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家
残雪
我在城市的小街小巷里游荡,我不认得路,可是我要回到家里去。也许我要回去的地方并不是“家里”,而是一间自己熟悉的房子。我在每个地方都碰壁,因为找不到一个眼熟的标志。这时我看见了油布雨篷,心里便一喜。不不,那并不是那个小酒铺,只不过是一个小吃店。
“请问——”我说。
“你回家吗?”那女人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快,不然就来不及了。到处热气腾腾的。”
“家”是一间有点阴暗的房,有着油漆早就脱落的旧地板,外墙是红砖,多处破损了。窗外有好几棵苍天大树,是这些树造成了房间的阴暗。它是一排房间中的一间,所有的房间都是一模一样的,可是我一眼就能认出“家”来。
关上房门,思维立刻就变得流畅了。我能感到“家”的饥渴。我记得起先我是出去滚铁环,后来我又去买文具了。我是买完文具后走失的。我不在的时候,“家”是多么的空虚,四壁一定寂寞得往下掉石灰了,地板也一定出现很多细小的裂纹了。我老是走失,怎么也避免不了。“家”呢,就总处在亲切的焦虑感中。我躺到那张硬床上,思维延伸得很远很远。我听见两个女孩子在我窗户下面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
“要是你连吃两根冰棍,舌头就冻木了。要是你连吃……”
楼上有人倒了一盆水下来,女孩们发出惊叫。这一切多么生动,“家”一定是满意了。我半闭着眼,沉浸在居家的惬意之中。我知道到夜里,还会有更温暖,更吸引我的事到来。
那是真正的走失,永远回不了家的恐惧。天空里有微光,但所到之处是一式的阴暗与暧昧。黑洞洞的窗子后面也有人,但他们绝对不会回答你的提问。有时,你还会一脚踏空,在黑房间里醒来呢。然而与这一切同时发生的,是关于“家”的热切的想象——屋外是太阳雨,芭蕉树,屋内是老房子的木地板,阵阵清凉。你一边甩开追捕,一边想:呆在家中,便是处在宇宙的中心。为了更好地想这件事,你爬上了危房的阁楼。谁会料到你躲在那里!?好,你成功了,你坐在那里,“家”的信息扑面而来。太阳雨里面,树叶全都竖起来了,像一只只耳朵……短头发的小姑娘坐上了窗台,将两腿悬空。
在清晨,“家”总是很疲倦的,仿佛工作了一夜,它变得瞌睡沉沉了。晨光照着墙壁,墙壁有点脏。我坐在那张方桌旁,看着镜子里的脸,感到思维的通道全被阻塞了。我的手脚发冷,我有点颓唐。我听到有孩子在走廊里说话,开始声音很小,后来越来越大,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在讨论气球上天的事。有人敲了一下我的门,我没有动,我感到房里的气流变得活跃起来了。是“家”在呼吸,它已经休息好了,它的休息时间如此之短!
每天下午是“家”的全盛时光。在人们午睡发出的鼾声里,“家”不停地制造着白日梦。我坐在木板凳上,我用不着发动思维,因为“家”在发动着我。我站起来伏到窗台上,我观察着树下那只红公鸡。啊,就连鸡的眼里,也在发出同质的信息。鸭们在昏睡,我的“家”在对它们进行催眠。这只廉价闹钟的响声,同外面大自然的脚步完全一致。
外面很嘈杂,我要回家。
再说下雪了,雪天里人心忧郁。到了家里就完全不同了。
2.空房间
残雪
我们在城里住的房子是原来的老办公室改的,两层,没有单元,只有走廊两边一间一间的房间。沿着宽大的木楼梯上去,到了楼上,一阵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起先楼上住了三家人家,即我的朋友一家,还有另外两家。这样,楼上就有五六个空房间。夜里上楼去,总是胆战心惊的,因为走廊里又没有灯,我又害怕那些空房间。万一门突然打开,窜出鬼或“特务”来,将我抓了去可不得了!我听到自己的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咚!咚!咚!”地响,我要赶快走到门缝里透亮的那一块地方,那个房间是芦儿家里住的,再过去两家,就是我朋友了。好了,到了朋友家了。我们一般不敲门,直接就去开门。耀眼的光线又把我吓了一大跳,灯光下面的母女三个人看起来像青面獠牙的鬼!幸亏她们说话了,这才恢复了人形。我回身关门时又打量了一下走廊尽头那三间没住人的房间的门,可是当我的目光扫向那里时,只有一团深深的黑暗。
楼上走廊尽头的那三间空房间是最为暧昧的。一般的时候总是房门紧闭,没有住人。但有一回我上楼去,居然看见其中的一间房门敞开了,一个戴旧呢帽的老头朝外探了探头,又缩进去了。我站在朋友家的门口打量那个房间的里面,看到木地板上有很多行李包。我不敢久看,怕房里的人见怪。我想,终于有人来住了,这样我上楼来也就没有那么怕了。我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我问朋友的母亲,搬来的老头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那母亲干脆地回答,板着脸。那回答令我恐惧,我知道自己问错了,因为世上有很多事是不能问的。果然,过了没多久,那老头就不见了,房门又被锁上,好像从来就没住过人似的。后来呢,又住过一对新疆来的夫妇,但也只住了两三天就不见了。
由于是走道末尾的三间空房,又由于紧挨朋友的家,我对它们的印象就特别深。每次夜里去到那里都是屏住气,就是白天,也不敢多在那门口停留。那些门是深灰色的,油漆剥落,看上去闭得紧紧的,但又好像随时会打开。有一天,门边那扇朝外的窗子被吹开了,雨水飘进来,地板上湾起了一湾水,还从门缝流到屋里去了。隔了一天,就有人将窗子关紧了,于是空气又滞住了——一种烂木头和灰尘的混合的味道。“那里头的地板都沤坏了,要找人来修。”是朋友的母亲,她悄悄地站在了我后面,她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里头像猫眼一样发光。我同她一道走进她家时,听到隔壁有“啪啪”的声音,像是一只大鸟撞到了墙上——巨大的鸟。我问我的朋友她听到了没有,她用力摇着头,说:“那是窗外晒的被单没有收进来。”
我总梦到那三间空房。在梦中,房门是敞开的,房里的桌上点着油灯。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人在房里清东西。那些行李包真多,大大小小的摆了一地,他(他们)在摸着黑清理。房间不知为什么那么长,大约有十一二米,当头只有一只很小很窄的窗户,外面很黑,里面也黑,小小的油灯只能照亮一点点地方。我在更黑的走廊里徘徊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进了另一间房。这一间房里地上也摆着行李,一个很瘦的女孩在就着油灯翻画册,她那赤裸的双腿盘在椅子里头,头发湿漉漉的披散着。“我是这里的老住户啊。”她嘶哑着嗓子说。我闻到她的头发有淡水鱼的腥味,她长得有点像新疆人。“你看看地上这些包就知道了。”她又说。可是我一低头眼就花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包变得影影绰绰。我很害怕,赶快找了借口摸索着离开。
空房子,既吸引着我,又充满了不祥之兆。它们在我的梦中萦绕不去。
3.墙洞
残雪
那是很大的厨房,大约有十几家人家在里头搭了灶台,煮饭炒菜。夜里,厨房里静静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正是我们玩躲藏游戏的理想之地。我一直想找到一个最最隐蔽的洞穴,一个谁也想不到、摸不到,也到达不了的处所作为我的藏身之地,我要用这一招来战胜任何小伙伴的推测和想象。我想啊,想啊,终于想到那上头去了。我为自己的隐秘念头激动得脸发红。
厨房的屋顶很高,站在某一家的灶台上可以攀到那个墙的缺口。那大缺口一直通顶,而墙是很厚的,人可以站上去,但还没人上去过,都害怕,说那里头有吊死鬼,会拖人的脚,一直将人拖到河里。那么高的墙洞怎么会通到河里,没人说得出道理。我和另一个小妹妹约定灯一黑就去攀那个缺口。当然,那是件十分可怕的事,可是出奇制胜、当英雄的诱惑竟战胜了内心的恐惧。
攀登是艰难的,在黑暗里,似乎手掌和膝盖都磨破了。我们是两个瘦猴一样的女孩,无比轻巧,终于一前一后上去了。上面比下面更黑,我们扶着墙,踩在空心砖上面,终于害怕了。身后到底是什么呢?像是夜空,却又飘荡着饭菜的味儿,那么静!邻家小妹妹附在我耳边用级细的声音说:“会不会有吊死鬼来拖脚啊?”我的身体里头掠过一阵颤栗,我大大后悔不该上来,可还是佯装坚强地挺立在那里。因为没有退路了。我想,我应该不会死吧。突然,一朵极小的光花在身后的黑暗里亮了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墙那边的人家点燃了煤油灯。这堵墙是共墙,墙的那边就是那以拉板车为生的工人的家——一个极贫穷的家庭。从上面看下去,有四个影子聚在小方桌周围吃饭。他们吃饭吃得真晚啊。他们吃芹菜炒香干,我闻到了味儿。这一刻,芹菜炒香干在我脑子里成了最好的美味。他们没注意到自家墙上挂着的这两个人,灯光太微弱了,只能勉强照亮桌上的菜,连他们自己的脸都是隐在黑暗中的。
突然,厨房的灯大亮,搜捕结束,我和小妹胜利了。当我再回过头去看下面时,那里又恢复成了完完全全的黑暗。那么,难道刚才是幻觉吗?明明有四个人,那四个人我都认识嘛。我想问小妹,可小妹只顾忙着下去,根本就不关心我的问题了。
“那后面,根本就不是什么河里,那是……”我涨红了脸告诉大家。
小孩们嘻嘻哈哈,没人要听我的讲述。既然他们没有想出我想出的奇招,他们又为什么要关心那种事呢?可是我,仍然不能证明,小妹也不帮我说话,只顾同人打闹。我到底想证明什么呢?我想不清,但我有种冲动——明天晚上再上那个墙洞。
到了第二天,我却不再攀登墙洞了。我怕那家人家发现。如果那家人家不存在,我怕遇见幽灵。遇见了幽灵有可能会死的。我怕死。我继续着庸常的方法躲藏,我每一次都被伙伴找了出来,无一例外。如果你想出奇制胜,你就得同死神和幽灵晤面;而且你没法证实你最想证实的,你只能满足于廉价的胜利感。
厨房里有个墙洞,好多年里头,当我去厨房时,都能看到那个黑黝黝的存在,那既是诱惑又是禁地的东西。我曾进到过那里面一次,但在梦里,我无数次返回过那里。我的一只脚踩在空心砖上,另一只脚悬在黑暗里,那下面传来令人困惑不堪的窃窃私语。那家人是我们的邻居,我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们家小孩在自家门前糊火柴盒,靠这种简单劳动赚点小钱维持生活。但他们究竟是不是我夜里看到的那几个人呢?我不甘心,我又去问邻家小妹,小妹缓缓地摇着头,眼里透出迷惘。“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你说的他们是谁?”我彻底绝望了,我不再企图向任何人证实,只是日复一日地盯着那个墙洞看。
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将继续不断地探索存在的尽头、边缘。
4.在书院大厅里
残雪
在宽敞阴暗的书院大厅里,我和同学们在“跳房子”。地面由大块的青石板拼成。整整齐齐的长方形,正好成了我们的“房子”,随便用粉笔在上面画一下就行了。被我们踢来踢去的那个骨串子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我花了很长的时间,用细麻线串起20粒酸枣核做成的。开始跳了,我才感到,我们的“房子”是那么的巨大,站在起步的地方,根本不可能看清顶当头的那两间“房”。我的肢体动作是最没有定准的,所以我根本就无法将骨串子准确地踢到前方的“房子”里,两个回合我就被淘汰了。而同学们,大都“买”到了自己的房子。我羡慕地站在一旁看他们踢。有一个女孩,骨串好象天生就是属于她的脚,她要它到哪里就到哪里,几乎百发百中。并且她跳起来那么优美,像燕子腾空一样。“房子”总是被她买走了。放学后同学们又玩了好久才回家,大家都意犹未尽。
然而大家离开后,我仍然呆在空荡的大厅里。我要重新尝试这个高级技巧的游戏。我一板一眼地按规则玩了起来。大厅里回响着我一个人弄出来的声音:“嗵!沙啦……嗵!沙啦……”我那么投入,那么努力,一次一次地练习,一心想买到一两间大“房子”。有一次,眼看要达到梦想的目标了,却又失之交臂。院子里的光线已经暗下来了,我没有觉察到,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买房梦中。那么遥远,又那么现实的梦。终究,我没有成功。“房子”太大,我的脚力又太弱,太不准确,完全是在乱踢。唉,唉!怎么已经黑了?啊,到处都黑了!我捡起地上的书包就往外跑。厅堂里的脚步声像一个鬼在后面追我。下死力,下死力,终于跑出来了!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呢?我以前从未看到过吵吵闹闹的大厅(我们的游戏场所)会变得这么可怕,所以后来,那块地方在我梦里始终是险象环生。可是梦想就是诞生在那种地方的啊。最为纯粹的梦想属于孤独的人,而我无意中做了一回孤独者——在鬼气森森的书院大厅里。
后来,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我成了自己的历史的改写者。我一定要买“房”!我在走廊上,在水泥坪里练啊练啊,乐此不疲。下雨天,我甚至在家里的旧木板地上画格子练,家人不让跳,我就在地上用脚拂我的螺蛳壳串子,拂过来拂过去。由于心中有梦想,我进步神速,两三天就达到了同伴中的中上水平。哈,我也可以买房了,我心里美滋滋的。
多年过去了,关于“跳房子”的细节差不多全忘光了,只有书院大厅的那一次还可以像幻灯片一样回放出来。奇怪,我在那里念小学,可是从来没有发现那个地方的阴森。那个厅堂里大概有两层楼高还不止,墙也是青石板砌的,石板上刻着很多汉字,那时我还不太认得那些字。由于厅堂进身很深,所以太阳不大照得进去。那一天,我的确听到了有阴风在身旁呼呼地吹,我狂跑,我怕!我被什么吓着了呢?也许是第一次,我被我里面的东西吓着了,那些东西是由一个梦引出来的。也许那个古代遗留下来的厅堂里聚集了浓浓的阴气,我的热力还远远不够,抵挡不了它们的侵袭。这件怪怪的事令我联想起,生活中的事其实都是有层次的,你以为你的梦是“房子”,其实呢,却是一个别的东西;你向往那样一种拥有,其实呢,那只是一个面具。镜子不说话,但镜子自始至终在照着你,直到某一天,你赫然回首,从那里头清晰地看到熟悉的黑色身影。
5.无声的启蒙
残雪
我的眼前总是出现那一排简陋的砖房。黄昏来临时,鸡们都从山坡回到了走廊上,“咕咕咕”地准备进窝了。房子后面的山渐渐变成了巨大的阴影。我们走进昏暗的家中。我们的家里比这栋房子的外表更简陋,全部家具就是几个放衣服的木箱和篾篓,一张饭桌一张书桌,还有几张木床,分散在两小间房间里。我们家有八口人。
昏沉的记忆总是最顽固的。那些黑黑的,略微温馨的瞬间全部是同夜有关的。不论我白天在山上有多么陶醉和疯狂,黄昏和夜晚永远是对我触动最深的时光。同外婆,弟弟和姐姐躺在破被子里头,看着发黄的天花板上的水迹,我们渐渐沉入大地的深处。啊,那种睡眠!那种睡眠再也不会有了。那是什么样的睡眠呢?有点像喜鹊的睡眠?还是像幼鼠的睡眠?
黑黑的小房间里涌动着梦的潜流,人的体温融化了冻结的空气。我总是在深夜起来(当然只是梦见自己起来),我走进厨房去和煤。白天里,我多么想将煤和得很好,将煤球做得漂亮!但我总是失败。现在我拿起煤耙子,舀一瓢水倒在干煤上面,再抓一把黄泥撒进去,就开始和煤了。我的动作连贯而柔和,毫不费力,我又蹲下来用双手搓煤球,搓了一个又一个……月光是蓝色的,天井里一个人都没有。一、二、三,第三张灰色的房门是我的家,他们都睡在里头,可是他们忘了给我留门,我被关在外面了。天哪!我必须马上进屋,只要摸到那张床,钻进破旧的被子里,和外婆苍老的身躯贴在一起就没事了。我一推门,哈哈,门居然是虚掩着的!
因为怕冷,我总是钻到宽大的被子中间去睡。这里是多么的温暖,亲人身上的热气令我多么惬意!即使熄了灯,即便身处黑黝黝的屋檐下,我心里还是充满了安全感。外面一定是北风凛冽吧?鸡窝里一定四面透风吧?芦花鸡一定正将头部扎进翅膀的深处吧?我多么幸运,我睡在大地的深处,这里是如此的温暖,风离得那么远。
夜很长,天井里头月光摇曳,鼾声从黑洞洞的小窗口传出去,同时游离出去的还有一些难以名状的物质。鸡们忽然就惨叫起来,是黄鼠狼在袭击其中的一只。外婆起床,用火把去照,照见了地上的羽毛和血。我缩在被窝里,想象那惊心动魄的场景。是那只温柔的小黄母鸡啊。也许这是梦,也许大地的深处仍有血案,也许我们睡在那里,那峡谷的底层正在发生断裂,也许小黄母鸡的事只是外婆的一个奇想。我困得很,我一会儿就沉下去了。我最后看见的是山的阴影。
在写作中,飘忽的思维里头有很多沟壑。如果你从那里坠下去,语言就会发生变化。好久好久以来,我一直在想,那沟壑是什么呢?大概那里面储藏了生成语言的原素吧。沟壑很可能是由坡上的小黑房间转化而来,夜半时分由窗口游离出去的物质很可能就是那种原素。
从前,我躺在大地的怀抱里,我没有开口,只是惊奇地看着。我所不理解的,正是我能够永久保存的。我之所以不断重温那些镜头,是因为那是本质的镜头。启蒙一直在暗地里进行着。
也许我一直就要说,却一直没有准备好,但却显得好像开口是偶然的一件事。我不用现成的语言,我要在那些沟壑里头造出我的语言——用那些在黑暗里游移的物质。于是我返回我的山坡小屋,一边将那些篾篓和木箱细细地翻找一遍,一边等待夜的降临。
6.里面
残雪
有好多次,我回到童年的故居,想要重温旧梦,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那栋红砖砌的、稍有破损的宿舍楼依然立在山脚。我去拜访过去的老邻居,我的目光在我从前住过的房子里仔细地搜索——墙上,地上,窗户上。我又来到走廊,来到天井,来到厨房。我不但用目光仔细搜索,还张着鼻孔用力嗅——我觉得那种东西有可能在空气里头。无论如何,应该会有某种残余物。
也许应该有,但我却没有找到。比如从前走廊前面的蚁窝吧,到哪里去了呢?这种光溜溜的泥地上哪里会有蚁窝呢?很不可能。再比如厨房后面的山坡上,我们发现过好几种奇妙的野生植物的地方,如今成了个光秃秃的黄泥坡,几乎不生任何植物。至于山泉,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邻居说那口泉眼好多年前就干涸了,我记起了菜地里的那块光滑的,很像云的石头,那时,我老爱坐在上面。石头所在的位置还记得很清楚。邻家老伯摇着大蒲扇过来了,他笑了笑,一扬扇子,仿佛将这个物质世界全部扫除干净了似的,然后意味深长地说:
“那个年月,你是在里面嘛。”
他的话音一落,我就明白那块石头已经不存在了。
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年月”了,我已不在“里面”,我在外面,在隔着千山万水的“外面”,我又怎能看到“里面”的奇妙风景。
我又想去找那个我们养过鸭的水沟,水沟边上有小灌木,灌木下面那松软的黑土盛产蚯蚓,蚯蚓是小鸭的美食。我来到水沟所在的角落,发现已经为水泥所覆盖,用水泥来抹平这些活跃的记忆,为的是让它们沉入更深的黑地里去繁茂生长吗?多么周到,又多么地老谋深算啊!严丝合缝,精心覆盖……这巫师一般的老邻居!
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曾有过“里面”,当我们进入成年,那种通道被阻塞之后,却只有一小部分人能重新打通那些通道,返回到那里面。回想起来,整个返回的过程就像万里长征啊。因为那不是往回走,却是在苍茫的暮色中朝着不甚明确的目的地埋头挺进,那当然也有安慰,在无人行走的路上,你会不时地产生幻觉,就仿佛你一次次回到了你从前曾置身于的那个“里面”。只要你还在走,那种感觉就会始终伴随着你。
所有想找的都没找到,但在我心里,仿佛又一次确证了它们全部在这里,它们掩藏着,沉积着,我差点就要听到地底下那种细小的骚动了,邻居老伯说:
“你再来吧。我在这里。我是不会搬家的了。这种红砖瓦屋,非常结实。”
当然,我还在埋头挺进。于是,不论我身处何方,只要我想,我就能看到骄阳下的南瓜花,闻到雨雾中桃树油的味道。从油石路那边的树丛中,小鸡小鸭们一齐向我跑来;走廊下的蚂蚁窝边,工蚁们忙碌地搬运着食物;而厨房的灶下,长年累月总有一只蟋蟀在持之以恒地诉说着孤寂。山泉的泉眼并没有干涸,它在那深深的处所汨汨流淌,各种水虫在水面游弋……
我回到故居,我已经看不见“里面”的事物了。它们沉下去了,它们在我身体里面发出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