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奥尔良。我在晚上很早就到达了这里,因为我是逆着地球的自转在作时光倒流的飞行。这里的天气冷扬扬的,但不算太严寒,虽然一次强冷空气正朝南方压过来。天空万里无云,满天闪烁着小而亮的星星。我立即奔赴我在法国区中的那个顶层公寓。这个公寓虽然迷人,却一点也不高,在一楝四层楼的顶层,早在南北战争前就盖起来了,是观赏密西西比河及其两座美丽的姊妹桥的绝佳地点。窗子打开时,还能飘进世界咖啡馆热闹非凡的噪音,以及杰克逊广场周围繁忙的商场及街道的熙熙声音。拉格朗-詹姆斯先生要我明天夜里才同他见面。虽然对这次见面我很迫不及待,但我还是发现这样安排很好,因为我想马上去找一趟路易。
但是首先我冲了一个热水澡,享受了一下凡人们的舒适,然后穿上一套黑色天鹅绒的新西装,很整洁简单的那种,颇像我在迈阿密穿过的服装。我还穿上了一双黑色的新皮靴。尽管很疲倦——假如我现在仍在欧洲,我本该正在地下睡觉呢——我还是出门了,像一个凡人那样步行穿过城市。
不知为什么,我在路过皇家大街,我、克劳蒂娅和路易曾经居住过的旧址,我拐了一下弯。事实上我过去经常这样做,不到走了一半路的时候决不会想起它来。
我们过去的聚会地点就是楼上的那个漂亮的公寓房间,我们在里面住了六十多年。很显然,当我为我犯下的大错自责或者受到他人谴责时,应该考虑到这个因素。路易和克劳蒂娅都是我制造出来的,而且我承认是为了自己而造。不过,在克劳蒂娅认定我应该以生命为我的创造付出代价之前,我们的生活还是很辉煌惬意。
那时,这些房间都布满了当时所能提供的一切豪华摆设。我们有一辆四轮大马车,有好几匹马在旁边的马厩里,有几名仆人住在楼背面的院子。但是这些老式的砖楼现在已经很陈旧了,无人问津,房间近来一直无人租住,也许幽灵除外,楼下的店铺也租给了一个书商。此人从不屑于掸掉橱窗里或书架上的书上面的灰尘。他不时会给我采办来一些书,比如史学家杰弗利-伯顿-拉塞尔写的论邪恶本质的著作,米尔西亚-埃利亚德的精彩的哲学论著,以及我爱读的古典小说。那位老人现在就待在店里读书呢。透过玻璃窗我注视了他好几分钟。新奥尔良的法裔居民和美国其他地方的人真不一样。对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来说,经济效益根本算不上什么。我后退两步,仰头看那些至铁栏杆。我又想起了那些烦心的旧梦里的那盏油灯,她的声音。她为什么现在这么无情地纠缠着我?这是前所未有的。当我闭上眼睛时,我又听见了她对我说话的声音,但她话语的实质却已经消失。我发现自己再次追忆她的生与死。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在路易的怀抱里。现在那个小陋屋已经荡然无存,它曾是一座传播瘟疫的房子,只有吸血鬼才会进去。连贼都不敢把她死去母亲脖子上的那条金项链偷走。路易竟然选了一个小孩子当猎物,连他自己对此也羞愧难当。不过我当时了解他。事后他们把她送去抢救的那所老医院也已踪迹全无了。我当时怀抱那个暖和的凡人包袱走过的那条街道狭窄而泥泞,路易在后面跟着我跑,哀求我告诉他我想干什么。
一股寒风猛地把我吹醒。我能听见从一个街区开外的波旁大街上的酒馆里传来刺耳而单调的音乐。人们在大教堂前散步,附近有个女人在大笑。黑暗中有辆小汽车在猛按喇叭。一部现代电话机发出细小的电子脉冲。在书店里,那位老人在拨弄收音机,扭动旋钮,从迪克西兰爵士乐到古典音乐,最后到一个哀悼的人声,和着一位英国作曲家的音乐在吟唱诗歌……
我为何跑到这座老楼来?它木讷而苍凉地立在这里,像块墓碑,上面的日期和字迹都已陈旧斑驳。最后,我再也不想耽搁。刚刚在巴黎发生的事情一直使我处在极度的兴奋状态,我要去住宅区找路易,把这一切向他和盘托出。我再次选择走路。我要感受土地,用双脚测量它的距离。在我那个时代,也就是十八世纪末,新奥尔良的住宅区其实还不存在。那时它还是间上游的乡村,有许多农园,道路狭窄难走,路面只由疏浚挖来的贝壳铺成。到了十九世纪后期,在我们的小窝被捣毁之后,我创伤累累,心都碎了,跑到巴黎去找克劳蒂娅和路易。这时住宅区才连同它周围的小镇随着新奥尔良这座大都市一同崛起,许多维多利亚风格的漂亮木房才盖起来。这此华丽的木制建筑中有一些非常庞大,每一部分都以其杂乱无章的方式,与花园区里的那些南北战争以前的复兴希腊风格房屋一样宏伟。它们总使我想起那些古希腊的神殿,或法国区里的那些壮观毛邸。不过,住宅区里的大量隔板小木屋与其大房子一样,仍旧保留着古朴的乡村风格。高大的橡树和木兰树到处可见,高高地俯视着成片的小屋顶。许多街道都没有人行道,沿街的路沟不过是挖一条小槽,而且里面长满野花,不顾冬天的寒冷,非常茂盛。连那几条小小的商业街不时突然冒出全是店铺的一堆建筑——也不会使人联想到法裔居民区里的那些石头面脸和旧大陆的古色古香,倒颇像美国乡村小镇上的那些怪怪的“大街”。
这地方非常适合晚上散步,你能听见鸟儿的歌唱,这是在老城区所绝对听不到的。黄昏的暮色透过参天大树的繁茂枝叶,照在沿河曲曲弯弯的货栈的屋顶上,久久不褪。你偶然可以碰上几座豪华宅第,有不规则的游廊和俗艳的装璜,还可见到带岗楼和山墙、以及暗道的房子。有大大的木头秋千吊在刚刷好漆的本围栏后面,有白色的尖桩篱笆墙。在整洁的草地上有宽宽的林荫小道。那些小屋变化多端,形态各异:有些按照时尚精心漆成鲜艳的颜色,有些虽然受到忽视,但仍很漂亮,带着浮木的那种灰灰的调子,很可爱。在这个热带地区,房屋很容易形成这种局面。你会在街上时时发现青草繁茂生长的路段,使你几乎不相信你仍在一座城市里。野紫茉莉花和蓝白花丹将标明房地产归属的篱笆墙都遮没。橡树枝弯得很低,行人只好低下头通过。即使在隆冬腊月,新奥尔良也是郁郁葱葱。霜冻连山茶花都打不死,至多伤到它们。围栏和墙壁上爬满黄色的野生卡罗莱纳素馨和紫色的叶子花。
路易就是在这样一片绿叶浓荫之中,在一长排高大的木兰树后面,建立自己的秘密巢穴。在在生锈的铁门后面,那座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房子无人居住,它的黄色油漆几乎全都剥落。路易只是偶然手里拿着腊烛到里面去转转。他的真正住所是后院的一座小屋,它被一大片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的粉红色皇冠花遮盖得密实。屋里堆满书籍和他多年收集的零散物品。小屋的窗户很隐蔽,从街上几乎看不到。其实,是不是真有人知道这小屋的存在都值得怀疑。由于高高的砖墙、浓密的老树和屋子四周乱长的夹竹桃,连邻居也看不见它。高高的野草中没有通向小屋的小径。
我接近了他,只见这几间陋室的门窗全都敞开,他坐在书桌旁,只藉着一枝烛光在读书。我窥视他良久。我很喜欢这样窥视他。他去打猎时我常常跟踪他,只是为了看他进食。现代世界对路易来说根本没有意义。他就像个幽灵似地无声无息在街上漫游,慢慢接近那些想死或似乎想死的人。(我不敢肯定人们是不是真的欢迎死神降临。)他吸血时既细心又迅速,没有痛苦。他吸血时肯定也要对方的命。他不知道怎样饶恕牺牲品。他从不像我这样在多少个夜晚只是“小饮一场”。他控制不住自己。只要我不是饿极了,我总是吸一点就罢手。
他总是穿着老式的服装。和我们当中的许多人一样,他也找来与他凡人时代的款式相似服装来穿。他喜欢穿宽宽大大、紧袖子、长袖口的衬衫和牛仔裤。当他穿外衣时(很少见),他挑选的同我一样,一般是长长的骑士外套,完全折边的那种。我有时把这些服装作为礼物给他带来,好让他不致于把他那两件“战利品”穿烂。我迷上了替他收拾屋子,把图画照片挂在墙上,把屋里摆得时髦漂亮些,迫使他过那种十分奢侈的生活。我认为他希望我照顾他,虽然他口头上不承认。他过着没有电、没有暖气的生活,穿得乱七八糟到处流浪,还谎称完全心满意足。这座小屋有几扇窗子没有玻璃,而且他只是偶然才把那老式的固定百叶窗拉下来拴住。他好像不在乎雨水会打进来弄湿他拥有的物品,因为,它们其实也不真是他的宝贝,只不过是到处乱堆的破烂而已。不过我又想到,他还是需要我来帮他改变一下这种局面。他经常跑到我位于闹市区、既热又十分明亮的住所,次数频繁得让我吃惊。在我家,他会一连几个小时盯着我的超大彩色电视萤幕目不转睛。有时他还把他自己的光碟或录影带拿到我这儿来看。《与狼共舞》就是他反覆观赏的一部影片。《美女与野兽》,尚-考克托写的一部法国影片也让他极其赏心悦目。此外还有《死者》,是约翰-哈斯顿根据詹姆斯-乔依斯的小说改编的一部电影。但请您搞明白,这个片子同我们吸血鬼毫无关系,它讲的只是本世纪初爱尔兰的一群普通人在圣诞夜聚在一起大吃大喝的事。还有其它许多影片他都爱看。他的这些造访都是不请自来,而且全都待得不太久。他经常为我沉迷于这种“超级物质享受”而扼腕痛惜,并对我的丝绒枕头、铺着厚地毯的拼花地板,以及华丽的大理石浴缸不屑一顾。他会转身回到他那可怜的、长满爬藤的陋屋。
今夜,他仍清高而孤傲地坐在落满尘土的桌旁,白脸颊上蹭了一块墨水迹,全神贯注地读着一本厚厚的、最近刚由一位英国小说家写的狄更斯传。他慢慢翻着书页,阅读的速度不比大多数凡人快。的确,在我们所有的幸存者当中,他是最接近人性的。而且他决定保持这种状态。有许多次我主动提出把我更强大的血液给他一部分。但每次他都拒绝。戈壁大漠上的毒日头要是照在他身上,早就把他烧成灰。他的感官十分细腻敏感,并且同吸血鬼无差异,但毕竟同一个“千年之子”的感官还不一样。他施展读心术总是不太成功,看不出别人在想什么。他迷惑凡人、使其出神入定时总是出差错。
当然我也读不出他的心思,因为是我造就了他,而新生儿与制作者的想法总是相互隔绝。为什么?我们谁也不清楚。我猜想我俩对对方的感觉和渴望非常了解,但把它放大了反倒会使清晰的影像变模糊。理论上是这样。也许有一天人们会把我们捉到实验室里研究,我们也许会透过牢房的厚玻璃墙,一边听他们向我们问个不停,并从我们的血管里采血样,一边向他们讨活人的血吸。不过,哼!这一套对用一个意念就能把人烧成灰的莱斯特来说,还能行得通吗?
路易没有听见我在他小屋外的深草里的动静。我溜进他的房间。一条长长的影子一闪之后,我已经坐在他对面、我最爱坐的那张红天鹅绒法式高背扶手椅。很久以前我把它运来,给我自己坐。这时他抬起头来。
“啊,是你!”他马上说,并把书使劲合上。
他的脸天生英俊而削瘦,虽然显得很有力量,但却纤细而精致,见到我,它变得通红。他不久前刚吸过血,我却漏掉目标。有一刻我完全被这张脸陶醉了。
然而,见他被人血的缓慢搏动激活到这种地步,我心里还是痒痒得不是滋味。我也能嗅到这股血味,它奇妙地使我觉得我离他很近。他的美貌总是使我疯狂。我想,当我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在心中把他理想化了,可当我又见到他时,我还是为他所倾倒。
我刚到路易安那州时,最初就是他的美貌将我吸引到他那儿,那时路易安那州还是个蛮荒、无法无天的殖民地,他还是个桀傲不驯、酗酒成性、在酒馆里打架斗殴、赌博、胡作非为,最后导致自己命丧黄泉的傻瓜。他自以为他想要得到的,或多或少他算是得到了。
有一阵子,我不明白他盯着我看时脸上为什么露出恐惧的表情,也不懂他为什么猛地站起来,朝我走过来并弯腰伸手摸我的脸。然后我才想起,是我这被阳光灼焦的皮肤。
“你又干什么了?”他小声问。他跪在地上抬头看我,把一只手轻轻搭在我肩上。多可爱的亲密行为,但我并不想认可。我仍坐在椅子里不动声色。
“没什么,”我说,“过去的事了。我跑到一个大沙漠里,我想看看究竟会出什么事……”
“你想看看究竟会出什么事?”他站起来,后退一步,瞪着我。“你想毁灭自己,对不对?”
“不全是,”我回答。“我在阳光下躺了一整天。第二天早上,不知怎么,我已经在沙子上挖了个坑钻进去了。”
他凝视我良久,好像气得要发作似的。然后他才回到自己的书桌,一反平时的优雅“嘭”地一声猛然坐下,双手握住放在合上的书上,凶恶而愤怒地看着我。
“你为什么这么干?”
“路易,我有更要紧的事告诉你,”我说。“别想那些事了吧。”我作了个别管我的脸的手势。“出了件很特别的事。我得把整个过程告诉你。”我站起身来,因为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注意别把到处乱堆的那些“垃圾”踢翻,并深为那点微弱的烛光感到气恼,并非因为我看不清东西,而是因为它太微弱、太局部,我喜欢灯火通明。
我对他讲述一切——我如何先在威尼斯和香港、后在迈阿密见到拉格朗-詹姆斯这个怪物,他又是如何在伦敦找到并通知我,并像我预料的那样跟着我到了巴黎。现在我们俩明天夜里就要在广场附近碰头。我还向路易讲了那些短篇小说及其含义,我讲了那个小伙子本人奇怪的地方,讲说他并不在自己的身体内,以及我相信他能实现交换身体的事。
“你是发疯了。”路易说。
“别急着下结论。”我提醒他。
“你对我引用那白痴的话吗?消灭他,要了他的小命。可以的话今天夜里就找到他,把他干掉。”
“路易,看在上帝份上……”
“莱斯特,这混蛋能随心所欲地找到你吗?也就是说他知道你藏在哪儿。现在你把他引到这儿来了。他也知道我住在哪儿。他是能想像得到的最危险的敌人!我的上帝,你为啥到处去招惹敌人?噢,现在世上没人能摧毁你了,连‘千年之子'联合起来也办不到,连戈壁上正午的大太阳也晒不死你,所以你就招来一个威力比你大的死敌,对不对?一个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的凡人。一个在你没有自觉或决心的情况下能完全驾驭你的人。不行,你要消灭他。他太危险了。我要是看见他,就把他弄死。”
“路易,这人能给我一个人的身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什么人的身体!莱斯特,你光凭占领一个人体是不会变成人的!你活着的时候就不是人!你天生就是个怪物,这你明白。你怎么能这样欺骗自己呢?”
“你再说下去我就要哭了。”
“哭?我就喜欢看你哭。我在你的书里读过许多关于你哭个不停的描写,但我从没亲眼见过你哭呢。”
“啊,这说明你是个十足的骗子,”我愤怒地说。“你在你那可怜的回忆录某一章里描写过我的哭泣,而这一章你我都清楚根本就是虚构的!”
“莱斯特,把这家伙杀了!你简直是疯了,居然让他离你这么近对你说话。”
我的脑子里全乱了。我一屁股又坐进椅子里,茫然地瞪着天空发愣。门外,夜空好像在带着轻柔舒缓的节奏呼吸,湿冷的空气里飘来一点点皇冠花的香气。从路易的脸上和他交叉放在书桌上的双手上,好像传过来一股股微弱的白热。他用默不作声来掩饰自己,我猜想他是在等待我回答。为什么这样?我也不知道。
“没想到你会这么认为,”我垂头丧气地说。“我还以为你会来一通长篇大论充满哲理的评论呢,就像你在你的回忆录里写的那样。可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言不发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沉思般的绿眼睛闪亮了一下,他好像被什么东西深深地折磨着,好像我的话刺痛了他。但显然不是我对他的文章的辱骂所致,我对他写的东西总是漫骂加抨击。那只是开玩笑,嗯,半开玩笑的性质。
我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他正在折磨我的神经。等他又开口时,他的声音很轻柔。
“其实你并不真的想做人,”他说。“你才不信那一套呢,对吧?”
“不,我信!”我回答,并对我声音里的诚恳感到很不好意思。“你怎么会不相信呢?”我站起来,又在房间里踱步。我先在这小屋里绕一圈,然后踏进杂草丛生的花园,边走边用手拨开挡住路的粗大坚韧爬藤。我心乱如麻,对他再也不知说什么好。
我在想我的凡人岁月,尽量避免把它编成神话,可是徒然,我无法把那些回忆从脑子里抹去——最后一次猎狼,我的那些狗在雪地里奄奄一息。巴黎。林荫大道旁的那座剧院。没有完成!其实你并不想当人。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我出去在花园里待了好像很久很久。但最后不管是好是坏,我还是回到了屋里。我发现他还坐在桌旁,以那种十分悲哀、几乎心痛欲裂的表情看着我。
“你瞧,”我说,“世上只有两件事我相信——一是任何凡人在真正了解‘黑色礼物'为何之后都不可能拒绝它。你别跟我讲大卫-泰柏特拒绝了我这件事,大卫不是个一般人。二是我相信,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全都想再变成人。这些就是我的信条。别的没有了。”
他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表示接受,然后仰靠在椅子里。椅子的木头在他的体重下发出轻轻的咯吱声,他没精打彩地抬起右手,用手指梳理着他那头蓬松的黑发,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简单的手势很诱人。
这场面使我蓦然想起我把血输给他的那个夜晚,想起他直到最后一刻还同我争辩说我不能这么做,但最后还是让步。我事先已经全都跟他解释过,当时他还是那个喝得醉醺醺、发着烧的年轻农场主人,躺在病床上,床柱上全是玫瑰花形的树痕。但这样的事怎么能解释得清!那时他那么坚定地要追随我,那么肯定地认为凡人的一生对他已经毫无意义——当时他那么痛苦,那么年轻,心急如焚!他那时知道什么?他读过密尔顿的诗吗?听过莫札特的奏呜曲吗?马卡斯-奥理略这个名字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他很可能以为这是个黑奴的花稍名字呢。瞧这些佩带轻剑和珍珠柄手枪的农庄主人,多么野蛮无知、狂妄自大!他们崇尚放纵无节制,回顾起来,我会在这方面满足他们。可现在他已经远离了那个时代,不是么?成了《夜访吸血鬼》及其他荒谬书名的作者!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太爱他了,所以要耐心,要等着他再开口。是我用肉血塑造了他,使他成为我的超自然折磨者,难道不对么?
“要再变成人没那么简单,”他说,把我从回忆中惊醒,又回到这间布满尘土的小屋。他故意把嗓音放温柔,几乎带着安慰和恳求。“没这么简单。你不可能同一个凡人交换身体。老实说,我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就算能实现——”他顿住不说。
我没插话。我想说,要是能实现呢?要是我能再次明白活着意味着什么呢?
“那你的身体怎么办?”他带着恳求地问我,很艺术地控制着自己的愤怒。“你当然不能把你所有的威力都拱手交给这个怪物,这个男巫。别人告诉我,他们甚至测不出你的威力有多大。不行!这念头太离奇。跟我讲讲,他是怎么找到你的踪迹的!这才是最关键的。”
“这是最次要的,”我回答。“很显然,如果他能转换身体,他也必能离开自己的身体。他能作为幽灵游荡很久,寻找、并发现我。他处在这种状态时,我对他来说一定很显眼。所以,这没有什么稀奇,你明白吗?”
“这我知道,”他说。“我读过也听说过这样的事。我认为你找到一个真正危险的怪物。这比咱们的现状更糟糕。”
“为什么?”
“这意味着又一次有人想拚命寻求长生不死,透过交换身体!你以为这个凡人,不管他是谁,打算穿着这个或任何别的凡人的身体长大,并听任自己老死吗?”
我得承认我听懂他的意思,便告诉他那人的嗓音,他尖锐的英国口音与其中的文化韵味,以及它听起来好像不像年轻人的声音。
他吓得打颤,说:“他很可能是泰拉玛斯卡的人。他很可能在那儿了解了你的情况。”
“他只要买本平装的小说就能了解我。”
“是的,可是你别信他,莱斯特,别信他讲的是真话。”
我告诉他我把这事对大卫讲了。如果这人是泰拉玛斯卡的,那大卫会知道的。不过我自己不相信那人是。那些学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这个人身上有股邪性,而泰拉玛斯卡的人健康得无以复加。再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去找他谈谈,把一切搞清楚就行。
他又陷入思考,表情哀伤。瞧他这副样子,我也感到难过。我想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地,可这样只会令他发怒。
“我很爱你。”他轻声说。
我很吃惊。
“你总是执着地想办法要成功,”他继续说。“你从不放弃。可是这事没办法成功。你和我,我们俩都处在水深火热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不是真的地狱。”
“不,我不信,”我说。“你瞧,无论是你说还是大卫说什么都无关紧要。我要亲自去同拉格朗-詹姆斯谈。我要搞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阻止不了我。”
“哈,原来大卫-泰柏特也警告过你不要去找他了。”
“别在我的朋友里找同盟!”
“莱斯特,假如这个人接近我,使我相信我有危险了,我就会消灭他。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他不会接近你的。他选中了我,而且有道理。”
“他盯上你,是因为你粗心大意,浮夸而自负。呵,我这么说可不是要伤害你。真的。你渴望引人注意,被人接近和理解,并想调皮捣蛋,把一切搅乱,再看天是否真会塌下来,上帝是否真会下凡揪着你的头发把你抓走。但你要明白,上帝是不存在的。你自己也可以当上帝。”
“你和大卫都是这种腔调,劝我别去,尽管他声称见过上帝,而你不信上帝存在。”
“大卫见过上帝?”他充满敬畏地问。
“不是真见过,”我作了个藐视的手势咕哝着。“可你们俩人都骂我。玛瑞斯也是这么骂我。”
“唔,当然,你招来一片责骂声。你总是这样惹恼一些人,使他们反扑过来,把刀直插你的心脏。”
他指的是克劳蒂娅,但他受不了说出她的姓名。我知道若是我说出她的名来就会伤害他,就像当面诅咒他一样。我本想说,那是你在里头插了一手!我制造地的时候你也在场,她举起刀时你在场!
“我再也不想听了!”我说。“你就待在这个地球上乏味地唱一辈子我这也不行那也不可的陈腔滥调吧。哼,我可不是上帝,也不是来自地狱的魔王,虽然我有时冒充是。我也不是狡诈的伊阿古。我并不施毒计搞阴谋害人。也不会压抑我的好奇心和我的精神。没错,我想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真能换身。我想知道会出什么事。我不会放弃。”
“然后你最终会高奏胜利的凯歌,虽然无胜利可言。”
“嘿,会有的。一定会胜利的。”
“不会。我们学得越多,就越明白胜利不存在。难道咱们就不能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做我们该忍受的事,其余别无所求吗?”
“这是我听过的对自然下的最可鄙定义。请认真观察一下自然吧——不是诗歌里的,而是外面现实世界中的自然。你在自然界里看见什么?是什么创造了这些在潮湿地板下爬行的蜘蛛?是什么创造了这些长着斑斓翅膀、看起来像长在暗处大毒花的蛾?还有海中的鲨鱼,它为什么要存在?”我凑近他,把双手摆在他的书桌上,直视着他的脸。“我还满以为你会明白这一切呢。另外,我可不是天生就是怪物!我生下来是个凡人小孩,和你一样。比你还强壮!活下去的意志比你还强!你刚才说那种话真狠心……”
“这我知道,我说错了。你有时把我吓坏了,我只好对你胡乱攻击。这很愚蠢。见到你我很高兴,虽然我害怕承认这点。你有可能真的把你自己在沙漠里毁了,我一想到这就不寒而栗!我现在离开你真没法活下去!你刚才让我感到生气!你怎么不嘲笑我了?你以前干过的。”
我站起身来,背对着他。我看着窗外的杂草在江风的吹拂下瑟瑟摇摆,皇冠草的卷须垂挂下来,遮挡住打开的屋门。
“我没笑你,”我说。“但是我打算继续干下去,这事没必要对你撒谎。上帝呵,你看见没有?假如我只在凡人身体里待五分钟,我说不定会学会什么呢!”
“好吧,”他绝望地说。“我希望你会发现这个人用一大堆谎言勾引了你,他想要的其实是'黑血',并希望你送他下地狱。我还要再警告你一次,我如果见到他,假如他威胁到我,我就杀了他。我没有你的力量,我只依靠我的偷袭,正如你总说的那样,我的‘小小回忆录'距离本世纪的世界实在太遥远,所以谁也不会相信它写的是事实。”
“路易,我不会让他伤害你。”我说。我扭头朝他狡黠地眨眨眼。“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说完我就走了。当然,这是对他的谴责,他也感觉到了它的分量,我先满意地看到这点,然后才又转身走掉。
克劳蒂娅奋起攻击我的那天夜里,他也在场,一个无可奈何的目击者,吓坏了。但并不想介入,连我喊他的名字也不听。他曾扛着我的“死去的身体”(这是他认为的)并把它扔进沼泽地。这个天真的嫩小子,还以为轻而易举就把我甩掉了呢。但现在为啥还想它呢?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时他毕竟爱过我,我也从没有过丝毫怀疑——我也爱他,爱那个愤怒而可怜的孩子。他为我感到悲哀,我也会给他同样多的报答。不过他是很会替别人伤心的!他愁眉苦脸,就像别人穿衣服那样家常便饭,伤心就像烛光那样使他满意,泪水对他来说像珍珠那样,说来就来。这一套把戏对我来说一点不灵。
我回到我的顶层住宅,把我所有的漂亮电灯都点亮,尽情搞了几个小时的“高级物质享受”,在超大萤幕上看了无数卷录影带,然后躺在柔软的长沙发上睡了一会儿,这才出门去打猎。我厌倦了没完没了的游荡。我也渴了。这里远离法国民区的万家灯火,也远离闹市区那些永远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在那些我刚形容过的田园般街道和市中心那些凄凉破旧的砖楼和瓦房,新奥尔良的黑夜很快就会降临。我穿过那些寂寥空旷的商业区,路过一座座关门的工厂、仓库和灰白的盒式小房屋,游荡到河边的一个神奇的地方。这地方除了对我有吸引力之外,恐怕无人会问津。这是块靠近码头的空地,在快车道的巨大悬臂下伸展开来。快车道通向河上的那两座高高的姊妹桥。自从我第一次见到这两座桥,我就把它们叫作“迪克西门大桥”。我得承认,官方给这两座桥起了另外不怎么好听的名字。但是我几乎不在乎什么官方不官方。对我来说,这两座桥将永远叫“迪克西门大桥”。我回到家以后,总是不等很久就散步到它们旁边欣赏。观赏它们的那几千个亮闪闪的小灯泡。我明白它们不像布鲁克林大桥那样是精美的艺术杰作(布鲁克林大桥激发过诗人哈特-克雷恩的灵感,写出赞颂该桥的诗篇。它们也没有旧金山的金门大桥的那种宏伟肃穆。但它们毕竟是桥,而桥都是优美和激发人遐想。而且,当它们都被照得通亮时(就像这两座桥现在这样,)它们的许多湾梁和大梁就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壮丽景像。让我在这里再补充一点:同样的灯光奇观也出现在南国半夜漆黑的乡村,那里有巨大的炼油厂和电力站,灯光使它们从漆黑的平原上拔地而起,出奇地壮丽。此外,它们都有喷云吐雾的烟囱和、水远燃烧的天然气火焰,更给它们增添光彩。埃菲尔铁塔现在也不仅仅是一副铁架子,而是成为耀眼迷人的灯光雕塑。但现在我们讲的是新奥尔良。我绉踏到这块河边的空地,这边是一堆黑黝黝的单调房屋,那边是一排废弃的仓库,北边是一个很大的废物堆放场,堆满废机器之类,铁链围墙上也难免长满茂密的开满美丽小花的爬藤。哎,这里真是思考问题的场地,也是绝望自杀的场地。我喜欢来到这里,踩着湿软荒凉的泥土,置身又高又密的荒草,有时踩到满地的碎玻璃,聆听着密西西比河低沉的脉动(虽然见不到它),凝视着遥远闹市区的玫瑰色灯火。这块荒凉可怖、周围是别致的老房子的大空地,才好像是现代世界的精华所在。在空旷而危险的道路上,偶尔才有一、两辆汽车疾驶而过。我还要指出,这一地区虽然道路黑暗危险,但本身并不是很黑。高速公路桥上的路灯平稳均匀地洒下来一片明亮灯光,桥下的几盏路灯也大放光采,营造出一块固定而又好像无源头的现代都市阴影。这地方令你扑向它的怀抱,对不对?你难道不是很渴望在这儿的泥土上徘徊寻觅一番吗?严格地说,站在这里有一种神圣而伤感的感觉:你看,一个微不足道的身影站在广阔的天地里,远处传来大城市的低沉噪音和工业区吓人的机器轰呜,偶然也有大卡车隆隆地从头顶上驶过……这些都使你心中震颤。从这儿到一座用木板钉上的租屋有一小段距离,在布满垃圾的陋室里我找到两个罪犯,他们昏热的脑子因吸毒而麻木发呆。我伏在他们身上安静而缓慢地吸血,使其失去知觉但还活着。完事后我又回到那片寂寥的空地,双手插在衣袋里漫游,踢着地上的罐头盒,在高速公路的桥下转了半天圈子,然后跳上桥走出去,朝着较近的那座“迪克西门桥”的北翼走去。我的密西西比河多么深沉而黑暗。桥上的空气总是那么新鲜凉爽。尽管城市上空悬着一层阴沉的雾气,但我仍能望见满天清洌的群星。我在桥上踯躅许久,思索了路易和大卫对我说的一切,但仍十分渴望明天半夜与这个奇怪的拉格朗-詹姆斯见面。终于我也厌倦了这条大河。我扫视城区,寻找那个疯子般的凡人特务,但找不到他。我又扫视郊外的居民区,仍见不到他的踪影。但我还是放、心不下。夜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踏上返回路易家的归途。他家还是那样漆黑荒凉。我在那些狭窄的小街上游走,或多或少还在寻找这个凡人特务,并保持警惕。路易待在他的秘密巢穴的那口棺材里口口上每天破晓之前他都躲进那里去——显然还是安全的。然后我又步行返回那片空地,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想着这两座“迪克西门桥”上的灯光如何把我带回十九世纪的那些漂亮汽船,它们看上去都像巨大的结婚蛋糕,上面插着腊烛飞快驶过。这难道是个前后不一致的隐喻吗?这我不管。我的脑海里只响起了汽船上的音乐。我又试着去设想下一个世纪,设想它将带给我们什么形态,并像每个世纪都必然有的那样,将如何以新的暴力来混淆美和丑。我观察着高速公路桥巨大的悬臂和美观的钢筋混凝土桥拱,看到它们如雕塑般光滑优雅,结构简单而怪异,似无色的草叶柔和地弯曲。终于有火车开过来,远远地沿着钢轨轰隆轰隆地从那些仓库前驶过,拖着一长串乏味肮脏的车厢,打破夜的宁静,骇人听闻,用它尖厉的哨叫深深震荡我那过于人性化的心灵。
在火车最后一阵“轰隆啊啷”渐渐隐去之后,夜又归于平静,空虚再度笼罩。桥上没有汽车驶过,宽宽的河面上悄悄地漫起一层厚雾,遮住隐去的星斗。我又泣不成声。我想起了路易,想起他的忠告。但我还能怎么办呢?我从不知退缩。我绝不半途而废。假如那个丧气的拉格朗-詹姆斯明天晚上不来,我定会搜遍世界找他。我不想再和大卫谈什么了,我不想再听他的劝告;我不想听。我知道自己会把这件事干到底。我不住地盯着“迪克西门桥”看。我无法把它们闪烁的壮丽灯火赶出我的脑海。我想去看一座闪有烛光的教堂——有许许多多闪动跳跃的小烛光,同我在巴黎圣母院教堂里见到的一样。烟气像祷告一样从灯芯里升起。还有一个小时太阳才升起。时间足够。我慢慢朝闹市街区走去。圣路易天主教堂彻夜上锁,但这些锁对我来说形同虚设。我站在教堂正面,站在黑暗的门厅里,盯着圣母雕像下面正在燃烧的腊烛。虔诚的教徒在点燃这些腊烛之前把捐献投入黄铜的硬币箱。他们把这称为“祭典烛”。过去我常在黄昏时坐在广场上,倾听这此教徒来来去去。我喜欢腊油的味道;我喜欢这座黑暗的小教堂,一个多世纪以来似乎根本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我深深吸一口气,把手伸向衣袋,掏出两张折皱的美钞,塞进黄铜箱口。我举起那根长长的腊烛芯,把它凑近一个小火焰点燃,然后用它点燃一根新的腊烛,看着这捧小火舌窜成桔红色,变得明亮。我心想,这真是奇迹。一个小火苗就能造出那么多别的火焰;星星之火就能燎原。嘿,我用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增加宇宙的光亮度,对不对?这样一个奇迹永远解释不清。所谓魔王和上帝在一家巴黎咖啡馆里一起聊天的事根本就不存在。不过,大卫的疯狂理论在我做白日梦想起时还是给我带来慰藉。“增生并增殖”,这是伟大的上帝耶和华说的——从亚当和夏娃的肉身增殖出许多孩子,正像从两朵小小的火焰增殖出一场大火一样……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尖厉而又清晰,像有人走路故意发出脚步声那样,响彻整个教堂。我吓了一跳,僵直地站在那里,没想到这里还有别人。然后我记起了巴黎圣母院教堂,也听到有女孩的脚步从石头地面上传来。蓦地一阵恐惧攫住我。莫不是她也在这儿?如果我仔细搜寻角落,这次我准会看到她,也许她仍戴着户外软帽,秀发被风吹散乱,两手塞在一副羊毛的露指长手套。她会用她大大的眼睛仰视着我。金色的秀发、美丽的凤眼。
那个响声再次传来。我讨厌这种恐惧!我慢慢转过身来,见到路易的身影从阴影里冒出来。毫无疑问是路易,只有他一个人。烛光逐渐暴露出他那平静而略显憔悴的脸。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外衣,脏兮兮的衬衫衣领敞开着。他看上去有点冷。他慢慢走过来,一只手牢牢地抓住我的肩膀。
“可怕的灾难又要降临到你的头上,”他警告我,烛光幽幽地映现在他深绿色的眼底。“你就要独自去对付它。这我清楚。”
“我会打赢的,”我勉强笑着回答;见到他我有点兴奋。接着我耸耸肩。“这点你现在才明白呀?我一直都很清楚。”
但我很吃惊他居然在这里找到我,而且他竟敢在天快亮时出来。此刻我仍在为我所有疯狂的想像而颤抖不已——她来了,像在我的梦境中那样出现,而且我一直想弄明白原因。突然我又为他担起心来,他好像太脆弱,皮肤苍白无血色,双手长而纤细。但我仍能感到他有一股冲劲,那种爱思考、从不冲动的力量,此种生命全方位考虑问题,讲话慎重。他们从不拿自己与即将升起的太阳开玩笑。
他猛地松开我,后退几步,悄悄溜出大门。我在后面追他,忘了把教堂的门锁上。我想这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因为教堂的安宁绝不该受到破坏,所以我看着他穿过寒冷昏暗的晨雾,沿着广场对面“蓬塔巴”公寓大楼旁边的人行道走掉。他轻松地迈着大步,姿势优雅地匆匆走去。晨曦出来了,灰白而致命,为下垂屋檐下的商店橱窗抹上一层暗淡单调的色泽。我也许还能忍受半个小时。他却不能。
我想起我还不清楚他的棺材藏在哪儿,不知他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它。对此我一无所知。他在走到离河最近的那个街拐角之前,转过身来瞧我。他朝我挥挥手。这一姿势里包含的感情远比他说的所有话都丰富。我转身锁上教堂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