名叫克制的外壳。埃里卡肯定不能再继续逃了,她背后只有一大片墙壁。他要让埃里卡忘记听和看,只能听见他,看见他。他将要扔掉使用指南,为了除他之外没有别人能用这种方式使用埃里卡。对于这女人来说,就是现在:不要再犹豫不决,含含糊糊。她不应再长久把自己包起来,像睡美人那样。她应该在克雷默尔面前以一个自由人身份出现,克雷默尔知道她私下想要的一切。
因此克雷默尔现在问:“埃里卡,是您吗?”没有回答,只从一个小阁子里传出渐弱的潺潺声,一种渐渐低下去的声音,还有半压着的咳嗽声。找到方向了。克雷默尔没有得到他可以理解为对他轻蔑的回答。他从声音上清楚地认出是谁的咳嗽声。他对着隔断墙说,请您从现在起不要第二次给一个男人这样的回答。埃里卡是个女教师,同时也是个孩子,克雷默尔虽然是学生,但同时又是两人中的成年人。他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起决定性的是他,而不是他的女教师。克雷默尔目标明确地使用他新得到的资格。他寻找可以蹬上去的东西。克雷默尔机智果断地发现了一只肮脏的铅桶,上面晾着脏抹布。克雷默尔把抹布拽下来,把桶朝那个小阁子挪,转过来,踩上去。他高过了隔断墙,在墙后边几滴尿正流下来,里面死样的寂静。屏风后的女人正放下裙子,因此克雷默尔没看到她什么不好看的部分。克雷默尔上半身在门上边出现,向她要求什么似的朝她弯下身子。埃里卡的脸腾一下红了,什么也没说。对一切都坚定果断的长茎花朵,克雷默尔从上边打开了门,把女教师拉了出来,因为他爱她,这一点她肯定完全同意。她将发给他许可证。这两个主要演员如今要上演一出爱情戏,完全是私下里,没有次要演员,只是一个主角在另一个主角身下承受着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