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韦尔曼太大躺在拍松的枕头上。眼睛——和她的侄女埃莉诺的眼睛一样,瞳孔很大而且发蓝——凝视着天花板。
这是个身材高大、体态丰盈的妇女。她的面容傲然不逊,坚定果敢,面子L的侧面轮廓很漂亮,可以说还带几分粗犷的美。
病人的目光缓缓地扫视着房间,终于在倚宙而站的姑娘身上停住了,目光也顿时变得温存柔和了。屋于里一片沉寂,过了很长时间,病人叫着:
“玛丽……”
姑娘急忙转过身来。
“噢,您还没睡。韦尔曼太大!”
“我早就醒了。我在考虑……好多事情。比方说,关于你的事儿。你对我体贴入微,我喜欢你。”
“哎呀,韦尔曼太大,您为我做了多少事呀!您给了我一切,我真不知道,要是没有您我会怎么样了。”
“不知道,不知道……”
病人不安地微微活动起来。她的右手抽搐着,左手则一动不动,毫无知觉地放着。
“人们总是尽量把所有的事做得如意,可是很难猜想到什么是如意。我这一辈子太自传了……”
“不,不。”玛丽急忙说,“我坚信,您的所作所为总是正确的。”
“你不知道,姑娘……我有个大毛病,玛丽,我高傲自负。这会变成灾难。我们全家人都有这个恶魔般的傲气,埃莉诺也有。”
玛丽尽量要使病人摆脱自己的思路,因此赶忙说道:
“您见到埃莉诺小姐和罗迪先生一定会高兴的,您的精神一定会更振作。他们好久没到这儿来了。”
“他们好,是好孩子,两个人都爱我。我知道,只要我一去信,他们顷刻间就能来到。可是我不愿意随便这么做。他们年轻而幸福,美好的生活刚刚开始。没有必要让他们过早地看到疾病的折磨和缓慢的死亡……我总是希望他们能结婚,可是一次也没谈起过这个事儿。年轻人就是任性。这只能使他们互相疏远。还是在他们小的时候,我就看出埃莉诺对罗迪抱有好感。可是对罗迪我不太相信。他这个人很怪。
亨利也是这样的人——矜持而腼腆。”
韦尔曼太大不作声了,她在怀念死去的丈夫。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道:
“这是很久远的事了……到他死,我们共同生活了五年。当然我们是幸福的,可是现在甚至觉得这个幸福是虚幻的……”
“您一定感觉自己非常孤独吧?以后呢?”玛丽吞吞吐吐地问道。
“以后?是呀,孤独极了……那时我才二十六岁,可是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度过了多么漫长的光阴啊2唉,现在这个……”
“您指的是您的病吗?”
“是呀。我经常担心的就是脑溢血和瘫痪。别人给你洗脸,喂你饭吃,像服侍吃奶的孩子一样。多么讨厌,多么不体面!没有自理生活的能力——这是最让我恼火的事。奥布赖思护士倒是个热心肠的人,我跟她发脾气,她从来不生气。可是在我身边看到你,玛丽,还是比看到任何人都使我高兴。”
“真的吗?”姑娘高兴得涨红了脸,“我……我太高兴了,韦尔曼太太。”
韦尔曼用锐利的目光凝视着玛丽。
“你担心未来,是不?你把它交给我吧,亲爱的,我要对你负责,让你有自己的财产,有职业。可是你要再稍微忍耐一阵,现在我需要你在我的身边,这对我太重要了。”
“哦,韦尔曼太太,当然了,当然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扔下您走掉。如果您需要我……’’“我非常需要你。”老夫人的声音异常深沉而响亮,“你.就像我的女儿一样,玛丽。我眼看着你在这儿,在H庄园,由一个刚学迈步、令人发笑的小孩于,成长为讨人喜欢的大姑娘。我为你骄傲,我的孩子。我只希望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为你安排得更好一些。”
玛丽语无伦次地说道:
“如果您认为我还感到不满足,那您就错了……多亏您我才受到了教育……受到了与我这样的人——像父亲说的——不配摆阔绰派头的人不相称的教育……我对您感恩戴德。我现在想挣钱只是为了不让别人以为,好像是为了金钱我才叮住您不放……”
韦尔曼太大突然用剧烈的声调像发号施令似地打断了玛丽的话,“这就是杰勒德强迫你牢记在脑子里的话吗?不要管你的父亲,玛丽。根本谈不上你‘叮住我不放’。我请求你为了我,在我的身边再呆上一段不长的时间。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
“噢,韦尔曼太大:洛德医生说您还能活好多年,好多年!”
“谢谢,我不愿意!最近这两天我对他说过,在这个文明体面的国度里应当有一种方法能帮助人——如果这个人愿意的话,就让他不知痛苦地离开人世吧。我还对他说:‘如果您不是懦夫,医生,您现在就可以助我一臂之力。”,“他怎么回答的?”玛丽恐惧地问道。
“这个不恭顺的孩子只是付之一笑。他不愿为我而上绞架。他说:‘如果您把所有的钱财遗赠给我,韦尔曼太太,那当然就另当别论了。’无耻的医生:可我还是很喜欢他。他的出诊比他的药物对我更有效力。”
“是呀,他很可爱。”玛丽说,“奥布赖恩非常崇拜他,霍普金斯也是。”
“霍普金斯按照她的年龄来说应当更聪明些,而奥布赖恩……这是什么声音,汽车来了?”
玛丽向窗外望一眼说道:
“是,是汽车。埃莉诺小姐和罗迪先生来了。”
2
韦尔曼太大在和侄女谈话。
“我为你和罗迪高兴,埃莉诺。”
埃莉诺向她微微一笑。
“我就知道,姑妈,您会高兴的。”
病人迟疑了一下,问道:
“你……爱他吗,埃莉诺?”
姑娘细细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扬,说道:
“当然爱了。”
韦尔曼太太忙说道:
“原谅我,亲爱的。我知道,你是个审慎的人。很难让别人看出来你在想什么,有什么感受。你和罗迪还小的时候,我觉得那时你过于眷恋罗迪了,我认为有些缺乏理性。后来你去国外学习,我很高兴。你回来以后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看得出,你对罗迪十分冷淡,真怪,这又使我伤起心来。
我是个吹毛求疵的老太婆,你怎么也不能使我满意,对吧?
可是我一向认为,你有一个充满激情的性格。在我们家族中这样的人不少,但这些人的生活都不够幸福……你从国外回来后对罗迪那么缺乏热情,这不合我的心意。好了,现在,谢天谢地,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是你还是没对我说:你确实爱他吗?”
埃莉诺平静而认真地回答道:
“我很爱他,但不十分强烈。”
韦尔曼太大赞同地点一点头。
“我想,你会幸福的。罗迪需要爱情,然而他讨厌炽烈的激情,同时也厌恶女人身上外露的那种威风。如果他能对你比你对他爱得更深一些.那结局将是美好的。”
她聚精会神地看着侄女,突然急切地问道:
“怎么啦,埃莉诺?你的样子有些怪。有什么不顺心朗事吗?”
一会儿,她的情绪缓和下来,于是又问道:
“我的小姑娘,你怎么啦,不走运了?”
“哦,没有,姑妈。您这是突然想起什么啦?”
埃莉诺站起来,踱到窗前,站在那儿主动地问道:
“您告诉我实话,姑妈,您认为爱情始终是幸福的吗?”
韦尔曼太大的脸色阴暗了。
“在你所指的这个意义上,可能不是。当你的爱情极其热烈的时候,往往是给你带来的痛苦多于欢乐。可是不管怎么样,埃莉诺,总要通过这一关。谁要是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爱情,可以说,他就没有生活过。”
门开了,奥布赖恩护士进来说道:
“韦尔曼太太,大夫来了。”
3
三十二岁的洛德大夫并不漂亮,但很迷人,头发是沙土色的,长着满脸雀斑,方形的下巴标志着他执拗果断的性格。
“早晨好,韦尔曼太大:“他向患者问候道。
“早晨好,大夫。和我的侄女埃莉诺小姐认识一下吧。”
医生的脸上毫不掩饰地表现出赞赏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捏碎了似地握了握伸向他的手。
韦尔曼太太继续说道:
“埃莉诺和我侄儿来到这里是为了让我高兴高兴。”
“太好了!”医生高声说道,“这正是您所需要的。”说话间他的目光一直没从埃莉诺身上移开。
埃莉诺走到门口,转过身来问道:
“您走之前我可以和您谈谈吗,医生?”
“可以呀……当然可以啦……”
医生和患者谈论了一会儿疾病和医学之后,韦尔曼太大突然改换了话题:
“据我的理解,我的侄女想和您谈一谈。随便问一问,您喜欢她吗?您过去并没和她见过面呀?”
洛德医生的脸像块大红布,甚至他那发亮的眼眉好像也红起来。
他讷讷回答说:
“令人……令人迷醉的女郎,我想,她是个聪明人……”
这段对话显然使病人很开心。她心想:
“其实,他太年轻了。”——可是嘴上却说道:
“您该结婚了,大夫。”
4
罗迪走进花园,穿过一片平坦的草地,沿着用石块铺成的小路信步走进了精心莳弄的菜园。此时此地勾起了他对未来生活的值惯:不能排除,他和埃莉诺总有一天会在这里——H庄园生活。他本人倒是喜欢农村生活,可是埃莉诺……相比之下,她可能更愿意在伦敦定居吧?说真的,他赞叹地想道,埃莉诺简直是美的化身:看着她就令人心旷神恰,和她谈话叫你乐而不倦。她是这样的姻静,这样的骄种……在他眼前勾画出的未来的绚丽色彩,叫人心驰神往。他和埃莉诺快要结婚了。在婚后的最初日子里,看来,他们会困难些,但是也没有特别值得担心的理由。他由衷地希望婶母能多活些年……她一向关心他,让他来这儿度假,对他的一切,事无巨细都感兴趣。他丢开了婶母注定要死去的想法(罗迪忍受不了令人不快的思想和感受)。可是婶母一死……以后他将在这里过舒服生活了,特别是如果有足够的钱经营庄园的话。他很想知道,婶母将如何处置她的全部财产?不过这不会成为问题的。不错,很多事常常取决于谁有钱——丈夫还是妻子。可是埃莉诺不会那样行事,她行止有度,对钱财一向不大介意。不,不,无论如何,没有必要对这个事儿牵肠挂肚。罗迪满意地想着。于是他穿过用篱笆围着的花园小门走进小树林,继续悠然自得地散步了。可惜,这儿的水仙花已经凋败了,然而太阳的光点照射在翠绿的小草上,是多么美妙动人啊2一瞬间,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扰向罗迪袭来,好像一片乌云遮住了他那一秒钟前还是闲适的、万事如意的心境。他模模糊糊地想到,甚至不是想到,而是感觉到:我缺少点什么,我需要点什么,可是究竟是什么,是什么呢?……
透过枝叶茂密的绿荫洒落下来的金色阳光,温馨的空气——这一切蓦地使他产生了一种惶恐、烦躁的情绪。罗迪觉得他血管中的血流速加快了,心脏跳动得更猛烈了。
正在这时,从茂密的树丛中走出来一位姑娘,浅金黄色的卷发熠熠发光,双颊泛起淡淡的柔和的红晕,宛如野蔷薇花的颜色。姑娘径直向他走来。
罗迪心想:“多么美,超群绝伦,令人震惊的美。”他像着了魔一样站在那儿,没有力气挪动一下脚步,连喘口气也无能为力了。他只感到四周像旋转的木马一样转动摇晃起来,一切都混杂在五颜六色而又七颠八倒的杂乱无章之中了。
姑娘突然停住了脚步,然后踟蹰地走到他跟前,试探着说道:
“您不记得我了吧,罗迪先生?难怪,这么久……我叫玛丽·杰勒德,在更房住。”
像被雷击中而站在那里发呆的罗迪渐渐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您就是玛丽·杰勒德?”
“我和过去您看见我的时候自然不一样了。”
“是呀。”年轻人说道,“您变得很厉害。我真认不出来了。”
他仍然看着她,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连身后的脚步声也没觉察到。可是玛丽听到了,她举目望去,原来是埃莉诺。
埃莉诺仁立片刻,然后说道:
“喂,玛丽。”
“您好,埃莉诺小姐。又看到您了,真高兴。韦尔曼太大可想念您了。”
“我们好长时间没见面了,玛丽。唤,奥布赖恩护士让我来找您。她想让您帮忙扶起韦尔曼太太。”
玛丽忙回答说:
“好,我马上去。”
她立即跑回屋去。埃莉诺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玛丽跑得那么轻盈,姿态那么优美。她的每一个动作天生就是袅袅婷婷的。
罗迪轻声说道:
“绝代佳人,女性之王……”
假如他在等待埃莉诺的附和,那只能是大失所望:姑娘一声没吭。
5
“喂,玛丽,走吧,多好的电影啊。”
“谢谢,特德。可我不想去。”
特德不悦地说道:
“我不理解你,玛丽。你变了。”
“没有。特德。”
“变了、我看到了。我认为这是因为你在讲究的学校里念过书,然后又去德国。我们配不上你了,你差不多是个小姐了,玛丽。”
姑娘有些恼怒地说:
“差不多——一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是谁现在挑剔这个呢:“身着黑色紧身裙的毕晓普太太出人意外地出现在年轻人的眼前。特德后退了几步,恭敬地打着招呼:
“晚上好,毕晓普太大。”
毕晓普太太和善地点点头回敬道:
“晚上好,特德。晚上好,玛丽。”
她像张满风帆的护航船一样不停步地从旁边走过去了。
玛丽像有心事似地目送着她说道:
“她不喜欢我。”
“这是又羡慕又嫉炉,再不能是别的。”特德板着面孔说道。
“可能你是对的。”玛丽慢吞吞地说道。“对不起,特德,我该走了,已经晚了。”
“你上哪儿去?”
“去霍普金斯护士那儿。”
特德做了个鬼脸。
“我不明白,你从她身上得到了什么。她是村子里最可怕的搬弄是非的女人,到处管闲事。”
“她对我一向很好。”
“我没说这个,一般地说她不算坏,就是好扯闲话。”
“再见,特德。”
姑娘急匆匆地走开了。特德看着她,在他的目光里含混着疑虑、悲戚和惋惜。
6
霍普金斯住在村子尽头的一所单独的小房子里。玛丽进屋的时候,她刚刚回来。
“啊,您来啦!我回来晚了一点。老考尔德科特太太又不大好了。噢,我看见您和特德在一起……”
“是的。”玛丽的回答很不热情。
“我明白,”霍普金斯赶忙说道,“他当然是个好小伙子,他们汽车房里的那些人都说他很好,再说他父亲也比附近许多其他的农场主更富有些。可是,亲爱的,我觉得您可以砍倒这棵树,找一个更好的。您才貌双全……我要是您的话就搞按摩。这是个有趣的职业,能和各种人接触,而且闲暇时间也多。”
“我再想想。”玛丽说道,“最近两天韦尔曼太大和我谈过。您上次说得对:韦尔曼太太说,她离不开我。她不让我为未来担忧,她将在各方面关照我。”
霍普金斯的话里流露出不信任:
“我们希望她能在白纸上写上黑字。您知道、病人们有时言行可古怪啦。”
玛丽问道:
“您怎么看,毕晓普太太真的不喜欢我,还是我的错觉?”
“她不喜欢看到年轻人高兴或者别人对他们好。大概她认为韦尔曼太大对您过分亲密了。这对她就像有根骨头卡在嗓子眼儿里一样。”
她笑起来了。
“我要是处在您的地位,我才不费这个脑筋呢,亲爱的玛丽。来,把这个纸包打开好吗?里面是喝茶时用的甜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