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个动人心魄的时候来到了。街道寂静无声,我们已经远离了旧城的主要区域,接近城墙了。这里没有灯火,只有一个窗口闪现着灯光,还有远处传来的笑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身边也一个人没有。河上突然吹来一阵轻风,夜间的热气在升高。莱斯特在我跟前,安静得就像石头做的一样。一长排低矮的尖顶房屋上方,现出大片大片栎树的轮廓。黑暗中,栎树摇曳,在低垂的星空下瑟瑟作响。这一刻,痛苦消失了,迷惑没有了。我闭上眼睛,倾听风在吹,河里的水在轻声急速地流淌。只这一刻,就足够了。我知道这不会持续多久的,会很快飞离我,就像我的臂膀被扯下了一块,而我会去追逐它,比任何一个上帝的臣民都更加无助,更加努力地要找回它。于是,当这一刻结束的时候,从夜籁中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一记鼓声,说着:‘去做你本性要做的事,这是一种体验,去做本性要做的事。’这一刻便消失了。我就像旅馆客厅里的那个女子,茫然不知所措地等待着别人的示意。我对莱斯特点点头,他也对我点点头。‘对你来说,痛苦是非常可怕的,’他说道。‘你对痛苦的感觉和别人的完全不同,因为你是吸血鬼。你不想再这样下去。’
“‘不,’我说,‘我还会有对她那样的同情心,与她那样的情感交融,晕晕乎乎,像陶醉在舞步中。’
“‘行了,’他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不要回避,跟我来。’
“他领着我迅速穿过街道。每次我一犹豫,他就转过身,伸手拉我的手,嘴边始终带着微笑。我觉得他的神态很奇特,就和那天晚上我还生为人时他来告诉我要把我变为吸血鬼时的神态一样。‘邪恶只是一种观点,’他轻声说道。‘我们永生不死,面前是无尽的美事,这种美事是良心无法欣赏的,而人体验过后都是会后悔的。上帝杀生,我们也杀生;他一视同仁,对最富的和最穷的都一样,我们也是这样。上帝的臣民都和我们不一样,没有人比我们更像上帝。我们是邪恶的天使,没有被禁闭在讨厌的地狱里,而是在他的土地上,在他的王国里漫游。今晚我要找个孩子。我就像个母亲……我要一个孩子!’
“我应该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可我不知道。他搞得我迷迷糊糊的,我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像做人的时候一样,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对我说:‘你的痛苦要结束了。’
“我们来到一条窗户里都亮着灯的街道。这里都是寄宿房屋,供水手、船工们住。我们进了一个很窄的门,来到一条石头通道。我听见自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顺墙慢慢往前走着,影子出现在一个亮灯的门口,旁边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他们低着头,低语声像干树叶在沙沙作响。‘那是什么?’他回来的时候我走近他问道,生怕这种兴奋会突然消失。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天和巴贝特对话时的噩梦景象,孤独感一下子冰寒彻骨。‘她在那儿!’他说道,‘你弄伤的那个,你的女儿。’
“‘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你救了她,’他小声说,‘我知道。你为她和她母亲把窗户大开着,人们在街上路过就把她带到了这里。’
“‘那个孩子,那个小女孩!’我倒吸一口冷气。这时他带我进了那个门,来到那间很长的病房的尽头。这里面全是木头床,每张床上有个孩子,身上盖着一条窄小的白被单。房间尽头点着一支蜡烛,一个护士趴在一张小桌上。我们穿行于两排床铺之间的通道。‘垂死的孩子,孤儿,’他说,‘传染了瘟疫,发着烧。’他止住了步。我看见那个小女孩躺在床上。然后,那个男人过来了,小声和莱斯特说着话,表现出对这些睡着的小东西很小心的样子。这时,另一个房间传来哭声,护士起身匆匆离去。
“这时,医生弯腰把孩子裹在被单里,莱斯特则从袋里拿出钱,放在床脚。医生说我们能来领她真是太好了,这里的大多数孩子都是孤儿。他们都是坐船来的,有的年龄太小,说不清哪个是自己母亲的尸体。他以为莱斯特是孩子的父亲。
“一会儿功夫,莱斯特已经带着她来到街上跑起来了。被单的白色,在他那深色的上衣和斗篷的映衬下格外耀眼。我在他身后跟着跑的时候,即便是在我这同类人的眼里,那块被单有时都像是没有人拿着一样飞行于黑夜中,像一件随风而动的飞行物,像一片直立的叶子,沿着一条通道疾驶着,乘风飞行。最后,当我们接近阿尔默广场的灯光时我才赶上了他。孩子扛在他的肩上,脸色苍白。但尽管她已枯竭得快要死掉了,两颊依然饱满得像李子一样。这时她睁开了眼睛,确切地说,是眼皮向后闪了一下,那弯曲的长睫毛之间透出一道白色。‘莱斯特,你在干什么?你要把她带到哪去?’我问道。可我心里其实很清楚,他在直奔旅馆,要把她带到我们的房间去。
“那两具尸体还和我们离开的时候一样,一具尸体很规矩地躺在棺材里,像是殡葬工整理过的一样;另一具还在桌旁的椅子上。莱斯特与它们擦身而过,就像没看到一样。我入迷地注视着这一切。所有的蜡烛都烧尽了,屋里只有月光和街上的灯光。我能看见他那冰冷闪光的轮廓,看着他把孩子放在枕头上。‘到这儿来,路易,你还没喝够,我知道你还没有。’他对我说着,语气那么平静、有力,一晚上都这样。他来拉我的手。他的手很暖,很有力。‘你看她,路易,她看上去多么饱满,多么甜美,好像死神也无法夺走她的鲜嫩。她的生命力十分强烈!他可以雕刻出她那小巧的双唇和圆鼓鼓的双手,却无法使她枯萎!你该还记得,当你看到她在那个房间里时是如何想要她的。’我表示反对,我不想杀她,我昨晚也没想过要杀她。然而我突然想起了两个矛盾的方面,于是被痛苦撕裂着:我想起了她那强有力的心跳,我曾那样地渴望它。那渴望是那样的强烈,以致我赶紧转过身背朝着床上的她。要不是莱斯特紧抓着我,我就跑出房间了;我同时又想起了她母亲的脸,想起他进屋时,我扔下孩子时那一刻的恐惧。不过,他现在没有嘲笑我,只是使我更糊涂了。‘你要她,路易。你知道吗,你一旦得到她,那么你想要谁都可以。你昨晚想要她,但是退却了,那就是为什么她没有死。’我感觉他说的话是对的,我又有了贴紧她、听她心跳时那份心醉神迷的感觉。‘她的生命力太强了……她的心脏不肯放弃,’我对他说。‘她那么强吗?’他笑了笑,把我拉到他跟前。‘杀了她吧,路易,我知道你要她。’我照他说的去做,走近床边,看着她。她的胸脯随着呼吸稍稍起伏着,一只小手缠在那长长的金黄色头发里。我难以忍受了,看着她,想让她不死,想要她;我越看,越能感受到她的肌肤,不由自主地将胳膊伸向她背后,把她托起来,抚摸着她柔软的脖子。柔软,柔软,这就是她,非常柔软。我试图说服自己,最好还是让她死——她会怎么样呢?——但这都是自欺欺人的念头。我要她!于是,我搂她过来,抱在怀里。她滚烫的脸颊贴着我的脸,头发披洒在我的手腕上,轻拂着我的眼皮,使我感受到孩子芬芳的香味和生命的搏动。尽管她病得很重,我依旧能感受到这些。这时她呻吟起来,在昏睡中动了动。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要在她醒来之前杀了她。我咬住她的喉咙。这时,我听到莱斯特奇怪地对我说:‘只要开个小口子,她的喉咙很细。’于是我照他说的做了。
“我不想再给你讲述一遍那种感觉,只说一点,我又像以前一样深深投入了。每次杀人都是这样,只是这次投入得更深。我不由得双膝跪下,半躺在床上,一直把她的血吸干。那颗心又在咚咚地跳着,不肯慢下来,不愿放弃。我继续吸着,我的本能在等待,等待心跳慢下来,那将意味着死亡。这时,莱斯特突然一把把我从她身上拽开。‘可她还没死,’我低语道。然而一切到此为止了,黑暗中房间里的家具清晰可辨。我呆呆地坐在那儿,盯着她,无力动弹,头靠在床头上,手重重地压着天鹅绒床单。莱斯特抱过她,对她说着话,还喊着一个名字。‘克劳迪娅,听我说,醒醒,克劳迪娅。’他的声音很轻柔。他把她从卧室抱到了客厅,我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了。‘你病了,听见我的话了吗?你要按我说的去做才会好起来。’他停下不说了。这一刻我醒悟过来,意识到了他在干什么。他把自己的手腕切开,递给她,她便喝起来。‘对了,亲爱的,多喝点,’他对她说道,‘喝了就会好起来。’
“‘该死的!’我大喊一声。他睁着发怒的眼睛对我嘘了一声。他坐在沙发上,而她紧紧地趴在他的手腕上。我看到她那白白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他的胸脯一鼓一鼓地喘着气,脸扭曲的样子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然后他发出一声呻吟,又轻声对她说,让她接着喝。当我从门口向他面前挪动时,他又生气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我要杀了你。’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莱斯特?’我小声地说道。他现在想把她推开,可她不肯松手。她紧抓着他的手指和胳膊,把手腕往嘴边送,口里发出一声嘟哝。‘停下,停下!’他对她说道。显然,他很痛苦。他挣脱开来,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她的牙齿急切地想够到他的手腕,但够不着。然后,她用她那无邪的惊奇目光看着他。他往后退了退,手还搭着她的肩,不让她动。接着,他迅速给手腕包了一块手绢,离开她去把铃绳猛地拉了一下,眼睛始终盯着她。
“‘你干什么,莱斯特?’我问他,‘你都干了些什么?’我看着她。她很镇静地坐在那里,已经完全恢复了活力,不再苍白,也毫不虚弱了,两腿平伸着放在玫瑰色地毯上。她那柔软单薄的白色罩衫就像小身体上裹着的一件天使外衣。她正望着莱斯特。‘再不要,’他对她说,‘再不要冲着我来,你明白吗?不过我会教你怎么做!’我想让他看着我,回答我问他的问题。他一把把我甩开,使的劲很大,把我甩到了墙上。这时有人敲门。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可我刚一伸手抓住他,他就转身给了我一下,动作快得我都看不清。等我看清的时候,我自己已经被打得趴在了椅子上。他呢,正在门口开门。‘是的,请进,这儿出了点事。’他一边对那个年轻的男仆说,一边关上门,然后从身后袭击了他。男仆还未来得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完了。他跪下身吸血的时候,招手叫孩子过去。孩子从沙发上下来,跪在他跟前,接过递给她的手腕,迅速拉开衬衫袖口。她先是啃了一口,像是要把他的肉吃掉。莱斯特教给她该怎么做,然后松了口,让她接着吸,自己则在一边看着男仆的胸脯,一到时间就赶紧说:‘别吸了,他马上就死了……决不能在心跳停止后继续吸,那样你会生病的,会病死,明白吗?’不过她已经喝足了,便紧挽着他,和他一起伸直了腿靠着沙发坐在地上。男仆几秒钟内就死了。我感到困乏、厌倦。这一夜像是过了一千年一样。我坐在那里注视着他们。孩子往莱斯特身旁靠了靠。他搂着她,让她依偎在他怀里。她那漠然的目光依然盯着那具尸体,然后抬起头看着我。
“‘妈妈在哪里?’孩子细声问道。她的嗓音和她的外貌一样都很优美,像银铃一般清脆。她很迷人,很性感,眼睛和巴贝特的一样,大而明亮。你知道,我弄不大懂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呆住了。莱斯特站起身,把她从地上抱起,向我走过来。‘她是我们的女儿,’他对我说。‘你就和我们一起生活,’他又微笑着对她说。然而他的笑是冰冷的,好像在开一个恐怖的玩笑。然后他信心十足地看了看我,把她推给了我。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我把她搂在怀里,再一次感觉到她是那样的柔软,水灵灵的皮肤像温热的水果皮,像阳光暖热了的李子。她看着我,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信任和好奇。‘这是路易。我叫莱斯特,’他对她说着,在旁边坐了下来。她四下看了看,说这房间很漂亮,非常漂亮,不过她要找妈妈。他拿出自己的梳子,给她流起头来。他一边梳,一边用手抓住头发,免得拉疼了她。她的头发梳理开了,就像缎子一样。她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现在,她的眼里闪耀着吸血鬼的冷光,眼神完全是成熟女人的眼神;她像我们一样,变得洁白、干瘦,不过她的体形不会变。我这时明白了莱斯特有关死亡的论点,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摸了摸她的脖子,两道刺破的伤口还有点渗血。我从地上拾起莱斯特的手巾,轻轻在她脖子上压了压。‘你妈妈把你留给我们了,她要你快乐,’他说道,语气里带着他那惯有的无比自信。‘她知道我们会使你快乐的。’
“‘我还要,’她眼睛看着地上的尸体说。
“‘不行,今晚不行了,明晚吧。’莱斯特说着走过去从棺材里取出那个女人。孩子从我身上下去,我也跟了过去。她站在那里,看着莱斯特把两个女人和男仆放上床,给他们盖上被子。‘他们病了吗?’孩子问。
“‘是的,克劳迪娅,’他说,‘他们病了,死了。知道吗,我们吸了他们的血,他们就死了。’他走到她跟前,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我站在他们面前,深深被她迷住了,为她的转变,为她的每个举动着迷。她不再是孩子,而是个小吸血鬼。‘路易准备离开我,’莱斯特说着,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她的脸上,‘他原打算走的,但现在他不走了,因为他要留下来照顾你,使你快乐。’他又看着我说:‘你不会走了,对吧,路易?’
“‘你这个混蛋!’我低声对他说了一句。‘你这个魔鬼!’
“‘你竟当着女儿的面说这种话,’他说。
“‘我不是你们的女儿,’她清脆地说,‘我是妈妈的女儿。’
“‘不,亲爱的,你不再是妈妈的孩子了。’他对她说着,瞥了一眼窗户,然后关上卧室的门,用钥匙上了锁。‘你是我的女儿,路易的女儿,我们的女儿,你明白吗?好了,现在你和谁睡?和路易还是和我?’然后他看了看我说:‘或许你该和路易睡,我累了……我脾气不太好。’”
吸血鬼住了口。男孩一言不发,最后低声说道:“一个小吸血鬼!”吸血鬼猛地抬了一下眼,像是受了惊,不过身子一动未动。他瞪着那个录音机,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男孩看带子快完了,赶紧打开公文箱,又拿出一盒带子,笨拙地放进磁带舱。他看着吸血鬼,按下录音键。吸血鬼沉着脸,显得很疲惫,颧骨更突出,发光的眼睛更大了。他们是天黑的时候开始进行的,旧金山的冬夜,天很早就黑了,现在已是晚上近10点了。吸血鬼伸了伸腰,笑了笑,平静地说:“我们可以继续了吗?”
“那么他对小女孩这么做就是为了把你留住?”男孩问。
“很难讲,这只是一种说法。我相信,莱斯特这种人是不愿意考虑或谈论自己的动机或信念的,即便是对自己都不谈。他是那种只知道做的人,只有在巨大力量的促动下,才会开口说出自己的生活方式与思路。那晚他所做的就是这么回事,他被力量驱使着去探寻,甚至为自己探寻自己生存的原因。把我留下,这无疑是驱使他的一种力量。不过我现在回过头想想,他自己也想知道为什么要杀人,想了解自己的生命。在谈论自己深信不疑的想法时,他也还不完全真正了解这些想法。不过他确实想让我留下,和我一起的生活是和他独自一人的生活完全不同的。而且,我对你说过,我总是很小心,从不把任何财产过到他的名下,这使他十分恼火。在这一点上,他说服不了我。”吸血鬼突然大笑一声。“看看他让我干的其他所有事情!多奇怪。他可以让我杀一个孩子,却无法拿走我的钱。”他摇摇头。“不过,”他说,“你可以看得出来,这确实不是贪心。是因为对他的恐惧,才使我在钱上对他毫不松手的。”
“你说他的口气像是他现在已经死了,说起他时你总用过去式。他死了吗?”男孩问道。
“我不知道,”吸血鬼说,“我想也许是吧。我后面会讲到这个的。我们刚才说到克劳迪娅,对吧?关于莱斯特那晚上的动机,我还有话要说。你知道,莱斯特不信任任何人。他像猫科动物,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个孤独的食肉兽。那晚上他和我有过一些交流,讲了一些真话,这某种程度上暴露了他自己。他不再使用嘲弄的口气,不再表现出居高临下的态度,有那么一会儿,他忘却了他那永久的恼怒。这对莱斯特来说,是一种暴露。当我们单独站在黑暗的街道时,我感到一种沟通,一种我死以来从未有过的思想感情交流。我认为他把克劳迪娅引进吸血鬼的领域是为了复仇。”
“是复仇,不仅对你也对这个世界,”男孩试探地说。
“是的,莱斯特的所有动机都离不开复仇。”
“这起源于他的父亲?起源于上学的事吧?”
“我不知道,我拿不准,”吸血鬼说。“还是让我接着讲吧。”
“嗯,请继续讲下去,请你继续讲。我的意思是说,现在才10点。”男孩说着,给他看了看表。
吸血鬼看了看表,又对男孩一笑。男孩脸色大变,变得煞白,像是受了某种惊吓。“你还怕我吗?”吸血鬼问道。
男孩什么也没说,只是稍稍从桌边朝后缩了缩,身子挺得直直的,双脚在光滑的地板上往前蹭了蹭,又缩了回来。
“如果你不害怕,那我会觉得你很傻,”吸血鬼说。“不过别害怕。我们继续讲吧?”
“好的。”男孩说着指了指机子。
“嗯,”吸血鬼开口道,“你可以想象,我们的生活因为有了克劳迪娅而发生了很大变化。她的肉体已经死了,但她的知觉像我一样被唤醒了。我对她的所有迹象都很关注,但好几天以后,我才了解到我是多么需要她,多么愿意和她交谈,和她在一起。起先,我只是保护她免受莱斯特的伤害。每天早晨,我带着她进我的棺材,尽可能不让她远离我。我这样和她总在一起,正是莱斯特所期望的,因而看不出他会伤害她。‘目睹一个孩子挨饿是很可怕的,’他对我说,‘吸血鬼挨饿就更加恐怖。’他还说,要是他把她锁起来让她死的话,巴黎的人都会听到她的尖叫声。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把我留在身边。我不敢一个人逃走,更不敢想带克劳迪娅一同冒险。她还是个孩子,需要呵护。
“照顾她实在是件很快乐的事。她一下子就忘却了她那五年的人生,或者说看上去是这样的,因为她显得不可思议地沉静。我有时甚至担心她丧失了所有的知觉,由于她生为人时的疾病,加上转变的巨大震动,使她丧失了理性。不过,几乎无法证明是不是这么回事。她和莱斯特、和我都有很大的不同,以至于我无法理解她。尽管她还是个孩子,但已是个残忍的杀手,以孩子所能有的最大欲望无情地追逐着鲜血。莱斯特吓唬我说她有危险,可从不吓唬她,而只是一味地爱她,为她的美丽感到骄傲,迫切地想让她懂得:我们只有杀人才能生存,我们可以永远不死。
“我前面提到过,那时城市里瘟疫猖獗。他把她带到臭气熏天的墓地,那里死于黄热病和黑死病的人堆积如山,从早到晚铁锹声响个不停。‘这就是死亡,’他指着一个女人腐烂的尸体对她说,‘而我们不会遭受这样的死亡。我们的肉体永远会像现在这样鲜活,但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地制造死亡,因为这样我们才能生存。’克劳迪娅瞪着她那水灵灵的眼睛,眼里透着令人费解的神情。
“如果过去不谙世事,就不会有丝毫的恐惧。她一言不发,无比优美地摆弄着洋娃娃,按钟点给她们穿衣,脱衣。他也一言不发,无比优美地杀着人。我呢,在莱斯特的指引下,也转变了,开始大批大批地搜寻人类。一方面,杀人能减轻我的一些痛苦,而这种痛苦经常出现在黑暗中,出现在普都拉的那些个夜晚,身边只坐着莱斯特和老人的时候;另一方面,街上到处人潮如流、人声嘈杂,酒吧从不关门,舞厅营业到天亮,敞开的窗户里乐声、笑声不绝。对我周围的人,对那些活生生的受害者,我已没有了对妹妹和巴贝特有过的深爱。他们只是我的需要,我以某种新的冷漠看待他们。当我以吸血鬼敏锐的目光、轻盈的步态,穿行于这繁华闹市,我的受害者们围绕着我,引诱着我,吸引着我到他们的晚餐桌边,马车旁,妓院里。我就杀死他们,杀人的方式和地点无限地变化着,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又在很远的另一个地方。每处只需逗留短短的一点时间,够我获取我所需的时间,我的忧思便得到了抚慰,因为这座城市能给我提供无穷无尽、精彩陌生的面孔。
“我就这样,吸陌生人的血,接近他们。只要看得清他们那活生生的美,独特的表情,听见新鲜热情的声音,就赶紧杀了他们,免得产生恐惧和忧伤这类不利的情绪。
“克劳迪娅和莱斯特则是搜寻到猎物后,引诱他,长时间地纠缠那必死无疑的人,让他不知不觉地迎接死神的到来,而他们则充分感觉到一种无比愉快的心境。但是我还做下到,对我来说,庞大的人群是一种解脱,是一片丛林,我迷失于其中,无法遏制自己,一味在里面快速旋转,来不及思考,抑或也没有了痛苦,只是一次又一次接受杀人欲望的诱使,使人群越来越小。
“这期间,我们落脚在城里皇家大道一幢新的西班牙式住宅里,楼上是豪华的套房,楼下是一个店铺,我把它租给了一个裁缝,后面有一个隐秘的花园院子,靠街有一口深井,非常安全,窗户有很好的木窗板,马车门也是上了闩的——一个要比普都拉豪华得多,也安全得多的地方。我们的仆人都是自由的黑人,天亮之后都待在自己家里,而这里就只有我们几个独处。莱斯特购买了最新从法国、西班牙进口的物品:枝形水晶吊灯、手织东方式地毯、画有天堂鸟的丝网印刷品、在几只巨大的金色拱顶鸟笼里婉转啁啾的金丝雀、精致大理石雕刻的希腊神像,以及图案优美的中国花瓶。我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这种豪华与奢侈,然而却不由得着迷于这纷至沓来的艺术品、工艺品,着迷于其中的花纹和图案。我能够一连几小时凝视着那复杂精细的地毯图案,或者注视着一幅荷兰画在闪烁的灯光下变幻着昏暗的色彩。
“这一切对克劳迪娅来说则是奇妙无比。她真是个乖孩子,感到惊异不已,却一言不发。莱斯特雇来画匠给她房间的墙上画了一座魔幻丛林,里面有独角兽、金丝鸟、波光粼粼的小溪,还有硕果累累的果树。她看到这些时,更是无比惊讶。
“然后是不断涌入的女装裁缝、制鞋工、服装商,来给克劳迪娅配备最好的儿童时装,使她永远光彩夺目。她不仅具有孩子的美丽,弯弯的睫毛,金黄色的头发;装饰更使她魅力无穷,各式精致的小帽,各种小巧的网织手套,一件件艳丽的丝绒外套和斗篷,纯白泡泡袖的睡袍配上蓝光莹莹的腰带,真是令人目不暇接。莱斯特把她当做一个无比动人的洋娃娃,我也把她当做一个无比动人的洋娃娃。在她的恳求下,我迫不得已把退色的黑色装束换成一流的夹克、丝织的领带、柔软的灰色上衣,还有手套和黑色斗篷。莱斯特认为对吸血鬼来说,在任何时候,黑色总是最佳色彩。这可能是他坚定不渝的唯一审美原则,不过他并不反对一点流行式样和有点过头的东西。他喜欢我们和他一起出头露面,出风头。我们频繁出入新的法式剧院,奥尔良戏院,三人一个包厢。使我吃惊的是,莱斯特热衷于莎士比亚的剧目,当然他经常是边看边打瞌睡,不过总能在适当的时候醒来,邀请一位可爱的女士一起去吃宵夜。他会尽其所能使她完全爱上他,然后就粗暴地把她送入天堂或者下到地狱,再把她的钻戒拿回来送给克劳迪娅。
“这段时间里我就不断地教导克劳迪娅,在她那小巧玲珑的贝壳般的耳朵旁低声细语,告诉她,如果我们看不到身旁的美,看不到处处可见的人类创造,我们的永生便没有意义。每当她接过我给她的书,轻轻诵读我教她的诗,或者信心十足地在钢琴上轻轻弹奏出奇特而连贯的旋律时,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宁静,不断吸引着我探测这目光的深度。她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地沉醉于书中所描述的内容,静静地听我给她朗读。她是那样的宁静,静得使人心动。每当这时,我就会放下书,在灯光下凝视着她。于是她便身子一动,像洋娃娃一样复活了,用她那最柔美的声音对我说,再给她多念一些。
“这以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尽管她很少说话,而且还是个胖乎乎、手指圆鼓鼓的小孩,却经常稳稳地坐在我的扶手椅里读亚里士多德的作品、读波伊提乌①的作品,或者大西洋那边刚传过来的新出的小说,或者仔细琢磨前一天晚上刚听过的莫扎特的乐曲。那准确无误的听觉和回味乐曲时的那份专注,使她显得阴森可怖。她会一个又一个小时地坐在那儿推敲那段乐曲——先是旋律,然后是节奏,最后再把两者合为一体。克劳迪娅简直是个谜。根本不可能了解她懂什么、不懂什么。她杀人的方式让人不寒而栗。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黑幽幽的广场上,等某个善良的先生或女士发现她。她的目光比我见过的莱斯特的目光更茫然,像个吓呆了的孩子,向那些心疼她的好心施主小声求救。他们会抱着她离开广场,而她就紧紧搂着他们的脖子,牙齿咬着舌头,眼睛里闪着贪婪的欲望。头几年,死亡对这些人来说是一瞬间的事情,但现在她学会了玩弄他们,带他们到玩具商店,或者咖啡馆。他们会给她买一杯热气腾腾的巧克力,或者一杯茶,好让她苍白的脸颊焕发出容光,而她总是推开杯子,一味地等候,等候,好像是在静静地吞食他们极度的友善。
①AniciusManliusSeverinusBoethius(480—524),古罗马哲学家和政治家,曾用拉丁文译注亚里十多德的著作,后以通敌罪被处死,在狱中写成以柏拉图思想为立论根据的名着《哲学的慰藉》。
“等一切都完成之后,她便会回到我身边,做我的学生,长时间地和我待在一起,越来越快地吸取我传授给她的知识。她和我有一种默契,这是莱斯特所没有的。清晨,她和我躺在一起,她的心跳伴着我的心跳。很多次我看着她时——当她深浸在音乐或绘画中,没有察觉我站在房间里时——我就又想起了我和她之间那独特的奇异经历:我杀了她,夺走了她的生命,死命抱着她吸干了她的血。我不知道曾对多少人有过这种行为,那些人现在都在潮湿的泥土中腐烂,而她却活了。她活着,搂着我的脖子,弯弯的小嘴贴在我的唇上,明亮亮的眼睛贴着我的眼睛,她的睫毛蹭着我的睫毛。我们抱着,笑着,在房间里旋转,像在跳最疯狂的华尔兹。我们像父女,又像情侣。想想看,莱斯特竟然不嫉妒我们,这多么令人高兴。他只是站在远处对着我们微笑,等着她去找他,然后就会把她带到街上去,在窗户下面向我挥挥手,便去共享他们之间所共有的一切:搜寻,引诱,杀人。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有关克劳迪娅的某个问题。从你脸上的表情,我想你已经猜到是什么问题了,而且还会奇怪我那时怎么会没请到。我只能说,时间对于我,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是不一样的,一天一天的日子不是井然有序一环套一环的链条,而是层层波涛中的明月。”
“她的身体!”男孩说道,“她永远也长不大。”
吸血鬼点了点头。“她永远都是个小鬼孩,”他说道,声音很轻,好像还有些疑惑似的。“我一直就和死的时候一样年轻,莱斯特呢,也一样。可她的心,那是吸血鬼的心。我竭力想知道她是怎样一步步走向成熟的。尽管她一直很内向,能一言不发耐心听我按时给她讲课,但她的话慢慢多了起来,她那洋娃娃般的脸上有着越来越多的成人深邃的目光,她的天真也好像伴着那些玩具和原有的温顺一起被遗弃了。她穿着那缀满珍珠的睡袍,束着一根腰带,悠闲地倚在沙发上的样子,让人感到极端性感,具有强大而可怕的诱惑力;她的声音还像以前那样清脆甜美,但多了一些成熟女性的共鸣,有时还会发出一声高音,把人吓一跳。她往往几天不说话,然后会大声讥讽莱斯特有关战争的预言。有时她边喝着水晶杯里的血,边对我们说家里没书了,让我们偷也得偷几本回来,接着会冷冷地告诉我们,她听说有个书房,在圣玛丽区一个富丽堂皇的大楼里,还有一个女人像搜集石头或蝴蝶标本一样搜集书籍。她问我能不能把她带到这个女人的卧室去。
“这种时候,我会惊得目瞪口呆。她的念头真是难以预测,她的心思更是不得而知。但她说完这类话后,又会坐在我的大腿上,手摸着我的头,趴在我怀里打起瞌睡,轻声对我说,我只有懂得了杀人比书和音乐更为重要,才是和她一样真正成熟了。‘音乐总是……’她低语道。‘娃娃,’我呼唤着她。这就是她,一个魔娃娃,笑声伴着无穷的智慧,圆圆的脸上,一张含苞欲放的小嘴。‘我来给你穿衣,我来给你梳头,’我出于习惯这么对她说道。我能感觉到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厌倦神情。‘你喜欢怎样就怎样,’我弯腰给她系珍珠扣时她对着我的耳朵细声细气地说,‘只要你今晚和我一起去杀人。你从不让我看你是怎么杀人的,路易!’
“她现在想独自睡一个棺材,这深深刺痛了我,不过我没有把伤痛完全表露出来。我很有风度地表示了同意,然后就走了出去。我已记不清到底和她一起睡了多少年,她就像是我的一部分。然而,在圣于尔絮勒会女修道院附近,她像一个迷失在黑暗中的孤儿,突然朝我跑来,像人一样绝望地抓住我。‘如果那样使你痛苦,我就不要了。’她的声音非常轻,如果是人,即便抱着我们俩,也听不见她的声音或者她说的活。‘我要永远和你待在一起。不过我得看一看,明白吗?看看孩子们用的棺材。’
“于是我们打算去棺材铺,演一出戏,一出独幕悲剧:她待在店主的小起居室里,我就在前厅和店主谈话,悄悄告诉他,她就要死了。因为我爱她,所以要给她一个最佳的归宿,但不能让她知道。店主被这个悲惨的故事所震动,说一定要给她做一个。想到她躺在洁白缎子上的样子,尽管他已上了年纪,还是不由得洒下了几滴泪水……
“‘可是,唉,克劳迪娅……’我向她恳求道。我厌恶这么做,很不愿对无助的人玩猫戏老鼠的把戏。但我爱她,所以无可奈何地带她去了那儿。她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着放在腿上,小帽压得低低的,像是不知道我们在门厅里轻声谈论她。承办人是个黑人,年纪很大,但很有修养。他赶紧把我拉到一边,唯恐让‘那个宝宝’听到。‘可她为什么就要死了呢?’他用乞求的口气问我,好像我是上帝,是我下的旨意。‘因为她的心脏有毛病,活不成了,’我回答说。我的话具有一种奇特的力量,马上产生了令人不安的共鸣。他那满是皱纹的窄脸上流露出的情感使我深感不安。于是我想起了某些东西,一束亮光,一个示意动作,还有什么声音……一间臭气熏天的房间里,一个孩子在哭。他把一间又一间长形房间的门打开,让我看棺材。有一个黑漆镀银棺材,她就要那个。我看着看着,突然抓起她的手,逃离了棺材铺。‘已经订好了,’我告诉她,‘我简直要疯了!’我使劲吸着街上的新鲜空气,像是被憋了很久一样。然后我发现她在审视我,脸上没有一丝情感,她带着手套的小手又塞进我的手里。‘我要它,路易,’她平心静气地说。
“然后一天晚上,她就在莱斯特的陪同下爬上了棺材商的楼,去取那个棺材。棺材商就在不知不觉中趴在书桌上尘土覆盖的纸堆里死去了,那个棺材则放在了我们的卧室里。棺材还新的时候,她经常一个又一个小时地注视着它,好像那是一个变化的东西,会动,会活过来,或者一点一点向她展示着神秘。但她没有睡在里面,她依旧和我一起睡。
“她还有其他的变化,我记不清确切的时间,也搞不清先后顺序了。她杀人是有选择的,有很苛刻的模式。贫穷开始对她产生吸引力。她要么求莱斯特,要么求我带她坐上马车穿过圣玛丽区来到河边移民居住区。她似乎对那里的妇女和孩子特别着迷。莱斯特对我讲起这些事情时,总是那么津津乐道,而我是很反感去那儿的,可有时再劝也没有用。克劳迪娅瞄上了那里的一家人,一个一个地要了他们的命。她还要求去拉斐特城郊的墓地。那里高大的大理石墓碑飘飘忽忽,等待着那些绝望的男人。这些人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安身,用所剩无几的一点钱买瓶酒,然后爬进某个腐烂的墓穴。莱斯特完全被她折服了,你看他把她描绘得多么精彩!他把她叫做宝宝死神,妹妹死神,还有甜蜜死神。对我,他则用一个概括性的名称讥讽地称为:仁慈的死神!他说这话时,像女人一样拍着手,激动地大喊一声:噢,仁慈的主啊!我简直恨不得勒死他。
“然而我不跟他吵,我们各行其是,尽可能顺应对方。我们的居室里堆满了书,一摞一摞地从地上一直堆到房顶,都是些闪闪发光的皮革精装本。这是我和克劳迪娅追求自己天生爱好的结果。莱斯特则尽其所能获取他的所需。后来她开始提问题了。”
吸血鬼又停了下来。男孩又是那样急切地等待着,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但是吸血鬼把十根长而洁白的手指合在一起,像个教堂的尖顶,然后又交叉合拢,使劲对压手掌,就好像完全把男孩给遗忘了。“我早该知道的,”他说,“知道那是难免的。我早该看到迹象的。我与她这么和谐,我又如此全身心地爱她,醒着的每时每刻都是她相伴左右。可以说,除了死神之外,她是我唯一的伙伴,我早该知道的。我的某种潜在的东西已经意识到了有一个黑暗的深渊离我们很近,就好像我们是在悬崖边上行走一样,会突然发现这个深渊,并且稍有疏忽,或者思想不集中,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有时候,周围的物质世界像是幻影,忽隐忽现,只有这个黑暗的深渊才是真真切切的;有时又好像地上就要裂开一道口子,我似乎看到整个皇家大街在裂缝中塌陷下去,所有的建筑在隆隆声中变为一片废墟。但最为糟糕的是,一切都是轻薄透明的,就像舞台上垂落的丝织幕布。噢……我扯远了。我说什么来着?对,我忽略了她的一些迹象。我沉迷于她给我带来的快乐,而忽略了其他所有的一切。
“然而已经有了迹象。她对莱斯特越来越冷淡,会一连几个小时地盯着他。他对她讲话,她经常没反应,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她不屑一顾呢,还是没听到他说的话。每当这时,我们家里这份不堪一击的平静就会在他的暴怒中消失一空。他无所谓别人爱不爱他,但他不能容忍别人对他不在意。有一次,他竟然向她扑过去,大声喊着说要掴她,我就不由得又像多年前她没来时那样笨拙地和他扭打起来。‘她已不再是个孩子,’我大声地对他说道。‘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我想让他别太认真,于是他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再理会她。然而有天晚上,他慌慌张张回来对我说她跟着他——尽管她一开始拒绝跟他去杀人,但后来一直跟着他。‘她怎么啦?’他怒气冲冲地问我,就好像是我生了她,而她的一切我都该知道似的。
“于是有天夜里,我们的两个仆人失踪了。我们留下的这两个女仆是母女俩,我们派马车夫去她们家说了一声,说她们失踪了,于是那家的父亲来到我们门口使劲砸门环。他退后几步站在砖路上,满怀疑虑地审视着我。但凡对我们有过一段时间了解的人都迟早会有这种表情,一种死亡的前兆,正如人快死的时候,脸色会极度苍白一样。我试图对他解释说那母女俩没来过这儿,我们可以马上开始寻找。
“‘是她干的!’我关上门时就听莱斯特在暗处小声说了一句。‘她对她们做了什么,结果给我们大家带来了风险。我要让她说出来!’他说完从院子里上了螺旋形楼梯,脚步很重,踩得楼梯咚咚直响。我知道她不在,我在门口的时候她就溜出去了。我还知道,院子那边的屋门紧闭,废弃不用的厨房里散发出阵阵臭气,一种很不协调地和冬青搅和在一起的臭气——坟场的臭气。当我走近那个窗户时,我听到莱斯特下楼来了。窗户的窗板已经弯曲变形了,锈在这间砖砌的小屋上。我们没有在那里做过饭,也未曾在那里做过别的什么事。小屋周围缠绕着冬青,看上去像砖砌的破旧墓穴。我们打开窗板,上面的钉子锈迹斑斑。刚走近那臭气熏天的黑暗中,我就听见莱斯特大声喘着粗气。她们就躺在砖地上,母女俩躺在一起。母亲一手紧紧搂着女儿的腰,女儿的头垂靠在母亲的胸前。两具尸体其臭无比,上面爬满了虫子。窗板刚一打开时,飞起了一大群虫子,我异常厌恶地用手把它们扇开。两具死尸的眼皮上,嘴唇上,蚂蚁在肆无忌惮地爬行。月光下,蜗牛爬行过的线路银光闪闪,描绘了一张永无界限的地图。‘她这该死的!’莱斯特脱口骂了一句。我使劲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你要拿她怎么样?’我一再追问,‘你会干什么?她不再是孩子,不会按我们说的去做,我们要教她。’
“‘她都懂!’他退后一步掸掸衣服。‘她都懂。她几年前就知道要做什么!知道什么事有风险,什么没风险。我不能让她不经过我的同意就这么做!我不能容忍这些!’
“‘那你是我们大家的主人吗?你并没有把那些教给她,难道她应该从我无言的辅助中自己学会吗?我认为不行。她现在认为和我们是平等的,也认为我们双方是平等的。我告诉你,我们得跟她讲道理,让她学会认真对待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我们大家都应该认真对待所拥有的一切。’
“他迈步走开了,显然沉浸在我所说的话中,只是不愿向我承认这一点,于是就又对这个城市进行报复。然而,等他疲惫不堪,喝饱肚子回到家时,她还没回来。他坐在沙发上,背靠着丝绒扶手,长腿伸直放在沙发上。‘你把她们埋了吗?’他问我。
“‘她们消失了。’我这么对他说道。我不愿说,甚至都不想对自己说,我已经把她们放进厨房那个破旧的炉子里烧掉了。‘可还有父亲和哥哥要应付,’我说。我很怕他发火。心里想着要想个办法赶快把整个问题解决掉。可他说已经不存在什么父亲和哥哥了,在大家用晚餐时,死神已经降临城墙附近那间小屋,降临他们的餐桌上了。而且在人人都完蛋了以后,他还留下做了祷告。‘酒,’他手指摸着嘴唇轻声说道,‘他们两个都喝了过量的酒、我忍不住用棍子敲打着篱笆桩想奏乐。’他说着哈哈大笑。‘不过我不喜欢那种感觉,那种晕乎乎的感觉。你喜欢这种感觉吗?’他说完看着我,我不得不对他笑笑。酒精开始在他体内起作用,他已微微有些醉意了。这个时候他看上去很温和,很通情达理。于是找凑近对他说道:‘我听到克劳迪娅上楼的声音了,你对她宽容一点,反正一切都解决了。’
“这时,她走了进来,戴着那顶小帽,帽带松松耷拉着,小靴子上满是污泥。我紧张地注视着他们俩人。莱斯特嘴上挂着一丝讥笑,而她则毫不理会他,像没他这个人似的。她怀里抱着一把白色的菊花,这么一大把花抱在怀里更显得她小巧了。这时她的帽子顺着肩膀慢慢滑落到了地毯上,她那金黄色的头发里满是窄窄的菊花花瓣。‘明天是万圣节,’她说,‘你们知道吗?’
“‘知道,’我答道。在新奥尔良的这个日子里,所有的信徒都去墓地给亲人扫墓,粉刷一下石灰墓壁,清扫一下大理石板上人名的灰尘,然后再奉上几束鲜花。离我们住处不远的圣路易斯墓地,埋葬着路易斯安那所有大家族的成员,我的弟弟也埋在那里,墓前还有一些小铁凳,供家人坐着等候其他人来祭拜。这是新奥尔良人的节日。对不明所以的游客来说,这像是对死神的庆典,其实这是对来生的庆典。‘我这花是从一个小贩那儿买的,’克劳迪娅说道,声音很轻柔,有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她的目光晦暗,但很平静。
“‘献给你扔在厨房里的那两个女人!’莱斯特粗声大气地说道。她这才转过脸去看他,但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那儿盯着他看,就像以前从未见过他似的,然后朝他走近几步,还是只看着他,像是在仔细审视他。我走向前去。我能感到他很生气,而她很冷漠。这时她转过来看着我,然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问我们:
“‘你们俩谁干的?是哪个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不论她做什么或者说什么,都不会比这句问话更令我惊讶。她长久的沉默就这样无可避免地被打破了,不过她好像不太在意我,目光一直盯着莱斯特。‘你说我们以前一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她说话的音调很温和,但语气从容不迫,孩子的声调里透着成熟女性的庄重。‘你说别的都是人,而我们是吸血鬼。可并不一直是这样的。路易有个凡人妹妹,我记得她。他的箱子里有张她的照片,他看照片时我看见了!他以前也和她一样是人,我以前也是。还有,我为什么这么点大,身材是这样呢?’她松开环抱着花的胳膊,菊花洒了一地。我轻声喊着她的名字,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可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浪涛已经涌起了。这时,莱斯特的两眼透出浓厚的兴趣,以及一丝恶意的快感。
“‘是你把我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对吧?’她咬住不放,继续责问他道。
“他扬了扬眉毛,装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问她:‘你现在什么样子?你不要现在这个样子,还想要什么样子!’他屈起腿,眯缝着眼向前探出身子,继续问道:‘你知道有多久了吗?你能描述自己的样子吗?要不要我找个丑老太婆来让你看看,如果我不管你的话,你做人到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转过身去,伫立片刻,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然后慢慢走向壁炉边放着的椅子,爬了上去,蜷成一团,缩在那里像个最无助的孩子,双手紧紧抱着屈起的膝盖,丝裙紧紧绷在膝盖上,丝绒外套敞着。她的肉体好像着了魔,而眼睛却具有独立的生命。
“‘如果你一直是人,现在早死了!’莱斯特继续对她说道,对她的沉默感到一些不快。他转过身,把穿着靴子的脚放在地板上。‘你听见了没有?你为什么现在问我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如此大惊小怪?你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吸血鬼的。’然后他就又长篇大论地说起那些对我讲了多少遍的话:了解你的本质,要杀人,做吸血鬼。可他说的这些有些离题,因为克劳迪娅丝毫也没有为杀人感到不安。她这时把身子靠在椅子上,头慢慢偏过去看他,再次审视着,好像他是个牵了线的木偶。‘是你干的?用什么方法?’她眯起眼睛问道,‘你是怎么样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是我的力量。’
“‘为什么就你一个人有这种力量?’她又问,声调冷冰冰的,目光也很冷酷。然后她又突然气愤地责问道:‘是怎么变的?’
“这无疑是一声炸雷。他马上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面对着他。‘快制止她!’他一边对我说,一边使劲绞着手,‘对她采取些行动!我受不了她!’他说完就朝门口走去,但又转身走回来,走近克劳迪娅,高大的身躯把她遮得严严实实。她毫无畏惧地怒视着他,目光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可以挽回我所做的一切,不论是对你还是对他。’他用手指了指我,又对她说,‘我把你变成这样,你要高兴才是,’他冷笑一声。‘否则我就把你撕成碎片了!’”
“从此,我们这个家虽然很安静,但没有了安宁。又过了几天,这几天她不再问什么,完全沉浸在书本中,沉浸在那些描写鬼怪、女巫、巫术、吸血鬼一类的书籍中。你知道,这类书多半都是想象出来的,都是神话故事,有些只是传奇式的恐怖故事,但她都读,一直读到天亮。每次都得我去叫她,然后带她去睡觉。
“这些日子,莱斯特雇用了一个管家、一个女仆,还叫来一些工人在院子里用石头做了个很大的喷泉,形状像个仙女。泉水从一个开着大口的贝壳里喷出,长年不断。他又让人弄来一些金鱼、几盒生根的水仙,放进喷水池。水仙开的花漂在水面上,随着水流微微摆动。
“有一次,他在通往卡罗尔顿城的奈牙德路上杀人的时候,被一位妇女看到了,于是各大报纸纷纷登载有关这件事的传闻,并把他和奈牙德与默尔伯梅附近一间闹鬼的房子联系起来。这一切令他兴奋不已。他一度成了奈牙德路上的幽灵,但后来有关他的传闻慢慢趋于冷落,于是他就在另一个公共场所制造了一起骇人听闻的谋杀事件,在新奥尔良掀起轩然大波。但这些都伴随着某种程度的忧虑。他忧心忡忡,疑虑很重,不断地问我克劳迪娅在哪儿,去哪儿了,在干什么。
“‘她没什么问题,’我安慰他说。然而,她现在很疏远我,这使我很痛苦,就好像她以前曾经是我的新娘似的。她现在几乎不见我,就和她以前不大见莱斯特一样,而且我对她说着话时,她会从我身边走开。
“‘她最好是没问题!’他恶狠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