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星云
我向上飞升,感到那灼热炙烫的痛感席卷了全部意志与力量。身体内部的爆裂推动着我向天空直升而去,冲进太阳倾泻下来的光芒之中,它白炽惨淡,如珠如雪,看上去有片刻像是一只威胁的眼睛,把无至尽的光辉撒向城市,那是潮汐而熔化般的大光明,照彻了地面上无分巨细的一切事物。我旋转着愈飞愈高,仿佛内部的爆炸所带来的力量永远不会减弱。我恐惧地发现自己的衣衫都已燃为灰烬,一股青烟从我的肢体上旋绕升起,形成一阵小小的漩风。
在湮灭一切的光明之下,我看到自己赤裸地伸开的手臂与张开的双腿。我的肌肤已被烧成黑色,闪烁着微光,接近崩溃,可以看到它内里封存的,我肌体的力量,以及我的肌肉与骨头纠结的构形。
痛苦迸发到顶点,我几乎不能忍受。但我无法向你解释,这对我并不重要;我正在奔赴我自身的死亡,以至于这种看起来永无穷尽的折磨似乎根本算不上什么。我可以忍耐这一切,忍耐双目中烧灼的感觉,我知道它们很快就要在阳光的熔炉里熔化或者爆裂,我的全部存在也将籍此摆脱肉体的形状。
眼前的景象突然一变,我肢体上袅袅升起的风烟消失了,我的双目重又恢复了宁定,身畔竟传来熟悉的赞美诗的歌声。而我正矗立在一座祭坛上。我抬头仰望,发现面前是一座宏伟的教堂,熙熙攘攘的人流正蜂拥而入,彩绘的梁柱如同布满华饰的树干一般,在无尽的旷野上,在飘浮的歌声与游弋的目光中冉冉升起。我四下望去,朝拜的人群广大而漫无边际。这座教堂四周没有围墙,高耸的穹顶是以最纯净的足金铸成,焕发着璀璨的光芒,上面镌刻着圣人与天使的形象,但更为壮丽的,是头顶那一望无垠的辽阔蓝天。
熏香的气息萦绕在我的鼻端,身周有细小的金铃整饬地响起,快速地奏出一段段优美的旋律。香烟弥漫了我的双眼,但如鼻端嗅到的芬芳一般甜美,让我的眼中流下了泪水,我的视觉渐渐与我所品尝,触摸,倾听到的一切所合一。
我伸开双臂,发现它们上面覆盖着长长的绣金边的白袖子,手上生长着正常的人类汗毛。是的,这是我的手,但多年来我的手早已脱离人类的生命,而我面前竟是一双人类的手。
我的唇边涌起一首歌曲,在人群中响亮而孤单地回响,他们的声音应合着作为回答。我再一次吟咏着我的深信,如今这种深信已经浸透了我的骨髓。
“基督降临了,他的化身遍及万事万物,遍及所有的男人与女人,永永远远!”这听起来真像是一首完美的歌曲啊,泪水充盈了我的眼眶。我垂下头,阖起双手,发现面前出现了面包与葡萄酒,圆形的面包等待着被赐福并被切开,盛在金色圣杯中的葡萄酒等待着被转变为基督之血。“这是基督的身体,这是他为我们所流下的鲜血,现在,过去,直到永远,在我们生命中的每时每刻!”我歌唱道。我把面包捧在手里,将它轻轻举起,一束光芒照耀在上面,人群开始高声唱起最美丽的赞美诗。我以双手执起圣杯,将它高高举起,钟声在高塔中轰鸣,一座座高塔环绕着这座庄严的教堂,向四面八方绵延不绝地延伸开去,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遍布着教堂的荣耀而宏伟的荒原,而在我身边,小小的金铃和谐地奏出优美的旋律。
熏香的气息复又不绝涌来。我放下圣杯,凝视着人海在我脚下延伸开去。我把头从左转向右缓缓凝视,接着抬首向天,空中有一幅拼嵌画正在缓缓消逝,化为冉冉升起的翻涌白云。
我看到天穹下面金色的穹顶。
我看到Podil无穷无尽的屋顶。我知道那正是全盛时期的符拉迪米尔城,此时我正矗立在圣索非亚大教堂宏伟的圣坛之上,我与群众之间所有的屏障都被移开,而其他那些在我遥远黯晦的童年时代惨遭毁灭的教堂都恢复了它们的恢弘壮丽,基辅金色的穹顶重又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下,散发出亿万行星在恒星之火辉耀下反射的光辉。
“我的主,我的上帝!”我叫道。我低头望见身上穿了一件锦绣辉煌的法衣,绿色的丝缎上绣满纯金丝线的纹饰。我的兄弟们站在我身边扶持着我,他们生着胡须,双目炯炯有神,口中亦唱着我所歌咏的赞美诗,他们的声音和我的声音融合在一起,我们一首首地唱着,唱着,我仿佛觉得自己能够圣歌的旋律在我面前袅袅地飞向苍穹。
“赐给他们罢!赐给这些饥谨的人们,”我用手把一块块面包掰成两半,四半,接着很快地碎为小块,盛放在熠熠发光的金托盘里。人群涌上阶梯,柔软红润的手触摸着面包块,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它们一块块分发出去,没有洒落一点面包屑。面包被分出去了,十人,百人,千人……人们继续涌上前来,已经领到面包的人自觉地为新来者让路。他们源源不绝地走上前来,但赞美诗的声音并未止息。祭坛周围的歌声有所减弱,被吞咽面包的声音所掩盖,但歌声突然重又欢悦地迸发出来。
面包无穷无尽,永无匮乏。
无数感恩的手指在我面前弯成杯形,我把这些柔软厚重的面包一再掰开,递到那些伸开的的手掌之中。
“接受吧,接受这基督的身体。”我说。阴影摇曳着落在我的身上,覆盖在闪光的金银地板上。那是四周大树的阴影,它们的枝干向我弯曲,欹斜过来,树叶与果实纷纷摇落,落在祭坛上的金托盘里,落在神圣的面包碎块之上。
“把它们收集起来!”我叫着,拾起那些柔软的绿叶与芳馨的橡实,把它们递到那些渴望的手中。我向下俯视,只见谷物正从我的指间流泻而出,撒向下面那些张开的嘴唇。空气里稠密地浮泛着馨香,无数绿叶无声堕地,以至于四下里环绕着的温柔浓密的绿荫似乎都有所减弱。突然无数小鸟从四方破空而起,无数麻雀向天空惊飞而去,无数燕雀展翅高飞,伸展的小小翅膀掠过灿烂的太阳。
“基督的化身啊,”我祈祷道,“愿你永永远远,绵绵不绝地存在于每个细胞与原子之内,主降临我们体内,与我们同在。”我的声音不住回响,仿佛我们头上当真有一个屋顶,可以反射我的歌声,让它绕梁不绝。尽管我们头顶上不过是开阔的苍穹。人群继续蜂拥上来,簇拥在祭坛周围。成千只手轻轻扯着我兄弟们的法衣,把他们推向上帝的祭桌,使他们几乎跌倒。我身边围绕着那些饥谨的人们,他们从我手中得到面包与谷物,满手紧握着橡实与柔软的绿叶。
我的母亲矗立在我身边,啊,我那美丽而忧伤的母亲,她头带精心刺绣的头巾,衬托着一头浓密的灰发。她那细小的眼睛四周生满了皱纹,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我,颤抖,皴裂而诚惶诚恐的手中紧握着最灿烂的献礼——彩绘的鸡蛋!鲜红与蔚蓝,澄黄与金色。它们被饰以钻石和野花编织的花环,蛋壳上涂饰的颜料发出微微的光泽,仿佛被磨光的巨大珠宝。她以老迈而颤抖的手臂紧紧护佑着她的献礼,而在那些彩蛋的正中,正是很久以前她曾经亲手交托给我的那一枚,那光亮的蛋壳上被涂以最灿烂的红宝石色,椭圆形状的正中心还绘着一颗金色的星星。这枚珍贵的彩蛋无疑曾经是她最精美的装饰,是她那个年代用燃灼的熔腊与滚沸的颜料所能制出的最完美的杰作。
它并没有被失落,它永远不会被丢失。它就在这里。但是有些事情发生了,我可以听到。尽管群众所发出的雄伟歌声震耳欲聋,我却依然能够听到这彩蛋里面细微的响声,那是鼓翼的声音与低声的呼叫。
“母亲,”我用双手拿过这枚彩蛋,把大拇指抵在薄脆的蛋壳上。“不,我的儿子!”她哭叫道,“不,不,儿子,不!”但是太晚了,那彩绘的蛋壳已然在我的指下粉碎。而从蛋壳的碎片中升起一只鸟儿,一只美丽而成熟的鸟儿,有着雪白的羽翼与嫩黄的喙,灿烂的黑眸有着墨玉的光泽。我长叹一声。
它从蛋壳中飞翔而起,展开完美的白色羽翼,小巧的喙中吐出细声的啼鸣。它摆脱了红色蛋壳碎片的束缚,高高飞翔,飞啊,飞啊,飞过人群的头顶,飞过飘落的绿叶与成群的鸟雀,飞过铃儿轰鸣的音乐,它高高飞去。
高塔上的钟声轰鸣而起,振颤着空中飞舞的绿叶,高耸的柱石仿佛也在颤抖,人群感到了震撼,更加热情地起唱起来,在金铃的伴奏下,显得如此整饬划一。
那只鸟儿获得了自由,远远地飞走了。
“基督降生了,”我低语,“基督正在飞升,基督既在天堂又在人间,基督与我们同在。”但是没有人听到我的喃喃自语,但这无关紧要,既然整个世界都在唱着同样的歌声。一只手粗鲁而恶意地攫住了我,撕扯着我雪白的袖子。我转过身去,屏息叫喊,因为恐惧而全身僵硬。
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男人站在我身边,离我非常之近,我们的面孔几乎能贴在一起。他凶恶地俯视着我,我认识他那红色的头发与胡须,他那凶恶与不虔敬的蓝色眼睛。我认出他正是我的父亲,但他并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某种恐怖而强大的存在,以我父亲的面容出现。他矗立我身边,宛如巨像,俯视着我,以他的强力与伟岸讥笑我。
他伸出手来,用手背向那金色的圣杯猛挥过去。它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那神圣的酒染红了面包块,染红了圣坛上金线织就的地毯。
“你不能这样!”我叫道,“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在人群的歌唱中,在钟声的轰鸣里,难道没有人能够听到我的呼声?我再度孤身一人。
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现代的房间里,头顶是白灰的天花板,我正站在一个屋子里。
我依然是我自己,一个小小的男人,依然是满头乱糟糟的及肩卷发,酒红色的天鹅绒外套里露出衬衫层层的白色蕾丝领子。我正倚靠在墙壁上,惊怖而平静,我知道此时此刻这里的一切以及我自身的一切,同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样,都是无比确定而且真实的。
我脚下的地毯正如那些如纷纷大雪般飘落在广大的圣索非亚大教堂前的绿叶一般真实,而我此时的这双手,这双不生汗毛的孩子般的手,同方才那双掰开面包的牧师般的手也是一样的实实在在。
一阵可怕的抽泣从我喉咙中涌起,那惨痛的声音令我自己都不忍卒听。但如果再不哭泣,我就要窒息了;而我的这具身体,无论它是可憎抑或神圣,凡俗抑或不朽,纯净也好,腐坏也罢,也都要爆裂成碎片了。
但是一阵音乐飘来,抚慰着我。它缓慢而清晰,纯澈而悠扬,完全不像刚才那种天衣无缝的庄严合唱。
完美而断续的音符从寂静深处涌出,清脆而直率的旋律如飞瀑般潺潺而下,仿佛对我所钟爱的那种洪流般浩大合唱的某种美丽的反对。
啊,想想看,这样的声音居然只是由双手的十指在一具木制的乐器上弹奏出,居然只是乐器里面的小锤子僵硬地敲击紧绷的青铜琴弦的声音。
我知道,我知道这首歌,我知道这首钢琴奏鸣曲,过去我曾经很喜欢它,现在它更是令我迷醉。这正是《热情奏鸣曲》。那灿烂华美,令人心悸的琶音上下起伏,低音部分的轰鸣如同隆隆的断奏鼓声,旋律上扬并且前行着。轻快的主调一再响起,雄辩,欢愉,并且绝对人性,这需要听者全心全意地去感知,追随演奏者每一个细微的回旋与折转。
热情。
乐曲如湍流般激烈地迸发,我听到木制钢琴里传来的回响,巨大的青铜琴弦的颤动,琴弦如烧灼般悸动着。啊,继续吧,继续吧,继续,继续,再响亮些,再坚定些,如此纯净完美。每一个响彻而绞扭的音符都宛如灵动的鞭子。人类的双手怎能弹奏这般魔魅的篇章,象牙色琴键上疾风暴雨般的敲击怎能幻化成如此震撼,如此深邃,如此压倒一切而雷霆万钧的美丽?
音乐戛然而止。我感到极度痛苦,忍不住闭上眼睛,悲伤地叹息,惋惜自己再不能倾听这活泼的,水晶般的音乐,再也不能听到这质朴而深刻的声音对我无言的教诲。它是要我做个见证,要我分享并且理解弹奏者那种激烈而彻底的诗意的激情。
一声尖叫突然响起,我睁开眼睛。我所置身的屋子很大,随意地堆满了各种豪华的东西,镶有框子的油画高及屋顶,绣满繁花的地毯胡乱堆在有着弯曲四腿的现代风格的桌椅下面,那架发出了如此美丽音乐的了不起的钢琴也在那里,在这间乱七八糟的的屋子中心熠熠放光,狭长闪烁的白色琴键震撼着我的心灵,我的灵魂与我的思想。
我面前有一个男孩正跪倒在地,喃喃祈祷。他是一个阿拉伯孩子,有着光滑而密集的卷发,修理成平头,身穿一件合身的带帽子的外套——一件在沙漠里穿的棉布长袍。他紧闭着双眼,圆圆的小面孔微微上扬,尽管他根本看不到我。他微微蹙着黑色的眉,嘴唇疯狂地歙张,用阿拉伯语倾吐着颤抖的言词。
“啊,恶魔也好,天使也好,快来阻止他吧,啊,不管是什么东西,请你从黑暗中显现吧,不管你带来的是力量抑或报复。来吧,来到光明之中,按照那仁慈善良,憎恨邪恶的神明的意志显现吧。不要让他杀害我的瑟贝尔。制止他吧!我是本杰明,阿卜杜拉之子,我召唤你,请接受我的灵魂与生命,但请你降临,你如此强大,请拯救我的瑟贝尔。”
“住嘴!”我叫道,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的面孔上犹自湿漉一片,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凝视着我,他看到了我。那张圆圆的拜占庭式的小脸仿佛是由教堂的墙壁上走下来的的奇迹,但是他活生生地在这里凝视着我,而我正是他此刻希望要见到的人。
“啊,天使!”他叫道,年轻的声音里有阿拉伯口音,“难道你那美丽的大眼睛不能够看出来吗!”
我看到了。
全部事实瞬间显现出来,那个叫做瑟贝尔的年轻女人,正挣扎着倚靠在钢琴上,不想被人从琴凳上拖开,她伸出手去,竭力想要触到琴键,她没有开口叫嚷,只是从紧闭的双唇中挤出骇人的呻吟,金色的长发在双肩上飘荡着。有个男人正在摇撼着她,想把她拖走,对她大叫大喊,突然间又给了她狠狠一拳,把她打得向后仰去,直倒在琴凳上,她忍不住尖叫了一声,从琴凳上摔了下去,笨拙地瘫倒在地毯上。
“热情,热情,”他对她咆哮着,有着熊罴般妄自尊大的气势,“我再也不要听到它了,决不要了,不要!你再也不能这样对待我了,你再也不能干涉我的生活,这是我的生活!”他像公牛一样吼叫,“我不能让你再弹下去了!”
男孩跳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迷惑地望着他,把他的手甩开,他又攥住了我的天鹅绒袖口。
“阻止他,天使。制止他,魔鬼!他不能再打她了。他会杀了她的。阻止他,魔鬼,阻止他,她是好人啊!”
她膝行着爬开,头发遮住了面孔,纤腰侧面有一大片干涸的血迹,染污了那片绣着花朵的织物。
男人收了手,我愤怒地打量着他。他身材很高,须发都修饰过,眼珠凸出。他把手放在耳边,开始咒骂她,“你这疯狂愚蠢的母狗,自私的婊子,我难道没有生命吗,我难道不追求公正吗,我难道没有梦想吗?”
但她把手指重新放到琴键上,重又弹奏起热情奏鸣曲的第二乐章,仿佛从不曾被打断过。他的手指击打着琴键,音符一个个狂热地飞溅出来,仿佛只是作为对他的回答与藐视,仿佛是对他大声呼喊:我不会停止,我绝不会停止——
我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转过身来瞪着她,怒火冲天。他瞪大了眼睛,嘴唇痛苦地抽搐着。一个想要致人死命的笑容浮现在他唇边。
她在琴凳上来回摇晃着身体,长发飞扬,她仰着脸,完全不必低头去看琴键或者顾及指法,她的手指完全自如地控制着音乐的汹涌。
她那紧闭的双唇溢出低声的吟唱,与键盘上涌出的旋律应和着。她弯起身子,垂下了头,头发落在移动的手背上。她弹啊,弹啊,无比自信,恍若雷霆,带着无比的拒斥,轻蔑,与肯定——是,是,是,是,是。
男人向她走来。
那狂乱的男孩绝望地离开我身边,走到他们两人中间。男人非常愤怒,一掌就把他打得飞了出去,平躺在地面上。
男人的手快要触到她的肩膀了,而她又要开始重新弹奏热情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啊,啊!那雄伟有力的热情奏鸣曲又将奏响——我一把抓住了他,把他的脸扭过来向着我。
“你要杀了她,是不是?”我低声说。
“是的!”他叫道,汗流满面,隆起的双眼闪着光,“我要杀了她,她把我逼疯了,没错,就是她干的,我要杀了她!”他太过愤怒,以至于都没问问我是怎么来的。他把我推开,直直地紧盯着她,“混蛋,瑟贝尔,给我停下,别弹了!”
她的旋律与和弦再度爆发为雷霆般的愤慨。她猛烈地甩动长发,身体向前倾去。
我把他拖回来,左手抓住他的肩膀,右手托起他的下巴,把头颅埋入他的咽喉,撕开他的血管,让鲜血流入我的口中。他的鲜血灼热,浓密,满溢着他的仇恨,痛苦,以及他那凋萎的梦想,还有同报复有关的狂热渴望。
啊,真热啊。我一口气把他吸干,看到了他的全部思想。他曾经深爱过她,宠过她,她是他才华横溢的妹妹,而他这聪明,毒舌,音盲的哥哥,带领她走向那珍贵优美的音乐世界的巅峰,直到一场寻常的悲剧发生,打碎了她的前程,也把他彻底逼疯,使他失去了回忆与抱负,永远沉浸在对故去父母的哀悼之中——他们的父母深爱他们兄妹,并且全力支持他们,却在一个黑暗的夜晚,在一场车祸中被撞下山谷。而翌日正是她一生中最辉煌的胜利,正是这羽翼丰满的钢琴天才做全球首演的日子。
我看到他们的车子受到撞击,堕入黑暗的深渊。我听到兄长在后座闲谈,妹妹坐在他的身边,已经熟睡。我看到他们的车撞上了另一辆车,星光残酷而宁静地照耀一切。我看到伤痕累累的尸体,她毫发无伤地站在路边,满脸晕眩,衣衫破碎,他高声咒骂,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我看到地上的碎玻璃,到处都是,在车灯的光亮下美丽地闪烁。我看到她的眼睛,淡蓝色的眼睛,我看到她的心扉从此紧闭。
我的牺牲品死去了,从我的怀抱里滑落。
和死在酷热的荒地里的父母一样,他也死了。
他死了,尸体蜷成一团,从此再不会伤害她了,再不会撕扯她长长的金发,再不会毒打她,再不会阻止她弹琴了。
房间里一片安详,只有她弹琴的声音。她再一次奏起第三乐章,这一章有着静谧的起始,是一种文雅整饬的节奏,她随之微微摇晃起身体。
男孩高兴地跳起舞来,他赤着脚,小小的长袍很是精美,圆圆的小脸上生着浓密的黑色卷毛。他像个阿拉伯天使一样跳跃着,舞蹈着,欢呼着,“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狂乱地手舞足蹈,拍手高歌,“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再也不能伤害她了,他再也不能惹她生气了,这个可恶的家伙,他死了,他死了。”
但她没有听见他在唱什么。她只是继续弹奏,在低沉如睡的低音中挣扎,温柔地敲击,随着旋律哼出单音节的音符。
我沉溺在他的血液之中,它席卷着我。我爱它,我爱这其中的每一滴。我的呼吸重又平复,不再急促挣扎。我尽量宁静而缓慢地向她走去,仿佛生怕她会听到一样。我走到钢琴的另一端,凝视着她。
啊,她的面孔多么细巧温柔,像小女孩一样,却生着一双深邃凝重的,淡蓝色的大眼睛。但是她脸上却有不少瘀伤,面颊上还有血红的抓伤痕迹。太阳穴上有小块血色的点子,肯定是她的头发被抓住,发根受到撕扯的时候弄出来的。
但她自己并不介意这一切。赤裸的胳膊上露出的青伤丝毫也不能影响她。她继续着弹奏。
她的颈项多么纤美,纵然上面布满乌青的伤痕也不能减损分毫;她那骨节凸出的肩膀露在薄薄的棉布花裙之外,显得异常优雅。当她全心集中在那轻捷音乐的巅峰之时,那双苍灰色的浓眉优美地蹙在一起;而她纤长洁净的十指显示出她灵魂深处不屈不挠的巨大力量。
她抬起头来瞪视着我,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喜慰的东西一般,微微地笑了一下;头颅随着音乐快捷的节奏一再摇摆,看上去好像是在对我点头示意一般。
“瑟贝尔,”我喃喃地说,抬起手指来向她飞了一吻。而她继续弹奏着。
突然间她的身影模糊了。乐章的速度在加快,她猛力地敲击着琴键,头颅抽搐着。音乐再一次奏响那最辉煌的篇章。
某种比阳光更为强烈的力量吞噬了我。它彻底地包围了我,把我从这间屋子里面吸出去,吸到外面的世界,让我无法听到她的声音,甚至丧失了一切感知。
“不,别急着带我走!”我叫道,但音乐仿佛消逝在巨大而空虚的黑暗之中。
我毫无重量地飞翔,焦黑的肢体伸展着,酷刑般的疼痛如同地域。我哭了,这不可能是我的身体,这皮革一样包裹着我的筋肉的焦黑肌肤怎么可能是我的身体,我的肌腱清晰可见,我的指甲被烤焦,被烧弯了,好像烧焦的牛角一般。不,这不是我的身体,我叫道。啊,妈妈,救救我,救救我吧!本杰明,救我……
我开始下堕。啊,除了他,没有人能够救我了。
“上帝,赐给我勇气,”我叫道,“上帝啊,如果一切已经开始,那么赐给我勇气吧。我无法放弃自己的理性,上帝,让我知道我身在何处,让我理解发生的一切,上帝,那教堂究竟在什么地方,上帝,还有那些面包与酒,而她又是谁?上帝救我,救我啊。”
我不住下落。经过玻璃摩天楼的尖顶,经过反射着令人眩目的光彩的窗子,经过屋顶,经过高塔;我穿过凛厉呼啸的寒风,我穿过刺骨的雪的湍流,我不住下落着。我经过那扇窗子,啊,没错,本杰明正站在那里,小小的手紧握着窗帘,乌黑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望着我,嘴巴讶异地张开着,这小小的阿拉伯天使啊。我不住下落,我全身的皮肤在颤抖,在绷紧。以至于我的双腿不能弯曲,嘴巴也无法张开,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全新的剧痛,原来我的身体已经摔落在坚硬的雪地上。
我睁开双眼,顿时感到满目火光。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
“我现在已经可以死去,我情愿死去!”我低声说。“在我被烧焦的最后时刻,在整个世界都要消失,化为乌有的时候,我听到她弹出了热情奏鸣曲的最后音符,我听到了她,我听到她那喧嚷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