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到达泰柏特庄园时,时钟敲响午夜十二点。我的感觉是好像从没见过这个地方。现在我有时间在这雪中迷宫里漫游,并仔细欣赏刚修剪过的灌木丛的布局,同时想像春暖花开后这花园将是什么样子。这古老的地方真优美。然后我把目光转向那些紧凑而漆黑的小房间,像是专门建筑来抵御英国的寒冬,还有那些铅制竖框的小窗户。其中许多现在都亮着灯,在这漆黑的雪夜显得格外诱人。
大卫显然吃完了晚饭,两个佣人(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太)仍在楼下的厨房里忙着。与此同时,主人在二楼的卧室里换完衣服。我看着他在睡衣裤外面又套上了一件长长的黑色睡衣,它带着黑色的丝绒翻领和腰带,使他看上去很像一个牧师。但是它的图案又过于华丽,尤其是在脖领处又检进去一条白色的丝绸围巾,所以又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一件教士的黑色长袍。之后,他迈着步子走下楼来。我从走廊尽头我最喜欢的那扇门溜进来,然后来到图书室他的身旁,他正弯下腰去桶壁炉火。
“啊,你果真回来了,”他边说边尽力掩饰喜悦的心情。“谢天谢地,只是你来去都是那么悄然无声!”
“是啊,挺讨厌的,对不对?”我看了几眼放在桌子上的圣经,那册《浮士德》和那本拉夫克拉夫特写的短篇小说,这本短篇小说虽然仍用订书针装订着,但已被展平了。桌上还摆着大卫爱喝的那瓶细颈苏格兰威士忌酒和一只很漂亮的厚底水晶玻璃酒杯。我盯着那篇短篇小说,那个神情焦虑的年轻男人的记忆又回到我的脑海里。他走路的方式真古怪,居然在三个明显不同的地方找到我,一想到这我就有点不寒而栗,我很可能再也见不着他了。再说……,不过我还有时间对付这个凡人害虫。我目前想的是大卫,还有今夜我俩要倾心交谈的甜蜜感觉。
“你从哪儿弄到这些漂亮衣服的?”大卫问。他的目光上下慢慢打量着我,久久不挪开,好像没有注意到我正留意他的书。
“哦,从一家小店里搞到的。我从来不偷猎物的衣服。再说,我太喜欢吸下层阶级的血,这些穿得都很糟糕,拿他们的衣服也没用。”
我在他对面的、现在已属于我的椅子上坐下。它有富于弹性的软皮革和“吱扭吱扭”响、但坐上去很舒服的弹簧,有高高的翼状椅背和宽阔而结实的扶手。他自己的椅子无法与这把相比,但也相当不错,只是更有点破旧和起皱而已。
他站在炉火前,仍然打量着我。然后他也坐下了。他从水晶细颈酒瓶里取出玻璃瓶塞,给自己的酒杯斟满,然后举起来向我致敬。尔后他深饮一口,微微缩一下脖子,显然这种烈酒灼热他的喉咙。突然,那种特殊的感觉又鲜明地回到我的身上。我回忆起当年在法国家里谷仓的阁楼里喝白兰地酒的情形,甚至想起我扮的是哪种鬼脸,我的凡人朋友和情人尼克从我手里贪婪地抢走酒瓶的细节。
“我看你又恢复常态,”大卫突然热情地说,一边凝视着我一边稍稍放低嗓门。他仰靠在椅背上,把酒杯放在他椅子右边的扶手上。他看上去十分威严,虽然比我见到他的任何时候都放松得多。他的头发又厚又密,此时已变成一团深灰色的漂亮阴影。
“我看起来像吗?”我问。
“你眼睛里又出现那种淘气的光采,”他低声回答,两眼仍热切注视着我。“你的嘴唇上挂着一丝微笑,在你说话时也不会有片刻消失。而你的皮肤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愿你不觉得疼痛。你不疼,对吧?”
我作了一个不在乎的手势。我能听见他的心跳。比在阿姆斯特丹时跳得稍微微弱一点,而且时不时有心律不整。
“你的皮肤就像这样还能黑多久?”他问。
“也许还要许多年,好像是一位古人这样对我说的。我不是在《天谴者的女王》中写过这个问题吗?”我想到玛瑞斯,他不知会如何生我的气呢。他肯定不赞成我的所为。
“是玛赫特,你那位古时候的红发朋友,”大卫说。“在你的书中,她宣称曾干过同样的事,只是为了弄黑她的皮肤。”
“真有勇气,”我咕哝着。“而你却不相信她确有其人,是不是?尽管我现在就面对面同你坐在一起。”
“哦,我相信她的确存在。我当然相信。我相信你写的一切。但是我认识你!请告诉我,在沙漠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时你真的认为你将会死去吗?”
“大卫,你可以冷不防地问我这个问题。”我叹了口气。“唔,我不敢说我真的认为我会死。我当时很可能在玩弄我的惯用伎俩。我向上帝发誓不对别人撒谎,但我却对自己撒了谎。现在我认为我不会死了,至少不会死于我自己发明的所有死法。”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所以说你怎么会不怕死呢,大卫,我并不想用这个老问题来折磨你。可是我确实无法设想。你确确实实不怕死,我就是无法理解这是为什么。因为你当然是会死的。”他是不是正在怀疑我?所以他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然而我的话还是引起他极大的兴趣,这我能看出来。我几乎能听见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虽然我当然无法听懂他的思想。
“大卫,你为何要玩浮士德这套把戏?难道我是梅菲斯特吗?”我问,“你是浮士德吗?”
他摇头。“我也许是浮士德,”他喝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终于又开口说,“可是很显然你并不是魔鬼。”他又叹了一口气。
“可是我为你扫除了障碍,不是吗?这点我在阿姆斯特丹就清楚了。你是除非万不得已才待在泰拉玛斯卡。我并不是在把你逼疯,但是我一直在起着很坏的影响,不是吗?”
他又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他正用他那双又大又凸出的黑眼睛盯着我,并显然在全方位地考虑这个问题。他脸上深深的皱纹——额头上的浅沟、眼角旁的细线和嘴周围的褶子——突出了他这种和蔼与开朗的表情。此人身上没有丝毫的酸臭味,但在乐观开朗的外表下却隐藏着阴郁和不幸,而且夹杂着贯穿他漫长一生的深刻忧虑。
“莱斯特,这种局面迟早会出现,”他终于开口说。“我不再当个好会长是有原因的。这种局面迟早会出现,对此我有相当把握。”
“解释给我听听。我还以为你一直是这个教派的核心,它是你的全部生命呢。”
他摇了摇头。“对泰拉玛斯卡来说,我始终是这个职位的不适宜候选人。我已经提过我在印度度过青年时代。我本可以就那样生活下去的。我不是个世俗意义上的学者,从来不是。不管怎么说,我在这场游戏中就像是个浮士德。我老了,可是还没有揭开宇宙中的秘密。丝毫没有,我年轻时还以为揭开了呢。当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幻像时,当我第一次认识一位女巫时,当我第一次听到一个精灵的声音时,当我第一次召唤一名精灵并让他按我的旨意办事时,我真以为自己已揭开宇宙的秘密!但实际上根本没有。那根本算不了什么。这些都是地球上的或世俗的东西……世俗的秘密。也是我无论怎样努力也揭不开的秘密。”他顿了一下,好像想再说些什么,专门强调某一点,可是接着他只是举起酒杯,心不在焉地喝着,这次没有扮鬼脸,因为那显然只是今晚喝第一口酒时的反应。他盯着酒杯,用细颈酒瓶再把它斟满。
我恨自己不能读懂他的心思,捕捉不到丝毫他的忽明忽暗,或隐或现的弦外之音。
“知道我为什么成为泰拉玛斯卡的一员吗?”他问。“和做学问毫无关系。我从没想过自己会给局限在这个地方整天翻文件,把档案输入电脑,向全球发传真。和这些根本无关。我来这儿先是开始了另一次狩猎探险,不妨说是一条新战线,就是到遥远的巴西。我就是在那儿发现神秘学,在里约热内卢的那些狭小弯曲的街道上。其中每部分都好像和我当年捕猎老虎一样刺激和危险。正是这种危险吸引了我。至于我为什么总是离危险很近,这我也不清楚。”
我没有答覆,但心里明白,他认识我本身明摆着就是一种危险。他一定是很喜欢这种危险。我曾以为对于危险他抱着一种学者的天真,可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是的,”他马上说,边微笑边睁大了眼睛。“正是这样,尽管我确实认为你不会伤害我。”
“别欺骗自己,”我猛然说。“你要知道你确实在自欺欺人。你在犯下那条古老的罪行。你坚信你所见到的东西。可是我和你所见到的不一样。”
“怎么会呢?”
“哈,你过来瞧瞧。我看上去像个天使,但我不是。自然界的那些古老法则包含许多像我这样的怪物。我们美丽得像花斑蛇和斑纹虎,而实际上我们确是无情的杀手。你确实在让眼睛欺骗你。但是我不想和你争论。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你在里约热内卢做了什么?我很想知道。”我说这些话时心里涌上来一阵酸楚。我想说,假如我无法把你当成我的吸血鬼同伴,那就让我把你当凡人来了解吧。这想法使我感到一阵轻微但明显的兴奋,现在我俩就坐在一起,同以往一样。
“好吧,”他说,“你已说明了来意,我也赞同,多年前在你正在演唱会场我接近了你,你朝我走过来时我第一次面对你,这些对我都是危险的诱惑。你还用你的建议来引诱我,这同样很危险,因为正如你我都清楚的那样,我只是个人。”
我仰靠在椅背上,有点洋洋自得,翘起一条腿,把脚后跟儿踩进那张旧椅子的皮革椅面。“我喜欢人们有点怕我,”我耸耸肩说,“不过你要讲给我听在里约热内卢的经历。”
“在那儿我直接面对众神的宗教,”他说。“嵌多布雷。你知道这个词吗?”
我又微微耸了一下肩。“听说过一两次,”我回答。“我得去那儿一次,也许不久就去。”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南美洲的那些城市,她的热带雨林和亚马逊河流域。是的,我很渴望这样一次冒险,而驱使我深入戈壁沙漠的绝望情绪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我很高兴自己仍然活着,并且悄悄地拒绝羞愧。
“呵,我要是能再见到里约热内卢就好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轻轻说。“当然,它现在同过去不一样了。现在是个摩天大楼林立、豪华饭店栉比的世界。不过我还是很想再见到那弯曲的海岸,那圆锥形糖块山,还有立在科尔可瓦多之上的耶稣基督雕像。我不信地球上还有比它更令人眼花撩乱的地区。我怎么会白白荒废了许多年而没有再去一趟里约热内卢呢?”
“你为什么不能想去就去呢?”我问他。我突然对他产生强烈的爱怜,想保护他。“伦敦的那些问僚当然不能阻止你去。再说你又是他们的老板。”
他非常仁慈宽厚地笑了。“是的,他们阻止不了我。”他说。“全看我自己是不是有精力,既指心理上的,也指体力上的。不过这样就扯太远了。我原想告诉你在里约发生了什么的,也许这才是正题吧,我也不知道。”
“你想去巴西,财务上总是不成问题的吧。”
“哦,是的,钱从来都不成问题。我父亲在钱的问题上非常精明。所以就从来用不着我太操心。”
“你要是没钱我会给你的。”
他冲我十分温和而宽容地微笑一下。“我现在老了,”他说,“很孤独,而且像所有稍具智慧的人那样傻里傻气。不过我不穷,谢天谢地。”
“那么你在巴西遇到了什么事?开始是怎样的?”
他欲言又止。“你真想待在我这儿,听我讲我想说的话吗?”
“对,”我马上回答,“请讲吧。”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别无所求。我心中没有任何打算和野心,不企求任何别的东西,只想和他在一起待在这儿。要求如此简单,连我也感到震惊。
但他还是不太情愿相信我。随后他起了微妙的变化,像是放松下来,也许是屈服。他终于开始讲述。
那是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他说。“当时我儿时的印度已不复存在。此外我向往去新的地方,于是就和朋友们去亚马逊河流域的热带丛林里打猎。对那一地区的展望使我入迷,寝食不安。我们追踪着巨大的南美洲虎。”他说着用手指了指屋角架子上的一具斑纹虎标本,在此之前我居然没有注意到它。“那时我特别想追猎这只老虎。”
“看来你做到了。”
“不是马上就做到的,”他嘲笑了一声说。“我们决定先在里约热内卢度过一段热闹而奢侈的假期,花两周的时间漫游科帕卡巴纳海滩和所有的殖民地旧址,修道院、教堂等等,然后再去打猎,你要明白,那时的市中心可和现在的不一样,是一团拥挤的狭窄小街道和许多奇妙的古老建筑!我太渴望到那里去,就是为了领略这种异国风情!我们英国人就是为了这才进入热带地区的,我们只好远离本国的一切礼仪和传统,并融入某种貌似野蛮的文化,而这种文化,是我们不可能改造或真正搞懂的。”
他的整个举止都随着他讲话而改变了,他逐渐变得更加咄咄逼人、充满活力,两眼焖焖有神,语句带着清脆铿锵的英式语调更加滔滔不绝地涌出,我是那样地喜欢英国发音。
“唔,那座城市本身就已经是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然而比起人民的魅力,就又根本算不上什么,巴西人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像。比如,他们特别美丽,虽然人人都同意这一点,可是却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你别笑,我可是很严肃的,”他见我在笑,就这样说。“也许是葡萄牙人和非洲人混血,再和印第安人混血的结果。我真的说不清。事实是,巴西人特别地迷人,而且具有极其性感的嗓音。嘿,你很可能爱上他们的嗓音,你会迷恋得想去吻他们的嗓音,音乐,还有拉丁舞,这些就是他们的语言。”
“那你应该一直待在那里。”
“噢,不行!”他说完迅速又喝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好,接着说。我在头一个星期就对这个男孩卡洛斯产生强烈的爱情,不妨这么说。我被他彻底征服了。我俩在皇宫旅馆我的套房里,一连几天几夜除了喝酒就是做爱。真是下流极了。”
“那你的朋友们就干等着你?“
“没有,而是约法三章:若不马上跟我们走,就把你扔下不管。如果卡洛斯能跟着我们一道那就太好了。”他用右手打了一个手势。“哎,这些先生当然一个个全都老奸巨滑。”
“那是当然。”
“可是我决定带着卡洛斯一起走,后来证明是犯了大错。他母亲是个嵌多布雷女祭司,但我当时对此一点概念也没有。她不想让她的儿子进入亚马逊河的热带丛林。她想让他上学。于是她就派精灵盯上了我。”
他停住了,打量着我,大概想探测一下我的反应。
“那一定特别有趣,”我说。
“这些精灵躲在暗处不停地跟我捣蛋。它们取走我正睡在上面的床,并把我像倒垃圾一样倒掉!它们乱拧淋浴室里的水龙头,差点把我烫伤。它们还在我的茶杯里撒尿。整整七天之后,我觉得我快要疯了。我由最初的气恼和怀疑发展到害怕和恐怖。盘子会在我面前突然飞走,铃声会在我的耳际响起,酒瓶会无缘无故从架子上跌落摔碎。无论我走到哪儿,都能看见蒙面人在盯着我。”
“你知不知道是那女人干的?”
“一开始不知道。可是后来卡洛斯终于憋不住了,向我坦白了一切。他母亲只有见我离开了才会撤回咒语。那好,我当天晚上就走了。我回到伦敦,精疲力尽,精神不正常。但这也不行,那些精灵跟踪而来。同样的怪事在泰柏特庄园也开始发生。门窗砰砰地突然开关,家俱莫名其妙地移动,钟表在楼下仆人的餐具室里时刻响个不停。所有人都要发疯了。我母亲,她多少是个唯灵论者,总是往全伦敦的各个巫师那儿跑。她把泰拉玛斯卡的人请到家里来。我向他们讲述了一切,他们就向我解释开了嵌多布雷和招魂论。”
“他们驱除了这些妖怪吗?”
“没有。不过,我待在泰拉玛斯卡的图书馆里一个星期,认真研究,又深入拜访了几位曾去过里约热内卢的同僚,我自己也能把这些精灵控制住了。大家都很吃惊。之后,我又决定回到巴西去,这更是把他们吓了一大跳。他们警告我说,那个女祭司的魔法力强得足够杀死我。‘我要的正是这个,'我对他们说。‘我自己也很需要那种魔法。我要去拜她为师。她要把这些教给我。'他们都求我不要去。我告诉他们回来后我会给他们写一份书面报告,你不难理解我的心情。我已经看见了这些无形实体的活动机制。我已能感到它们在接触我。我已见过这些精灵在空中飞速掠过。我认为广大的无形体的世界正在向我敞开大门。我必须去那儿。嘿,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去那儿。我决心已定。”
“对,我能理解,”我说,“这和捕猎大野兽一样刺激。”
“一点不错。”他摇着头说:“那时我就是这样坚定。我以为连二次大战都没有要了我的命那就没有什么能杀害我了。”他突然恍惚一阵,陷入回忆,忘掉了我的存在。
“你面对那个女人了吗?”
他点点头。
“不但面对了,而且打动了她,接着贿赂她,数额大得超出她最离奇的梦想。我对她说,我想当你的徒弟。我跪在地上发誓,我想向你学习,不彻底揭开这个秘密,不把能学得都学到手,就绝不离开。”他呵呵笑了两声。“我不敢说这个女人以前一定见过业余的人类学者,反正我估计我大概可以算作一个人类学者。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在里约热内卢待了一年。你尽管相信我,那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一年。最后我终于离开,因为我清楚再不走的话,就永远走不开了。大卫-泰柏特这个英国人就不复存在了。”
“你学会怎样召唤精灵了么?”
他点点头。接着又陷入了回忆,脑海里闪着我看不见的影像。他烦躁不安,略显悲伤。“我把它都写下来了,”他最后说,“全在总部的档案里。多少年来,有许许多多人读过我的这段故事。”
“从没试过把它发表吗?”
“不能发表。它是泰拉玛斯卡的一部份。我们从不对外发表。”
“你担心你浪费了你的生命,对吗?”
“不,我不担心,真的……尽管我刚才讲的也是真话,我并没有揭开宇宙的秘密。我甚至没有超过我在巴西取得的成就。对,后来倒是也有过一些惊人的发现。我记得我读到那些关于吸血鬼的卷宗的头一个夜晚,当时我是多么难以置信阿!后来便有了那些奇妙的时刻:我下到地窖里去取证据。可到头来就像嵌多布雷一样,我只深入到此就为止了。”
“相信我,我能了解你。大卫,这个世界本身就意味着永远是个谜。即使存在着某种答案,也不是你我就能找到的,对此我坚信不疑。”
“我想你说得对。”他悲哀地说。
“而且我认为你比较怕死,虽然你不承认。你一直在对我采取顽固而强硬的态度,一种道德说教的态度,这我并不责怪你。也许你真的岁数够大并且有智慧到认为你确实不想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但也别再谈死的问题,好像谈死就能给你答案。我觉得死是可怕的。你一下子就停止了,从此不再有生命,也不再有机会了解任何事情了。”
“不,这点我不同意,莱斯特,”他说。“我就是无法赞同。”他把目光移向那只老虎,然后说:“有人造成了它这种可怕的对称性或匀称美,莱斯特。有人不得不这样做。老虎和羔羊……这种食物链不可能自发地产生。”
我摇摇头说:“大卫,用于创作那首古老的诗歌的智慧比用于创造这个世界的智慧还多。你听起来像个圣公会成员。可是我清楚你在讲什么。我自己也在时时想这个问题。其实简单得发慌。必须存在某种东西放之四海而皆准,能解释所有这一切。必须有这么一种东西!因为缺失的部分太多了。这问题你想得越多,无神论者们的言论听上去就越像是宗教狂的言论。但我认为这是一种误会的错觉。完全是过程,而没有终结。”
“缺失的部分?当然,莱斯特!设想我制造了一个机器人,是我自己的完美拷贝。设想我把全球所有的百科全书知识都教给了他,这你知道,把它都编好程式输入他的计算机大脑。可是他迟早还会跑来问我:‘大卫,它的其余部分在哪儿?解释和答案在哪儿!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你为啥把解释省略掉,使我不明白为什么最初曾有过‘砰’的一声巨响,然后一切就运作起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使矿物质和其它懒惰的化合物突然就进化成了组织细胞?化石纪录中的那个巨大断裂又如何解释?'”
我愉快地笑起来。
“那我只好打断这可怜的家伙的提问,”他接着说,“说这是没有答案,无法解释的。说我并没有什么缺失的部分。”
“大卫,谁也不缺什么缺失的环节。谁也不会缺少哪一环的。”
“别那么肯定。”
“那这也就是你的希望所在?所以你就读圣经?你无法揭示神秘学意义的宇宙秘密,所以现在又回到上帝那儿去了,对吗?”
“上帝就是神秘学研究中的宇宙秘密。”大卫说;他的神情若有所思,几乎是沉思默想,脸部非常放松,显得年轻了。他正凝视手中的玻璃杯子,大概喜欢看光线聚集在水晶里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我只好等着他开口。“我想答案可能就在《创世纪》里。”他终于开口说。“我确实这么认为。”
“大卫,你让我感到吃惊。谈到缺失的残片。《创世纪》倒是一堆片断的集合。”
“没错,可是这些说明问题的片断留传给了我们,莱斯特。上帝按照他自己的形相和外观创造了人。我以为这就是解开疑团的钥匙。谁也不知道它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希伯莱人并不认为上帝是个人。”
“怎么能说这就是解开疑团的钥匙呢?”
“上帝是一种创造力,莱斯特。我们也都是如此。神对亚当说:‘增生并且繁殖'。而这正是第一批有机细胞做的事情,增加和繁殖。不光是改变形状,而且复制自己。上帝是一种创造力。他藉由细胞分裂从自身里创造整个宇宙。所以魔鬼们才这样嫉妒他,我说的是那些坏天使。他们并不是具有创造力的造物,因为他们没有身体,没有细胞,他们只是灵魂。我认为他们不仅嫉妒而且怀疑——上帝怎么会在亚当身上又制造了一台那么像他自己的创造机器,神是不是犯了错误?我是说,这些坏天使很可能觉得物质宇宙及其所有正在繁殖复制的细胞实在是太坏了,不过是一些能增加和繁殖的会思想会走路的东西。他们很可能对这整个试验极为愤怒。这就是他们的罪。”
“你是说上帝不完全是个灵体。”
“对。上帝有一个身体。一向都有。细胞分裂生命的秘密在上帝体内。所有生命细胞都有一小部分上帝的灵魂在其体内。这就是使得生命在最初产生,并把生命与非生命区分开来的那个缺失的部分或环节。它和你们吸血鬼的起源或产生一模一样。你告诉我们,阿曼,一个恶的实体的灵魂注入到所有吸血鬼的身体内……那好,人类也以同样的方式分享上帝的灵魂。”
“我的天,大卫,你快要发疯了。我们可是个变种。”
“是的,可是你们也在我们的宇宙中存在,你们的变异也反映出我们的变异。再说,别人也提出同一个理论。上帝是火,我们都是小小的火焰。当我们死后,这些小小的火焰就回到上帝的火中去。可是重要的是,一定要认识到上帝本人就是灵与肉的结合!绝对是这样。西方文明一直建立在一种反问的基础之上。但我真诚地相信,我们在日常行为方面既知道也尊重真理。只有当我们谈论宗教时,我们才说上帝纯粹是个神,过去是,将来也永远是个神,而肉体是邪恶的东西。其实真理就在《创世纪》里,全在那里面。莱斯特,我来告诉你最初启动生命的那声巨响是什么吧。就是当上帝的细胞开始分裂的那一刻。”
“大卫,这可真是一个有趣的理论。是不是让上帝大吃一惊?”
“没有,倒是天使们大为惊愕。我可没开玩笑。我来告诉你其中迷信的那部分,即上帝是完美无缺的这种宗教信仰。其实他显然不是这样。”
“真安慰人,”我说。“什么都解释清了。”
“你在笑话我,我不责怪你。不过你说得很对。它解释一切。上帝也犯过许多错误。犯过许许多多错误。上帝自己对此最清楚!我估计天使们曾试图警告过她。所以他们就成了魔鬼,因为他试图警告过上帝。上帝是爱。不过我不敢肯定上帝绝顶英明。”
我努力忍住不笑出声来,可是无法完全做到。“大卫,如果你坚持你的观点,定遭天打雷轰。”
“胡说。上帝也要我们把真相说明。”
“不对。这点我不能接受。”
“那你能接受其他喽?”他说着又咯咯笑了两声。“不,但我没有开玩笑。宗教在其不合逻辑的结论方面是很原始的。想像一下完美的上帝居然会允许魔鬼撒旦出现并生存。不,这简直是荒诞不经。圣经的全部不足就在于它提出上帝完美的概念。这表明了早期的学者缺乏想像力,也造成了许多有关善与恶的神学问题无法得到解答,而多少世纪以来人们一直在这些问题上纠缠不清。然而上帝是好的,特别好。上帝就是爱。但是任何创造力都不完美。这是很明确的。”
“可是魔鬼呢?关于他有没有任何新见解?”
他看了我一会儿,显得有点不耐烦。“你太玩世不恭了,”他嘟哝着。
“不,我不是玩世不恭,”我说。“而是诚心想知道。我当然对魔鬼有特殊兴趣。我谈到他的次数要大大超过我谈论上帝。我真想像不出凡人为什么都那么热爱魔鬼,我是说,他们为什么都对他那么津津乐道。可是他们确实不喜欢恶的概念。”
“那是因为他们不信仰他,”大卫回答。“是因为一个彻底邪恶的魔鬼比一个完美的上帝还没有意义。想像一下,撒旦从来不学习、不了解情况,死脑筋不变通,这样的撒旦谁会信仰?这样一个魔鬼的形象对我们的才智是个侮辱。”
“那么你的躲在谎言后面的真理又是什么呢?”
“他并不是完全不能改过自新。他只是上帝计划中的一部分。他是个得到允许去诱惑和折磨人类的精灵。他非难人类,非难这整个试验。瞧,这就是我眼中撒旦沉沦的实质。魔王撒旦认为这个概念不会灵验,可是,莱斯特,那个答案却领会到上帝是物质!上帝是肉体化的,上帝是细胞分裂的主宰,而魔王撒旦厌恶让这种细胞分裂过度地泛滥下去。”他再度陷入令人发疯的沉默,两眼瞪大,闪着惊异的光芒。良久,他才说:“关于魔王撒旦,我还有个理论。”
“讲给我听听。”
“有不止一个魔王撒旦,所有被任命为魔鬼的都不太喜欢这份差事。”这句话他几乎是自言自语。他烦躁不安,好像想说更多又说不出来。
我放声大笑。“这我能听懂,”我说。“谁会喜欢当魔王这个差事呢?而且你想,他不可能打赢。尤其考虑到,魔王在天地初始的时候是位天使,而且应该很聪明。”
“正是如此。”他用手指着我说。“你关于伦布朗的那篇小故事。撒旦如果有脑子的话,本该承认伦布朗的天才。”
“还有浮士德的善良。”
“哦,是的,你见过我在阿姆斯特丹阅读《浮士德》,对吧?结果你自己也买了一本。”
“你怎么知道的?”
“书店老板在第二天下午告诉我的。他说在我离开后不久,一个奇怪的金发法国年轻男人走进书店,买了一本同样的书,然后站在街上一动不动地读了半个小时。那店主从没见过这么白的皮肤。这当然是你。”
我摇摇头,笑着说:“我是干这类傻事。真奇怪,居然没有哪个科学家把我捉住拿去研究。”
“朋友,这可不是开玩笑。几天晚上以前你在迈阿密就很不慎重。两名被害人的血全被吸干了。”他的话马上使我感到困惑不解,一时说不出话来,然后我才为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了大西洋此岸而吃惊。我又感到习惯性的绝望。“稀奇古怪的谋杀总能成为各国报纸的标题新闻,”他解释。“再说,泰拉玛斯卡修道院也收到各类怪事的报告。我们在世界各地的城市都有人给我们寄剪报,为我们的档案室寄来各类超自然的奇闻怪事的报导。‘吸血杀手在迈阿密两度出击',就是几家消息来源寄来的新闻标题。”
“但他们并不真的相信这是吸血鬼干的,这你也清楚。”
“是的,可是你总是这么干,他们可能慢慢也就相信了。你以前当摇滚乐歌手的时候,不就是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吗?你希望他们总盯着你。这并非不可思议。瞧你把这些杀人犯折腾的,他们的尸体被你丢下一大串。”
这消息的确让我感到吃惊。我为了猎杀那些杀人凶手,曾不停地往返于各大洲之间。我从没想过会有人把这些非常零散的死亡事件联系起来看待,当然玛瑞斯除外。
“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我告诉过你了。这样的新闻总是寄到我们手中,什么恶魔般的行为,吸血鬼行为,巫毒教巫术,魔法,目睹狼人等等。它们摆满我的办公桌。其中大部分该扔进废纸篓。但其中有价值的东西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杀人的报导很容易找出来。”
“你跟踪这些杀人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把他们的尸体随便丢在公共场合。你把最后这一名扔在旅馆里,他死了才一个小时之后就被人发现了。至于那个老太太,你同样太粗心大意!她儿子第二天就发现她。验尸官在两人身上都没有找到伤口。你成了迈阿密不具名的风云人物,比那个死在旅馆里的人还要恶名昭彰得多。”
“我才不在乎呢。”我生气地说。其实我很在乎。我对我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后悔,可又没做什么来补救。唔,这种局面一定要改变。今天晚上,我干得是不是漂亮一些?为这样的小事情求原谅未免太蠢了。
大卫正在仔细地盯着我。如果说他有什么主要的特点,那就是他的机警。“你可能被抓住,”他说。“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轻蔑地一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他们可能把你锁在实验室里,把你关在以太空时代的玻璃制成的笼子里进行研究。”
“这不可能。不过这想法很有趣。”
“我早就知道!你希望这事发生。”
我耸耸肩。“也许会好玩一时。不过你瞧,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我当摇滚歌手时唯一一次公演的那天夜里,所有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发生了。事后凡人世界只是扫荡一下,就合上了卷宗不了了之。至于说迈阿密的那个老太太,那只是个可怕的不幸。本来真不该发生的……”我顿住了。今夜死在伦敦的这些人又怎么说呢?
“可是你喜欢杀人,”他说。“你说过那样很好玩。”
我猛地觉得十分痛苦,真想马上离开。但我答应过不离开的。我只好坐在原地,盯着炉火,想着戈壁大沙漠,那些巨型蜥蜴的遗骨,以及阳光普照大地的过程。我想起了克劳迪娅。我闻到了油灯的灯芯。
“对不起,我并不想对你这么残忍,”他说。
“唔,为什么不呢?对付残忍,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再说,我对你也不总是这么温和。”
“你到底想要什么?什么是你非要不可的?”
我想起了玛瑞斯和路易,两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许多次。
“怎么才能弥补我的过失?”我问。“我原想结束这个凶手的生命。我的兄弟,他是个吃人的老虎。我埋伏在那儿等着他。但是那个老太太,她只是一个森林中迷途的孩子。可是这有什么关系?”我想到了今天夜里早些时候被我夺去生命的那些不幸的人。我在伦敦的后街暗巷里进行了一场屠杀。“但愿我能记住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我原想救她。但是面对我所有暴行,发一次怜悯又有什么用?如果上帝或魔鬼存在的话,我早该被罚下地狱了。好了,现在你何不接着谈你的宗教话题?很奇怪,我发现谈论上帝或魔王撒旦特别让我感到安慰。多给我讲讲撒旦吧。他肯定灵活多变,又聪明机灵。他一定多情善感。他怎么会保持一成不变呢?”
“正是这样。你知道《约伯书》里是怎么说的吗?”
“提醒我一下。”
“好。撒旦在天上,和上帝在一起。上帝问,你到哪儿去了?撒旦回答,周游世界去了!这是一段寒暄。接着他们开始就约伯的话争论起来。撒旦认为约伯的善良完全是以他的财富为基础的。于是上帝同意让撒旦折磨约伯。这是我们拥有的最接近当时实际情况的景象。上帝不是对一切都了解。魔王撒旦是他的一位好朋友。而这一切都是一场试验。并且那位撒旦与今天世人心目中的这个撒旦很不相同。”
“你谈论这些观点的样子就好像它们是真理似的……”
“我认为它们是真实情况,”他说着声音逐渐降低,又陷入了沉思。接着他又提高了嗓门,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早就应该将此事坦白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其他人一样很迷信,我也信教。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以各种幻像或显圣为基础的,即影响一个人理性的那种宗教上的启示。你明白的。”
“不,我不明白。我做梦,但是没有启示,”我说。“请你解释。”
他又陷入沉思,眼睛盯着火焰。
“别把我忘了,”我轻声提醒他。
“啊,好的。我在想怎样把它说清楚。你知道,我现在仍是个嵌多布雷祭司。我是说我能召唤无形的神力:什么精灵啦,星际流浪者啦,不管你称它什么都行……捉弄人的鬼啦,缠住人的小怪物啦。这就意味着,我一定是一直具有看见神灵的潜在能力。”
“是的,我想是这样。”
“有一次我确实看见了什么东西,很难解释的怪事,那是在我去巴西以前。”
“讲讲看。”
“在去巴西前,我对这些玩意是抱持怀疑态度的。事实上,这种事太让我心烦,太难以言喻,所以我在去里约热内卢时已经不把它放在心上了。可是现在,我又对它耿耿于怀。想让我不想它也不行,所以我才又捧起了圣经,好像从里面我能找到智慧。”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事发生在大战前的巴黎。我和我母亲住在那儿。有一天我去左岸的一家咖啡馆,现在我连是哪家咖啡馆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个和煦的春日,像许多歌曲唱的那样,是待在巴黎的最好时光。我喝着啤酒,读着英国报纸,并突然意识到我正在偷听一段对话。”他又分了神。“真希望我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小声嘀咕。
他俯身向前,用右手抓起火钳,捅了桶劈柴,一片火星溅到焦黑的砖壁上。
我真想把他拉回到座位上,但我耐心等着。终于,他又开口了。
“我说过,我坐在那个咖啡馆里。”
“对。”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偷听一段奇怪的对话……既不是英语也不是法语……慢慢地我才明白它什么语言也不是,可我却完全能听懂。我放下报纸,开始专心听。这对话持续下去,像是两个人在辩论。突然,我搞不清楚这些声音是不是任何旁人也能听到。我不敢肯定别人是不是也能听到这些谈话!我抬起头来,慢慢扭过头去看。它们在那儿……两个存在体,坐在桌旁交谈,乍看之下再正常不过了!两个男人在交谈。我又低头去看报纸,可是这种游泳般的感觉控制了我。我只好强迫自己定神,先盯住报纸,然后又盯住桌面,让这种神游停止。咖啡馆里的噪音像巨大的交响乐团卷土重来,可我却只想扭过头去看那两个不像人的个体。我又转过头去强迫自己聚精会神地去看,去听,去感受,去意识。它俩仍坐在那儿,很显然是幻象。它们与周围的一切不是用同一种材料构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可以把它折成几部分说明。比如说,它们不是被照亮我们的那种光线照亮,它们好像是在某个光线来自另一种光源的领域里存在。”
“就像伦布朗画里的那种光线。”
“对,可以这么说。它们的衣着和面孔比人类的更光滑。嘿,整个幻象具有与咱们完全不同的质地或结构,而且这种结构在它的一切细节里都是统一的。”
“它们看见你了吗?”
“没有。我是说,它们没有看我,或承认我。它们只是对视,接着聊天。于是我马上又拾起那条线索。这是上帝正在对魔鬼撒旦讲话,告诉他必须继续做这工作。而撒旦不想再干了。他解释说他的任期已经过去。别人都出过的事情正在发生在他身上。上帝说他能理解,不过撒旦应该明白自己有多重要,他不能对自己的职责逃避了事,事情没那么简单,上帝需要他,要求他坚强。而这一切都在友好的气氛中进行。”
“它们看上去像什么?”
“这是最难讲清楚的。我也不知道,当时我看到了两个模糊的形状,高高大大,肯定是男的,或者说假设是男人的体型,神情愉快,一点也不怪,确实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我没有漏掉它们的特色,头发的颜色,面部的五官之类。这两个形体看来相当完整,可当我事后叙述这件事时,我却记不起任何细节!我认为这个幻象在出现当时并不那么完整。我觉得我当时对它还挺满意,可是完整的感觉却是搀杂了别的因素而产生。”
“什么因素?”
“当然是内容和含义了。”
“它们从没看到你,从不知道你也在场。”
“我的孩子,它们必须知道我在场。它们一定知道,它们一定是为了我好才这么做的!不然怎么解释只有我才被允许见到此情此景?”
“我怎么知道,大卫?也许它们并不想让你看见。也许是有些人能看到,有些人见不到。也许是这另一种结构,意即咖啡馆里其他一切的正常结构出现了一点裂缝。”
“这是有可能的。但我觉得实际上不是这样。我觉得我是被有意安排见到此景的,有什么东西故意让它对我产生影响。可怕就可怕在这里,莱斯特。但它的影响并不很大。”
“你没有因为它而改变生活。”
“哦,没有,丝毫没有。你瞧,两年后我甚至还怀疑是否真见过它。随着我一次次把它告诉别人,随着一次次同别人辩论,让别人说‘大卫,你已经发疯了',它在我心里变得越来越模糊和不肯定。我从没对它做过什么。”
“可是你又能对它怎么样呢?任何人对任何启示或显灵除了老老实实地承受之外,还能做什么呢?大卫,你肯定把这次幻影的事告诉过你在泰拉玛斯卡里的兄弟姐妹。”
“是的,我告诉过他们。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是我从巴西回来以后,把我长长的回忆录存档的时候。我把它从头到尾如实告诉他们。”
“他们怎么说?”
“莱斯特,你要知道,泰拉玛斯卡对任何事情都不太发表意见。这是人们必须要面对的事实。我们关注着一切这方面的事情。说实话,这并不是一个太受其他成员欢迎的幻象。在巴西你大谈精灵,你会有一大群听众。可是基督教的上帝及其魔鬼撒旦呢?恐怕就不是太……大概泰拉玛斯卡修道院和其他任何机构一样,多少受偏见甚至时尚的影响。听着我的叙述,他们只是扬扬眉毛而已。此外我想不起还有什么反应。这倒也是:当你与见过狼人,被吸血鬼勾引过,和巫术搏斗过,同幽灵交谈过的先生们谈论幻影时,你还能指望他们说什么呢?”
“不过上帝和撒旦可是非同小可,”我笑着说。“大卫,也许别的成员很羡慕你,而你还意识不到呢。”
“没有,他们没把这回事太当真,”他边说边笑了一声,算是承认我的幽默。“坦白说,我很惊讶你把它当真了。”
他突然兴奋地站起来,穿过房间朝窗口走去,用手猛地拉开窗帘,向外面的风雪夜使劲张望。
“大卫,这些东西想让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十分沮丧地说。“这正是我的苦恼所在。我已七十四岁了,可是我还不知道。我被蒙在鼓里死去。如果没有启发,就让它没有好了。这本身就是答案了,不管我是不是有意识知道。”
“请你回来坐下吧。你说话时我喜欢看你的脸。”
他几乎是机械地服从了我,坐下来伸手去够那个空酒杯子,目光又移向炉火。
“莱斯特,你到底怎么看?说心里话好吗?到底有没有上帝和魔鬼?我说真的,你信仰什么?”
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才回答如下:“我认为上帝确实存在,我不想这么说,可我相信。而且某种形态的魔鬼也很可能存在。我承认,这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是个环节或部分缺失的问题,你在那家巴黎咖啡馆里可能确实见到了上帝和他的撒旦。但这只是他们耍弄的令人发疯鬼把戏的一部分,我们绝不可能完全搞清楚。关于他们的行为你想得到一个可信的解释吗?他们为什么让你看到他们一点?这是因为他们想把你卷入某种宗教的响应!他们以这种方式同我们嬉戏。他们抛出幻象、奇观和点点滴滴神圣的启示。我们就充满狂热到处去找教堂。其实这全是他们游戏的一部分,是他们持续下去、永无休止对话的一部分。你明白吗?我认为你对他们的认识——一个不完美的上帝和一个正在学习的撒旦——同所有别人的理解一样好。我认为你已经抓住了实质。”
他紧盯着我,没有回答。
“是的,”我接着说。“我们不该知道答案。并没有指定我们去了解灵魂是不是通过轮回、从一个肉体转移到另一个肉体。我们没必要知道是上帝还是真主还是耶和华,耶稣创造了世界。上帝就像播撒启示那样播撒疑问,让你根本忙不过来。我们全都是他眼里的傻瓜。”
他还是不作回答。
“大卫,离开泰拉玛斯卡吧,”我说。“趁年龄还不算太大,去巴西吧。回到印度去吧。去看看那些你想去的地方。”
“是啊,我想我应该这么做,”他轻声说。“他们很可能替我来操这份心。那些元老已经开会讨论过大卫的问题以及他最近多次离开总部的事件。他们会让我退休,当然少不了一笔可观的养老金。”
“他们知道你见过我吗?”
“哦,知道。麻烦就出在这里。那些元老一直禁止接触。这的确很有意思,因为他们自己也拚命想见到你。你来泰拉玛斯卡的时候他们当然知道。”
“这我清楚,”我说。“你说他们禁止接触,这是什么意思?”
“哦,这只是惯常的忠告,”他回答,眼睛仍盯着燃烧的木柴。“中世纪的那一套,基于一条古训:‘你们不该鼓励这个造物,不该参与或延长交谈,如果他坚持造访,挥之不去,你们就尽最大努力把他诱到人多的地方。众所周知,这些怪物在被凡人包围时不敢攻击。你们绝不要企图向这个造物探听秘密,片刻也不要相信他显露的感情是真的,因为这些怪物极善掩饰自己,而且不知何故,能把凡人逼疯。这种情况已多次发生在和吸血鬼有过接触的资深调查者和不幸的普通人身上。警告你们:要把你们见到或会见过吸血鬼的所有详情及时向元老报告。'”
“你真的把它完全背下来了?”
“这条古训是我自己写的,”他呵呵笑了几声说。“这些年来我把它交给了许多同事。”
“他们知道我现在在这儿吗?”
“当然不知道。我早就不再向他们汇报咱们的见面。”他又陷入沉思,然后问:“你寻找上帝么?”
“当然不,”我回答。“我想像不出比这更浪费时间的事了,虽然我有几百年的时间可浪费。这样的查询会要我的命。现在我期望在我周围的世界里寻找真理,藏在物质世界和美学境界的真理,能让我完全拥抱的真理。我关心你的幻影,是因为你见过它,并对我谈论,而我又爱你的缘故,如此而已。”
他颓然倒在坐椅子里,眼睛又盯住了屋子远处的阴影。
“没关系的,大卫。反正你总得死,我也很可能会死。”
他的微笑又温和起来,彷佛除非把这话当成笑话,否则不能接受似的。沉默良久,其间他又倒了一点苏格兰威士忌,更加缓慢地喝着,他一点也没有醉。我看出他是故意这样喝。当年我是凡人时,我喝酒总是为了喝醉。但那时我十分年轻,再说不管有没有城堡都很穷,而且喝的多是劣酒。
“你追寻上帝,”他肯定地说。
“我才不呢。你太武断了,你很清楚,我可不是你现在见到的那个男孩。”
“哈,你提醒了我,你说得很对。可是你决不能容忍邪恶。如果说你在你的书里有一半讲的是真话,那就清楚地说明你从一开始就厌恶邪恶。你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弄清上帝对你的要求,并按他的要求去做。”
“你已经老糊涂了。快立遗嘱吧。”
“噢,你真恶毒,”他开心地笑着说。
我刚要对他再说点别的,就突然失神,脑子里有点什么事在牵扯我,是声音。在漫天大雪中,一辆汽车慢慢行驶在狭窄的道路上,驶过遥远的村庄。我扫视着,什么也没发现,只有大雪纷纷,还有那辆汽车一点点地向前开,这个时候开车在乡下走,那司机真够可怜的。时间是凌晨四点。
“太晚了,”我说。“我得走了,虽然你一直对我这么好,可我不想再在这儿过夜。这不关有没有人知道的事。我只是希望……”
“我能理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也许比你希望的早,”我回答。“大卫,告诉我:那天夜里我离开这儿以前,一心只想在戈壁滩把自己烧成灰,你当时为啥说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你就是嘛。”
我俩坐着对视,沉默了一会儿。
“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大卫。”我说。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也许回伦敦。我回大西洋彼岸时会告诉你的。这样可以吗?”
“好,一定要告诉我。千万……千万别以为我不想见到你,千万别再抛下我。”
“假如我觉得我对你有用的话,假如我觉得你离开这个组织并再出门旅行对你有好处的话……”
“哦,正是这样。我不再属于泰拉玛斯卡了。我甚至不敢肯定我还会信任它,或相信它的理想。”
我还想说点什么——譬如告诉他我多么爱他,在他的屋顶下找到了安全,他保护了我,这些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会按照他对我的希望为他去做一切,等等。可现在看来说这些已没有必要了。不知道他信不信,也不知有什么用。我仍然坚信让他见我没什么好处。而且这个世界留给他这一生的东西也不多了。
“这我都清楚,”他平静地说,又冲着我仁慈地笑笑。
“大卫,”我说,“你在巴西冒险的报告。你这儿有没有副本?能不能让我看看这个报告?”
他站起来,朝最靠近他书桌的玻璃门书架走去。他扫视了半天里面的大量材料,然后从书架上搬下来两个皮革大文件夹。
“这就是我在巴西的生活,后来我在丛林里,用一台破旧的手提打字机在帐篷里的一张桌子上,在我回英国之前写下的东西。当然我也追踪了那只美洲虎,我必须捕获它。但这次打猎同我在里约热内卢的经历比较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知道吗,这可是一次转折点。我相信写作这份报告使我重新变成英国人、疏远嵌多布雷人,疏远我和他们在一起生活的一次拚命的尝试。我为泰拉玛斯卡写的报告就是以这份材料为基础写的。”
我充满感激地从他手里接过它。
“还有这个,”他说着举起另一个文件夹。“这是我在印度和非洲探险的一份总结。”
“这些我也想看看。”
“主要是些过去的狩猎故事。我写它时还年轻。全是些舞刀弄枪的打猎!是战前的事。”
我也接过第二个文件夹,然后像个绅士似地缓缓站起来。
“我把这一夜的时间都聊过去了,”他突然说。“我太不礼貌了。也许你还有话要讲。”
“不,一点也没有。这正是我所期待的。”我伸出一只手让他握住。他的手触到我烧伤的皮肤,那感觉很奇妙。
“莱斯特,”他说,“那篇短篇小说……拉夫克拉夫特写的。你是把它拿回去,还是放在我这儿保存?”
“啊,那篇小说,说来可真有趣,我是说我得到它的过程。”
我从他手里接过那篇小说,塞进我的外衣口袋。也许我会把它再读一遍。我的好奇心又回来了,伴着一些恐惧的疑心。威尼斯、香港、迈阿密,那个奇怪的凡人怎么在这三个地方都找到我,而且设法知道我也找到他!
“能给我讲讲吗?”大卫轻声问。
“等以后有时间我再讲给你听,”我说。心里想:特别是等我再见到那小子之后。他究竟是怎么搞的?
我彬彬有礼地走出房间,在关上这座房子的侧门时还故意弄出一点声音。我到达伦敦时天已将近破晓。许多夜以来我第一次为我的强大威力而感到高兴,为它带给我的安全感深感自豪。我不需要棺材和阴暗的角落藏身,只需要一个完全隔绝阳光的房间。一个有着厚重窗幔的豪华旅馆将提供给我安宁和舒适。我花了点时间在一盏台灯的温暖光线下坐好,开始以极其愉快的心情阅读我期待已久的大卫巴西冒险记。
由于我的粗心大意和不顾后果,我已经差不多身无分文,于是我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克拉里奇”这家久负盛名的伦敦老旅店的职员,让他们接受了我的信用卡的帐号(虽然我根本没有信用卡来证实这个账号),并凭借我的签名——(席巴斯汀-梅尔默思-)我最爱用的化名之一——就把我安排在一个可爱的高层套房,里面摆满迷人的安娜女王时期的家具,我所希望的各类方便应有尽有。
我在门外挂出那个客气的印刷字的小牌,“请勿打扰”,并通知柜台在日落后才能敲我的房门。然后我把所有的房门都从里面锁上。
其实我没有时间读书。晨光从深灰色的天幕后面钻出来,雪仍以巨大的片状洋洋洒洒地从天空飘落下来。我拉上所有的窗帘,除了一块——这样我好观察天空。然后我伫立窗前,望着旅馆的前面,等待日光升起的奇观,并仍有点害怕它的烈焰,连皮肤上的灼伤都由于这恐惧而更痛了一点。
大卫挂在我的心上,自从离开他后,我一刻都没停止想我们的那次对话。我时刻听到他的声音,并努力想像他在那家咖啡馆里若隐若现见到上帝和撤旦的幻景。不过我对这一切的立场既简单又可预见。我认为大卫是产生特别能宽心的幻觉。不久他就会离开我。死神会把他收去。而我所拥有的一切将是这些讲述他一生的手稿。我无法强迫自己相信,他在死后还会知道更多的事情。然而这一切确实让我很吃惊,包括这次谈话中出现的转折,他的活力以及他说的那些古怪的事情。
我看着铅灰色的天空和堆积在楼下人行道上的秋雪,想着这件事情,感到心旷神怡。可是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实际上是一阵晕头转向,彷佛要睡着似的。其实这感觉倒很舒服,像是一阵轻微的震颤,伴随着轻飘飘,彷佛我真的飞出了物质世界,进入了我的梦幻。随后,我在迈阿密曾瞬间感受过的那种沉重感又回来了——四肢发紧,全身向内压迫我,把我挤扁,使我收缩,使我被迫一下子窜到我的头顶!
为什么会这样?我一如以前在那片孤独黑暗的佛罗里达海滩上曾感受过的那样不寒而栗。接着这种感觉又立刻消失了。我恢复了常态,略感恼怒。难道我这漂亮如神一般的身体出了毛病?不可能。我不需要那丢书的家伙来向我保证这样一个事实。当我拿不定主意是把它忘了还是把它当回事时,敲门声把我从专注的思考带回现实。真气人。
“先生,这是给您的信,一位先生要求我把它交到您手里。”
肯定是搞错了,不过我还是打开了房门。那小伙子递给我一个信封,又厚又沉。有一会儿我只能瞪着它发愣。我衣袋里还有一张一镑的钞票,是早些时候我从那小偷那儿抢来的。我把它塞给这小伙子,又把门锁上。
这信封同我在迈阿密收到的那个一模一样,就是那个凡人疯子穿过沙滩朝我跑过来交给我的那个信封。我不寒而栗!当时我的目光刚落在这家伙身上时,就曾体验过这种古怪的感觉。噢,这简直不可能……我撕开信封。我的双手突然颤抖起来,这又是一篇印刷好的短篇小说,同第一篇一样是从一本书上裁剪下来的,并同上篇一样在左上角用订书针钉上!我惊讶得目瞪口呆!这家伙怎么居然跟踪我跟到这儿来了?谁也不知道我在这儿!连大卫也不知道!哦,有一个信用卡的号码——可是天哪,即使这方法行得通,任何凡人凭藉它寻找我也得用好几个钟头,而实际上这方法也行不通。此外,那种奇怪的震颤感和我体内的压迫感,是否也和这件事有关?
可是来不及考虑这一切了。天快亮了!这种局面的危险性马上就显露出来了。怎么我以前没有看出来?这家伙肯定有某种办法知道我在哪儿,即使我白天藏身的地点他也找得到!我必须得离开这些房间。真气人!
我气得发抖,强迫自己浏览这篇小说。它只有几页。标题是《木乃伊的眼睛》,作者是罗伯特-布劳克。一篇睿智的短篇小说,可它对我来说有什么含义?我想到了那篇拉夫克拉夫特的小说,比这篇要长得多,而且完全不同。这一切到底说明了什么?这种貌似荒唐更把我气得发疯。可是没有时间再多想了。我收好大卫的手稿,离开房间,从一个防火的紧急出口冲出去,跑上了楼顶。我在夜空里四处张望,找不着这个小混蛋!算他走运。不然我肯定当场掐死他。当关系到保卫我白天栖身的巢穴时,我几乎没有耐心和克制力。我直上云霄,用最大速度飞行许多英里。最后我降落在伦敦以北很远很远的一片白雪皑皑的树林里,并像我以前多次做过的那样,在冻得硬梆梆的地上挖了自己的坟墓。我气坏了,只好这样做。一种正义的愤怒。我心想,我要宰了这狗娘养的,无论他是谁。他怎么敢大模大样的走近我,当面把这些故事塞给我!对,我就这么办,一抓住他就要他的命。可就在这时那种困意和麻木感又上来了,很快我就沉睡过去……
我又做起了梦,梦里见到她点燃了油灯并说:“哈,你见到火焰再也不怕了……。”
“你在取笑我,”我难过地说。我一直在哭。
“啊,可是,莱斯特,你确实能很快从阵阵绝望中恢复过来,你曾在伦敦的街灯下面跳舞。真的!”
我想争辩,可是我正在哭泣,说不出话来……
在最后丧失意识之前,我看见那个凡人站在威尼斯圣马可教堂的拱门下面,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地方。我见到他褐色的眼睛和光滑而年轻的嘴。
你想要什么?我问。
哈,但这就是你想要的,他好像这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