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地藏不知不觉在荆襄一带参学了四五年时间。时光荏苒,距他入唐已有二十一个春秋。这些年来,他先后系统地学习了唯识宗、华严宗、律宗、天台宗教义,接触了净土宗的修行方法,更曾经亲自尝试了禅宗三大流派——南顿、北渐、剑南宗的禅法。因而,已经到了应该闭关静修,将各大宗派的理论、修行方法融会贯通的时候。于是,那座多年前就已经在他梦中出现过的大山,那九座状如莲花的山峰,再次清晰地映显在他的脑海里。于是,他背起行囊,沿着长江北岸去寻找那理想的静修之地。
在一个大路口,他远远看到前面路边躺着一个年轻的妇人,她身边坐着一个哭哑了嗓子的三四岁幼童。不知为什么,过路的人们不但对她们娘俩不闻不问,反而都用手捂着鼻子,快速离开。
他想都没想,立刻走了过去。难怪人们纷纷躲避呢,那垂死的妇人面色铁青,神态狰狞,模样极为可怕。她很像是得了狂犬病、霍乱之类的瘟疫,人们害怕被传染,所以没有一个人肯上前帮助她。
那年轻妇人看到释地藏,似乎想努力笑一笑。然而,她那神色却像恶鬼龇牙咧嘴一般。妇人断断续续地说明,她与丈夫原籍金陵,夫家姓李,早些年外出谋生,以杀牛宰羊为业。一年前,她丈夫忽然得了一种怪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受尽病痛折磨,最终还是在一个月前命丧黄泉。生活没了着落,她携子踏上回乡之路。不料,途中贫困交加,一病不起,倒在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路旁。
她泪流满面,无限诚恳地说:“法师,您一定是佛菩萨派来听我最后忏悔的。我和丈夫是罪有应得,祸害了那么多的生灵,怎么可能不受报应呢!”
释地藏也无法安慰这个身心无限痛苦的妇人,只能抱起她那可怜的儿子,将自己带的干粮送进他饥肠辘辘的小嘴里。孩子有了吃的,便停止了哭泣。那垂危的妇人看看释地藏,再看看他怀抱的儿子,脸上终于露出一缕欣慰的笑意。随即,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病痛越来越严重,面色越来越狰狞,好像有无数讨债的小鬼在揪她的肺,在啃她的肝,在剜她的心……
她拼尽最后的力气说道:“可怜我儿,没了爹娘,将来孤苦伶仃……法师,您大慈大悲,看在民女最后忏悔的分上,请您将他送到金陵,让这可怜的孩子回到他爷爷奶奶身边,也好有个照应。保我家的香火不断……”
释地藏眼含热泪,郑重地点点头,向妇人保证将孩子送回金陵。他问道:“他爷爷家住在金陵什么地方?”
“……钟山下,太、太平门……”
妇人尚未将具体地址说清楚,就带着无尽的遗憾、无尽的牵挂殒命而去。
从她那因极端痛苦而严重扭曲、严重变形的脸上,释地藏分明看见女人和她丈夫在业海里沉沦呼号,在欲火中辗转熬煎,后面还有无穷无尽、苦不堪言的地狱在等待着他们……
他痛惜得热泪长流,却也毫无办法。因为现在的他实在没有力量与办法去拯救他们,只能好好照顾他们留在世上的骨肉,也算是对他们的些许慰藉。因此,释地藏更坚定了悟道的决心,好早日度众生得道解脱。
他化缘安葬了那妇人,便带着孩子朝东北方向的金陵走去。半路上,他隐隐约约感到,他似乎错过了那梦中的大山,离之渐行渐远。
行行复行行,释地藏背着那孤儿,领着白犬善听,走走停停,总算走到了金陵。
自三国时期吴国孙权皈依康僧会起,金陵一地遂成为南方的佛教中心。六朝时期,南朝王室都尊奉佛教,因此这里高僧云集,寺院众多。当时著名的道场有龙光寺、瓦官寺、兴皇寺、道场寺、祇园寺、庄严寺、光宅寺、大爱敬寺、乌衣寺等名刹。此外,本地佛教胜迹众多,如钟山灵谷寺、牛头山普觉寺、幽栖寺、鸡笼山、石头山……
然而,释地藏无暇参礼那些名山古刹,因为他为那孤儿寻找家园的事遇到了极大麻烦。这些年来,物是人非,金陵的人口变化很大,李姓又是最大的姓氏之一,他在太平门附近连续找了几天,连一丁点眉目也没有。没办法,他只好夜间住在太平门西边的一座破茅屋里,白天挨家挨户打听。可是,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钟山、紫金山,在太平门一带来回找寻了几遍,也没找到孤儿的爷爷奶奶。于是,他只好扩大范围。可是,在偌大的金陵城寻找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人,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有一天,他背着孩子向西北方向边走边打听,不知不觉走到了路的尽头——长江岸边。因为他沿着这条大江一路走出了四川,也因为他曾在荆州一带参学多年,他对这条浩浩荡荡的大江感到十分亲切,好像与它有着特殊的缘分。他正望着不断流逝的江水思索下一步的打算,忽然听到了一阵吟诵声:
大士誓愿不可测,远悲周遍无量劫。
众生尽后誓方休,地狱空时愿始歇。
教化众生开道场,似梦非梦江岸瞥。
南陵西去会九子,青山之阳有灵帖。
这嗓音,这口吻,释地藏似乎很熟悉。于是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在江面上看到了一只轻舟,小舟上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僧人。这背影他似乎很熟悉,却又想不起他究竟是谁。好像是多年未见的师父,又像那位神秘的云游僧。听那偈子,前半阕是在颂扬地藏菩萨,而后半阕的意思,好像是在点化他。
南陵西去?青山之阳?为了弄明白偈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为了看看他到底是谁,释地藏急急忙忙跑下江岸,向江水边赶去。然而,那奇异僧人所乘的小舟更加奇特,它逆水而行,却比那些顺风顺水的船行得还要快捷,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
不过,他大致明白了,他不该继续像无头苍蝇似的在金陵城瞎撞了,应当沿着长江逆水而上,到金陵的上游寻找理想的修行之地。出发前,他想找一户合适的人家收养这个孤儿。可是,那孩子和他熟了,死活不离开,每次被陌生人抱走,他都会声嘶力竭地大哭,拼命抓咬那些力图带走他的人。无可奈何,他实在不忍看孩子那无助、恐惧、痛苦的眼神,只好打消原来的心思,继续将这可怜的孩子带在身边。当那孩子确知释地藏不会再将自己送人之后,脏兮兮的小脸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扑到他怀里,叫了一声“爹爹”。他自然不能给他当爹,就收他为徒,给他起名为“怜生”。
一个中年和尚,一个四五岁的小孩,一条怪模怪样的老白犬,一同离开金陵,向长江上游走去。
不一日,他们来到了涂县芜湖镇(今芜湖市),这里有一座山,山上全是红褐色的土壤,故名赭山。赭山一直是一片无主的山场,九道山脊犹如九条蜿蜒而行的赤龙向外伸展。这里距离镇子不远不近,山势也不险峻,很适合修建寺院,但作为隐居静修之所则不太理想。
芜湖以上的一段长江,江流曲折,岸如盘龙,所以他没有沿着江岸走冤枉路,而是经奎湖直趋南陵。
他们一行刚刚踏进南陵城门,就被一位白白净净、满身书卷气的中年人拦住了去路。那人自我介绍说:“学生俞荡,乃南陵本地人士,敬请圣僧到寒舍一叙。”
僧人是凡圣同居,只有得道的高僧,才能称为圣僧。释地藏哭笑不得,说道:“俞员外,您认错人了吧?我只是个游方僧人,并非您要找的圣僧。”
“您是不是姓金?”这俞荡问得好生奇怪。所谓出家,就是要出离俗世,所以,问出家人的俗姓,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俞荡大概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唐突失礼,赶紧补充说:“大师,学生并非故意冒犯您。只是昨天晚上,学生做了一个十分奇特的梦,梦见土地爷告诉我,今日城中将有一位从海东来的金菩萨路过。所以,学生便专程恭候,与您结个善缘。”
“贫僧俗家的确姓金,也确实是从新罗来的,不过……”
俞荡听到他真是从海东来,不等他再解释,一挥手,在路旁等待的轿子立刻来到释地藏跟前,轿夫们不由分说,将他与怜生请进轿子,抬起来就走。轿子直接抬到了俞家的大门之内,他又被热情洋溢的主人请进了窗明几净的大客厅之中。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果然,他刚刚喝了一杯热茶,尚未品尝丫鬟端来的点心,就听得客厅之外有一个女人怪声怪气地叫喊:“你们不安好心,听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就找了一个新罗来的游方和尚降伏我。姑奶奶不怕!姑奶奶是罗煞鬼,什么姓金的和尚、牛鼻子老道、巫师婆子,道行都没姑奶奶大!和尚,小心你的秃瓢被姑奶奶敲成漏勺!”
释地藏走出客厅,却见一个中年汉子在庭前一边疯疯癫癫地手舞足蹈,一边指着他喊叫。奇怪的是,那女人的声音,分明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俞荡赶紧指挥三五个伙计将那阳形阴声的人强行弄走了。
重新回到客厅,不等释地藏询问,俞荡便主动解释道:“大师,实不相瞒,学生就是因为此事才请您登门的……”
原来,这俞荡祖上的几代人,一直是南陵地方的世家豪门,在南陵城中以及金陵、池州都有店铺买卖,乡下也有几百亩水田。他本人酷爱读书,却又不愿意混迹官场,所以学而不仕,从来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祖上积德,他遇到了一对好管家,男的主外,女的管内,将他偌大的家业经营管理得井井有条。他每日里不用操闲心,读读书,吟吟诗,写写字,日子过得富足而又恬静。
然而,好景不长。去年,女管家,也就是男管家的太太忽然得了重病,临终之前,她当着主人俞荡的面,拉着丈夫的手,恋恋不舍地说:“我太眷恋你了,实在舍不得离开你。临死前,我要你当着老爷的面发誓,我死了以后,你不能忘了我而去找别的女人!否则,我要变成厉鬼,天天缠着你,跟你算账!”
说完,女管家就去世了。刚开始,她的丈夫——男管家沉浸在丧妻的悲痛之中,没有张罗再婚。但是,他毕竟还是一位有血有肉的壮年汉子,半年之后遇到了一个称心的女人。那女人也喜欢他,两人就换了书——相互交换生辰八字,定了终身。
自从男管家订婚那天起,每天夜里前妻的鬼魂都来骚扰他,骂他不守诺言,数落他背信弃义。难以置信的是,那女鬼对他与新人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讨好未婚妻时所送的小玩意,他们换书时互赠的礼物,那女鬼都能做出详细的描述。她甚至知道新人的生辰八字,可以复述他俩之间的对话……
男管家被缠得长期失眠,精神恍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之时,与平常无异,大小事情处理得合情合理;而一旦那女鬼附体,他就完全迷失了自己,连嗓音都变成了那吓人的女声。
俞荡宅心仁厚,自然不会将管家一推了之。可是,他请过跳大神的巫婆,用过专门镇妖驱鬼的符咒,也找过多位神通广大的道士作法,却根本不见成效。那女鬼反而越来越猖獗,不但折磨她生前的丈夫,而且还窥探、宣扬其他伙计、佣人的私密,弄得人心惶惶,搅扰得整个俞家上下都不得安宁。
俞荡是读书人出身,饱学儒术,本来对“怪力乱神”不感兴趣,而今无可奈何,有病乱投医,见庙就烧香。昨天他到土地庙烧香许愿之后,夜里土地爷给他托梦,说是明天城中有海东圣僧到来,能制服那女鬼。于是今日天一亮,他就到城门口等待,终于将释地藏请到了家中。
“大师,您看,您从来没有到过我们这里,但您从哪里来、您出家前的姓氏,那女鬼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不是太神秘莫测、太难以置信了?”
释地藏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俞荡被他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忐忑不安地试探说:“大师,土地爷指点我,说您能制服那女鬼。您看……”
释地藏还是高深莫测地一笑,说:“您派人去将管家请来。记住,是好言好语地请,不要用强。”
不一会儿,那管家随人走了进来,在释地藏面前昂然而过,然后趋步到俞荡面前,像女人那样道万福,并作女人拜——这就是说,他现在仍处在女鬼附体状态。
释地藏不紧不慢地问他:“你真是个女鬼?”
“那当然,”管家说,“难道你听不出我是女人的声音?我就是他死去的妻子!他在我死后所做的那些缺德事我都知道!他怎样与那个女人亲近,他们未婚就偷偷摸摸地在一块睡觉,我都清楚!我还晓得他俩在床上都说了些什么!那无耻的女人还问他,是和她睡好,还是和我睡好,她还……”
看得出,俞荡也好,那些旁观的佣人也好,对女鬼连这样绝对私密的事都知道,连那些细节都清楚,相当吃惊,脸上都泛起十分复杂的表情。释地藏猛然一挥手,制止他再说下去,并插话说:“你是他的妻子,他的一举一动自然都瞒不过你。不论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你都知道。”
“那当然!不光是他,就是你们所有的人,谁心里想什么,我都一清二楚,别想瞒我!”
“这么说,你还是个聪明的机灵鬼。”释地藏好像也认可了她真是女鬼。
“那当然。”
俞荡悄声对释地藏说:“她生前就爱说这句口头禅,句句话不离‘那当然’。”
释地藏又说:“原来你丈夫的心里所想,你都知道,那么,现在他在干什么,你自然更清楚了?”
“那当然!”女鬼底气十足。
“那好,我让他干一件小事,你若能回答上来,就让他解除婚约,终生不再另娶。不过,你若是回答不上来呢?”
“他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当然能回答!若回答不了,我马上消失,今后绝对不再纠缠他!”
“那好,一言为定。”
“那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释地藏心中好笑:你不是女鬼吗?怎么变成了“大丈夫”?不过,他没动声色,与俞荡耳语了几句。俞荡悄然吩咐一个侍女什么。而那管家的神色明显紧张了起来。稍微等了一会儿,侍女端来了一小盅稻谷,递给释地藏。他全部倒在自己的手里,心中默默感受片刻之后,将稻谷全部转到管家的手里,让他紧紧攥住,然后问道:“机灵鬼,你不是神通广大吗?请问,你丈夫手里的稻谷有多少粒?”
“……”
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着。然而,原来那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女鬼却一直默不作声。
“你不会连数都不会数吧?你可以多数一会儿。”释地藏宽宏大量地说,“哪怕你等到明天,只要能说对就好。”
管家大汗淋漓,等到最后,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奈地说:“连我都不知道,她怎么能知道呢?”
这句话泄露了天机——男管家知道的,女鬼都知道,他不晓得,她也就糊涂了。敢情,人和鬼是一体的,是这男管家心中有鬼!
那管家绝望地反问释地藏:“那么,您知道是多少粒吗?”
“九十九粒。”
管家松开手,仔细数了三遍,果真是九十九粒。他浑身打了个寒战,砰然倒地,不省人事。释地藏不让任何人动他。过了一会儿,男管家像是从迷梦之中慢慢醒来,从此之后,那女鬼再也没有出现过。
俞荡自然是千恩万谢,非要拿出一大笔钱,在南陵城里为释地藏盖一座寺院,供其居住。释地藏自然不肯答应,只是将怜生的身世告诉俞荡,委托交往广泛且有生意往来于金陵的他继续打听孩子家人的消息。
临别,俞荡还是不死心,再次挽留他:“大师,您要到哪里去?哪个地方有如此大的魅力,这样吸引着您?”
“具体什么地方,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这南陵的西边,大概是青山之阳吧。”
“南陵的西边?青山之阳?”俞荡略一沉吟,不太肯定地说,“是不是青阳?”
“青阳?”
“对,南陵西面稍稍偏南的地方有一个大镇,名叫青阳。历史上,那里曾经一度作过南陵县治。”
释地藏明白了,他梦中的理想清修之地,一定就在青阳镇附近。
俞荡一直将他们三个送出了城,并反复表示,请释地藏安顿下来之后给他一个信,今后有什么需要,他一定不遗余力。
释地藏挥挥手,最后说:“好的,今后肯定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