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得讲一讲有关我的爱情的突变以及在我心中所起的变化。到底是什么原因,我能说得出来吗,一点也说不出来,我所知道的就是我所叙述的,以及我可以说的:“这是真实的情况。”
我成为皮尔逊太太的情人,不多不少,整整两天了。那天夜晚,夜色美好,晚上十一点,我洗完澡后,便穿过散步场所,前往她家。我觉得浑身爽快舒适至极,心里也满意欢畅极了,不禁高兴得边走边跳,双臂伸向上苍。我发现她在她家楼梯顶上,肘撑在栏杆上,身旁地上放着一支蜡烛。她在等我,一见到我时,便向我迎来。我们立即走进她的房间,随手把门检插上。
她让我看,她把我不喜欢的发型变了,说是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头发弄成我喜欢的样式,而且还把我觉得看着不顺眼的那个难看的黑床框从凹室里弄走了,把花也重新换了,到处都摆满了新的鲜花。她还告诉我自我俩相识以来她所做的一切;说她怎么看见我在痛苦,以及她自己也是如何地难过;说她曾千百次地想逃离此地,躲开爱情;说她如何曾设想出种种的防备我的办法;说她曾求教姑妈、梅康松和德普雷教士;说她暗自发狠,宁可死也不让步,但所有这一切都因我对她说的一句话、我对她看的一眼以及某个场合而化为乌有了;还说她每吐露一个心思,我便给她一个亲吻。但凡我觉得她房间里合我口味的东西,以及桌子上摆满的所有引起我注意的小玩艺儿,她都想送给我,让我当晚就带走,放到我的壁炉上面;她说,从今往后,她早上,晚上,或者不论什么时刻,都将随着我的意愿去安排,她什么都不去考虑;别人的闲言碎语她不在乎;说她以前假装害怕人家说闲话,那是为了疏远我;但她现在想通了,宁愿堵上耳朵,让自己得到幸福;说她刚刚已满三十岁了,不会被我爱得很久了。我便问她:“您呢?您会长久地爱我吗?您这番甜言蜜语,弄得我头晕脑涨,其中是否有点真的?”这时候,她便桥喷地责怪我来得太晚了,说我太爱俏,说我沐浴时香水洒得太多,或者说洒得不够,或者不是她所喜欢的香水,说她穿着拖鞋,好让我看到她的光脚,说她的脚同她的手一样白,但又说自己其实并不怎么美,真想比现在美上几百倍,说她十五岁时是真的根水灵的。她走来走去的,因爱而在发狂,因快乐而心花怒放。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该说些什么,以便把自己的全部身心以及自己的所有一切全都奉献给我。
我躺在沙发上,每听到她说一句话,我便觉得我往日生活中的糟糕时日便离开我一点。我看着爱情的星辰在我的星宿中升起,只觉得e已犹如一个生机勃发的树木,正在迎风抖落身上的枯枝败叶,准备披上翠绿的新装。
她坐到钢琴旁,说是要为我弹一曲斯特拉德拉。我特别喜爱圣乐,这支曲子她以前给我演唱过,我觉得它很美。“赔!”她弹完了之后,立即说道,“您被我骗了,这支曲子是我自己创作的,却让您信以为真。”
“是您创作的?”
“是的,我告诉您是斯特拉德拉的作品,是想看看您会怎么说。我偶然也作点曲子,但却从来不弹自己作的曲子。不过,我是想尝试一下,您看到了,我成功了,因为您被骗了。”
人可真是个可怕的玩艺儿!还有比这更天真无邪的吗?一个稍稍有点脑子的孩子都能想出这一招儿来让他的老师大吃一惊的。她一边对我说,一边笑得十分开心,但是,我却感觉突然有一片乌云罩在了我的头顶上方,我的脸色陡然变了。她马上问道:“您怎么了?是谁惹您了?”
“没什么。再给我弹一遍这支曲子。”
她在弹的时候,我在踱来踱去。我用手抚摸了一下额头,仿佛在抹去一片云雾,我用脚跺地,我狂乱地耸着肩膀,最后,我坐到掉在地上的一只靠垫上。她走到我的面前。我越是想同此刻握住了我的魔鬼进行斗争,我脑子里的黑云便越加厚重。“您真的这么会撒谎吗?”我问她道,“怎么!这支曲子是出自您的手?您难道这么会撒谎呀?”
她满脸惊愕地看着我。“怎么啦?”她说道。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不安。她肯定无法想像我简直是疯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玩笑会让我真的生起她的气来。她见我一下子忧愁起来,才知道玩笑开大了。不过,越是不起眼的事,越是会出问题。她原以为我也在同她开玩笑,但看见我脸色越来越苍白,几乎支持不住的时候,她不禁张口结舌,俯身向着我,惊呼道:“老天爷!这怎么可能?”
读者啊,当你读到这一页时,你也许在发笑,可我在写这一段时,我的手还在颤抖哩。不幸犹如病痛,是有其症兆的,而在海上,再没有什么比在地平线上出现一个黑点时更加可怕的了。
这时候,晨熹微露,我亲爱的布里吉特把一张白木小圆桌拉到屋子中间,在桌上放好晚餐,不过,还是说放好早餐更确切,因为鸟儿已经在鸣唱,蜜蜂也在花坛上嗡嗡地飞转了。所有的食物都是她亲手准备的,而且,我喝的每一杯酒都是她先用嘴唇沾过的。淡蓝的阳光透过杂色布窗帘,照着她那张迷人的面庞以及她那两只带点黑圈的大眼睛。她感到犯困,便一面吻着我,一面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嘴里喃喃着千种情话爱语。
对于她的这种迷人的温情,我无法抗拒,我又开心高兴了。我觉得自己完全从刚才的那个恶梦中挣脱了出来,我请求她原谅我的一时糊涂,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我的朋友,”我发自肺腑地向她说道,“为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我便错怪了你,我真觉得难受极了。不过,如果你爱我的话,今后别再撒谎,哪怕是小事情;我觉得撒谎非常可怕,我忍受不了。”
她躺下睡了。已经凌晨三点钟了,我对她说,我要呆到她睡着了再走。我看见她闭上了美丽的大眼睛,听见她含着笑困思悠悠地在嘟味着,我便俯身床前,吻别了她。最后,我心平气静地走出屋来,心中暗自允诺好生享受自己的幸福,今后绝不让任何事情破坏它。
但是,就在第二天,布里吉特像是纯属偶然地对我说道:“我有一本厚厚的日记本,里面写着我的所思所想,写着我脑子里闪过的所有一切,我想让您看看我见到您的最初的那几天我所写的有关您的事。”
我俩一起在看她记的有关我的事,边看边瞎逗乐。然后,我便漫不经心地翻着那本日记的其他地方。我飞快地翻着,突然,中间有一句话,写得大大的,跳进了我的眼帘。我仔细地看了几个字,但都没什么意义,我正要继续看下去的时候,布里吉特却对我说:“别看这个了。”
我把日记扔到一件家具上,对她说道:“没错儿,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您又认真了?”她想必看见我又犯老毛病了,便笑着回答我说,“那您就再拿过来,我想让您看个够。”
“咱们别再说这事了。我能从里面找到什么非常有趣的事吗?您的秘密是属于您的,亲爱的。”
日记仍在那件家具上,我不管怎么克制,都忍不住眼睛老盯着它。我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喃喃低语,我觉得我看到德热亲的那张干瘪的脸上露出冷冰冰的笑,在向我做鬼脸。“德热奈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好像真的看见他了似的在暗自寻思。我觉得他那副模样,就像以前有一天晚上,脑袋在我的灯下微微地低着,在用他那尖嗓子向我宣传他那放荡的教理。
我的眼睛始终盯着那本日记,脑子里仿佛模模糊糊地记起了以前听到过的,但已被我遗忘了的什么话语,那话语曾经使我揪心。那盘旋在我头顶上的怀疑的精灵,刚刚在往我的血管里倒进一滴毒液;毒气在往我脑子里涌,我开始昏昏然,站也站不稳了。布里吉特对我藏着什么秘密?我十分清楚,我只要弯下身子,翻开那本日记就行了,可是,秘密藏在哪一页呢?我刚才是偶然翻到那一页的,我又怎么能一下子找得出来呢?
再说,我也有自尊心,我不可能去翻那本日记的。果真是因为自尊心的缘故吗?“啊,上帝!”我极度悲伤地寻思,“难道过去的事是一个幽灵吗?难道它从坟墓里跑出来了吗?啊!可怜的人,难道我就不能去爱了吗?”
我蔑视女人的所有那些思想,我从前放荡不羁时像背书本、背台词似的重复着的那些傲慢的嘲讽词语,这时全都一下子涌到我的脑海里。而且,奇怪的是,以前我以此炫耀的时候,并不相信这些话的,可现在我却觉得它们是货真价实的,或者,至少曾经是真的。
我认识皮尔逊太太已有四个月了,但我对她过去的情况一无所知,而且我也从本问过。我以无限的信任和无尽的钟情投入到我对她的这份爱中。我不向任何人,也不向她本人打听她的任何事情,我还对此感到一种快乐。再说,我的性格之中极少怀疑和嫉妒,因此,让我觉出有这种怀疑和嫉妒,比布里吉特在我身上发现它们都更让我惊讶。在我最初的那几次恋爱之中,在我的日常的交往之中,我从来都没有不信任别人,而相反地却可以说是大大咧咧的,对什么都不去怀疑。只有当我亲眼看到我的情妇背叛了我,这才相信她在欺骗我。德热奈自己也是一面在向我宣传他的那一套,一面不断地取笑我很容易上当受骗。我这一辈子的生活证明了我是轻信而非多疑。因此,当我看见那本日记的时候,突然受到打击,只觉得有一个新的人、一个陌生的人在我身上附着了。我的理性起而反对我的感受,而且,我都不敢去想,这一切会把我引向何方。
但是,我所经受过的痛苦,我对自己亲眼所见的背叛行径的回忆,我不得不承受的可怕的治疗,我的朋友们的劝说,我所身陷其中的那个腐朽世界,我从中所看见的悲惨的真情实况,以及我虽不了解但却通过一种不祥的聪颖弄明白了和猜测到的那些真情实况,最后,还有荒淫纵欲、蔑视爱情、为所欲为,这些就是藏在我的心中而我还未引起警觉的一切。而当我以为自己有望获得新生,可以重新生活的时候,所有这些潜伏着的疯魔便一跃而起,掐住我的喉咙,冲我喊叫,以证明它们的存在。
我弯下身子,打开那本日记,随即又合上了,把它扔在了桌子上。布里吉特看着我,她的美丽的大眼睛里,既没有流露出自尊心受到伤害,也没有一点愤怒。有的只是一丝温柔的担忧,仿佛我生病了似的。她吻着我问道:“您是不是认为我有什么秘密呀?”我回答她说:“不,我什么都没认为,只知道你很美,我要爱你爱到死。”
我回到家来,吃晚饭的时候,我问拉里夫道:“那个皮尔逊太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非常惊讶地回过头来。我又对他说道:“你在这个地方呆了好多年了,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这儿的人怎么看她?村里的人怎么认为的?我认识她之前,她是怎么生活的?她都接触些什么样的人?”
“说实在的,先生,我所见到的就是她每天所做的那些事,也就是在山谷中散散步,同她姑妈玩玩牌,以及为穷人办点好事。农民们称她为‘布里吉特玫瑰’,除了有人说她不论白天还是夜晚,独自一人随时在乡间野外跑来走去的以外,我没听见任何人说过她一句坏话。不过,她这么奔来跑去的,那纯粹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她是本地的一个救世主。至于她所接触的人嘛,那就只有本堂神甫和在休假的德-达朗先生。”
“德-达朗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他是那边山背后的一座城堡的主人。他来这儿只是为了打猎。”
“他是年轻人吗?”
“是的,先生。”
“他是皮尔逊太太的亲戚吗?”
“不是,他是她丈夫的朋友。”
“她丈夫死了很久了吗?”
“到万圣节就满五年了,那是个很高尚的人。”
“那么,那个德-达朗先生,有人说他向她献媚取宠了吗?”
“向一个寡妇,先生?哦!说实在的……”他神情尴尬地打住了话头。
“你说下去好吗?”
“好像有人说过,又好像没人说过…俄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可你刚才还跟我说,这儿没人说过她的坏话?”
“是没人说过她的坏话,可我以为先生您早知道我想说的那事了。”
“别人到底说过这事没有?”
“说过,先生,起码我认为是说过。”
我从桌旁站起身来,下楼去了散步场所。梅康松正在那儿。我以为他要避开我,可正好相反,他向我迎了过来。
“先生,”他对我说,“那天您好像生气了,不过,像我这种性格的人是不会记在心上的。我向您表示遗憾,我是受人之托,做了一件多少有点不太识相的妨碍人的事。”
我敷衍了他几句,以为说完他该走了,但他却开始同我肩并肩地走了起来。
“达朗!达朗!”我低声念叨着,“有谁会跟我谈谈达朗呢?”因为拉里夫除了一个仆人所能说的之外,什么也没告诉我。他又是听谁说的呢?是听某个女佣或某个农民说的。我需要问一个可能看见达朗到过皮尔逊太太家,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这个达朗始终缠绕在我的脑子里,而且,也没别的事好谈,所以我便立即同海康松谈起达朗来。
梅康松是不是个坏人?他是天真呢还是狡猾?对此我一直没有弄清楚。但可以肯定,他大概很恨我,而且尽可能恶毒地对待我。皮尔逊太太对本堂神甫友谊很深(而这是名正言顺的),因此,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对他的侄子也终于有了交情。他对此感到自豪,因此也产生了嫉妒之心。不光是爱情会引发嫉妒的,一点恩惠、一句好话、一张漂亮的嘴上露出来的微笑,全都能让某些人愤怒发狂的。
梅康松同拉里夫一样,对我所提的问题起先也很惊讶。而我自己则对此更为惊讶。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了解自己的?
从神甫一开始的回答里,我看出来他明白我想知道些什么,但就是不想告诉我。
“先生,您认识皮尔逊太太很久了,而且你在她家里受到了亲切的接待(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您怎么会一次也没在她家碰到过德-达朗先生呢?而您今天显然有某种原因——这我是无权知道的——想要打听他。对于他,就我而言,我可以说的是,他是个正直的贵族,心地善良,乐善好施。他同您一样,先生,与皮尔逊太太过从甚密。他有一大群猎犬,为他家增光添彩。他同您一样,先生,在皮尔逊太太家里弹得一手好琴。他像及时雨,定时地做着善事。当他来这里的时候,他同您一样,先生,总陪着那位太太散步。他家在巴黎享有盛誉。我每当去这位太太家时,总会碰到他。他后行极其端正。不管怎么说,先生,您可以想得到的,我所听到的只是适合这种受人敬重的人的一种正直的亲密关系。我想他来这儿只是为了打猎的。他是她亡夫的朋友。人家都说他很富有,又非常慷慨大方,可是,我除了听说的之外,几乎并不了解他……”
这个刽子手说起话来绕来拐去的,像是在用钝刀子割我!我看着他,因不得不听他唠叨而颇为羞愧,但又不敢向他提任何问题。他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藏头露尾地在污蔑诽谤着;他随心所欲地用刀子在我心上剜来捅去,捅完之后,他便走了,我怎么也留不住他。总而言之,他等于什么也没对我说。
我独自一人呆在散步场所。夜幕开始降临。我看不清楚自己是愤怒呢抑或是忧伤。我怀着无限信任盲目地去爱我亲爱的布里吉特,这种信任是那么地温馨,那样地自然,以致我已无法相信往日那么多的幸福曾经欺骗过我。这份天真和轻信的感情把我引向了她,我既不想抵御它,也不想怀疑它,我觉得光凭这份感情就足以证明她是值得我爱的。难道这如此幸福的四个月已经成了一个春梦了不成?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突然自言自语道,“这个女人委身于我也太快了点儿。她开始时有意回避我,而且,我的一句话就把她给吓晕了,这其中会不会有诈?我是不是碰巧又遇上了人们见得多了的那种女人了?是的,那种女人全都会来这一手:她们以退为进,引你上钩。收鹿就会这一套:这是雌性的一种本能。当我以为她永远也不会跟我的时候,难道不是她主动地向我吐露她对我的爱的吗?自我第一天见到她时起,她不是还不认识我就轻批地同意挽住我的胳膊的吗?那可是会引起我的怀疑的呀!如果那个达朗曾是她的情人的话,那他可能现在还是。这类社会联系是既无开端又无结尾的,当二人见面时,很快就联系上了,一拍即合,而一旦分开,又各奔东西,互不思量。假如这个男人回来度假,她势必会再见他,而且可能并不同我断绝往来。这个姑妈又是什么人?这种标榜慈善的神秘生活,这种毫不畏惧人言的我行我素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个住在小宅子里,善于处事,聪明乖巧,很快就让人敬重而随即又很快地暴露自己的女人,难道不会是两个冒险的女人?不管怎么说,我肯定是闭着眼睛坠入到一件我以为很浪漫的风流韵事中去了。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我在这里,除了认识那个不愿意明说的神甫,或者他那个更不会说点什么的叔父之外,谁也不认识。哦,上帝!谁能救我呀?怎样才能得知真相?”
我心里因嫉妒而如此这般地思来想去。我就这样忘了流过那么多的眼泪,忘了我所受过的一切痛苦,两天过后,我终于对布里吉特对我让步感到惴惴不安了。因此,我像所有满腹狐疑的人一样,已经把感情和思想搁在一边,开始琢磨起事实来,开始较起真来,开始剖析我爱过的一切。
我一边冥思苦想.一边缓缓地走到布里吉特家来。我看到栅栏门开着,便穿过天井,看见厨房里有亮光。我想盘问一下女佣。因此,我便转向厨房,手在口袋里捏弄着几枚银币,朝着厨房门口走去。
突然,一种恐怖的印象使我停下了脚步。这个女佣是个干瘦。满脸皱纹的老女人,背老是驼着,如同长年累月耕田种地的人。我看见她正在一个脏兮兮的洗碗槽里摆弄碗碟。她的手颤巍巍地拿着一只难看的烛台。在她周围,乱七八糟地放着锅、盘和残羹剩饭。一只野狗也和我一样不好意思地走了进来。湿乎乎的墙壁散发出一种令人恶心的热气。老女佣看见了我,微笑地望着我,显出一种知道我的秘密的神气:她曾见过我早上从她女主人的房间里溜出来。我不禁因厌恶自己而浑身一颤,我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来,这同我所计划的不光彩的行动倒是非常般配。我赶紧躲开了这个老女人,就像躲一个我所嫉妒的人似的,就像她的碗碟的气味是从我自己的肺腑中散发出来似的。
布里吉特站在窗前浇她心爱的花。我们的一位女邻居的小孩坐在一只扶手椅里,身边塞满了靠垫,嘴里塞满了糖果,在扯着自己的一只袖子玩,像所有还不会说话的小孩一样,用他那没人听得懂的语言快活地对着袖子渐渐呀呀地嚷着。我在布里吉特身旁坐下,在孩子的胖脸颊上吻了一下,好像是要给自己的心再带回点纯洁。布里吉特胆怯地招呼我。她从我的目光中看出我对她的态度有点不对。而我则在避开她的眼睛。我越是欣赏她的美和她的真诚的神气,我就越是在想,像这样一个女人,如果不是一位天使,就一定是一个坑人的妖精。我在努力地回忆梅康松的每一句话,并且可以说是在拿这个男人的种种暗示来同我的情妇的各种表情和她脸上的美丽轮廓来作对证。我暗自说道:“她真美,假如她会骗人,那她就是个危险的女人,但是,那样的话,我将烧不了她,绝不手软,让她知道我是不好筹的。”
“亲爱的,”沉默良久之后,我对她说道,“我刚才对一位向我请教的朋友提了一个忠告。他是个挺纯朴的青年。他写信告诉我,他发现刚委身于他的一个女人同时还另有一个情人。他问我他该怎么办。”
“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先问了他两个问题:她漂亮吗?您爱她吗?假如您爱她,您就忘掉她吧;假如她很漂亮,而您又不爱她,那您就留下她好好地乐一乐;假如您只是注重她的美貌,那您什么时候甩掉她都无关紧要,反正再找一个也没什么的。”
听我这么一说,布里吉特放下她抱着的孩子,跑到房间顶里面坐下了。屋里没有亮光,月亮照着布里吉特刚才离开的那把椅子,把椅子的影子投射在她坐着的沙发上。我刚才说的话,含义十分冷酷无情和残忍刻薄,因此,我自己也觉得痛心,心里充满哀伤。孩子害怕了,嚷着要布里吉特,伤心地看着我俩。他刚才快乐的叫嚷和呀呀学语,也渐渐停止,最后,便在椅子上睡着了。因此,我们但人都静静地呆着,这时,一朵浮云掠过月亮。
一个女佣走了进来,是来找那孩子的,她带了蜡烛来。房间里亮了起来。我站起身来,布里吉特也站了起来。可是,她却用两手按住她的胸口,跌倒在她的床脚边。
我吓坏了,赶忙跑上前去。她并没有晕过去,她求我不要叫人。她告诉我她突然觉得一阵激烈的心跳,这是她从少女时留下的老病根了,常常会突然发作,但却没什么大危险,也没什么药好吃的。我跪在她的身旁,她轻轻地向我张开双臂,我搂住她的头,扑在她的肩膀上。她对我说道:“啊!我的朋友,我真可怜您。”
“请听我说,”我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我是个可怜的疯子,可是我心里搁不住事。那个住在山里、有时来看你的达朗先生是个什么人?”
她听到我提这个名字似乎觉得奇怪。“达朗?”她对我说道,“他是我丈夫的朋友。”
她望着我,好像在补充说:“为什么提这个问题?”我觉得她的脸变暗了。我咬着嘴唇。“假如她存心要骗我,”我在想,“我刚才的话就不该说。”
布里吉特吃力地站起来。她拿起扇子,步子很大地在房间里走动着。她呼吸喘急;我伤了她的心了。她沉思了好一会儿,后来我们彼此看了两三眼,那神情几乎是冷酷的,带有敌意。她走到写字台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擦用丝线捆着的书信,一句话不说,便把它扔在我的面前。
可我既不看她,也没看她的那些信。我刚把一块石头扔进深渊,正在倾听它发出的回声。布里吉特脸上第一次流露出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表情。她眼睛里不再有忧愁和怜悯了,正如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和过去完全两样了,同样,我也在她的身上刚刚看到了一个我所不认识的女人。
“看看这些信吧,”她终于说道。我向她走过去,并向她伸出手来。她冷冰冰地重复说:“看看这些信吧,看看这些信吧!”
我拿起那援信来。这时候,我深深地感觉到她的确是冤枉的,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因此我感到十分懊悔。她对我说道:“您提醒了我,我应该把自己的往事告诉您。您坐下,我来告诉您有关我的一切。然后,您打开抽屉,您将会看到里面所有我亲手写的或别人写的一切。”
她坐下来,并且叫我也坐在一把扶手椅里。我看到她说话时很吃力。她像死人一般地苍白。她声音发哑,出声困难,喉咙发紧。
“布里吉特!布里吉特!”我叫嚷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您别说了!上帝可以作证,我不是天生地像您所想像的那种人,我从来就不是个猜忌和多疑的人。是别人把我给毁了,是别人把我的心给毁了。一次悲惨的经历把我带到了一个无底深渊。一年以来,我在世上所看到的都是些坏的东西。上帝可以为我作证,直到今天,我仍不相信自己能够扮演这种不光彩的角色,扮演这种最下流的角色,这种嫉妒者的角色。上帝可以替我作证,我是爱您的,而且,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您能够医治我过去的创伤。直到目前为止,所有和我发生过关系的女人,不是欺骗我的,就是不配和我谈情说爱的。我过的是一个放荡子的生活。在我的心里,有一些记忆是永远也不会抹去的。如果今天我听到了什么诽谤,什么捕风捉影的、最站不住脚的指控,我的这颗旧伤未愈的心,就会去相信这些与痛苦相似的东西,这难道能怪我吗?今天晚上,有人对我谈起一个我素不相识、一个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的男人,而且,这个人还向我暗示了一些关于您和那个男人的并不说明什么的流言,对这些事情,我绝不想来质问您。我向您承认了,我为此而痛苦,可这竟成了无可挽回的错误了。但是,现在,我宁愿把这些信付之一炬,也不愿顺从您去看它们。啊!我的朋友,别看扁了我,您也不必为自己辩解,别让我再难过了。我怎么能真的怀疑您在欺骗我呢?不,您既漂亮又真诚。布里吉特,您的一个服波就足以让我爱上您了。要是您知道您面前的这个孩子曾见过多少背信弃义和丑恶行径的话!要是您知道别人是怎么对待他的,别人是怎么处心积虑地教给他所有一切能引导他去怀疑,去嫉妒,去绝望的话!唉!唉!我亲爱的心上人呵,要是您知道您爱的是什么样的人的话!千万别责怪我;鼓起勇气来可怜我吧;我需要忘记除了您之外还有其他的人存在。谁知道我会不会必须经受什么样的考验,度过什么样可怕的时刻!我未曾料到会是这样,我也没想到要与之斗争。自从有了您之后,我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吻您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我的嘴唇被抽辱到了何种程度。看在上天的分儿上,帮助我活下去吧!上帝创造我的时候,我是比现在好的。”
布里吉特向我伸出双臂,百般温柔地轻抚着我。她求我把引起这番可悲的风波的前因后果全说给她听。我只敢提拉里夫跟我说的,没有敢向她坦白我曾问过梅康松。她一定要我听听她的解释。她说德-达朗曾经爱过她,但是他是个轻浮的人,朝秦暮楚,拈花惹草。她让他明白她不想再结婚了,只好请他说话注意分寸,而他虽不甘心但也就认可了。此后,他来访的次数少了,现在已不再来了。她从那搭信中抽出一封来让我看,那上面的日期是最近的。看到信中说的跟她说的一样,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向我保证她会原谅我的,并且作为惩罚,她要求我,从今往后,只要我对她稍有怀疑,就马上告诉她。我俩亲吻了一下,算是达成了协议,当破晓时分,我离开的时候,我俩都忘了有达朗先生这么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