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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传》杜氏外交言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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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蔡福堂飞车急驶,赶回总部,一五一十把方才办交涉的经过,详详细细的告诉杜月笙。

杜月笙正和张啸林、张伯岐、顾嘉棠他们商议各路弟兄如何调配,怎样集中?听了蔡福堂的报告,他眉头一皱,霍的立起身来,转脸向张啸林说:

「啸林哥,你先跟他们各位商议下去,我去打一转就回。」

说罢,他伸手一招蔡福堂,两个人一前一后,大踏步的往门外走

「你们看这些时的月笙哥,」顾嘉棠笑着摇头说,「简直就跟生龙活虎一样!」

「他妈的!你们晓得吧?」张大帅立予置评:「一个人就是要做事情,一做起事情来,年纪自然就会轻。」

杜月笙和蔡福堂,汽车开得像射箭,步子迈起来飞也似的快。两个人走到英国总领事办公室门口,秘书小姐一迭声的在说请进请进。

往费信惇的大写字枱前面一站,和站起相迎的费信惇握一握手。杜月笙来不及寒暄,板起面孔大声的说:

「我今天来只有一句话,四月十二我的人要过英租界,向你借路!这个仗我们打不打得赢?不劳你操心,顶好,你等我的人通过以后,立刻拉上铁丝网,架好机关枪,倘若有人退回来,你尽管下令开枪扫射!」

蔡福堂晓得杜月笙的脾气,他在外国人面前语气越硬,翻译越加要翻得眞,他连忙把杜月笙的话,一字不漏,译给费信惇听。

费信惇隔张枱子望着杜月笙,一脸苦笑,歇了三两秒钟,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说:

「好吧,就照你的意思办。」

道声谢,杜月笙一拉蔡福堂,回头就走。

回到总部,蔡福堂得意万分,把杜先生「言话一句办外交的经过,着意描写,说给大家听。说完,他犹仍赞羡不置的说:

「假使世界各国,都像月笙哥这样办外交,那眞是痛快已极!」

杜月笙也有点沾沾自喜,他笑着说:

「这样办外交有啥个不好?大家节省些时间,多做点事体。」

张伯岐在一旁揷进了嘴:

「眞是看你不出啊!月笙,居然还懂得兵法呢。」

杜月笙一征,茫然的问:

「我怎么会懂得兵法?」

「咦,你刚才不是喊费信惇等队伍一过,立刻关铁丝网,架机关枪吗?」张伯岐条分缕析的说:「这在兵法上就叫「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等于是韩信大战井陉口的背水阵。」

杜月笙很有兴趣,但是他坦坦白白的说:

「我还是不懂。」

「这个道理很简单。」张伯岐提高声音,像是要讲给大家听:「我们的队伍一开过英界立刻封网架枪,队伍断掉了退路,唯有拚命冲锋,一力向前。像这么样的打法,还会有打不赢的仗吗?」

众人一听,果然很有道理,顾嘉棠头一个拉开嗓子来喊

「月笙哥懂兵法,我们推他当总司令!」

「瞎三话四!」杜月笙笑斥一句,「总司令在南京呢。」

芮庆荣也凑兴的喊:

「那么,你就当总指挥!」

一句话,引起了杜月笙的心事,趁看大家兴高采烈,他把藏在心里的一个想头,侃侃然的说了出来:

「有一桩事体,我想不妨趁此机会先提一提,也好让各位有个准备。不是我杜某人贪生怕死,推托责任,事情发动,我自会跟各位去打冲锋。费信惇说得不错,工人纠察队有组织,有训练,四月十二号这一仗,非比寻常,一定要有一位懂军事的朋友策划调度,担任指挥!」

提到了这个要紧问题,众人面面相觑,默然无语,这班朋友当中,谁是懂军事的呢?

杜月笙望一眼张伯岐,大声的说:

「张伯岐先生是我的老把兄,他这些时在此地帮忙,恐怕有些小兄弟,还不晓得他的身份,现在让我来郑重介绍一下:……」

「月笙!」张伯岐喊一声,意思是拦住他往下说,但是杜月笙不理,他继续高声说道:

「辛亥年杭州起义,三路敢死队攻打抚台衙门,三队之中的两队,就是由张先生率领的,所以他是老革命党,大英雄!」

众人听了,惊喜交集,肃然起敬,不由得齐齐的「啊」了一声。他们想不到杜月笙的老把兄是这样一位大好佬,老革命党,英雄人物。其中唯有张大帅是久已闻名的,他卽刻补充说明:

「张先生在浙江军界地位很高,这一次他也是为了响应北伐,没有成功,才从宁波炮台司令任上,辞职下来。」

杜月笙又紧接着张啸林的话说:

「共进会这一次出发打仗,一共有三位朋友可以担任总指挥,譬如说王柏龄兄是黄埔军校的教授部主任,北伐军第一军的副军长,兼第二师师长,江干廷江干老更是袁世凯手下的一员大将,再末就是张先生。不过依我看来,张先生资格最老,地方又熟,反正我们都是自家弟兄,一心想为国家出力,用不着分什么彼此;所以我想还是推张先生出来担任!」

张伯岐正待推辞,张大帅领头鼓掌叫好,于是众人一致高呼:「绝对拥护!」一片乱哄哄里,掌声采声夹着胡哨,简直不让张伯岐有开口的机会,他唯有苦笑,这一次的总指挥,他想推也推不掉了。

「喂喂喂!」顾嘉棠兴奋得跳到一张凳子上去,尖声怪叫,把嘈杂的声浪都压下去了,然后他大声疾呼:「众家弟兄,今天在这里商议的是军国大事,非同儿戏,你们怎可以这样又吵又闹!依我说,」他亦庄亦谐的用上了平剧道曰:「张先生今日登台拜将,有道是:「一朝印在手,便把令来行」,众家弟兄万万不可懈怠大意,军令如山,不容违抗,不论那个违了张先生的将令,定斩人头――呀不留情!」

「去去去!」杜月笙抢在举座哄堂之前说:「打棚(开顽笑)的是你,你不怕总指挥先拿你开刀」

一片笑声中,张总指挥宣告就职。

红尘四合,霹雳一声,国民党中央宣告清党。民国十六年三月廿八日,国民党留沪监察委员集会,吴敬恒(稚晖)检举共产党祸国殃民罪状,蔡元培(孑民)断然主张:「开除共产党人在国民党党籍」,吴敬恒再提议,将此一措施名为「护党救国运动」,两项议案,获得一致通过。

四月二日,国民党的中央监察委员全体会议,吴敬恒提出他「用生命写的」举发共党谋叛,提请查办共党一文。一周后,中央监察委员会发表佳电,痛斥武汉政权之不当决议、乖谬措施,开护党救国之先声。于是,全国各地的正义之士,感会风云,奋其智力,举国一致,扑灭彼獠!开刀祭旗杀汪寿

上海,华格臬路,杜月笙的家里。

四月九日下午,万墨林被喊进大烟间,他发现大烟问里的气氛,跟往日大不相同。眼睛向两边睃望:杨虎、陈群、张啸林、张伯岐居左,顾嘉棠、芮庆荣、叶焯山、高鑫宝居右,杜月笙坐在正当中,人人胸挺腰直,板起面孔,尤有杜月笙,双眉紧锁,一脸愁容。――万墨林大为惊异,阿是出了什么事体?否则的话,为什么一个个的神情这么严重?

「墨林你来!」杜月笙招招手,把万墨林喊到跟前,目不转瞬的盯住他问:「限定要在今朝,你寻得着汪寿华吗?」

「寻得着。」

「那末,你亲自跑一趟,送份帖子给他。」

「帖子在这里,墨林。」张啸林一伸手,递了份请帖给他:「你要关照那个赤佬,妈特个!有机密大事相商,叫他一定要来!」

「好的。」

一直到他转身出门,大烟间里没有第二个人开口,但是万墨林彷佛觉得,九个人十八只眼睛,只只都盯牢在他背脊骨上。

「触那!」万墨林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暗骂:「汪寿华是什么东西!杜先生请他吃饭,还要备份请帖,喊我亲自送去。」

汪寿华在上海,前后共历三个阶段;穷极无聊、阴谋活动、和飞扬跋扈。当时的万墨林祇知其二,不知有三,因此在他的心目之中,汪寿华要求接济,哀哀上告,简直像在讨饭;他跑来请杜先生帮忙掩护救援,更是逢迎巴结,拍足马屁。而杜先生给他必要的协助,无非因为他一向冒充国民党。国民党的大好佬、小朋友,万墨林看得多了,他就是瞧不起一点没有身价的汪寿华,当然,他还不晓得他那个国民党工作人员身份是假的。

在从前,汪寿华和杜月笙并不曾见过几面,照万墨林的说法:汪寿华还不够资格,到杜公馆来作客,和杜先生平起平坐,面对面谈。因此,他对于若干年前,报章杂志捕风捉影,道听涂说,说是汪寿华受知于杜月笙,已有多年历史,两人之间的交往颇为密切种种,他忍不住要嗤之以鼻。

腾传沪上的传闻之一,汪寿华自小就大胆机智,愍不畏死,他十三四岁的时候,手执双枪,闯进了杜公馆,要索一大笔钱。杜月笙的保镳正待加以「解决」,杜月笙却欣赏他人小鬼大,一身是胆,送了他一笔钞票,笑令保镳纵之使去。从此以后,汪寿华便名满沪上,成了敢捋虎须的少年英雄。

万墨林说这个传闻如非好事者向壁虚构,便是汪寿华自己为了拉拢工人在吹牛皮,因为工农大众对于这种宣传是很能听得进的。万墨林指出此一传闻的破绽,很简单,汪寿华十三四,杜月笙还不到二十岁,他不但没有公馆,没有保镳,而且他自己还住在同孚里黄老板的家里。

又有一说,颇富传奇,有谓汪寿华为搜刮共产党的活动经费,不惜挺而走险。一日,杜月笙忽然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向他「告借」两万大洋,缴款的方式,请他在某日下午三至四时,把钱放在杜公馆左邻墙角落的那只大垃圾箱里,「借」钱的人将会亲自来取。这一封信使小八股党、杜门中人和亲友家人一致为之震动,就是普通人家,强盗土匪也不能如此大胆,公然勒索,指定时间白昼取钱。于是,大家掇促杜月笙就放两万大洋进垃圾箱去,且看那贼怎样来拿?

届时,华格臬路杜公馆的附近,八方巡哨,十面埋伏,杜门中人唯恐钱拿走了坍台,在那个垃圾箱的周围,把守得如同金汤铁池一般,百把个人一丝不懈守足一个钟头莫说强盗贼骨头,便连一个闲人也不曾撞进。四点五分大家一道去检视垃圾箱,盖子一掀,惊吓得人人目瞪口呆,那两万块钱一大包,神不知鬼不觉的不见了。

杜门中人恼羞成怒,于是侦骑四出,明访暗查,一定要将这狡贼抓来治罪,却有杜月笙爱惜这个人的「贼才」,兼以天大的谜团无法揭开,因此他传知水陆各路弟兄,请这位高手挺身出来。杜先生不但不见责见怪,而且诚心诚意,要跟他做个朋友。

于是有一天这人飘然来临,登门拜访,他在眞人面前不说假话,他自家通名报姓,叫汪寿华。杜月笙殷懃接待,飨以酒食,席间杜月笙虚心求教,问他那日是怎样把两万块钱取去的?汪寿华笑了笑说:容易得很,杜公馆左隔壁的房子上个月不是空出来了吗?那天杜公馆的朋友只顾了墙外的垃圾箱口,忽略墙内的里箱门,而汪寿华便躱在空屋院中,顺顺当当,把钱拿了就走。

顾嘉棠等人听他说得如此轻松简单,反而衬出他们这一帮手无能无用,捺不住心头怒火。又要取汪寿华的一条性命。杜月笙忙于拦阻;汪寿华却不慌不忙的笑者说:

「对不起,不劳各位费神,兄弟来时身上缚好两只炸弹,无论我怎样掼下去,炸弹都会爆炸。」

结果是这一帮人徒呼负负,坐看他起身离座,扬长而去。

万墨林提起这个传闻便要笑个不停,他说:

「编故事的人也不打听打听,杜月笙的左隔壁便是张啸林张大帅的住宅,一道中门相通,两家的人经常往来走动。汪寿华要是躱在张公馆偷取杜公馆的钱,被张大帅一看见,惹他性起,大帅不要『妈特个』的把他给剥了皮去呀!」

实际上,从前汪寿华一直不曾上过杜公馆,凭他「汪寿华」那三个字,也见不着杜月笙,他有事相求,走的是万墨林的门路,他曾冒充浦东人,跟杜月笙,万墨林攀乡谊,套交情。「君子可欺以方」,他的骗术只到万墨林为止,他晓得万墨林跟杜月笙是亲眷,又是杜月笙如影随身的总管,他那点小事情,找找万墨林也就尽够了,因此,他一晌对万墨林讨好巴结,无微不至。难怪那天杜月笙要请汪寿华吃饭,差万墨林亲送请帖,使万墨林嘴里说不出,心上交关不舒服。万墨林当勾魂使者

到了汪寿华在上海的第三个阶段,「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自从发动工人暴乱,刼夺直鲁溃军枪械,成立了武装工人纠察队,汪寿华一下子从阴黯角落里钻了出来,大权在握,神气十足。他登上上海「总工会委员长」的宝座,顾顺章、周恩来是他的哼哈二将,李立三、陈独秀更对他另眼相看,言听计从。民国十六年三月廿一日以后的汪寿华,前呼后拥,仆从如云,这是驱车湖州会馆送请帖的万墨林,再也不会想到的。

湖州会馆高高悬起「上海总工会」的招牌,赤佬纠察队荷枪实弹,往返逡巡,简直是在把工会当做「护军使」衙门了。万墨林摇摇头,心里在想:「眞是从来不曾听说过。」

闻报老朋友万墨林驾到,汪寿华派一名职员代表欢迎,连声请进。万墨林跟他步入高大宽敞,陈设豪华的「委员长」室,汪寿华的一颗头,从大办公桌上堆如山积的公文后面冒出来。远远的望过去,也看得出他一脸的喜色。

「墨林哥!」亲热的大叫:「长远不见!」

「汪委员长,」万墨林觉得在这里处处令人拘束,他不想多逗留,走过去开门见山的说:「我是专诚送请帖来的。」

「啊?」汪寿华眉毛一掀,接过帖子也不拆开来看,先问一声「那一个请客?」

「当然是杜先生了。」

「不敢当不敢当,」这才抽出请柬细看,一面在问:「还有些什么人?」

「不晓得,」万墨林含含混混的说:

「彷佛只请你一位吧。杜先生说有机密大事和你商议。」

望一瞥姓汪的,他正煞有介事,眉飞色舞,眞正是「早上没饭吃,夜快有马骑」。也难怪他如此得意忘形,替他想想,二十天前,汪寿华想见见万墨林,也得转弯抹角,费好多手脚。而此刻他在黄浦滩上打出了「江山」,连杜月笙下帖子请他,还要派亲信总管双手呈递呢。越想越有点不甘心,万墨林又用从前那样的语气,叮咛一句:

「杜先生请客,你一定要到啊!」

「一定,一定。」汪寿华还是没有站起来,不过他却在假殷懃的说:「墨林哥,你请坐,办公室里没有好招待。等一歇,我陪你各处参观参观。」

「不必,」万墨林向他双手一拱:「我要赶紧回去,恐怕杜先生还有事情交代。」

汪寿华这才遶过大办公桌,亲自送客到门口,万墨林礼貌的请「汪委员长留步」,也说是「不敢当」。临别时再交代一声:「后日请早。」

回程中,万墨林但觉得心里懊恼,堂堂杜先生,连汪寿华这种小赤佬,也要倾心结交?往后他成了杜公馆的常客,自己反转来倒要去服侍他,未免太不成话说。――实际上却是他还不曾知道。方才他扮的是勾魂使者,催命判官脚色。

十一日晚间七点钟,华格臬路杜公馆气氛严肃紧张,首脑人物都在客厅里,电话铃声忽响,万墨林跑过去接,他一听声音,就晓得是汪寿华打来的。于是他嘴里应声:「啊,汪先生!」同时向杜月笙以目示意,问他要不要接这只电话。

张啸林机警,伸手夺过电话筒,大声的问:

「是寿华兄吗?」

「是是。您一定是――嗯,张先生。」

「我是张啸林,今天晚上老杜请客,你要准时来啊。」

「要来的,要来的,」汪寿华急急的说,又是一阵干笑,「我正是打电话来问问,杜先生怎么这样客气,是不是公馆里有什么喜庆?」

「没有,没有,只不过老杜和我,有点事情要跟你商议,请寿华兄过来嚜,比较方便一点。一小时以后,就只有你、我、老杜三个人。」

「好好,八点钟,我准时到。」

张啸林接电话的时候,在场的杜月笙、马祥生、芮庆荣、顾嘉棠等人,统统跑了过来,团团的把他围在当中。于是张啸林一等汪寿华那头说话,便把听筒平举在面前,让大家凑拢来听。一直听到对方咔嗒一声,将电话挂断了;人人脸上显露宽慰的笑容,长长吁一口气

打完这个电话,万墨林方始跷得,今晚将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在杜公馆发生。共进会弟兄举事在卽,「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共进会决定在这一晚的八九点钟,开祭旗,讨个吉利,先送汪寿华的终。此贼一除,将使赤色纠察队和总工会骤失重心,不知何适何从?在这种情形之下,打胜仗便多了三五分的把握。但是,要想在湖州会馆解决汪寿华,可能要动用千军万马,赔上无数条性命,而轻飘飘送一份帖子过去,叫他移「头」就教,自投罗网,当然要便捷得多。不要「做」在我家里噢!

那夜,杜公馆里里外外,人影憧憧,埋伏重重,小八股党八位头领是主力。大门之内,由顾嘉棠、芮庆荣、叶焯山、高鑫宝四大金刚负责,再加上老一辈的狠脚色,马祥生和谢葆生助阵。大门外头又有一支机动部队,包括两部汽车,一部车上除了司机还坐好两名彪形大汉,停在华格臬路通往李梅路的转角。另一部车则在杜公馆大门口,后座车黑

的车垫下掖好一只麻袋,一根绳索,铁锹铁铲一应俱全,车子里却连个人影都没见

七点三刻,顾嘉棠亲自到外面去巡视一周,回到客听报告杜月笙,一切按照预定计划部署,妥善周密,保险万无一失。如今诸事齐备,只等汪寿华的人头送来。

却是杜月笙还不放心。再问一声:

「外面有没有什么动静?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没有,」顾嘉棠摇摇头:「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黑角落里埋伏好的自家人。」

万墨林注意到杜月笙始终面有重忧,神情不宁,他的脸色带点苍白,说话的声音也低瘖些。于是,他轻声的在他耳边建议:

「爷叔,没有你的事情了。你还是早点上楼休息吧。」

「这个――」杜月笙迟疑了一下,不曾再往下说。

万墨林的耳语被张啸林听到,关切的望望杜月笙,他也附和的说:

「对的,你在这里,行事反而不便。你还是上楼休息的好。」

「那么,」杜月笙环望各人一眼:「我先上去,你们各位要小心啊。」

「放心好了,月笙哥。」有好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响应他说。

杜月笙步上楼梯,一眼发现从小住在他家的外甥徐忠霖,正躱在楼梯口向下面张望,他快步走过去,拉住他的小手,柔声的说:

「快回你的房间去,不管外面有什么事情,绝对不许出来。晓得吗?」

当时还不到十岁的徐忠霖,畏缩缩的看着他,点点头,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间。

其余如各楼的太太、少爷、小姐,早已奉到严厉的命令;今夜七点钟进房间,关好门,从此不许出来一步。

自己走到前楼鸦片烟间里,歪倒下来,抽几筒鸦片来振作一下;万墨林寸步不离,陪侍在侧。偌大的房间静悄悄的,榻后,墙壁上悬一幅「鹰瞵」巨画,苍鹰屹立,气象雄杰。榻上。杜月笙的苍白面容,在烟雾迷漫中若隐若现。万墨林闲得无聊,望看那幅「鹰瞵」出神。在杜月笙的收藏中,这幅画要算是历史最久的,他还记得,是在同孚里,杜月笙雄姿英发,叱咤万人,有一天黄老板得了这幅画,杜月笙说他喜欢,老板立刻送给他。曾几何时,杜月笙虽在鼎盛中年,但却由于百务猬集,食少事繁,闹得非靠阿芙蓉来提精神不可了。

蓦地,远远传来汽车马达声响,杜月笙神情紧张,放下了烟枪,他欠身坐起,侧耳倾听。万墨林望望墙上的自鸣钟,八点差两分,果然是汪寿华如约来到。四大金刚枫林送终

汪寿华坐来的车子,刚刚在杜公馆门口停下,预先等好在华格臬路李梅路转角的那部小包车,开始徐徐滑动。汪寿华人到门口,门灯一亮,铁扉移开,杜公馆司阍笑容可掬的喊「汪先生!」汪寿华向来动作快,脚步洒得急,他一面跟司阍打招呼,一面大踏步进入铁门,迅卽没于黑暗之中。

铁门在他身后重复关上,徐徐滑行的神秘车辆,恰好驶近汪寿华座车的左边,两部车齐头并进,――因为汪寿华的司机又在起步,想驶往前面找一处停车的地方。于是,神秘车辆右侧的两扇门同时打开,跳下来两条彪形大汉。

江寿华汽车的前座只有司机,后座坐一位保镳,两条大汉身手矫捷,力大无穷,正好一人服侍一个,硬梆梆,冷冰冰的枪口抵住他们太阳穴,然后低声喝令:

「喊一声,动一动,你们就此没命」

司机踩定煞车,车停了,两条大汉开车门,挤上来,挟持保镳,指挥司机,命令他尽快把车子开走。汪寿华的司机又一次发动马达,这回是驱车疾驶,拋开了并排停着的那部空车。

汪寿华的车子和司机,自此杳如黄鹤,不知下落。

与车子加速飞驰的同时,汪寿华正穿过杜公馆宽敞辽阔的庭院,一步步迈向灯火辉煌的大厅。他走进中门,大客厅灯火辉煌,灿然在望,汪寿华偶一抬眼,吓得他急忙倒退一步

客厅檐前,一盏顶灯散放着熠熠强光,恰巧罩在张啸林的头顶上,他穿一袭东洋和服双手抱胸,昂然直立,豹眼怒睁,薄唇紧抿,脸孔上显得杀气腾腾。在他的身后,一左右,站定的是黄浦滩上两颗煞星,怒目横眉,跃跃欲试,汪寿华久闻他们的大名,一个是马祥生,一个是谢葆生。

汪寿华看看苗头不对,当下大吃一惊,一个急转身,抽身便往回走。他心摧胆裂,魂飞魄散;因此脚步踉跄,跌跌撞撞的逃回中门。然而中门里外,早已埋伏得有四大金刚,里二外二,静静的在守候。只是方才汪寿华进来赴宴走得匆忙,不及发觉。这会儿汪寿华吃了张大帅的一吓,掉首逃跑,四大金刚就再也不能放他过门。

于是,当汪寿华一脚跨过门槛,匿身在左的叶焯山,便以蛮牛挑虎之势,斜抗右肩膀,用尽全身之力,猛的向汪寿华左胸一撞。这一撞由暗里来,汪寿华冷不提防,但觉痛澈心肺,一阵摇晃,险险乎被撞倒在地,他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哀呼

「哎唷呀!」

然后顾嘉棠应声闪出,一把捉牢汪寿华的胳臂,在前的芮庆荣又猛伸出手,捂住汪寿华的口与鼻。汪寿华嗯嗯啊啊,无法求救,瘦小的身躯,被四大金刚捉小鸡似的拎着。这时杜月笙在前楼听到他那一声「哎唷呀」的惨叫,他额头沁汗,脸色大变,从鸦片烟榻上一跃而起,抢出门外,登登登的跑到扶梯口。万墨林则急起直追,亦步亦趋,紧紧跟在他身后。――杜月笙一直跑到楼梯口,高声一喊

「不要『做』在我家里噢!」

「晓得了,月笙,」张啸林回过头来宽慰他说:「妈特个!他们就要把他架出去啦。」

杜月笙右手撑着扶梯栏干,左手松弛的垂着,万墨林抢过去扶好他,轻轻的喊:

「爷叔,爷叔!」

杜月笙彷佛不曾听见,他一面转身回房,一面喃喃自语

「不能做在我家里。否则,以后就没有客人敢上门了。」

躺回烟榻,又休息了二三十分钟,杜月笙坐立不安,焦灼烦躁,万墨林不敢问他缘故,只是不时暗暗的望他一眼,不久,楼下有人上来通报,黄老板来了,杜月笙正待欠身离榻,准备迎迓;紧接着,下面报告杨先生、陈先生到,又是王先生汽车停在前门,杜月笙只好振作精神,下楼接待络绎而来的客人。血债血还桥上下手

那一部黑夜飞车,由高鑫宝把定凡而盘,连车灯都不开,出华格臬路,绝尘疾驶。车中的四大金刚,任务早经分配,高鑫宝担任驾驶,顾嘉棠坐在前座,负责眺望把风。后座里,芮庆荣和叶焯山四条铁臂,把混身动弹不得的汪寿华,紧紧箍住,尤其芮庆荣那只蒲扇大的右手,五指揸开,彷佛五根钢条,他始终紧握汪寿华的口鼻,使汪寿华旣透不过气,又喊不出声。他只有竭力扭动全身的肌肉,在作无效的挣扎。

前座的顾嘉棠暗中取景,视线落得很远,当中分法华两界的枫林桥遥遥在望,他头也不回,低声提醒后座的人:

「快到枫林桥嘞!」

芮庆荣望一眼掌握中的汪寿华,恨意陡生,他从鼻孔里迸出声音,咬牙切齿的说:

「姓汪的,你造的孽也够了。北火车站前面,被你送到枉死城里的人,血迹未干!今朝是上海人跟你讨还这笔血债!你好生记住,枫林桥是你归阴的地方!」

说时,他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运足全身气力,集中在他的右手五指,那五根钢条自汪寿华的口鼻移向咽喉。动作快得不容汪寿华发一声喊,车中各人只听见他喉间咯咯有声,叶焯山和汪寿华的身子,贴得很紧,事后他说,他能觉察汪寿华垂死剎那混身的痉挛,和肌肉的颤栗。然后,突的他身体一挫,极力向前抓爬的那只左手,松散的坠落下来,恰好落在叶焯山的膝盖,叶焯山一阵恶心,把那只死手拎起来甩开。――死手软绵绵的,彷佛有些儿微温。

芮庆荣从牙缝里嘘一口长气,松开右手,收回手时便去揩脸上的汗,于是,汪寿华重心不稳,先是头一歪,然后身体往下溜,看上去他已断气。

「怎么样?」顾嘉棠在前座急切的问。

「解决了。」芮庆荣大声回答,侧脸关照叶焯山:「推他下去,用脚踏牢。」

两弟兄合力把汪寿华的尸首,从后座沙发推向地面,认眞说来,那不是推,而是硬塞。前后座之间的空隙太小,汪寿华像一团烂棉絮被塞下去。由芮庆荣和叶焯山伸脚把他踩住。叶焯山后来追忆的说,――「就像踏在一团烂泥,一堆牛粪上面」

车子驶到沪西,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发生意外危险;共产党纠察队不时在这一带出没碰上了他们或者是遭遇军警检查,其后果之严重难以想象。四大金刚并非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他们只不过置生死于度外,杀一个汪寿华,大上海的四百万人,也许可以因而得救。

有一道稀疏的树林,四周罕见人迹,汽车停在马路边,再往下走二三十步,这是他们预定的汪寿华埋骨之所。高鑫宝把车子停好,打开后座车门,芮庆荣反躬着身子下车,他跟叶焯山一前一后,抬着汪寿华的尸体

顾嘉棠很快的掀开后座椅垫,取出麻袋与工具,四个人七手八脚,把汪寿华像只龙虾似的,塞进了大麻袋里。于是分执铁铲织锹,仍由芮叶二人搬运麻袋,一阵小跑,进了树林。

相度了一下地势,顾嘉棠伸手一指说

「好,就是这里罢。」

芮庆荣和叶焯山听他这么说,四只手同时一松,把麻袋拋下,他们两个也来参加掘坑掩埋的工作;四大金刚各据一方,用最抉的速度,在树林里挥土如雨

时近九点。白光一道活活埋掉

那只盛装汪寿华尸首的麻袋,放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面,四个人全神贯注的在掘土,除了铁锹揷地,擦擦有声,静悄悄的不闻半点音响。坑掘好了一半,顾嘉棠伸手揩汗,突然之间,听到有沉闷的呻吟,一阵毛骨悚然。手里的铁锹,当啷一声跌在地上

「这个赤佬还没有死?」

「瞎说,」芮庆荣左手一甩:「这只小猢狲,我只消两只指头,就可以取他的性命。」

「嗯――」麻袋里的汪寿华果然又出了声,这一回大家都听见了,齐同呆了一呆。然后,月色下,芮庆荣瞪大了眼睛,他牙齿咬得格格的响,他右手抄起铁铲,大踏步往麻袋那边走。

「你要做啥?」顾嘉棠高声的一问。

「嘘――」叶焯山立刻叫他噤声。

汪寿华果然不曾被掐死,芮庆荣老羞成怒,火冒三千丈,他冲过去,将铁铲高高举起,正想一连几铲剁碎了汪寿华。顾嘉棠一个箭步,蹿到他跟前,一伸手接住了他那条铁臂,低声的叱喝:

「不可以!」

「为什么?」芮庆荣气息咻咻的反问:「难道你想放他的生?」

「用不着你多费这个气力,」顾嘉棠语气缓和了些:「管他死呢活呢,快点把坑掘好,埋埋掉算了。」芮庆荣还不肯依,于是高鑫宝、叶焯山一齐跑过来,说好说歹,硬把盛怒中的芮庆荣拖开。四大金刚加快速度,转眼之间,掘成了一个高可半人的大坑,高鑫宝、叶焯山合力把麻袋抬来,蓬的一声,拋入坑底。顾嘉棠口口声声在催快呀快呀,四个人铲起泥土把坑填平。然而,就在封穴的那一剎那,一团漆黑的东方天际,摹地亮起一片白光,像电闪时间却又久了些,像大量的火药爆炸,偏是听不见任何声响。四个人面面相觑,虽说是久闯江湖,见惯阵仗,这时候也不免有点疑神疑鬼,心惊胆战,顾嘉棠望一眼三位弟兄,轻声的说:

「好了,可以回去复命了。」

那神情,彷佛凛然有所畏惧,越加增添当时的恐怖气氛,于是,高鑫宝,叶焯山回头就跑,顾嘉棠跟在他们身后。唯有芮庆荣,性烈人胆大,他毫不在乎,又把那一坯浮土,重重的蹬了几脚,方始离开。

汪寿华之死,对于卖国求荣的共产党,无异当头棒喝,一项致命的打击。当年共产党在上海,羽翼已丰,势正嚣张,他们握有的力量,与其所处的地位,比较武汉政权还要稳固坚强。其所以在一日之间,被军民合作的巨大反共浪潮,冲得落花流水,消逝无踪,和汪寿华的恶贯满盈,首先就戮,实有极重大的关联。

事隔二十二载,到了民国三十八年,共产党趁大战终结,人心贪安,掀起了漫天烽火。迅卽席卷整个大陆。五月二十四日上海沦陷,马祥生和叶焯山已经是六十岁以上的老翁,他们因为在上海有事业,舍不得放弃,安土重迁,决定不走,谁知道新一代的共党头目,仍还忘不掉汪寿华被秘密处死,以及共进会消灭赤佬纠察队的「血海深仇」,于是马祥生和叶焯山双双就逮,他们被押到沪西举行公审。共产党发动了成千上万的「人民」,前往参观。光天化日,众目睽睽,马祥生年纪大了,英气无复当年,他犹在刺刺不休的申辩,叶焯山则自始至终傲然屹立,不屑一语。当主「审」的共党头目高声一问

「当年暗杀汪寿华,你们俩个有份吗?」

至此,马祥生也无话可说了,老兄弟俩同被牵下公审台,当众执行枪决。夕阳落照,红遍大地,两颗白头,相邻相并,他俩在三十二年后,仍然逃不过共产党的魔掌,旧地重游,作了牺牲。

民国三十九年,杜维藩为了中汇银行无人负责,诸多事务亟待清理,自香港冒险化装北上,潜入沪滨,前后逗留年余,安然无恙回返香江。他在上海的时候,曾经亲眼看见东方大饭店,被改成了工人文化宫,当时,便在举行「汪寿华的血衣展览」,据说那套血衣是汪寿华「被害」时所穿的。上面染满了血迹。杜维藩看了情不自禁,暗笑不已。他后来回香港,杜月笙,顾嘉棠犹仍健在,听了杜维藩的报告,两位当年的主角哈哈大笑,杜月笙摇摇头说:

「共产党总归免不了要骗人。」

顾嘉棠回首前尘往事,不胜感慨,到那时候,他才说出芮庆荣不曾掐死汪寿华,因而汪寿华实际上是活埋致死的这桩秘密。他又说,不论掐死或活埋窒息,汪寿华穿的衣服绝对不会有血迹――顾嘉棠歉然的望望杜月笙,继续说道:

「当时我和叶焯山、高鑫宝约好,大家不提这一段。为的是怕芮庆荣不开心。他那一阵手劲,力道不曾用足,其实是稀松平常的事。偏偏芮庆荣把它当做奇耻大辱。」顿一顿,他再追忆的说:「如果那一天我不去拦住芮庆荣,让他请汪寿华吃一顿铁铲,那么,共产党现在展览的那套血衣,可能就是眞的了。」

秘密处决了汪寿华,四大金刚火速撤离,小包车飞快的驶回法租界。唯恐引人注意,特地遶了几圈,方始回到华格臬路杜公馆。进门以后,远远望见大厅里灯火灿灿,人来人往,顾嘉棠用肘部轻撞芮庆荣,告诉他说:

「今天眞是热闹,刚在沪西解决了汪寿华,此地大本营又要歃血为盟了。」

芮庆荣不解的问:

「歃血为盟?」

「老板、月笙哥、张大帅、杨虎、陈羣和王柏龄,今夜金兰结义誓共生死,」顾嘉棠详加说明:「因为共进会弟兄天不亮就要出动,冲锋陷阵,危险得很。所以大家事先约好歃血为盟,吃血酒,表示从今以后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这是给大家打打气的意思。」

芮庆荣一面走,一面凝神倾听,他的眉头又皱起来了,声音闷闷的问

「吃血酒不是洪帮的规矩吗,怎么我们安庆道友,也来作兴这一套呢?」

顾嘉棠笑笑,他说:

「管他那一帮的规矩哩,只要大家表示诚心就好。」六杰结义歃血为盟

边走边谈,到了大厅,四个人齐步进去。四面一看,场面大得很咧。除了黄、杜、张、杨、陈、王六位主角,黄、杜、张三大亨手下的大将,共进会的弟兄,还有许多朋友,密密层层,或坐或立,把跳舞厅般大小的一座客厅,挤得全场爆满。

大厅正当中,高高悬起一幅「刘关张桃园结义」的绣图,一对巨烛,粗如儿臂,三支线香,轻烟缭绕。八仙桌上摆好猪头三牲,香花鲜果,使一片喜气洋溢中,添几分庄严肃穆的意味。

六位结义弟兄,今天一例换了黑马挂,蓝绸衫,黑贡缎鞋,他们正忙着和到贺的客人寒暄、谈天。杜月笙、杨虎和陈羣站在一处,杨杜二位个子高,出人头地,一眼瞥见四小兄弟从外面进来,脸上的笑容一收,四只眼睛,十分焦急而紧张的,想从他们面部的神情,寻求答案――汪寿华是否顺顺当当的解决了?

顾嘉棠、叶焯山会意,向他们深深的一点头,莞尔一笑。于是,杜月笙和杨虎,立刻恢复满面欢容,继续跟宾客周旋。表情变化,只在一转眼间,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就这么眉目交语,心照不宣,「无线电」播出了好消息,人丛中,凡是参与机密的人都

知道,四大金刚胜利归来,上海之癌,有史以来最大的祸害。「汪寿华之为恶,一以贯之,恶贯满盈,天毕其命。」于是人心大快,共进会士气更高。往后风声传出,老上海津津乐道这一幕,绘影绘声,他们说是活埋汪寿华时突现白光,那是天老爷在收恶星宿。

六大亨通谱结义,是黄浦滩上的一件大事,同时也是杜月笙一生的转折点,谊同手足的六位好朋友,以年齿为序,老大黄金荣,老二张啸林、老三王柏龄、老四杨虎、老五杜月笙、老六陈羣。五位兄弟之中,只有陈羣是新近结交,一见如故,其余如黄张王杨,则是早已换过兰帖了的。

这五个人和杜月笙的一生,都有莫大的关联,黄金荣、张啸林和杜月笙,是赤手空拳打天下,而以烟与赌起家,同生死共患难的老弟兄。在民国十六年,杜月笙四十岁以前。黄杜张三位一体,迹不可分。杨虎、王柏龄和杜月笙结交甚早,但是由于彼此南辕北辙,各行其是,自来很少见面,双方的交往,也只是革命事业上的偶然合作。杨王的出发点是为了国家民族,杜月笙则纯粹基于一片仰慕之忱,以及个人的好胜心切,争取表现。正因为杜月笙前此对于政治立场,革命事业,旣无宗旨主张,亦未能建立明确的观念,因此,他虽曾对革命大业有所贡献,但却是以私人友谊为出发点,于是他和杨王的缔交,便无法解释为政治上的结合,同时还不能据而说他忠党爱国,是一位献替良多的革命人物。

这一次和杨王复位兰谱,结拜兄弟,便和十余年前大不相同,因为其间多了一位陈群。经过半个多月的朝夕聚晤,陈群的学识渊博,风骨嶙峋,处事的明快,与其忠党爱国的热忱,在在都使杜月笙衷心感佩。那种为一份信仰,一个目标,一项事业而拋头颅、洒鲜血,从容赴义,冒险犯难的革命精神,配合着举国大局动荡,全民觉醒与北伐军兴,共党祸乱的壮阔背景,遂使杜月笙四十年来拳拳服膺的江湖义气,英雄本色,在转瞬之间突然升华,跻登另一个更高的境界。此所以杜月笙和杨陈一见面,两度接谈,天大的一桩事情就此片言获他应允杨陈的嘱托,不惜毁家纾难,发动义师,必要时牺牲生命也在所不计,他这时候的慷慨义烈,纯粹出于自发自动。他终于拿定了宗旨,抱定了主张,奋力竞先,义无返顾,连他和王柏龄、杨虎、陈群再结拜,都是基于公谊,而非重在私交。

从另一个角度,以杨虎、陈群及其以次的国民党人,他们跟杜月笙交往,也在对他的豪爽明快的作风,颇为欣赏。杨虎陈群都是追随国父和蒋总司令在艰危困苦之中开府广州,支撑危局,十多年来和军阀势力苦缠恶鬪,诚所谓筚路蓝缕,焦头烂额,环伺在他们四周的,都是鹰瞵虎视,诡谲狡诈,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政客与军头,长期置身险恶鬪争中的志士,一旦见到慷慨尚义,一诺千金,而且虚怀若谷,彬彬有礼的沪上闻人如杜月笙,难免格外感到他这个人可以倾心吐胆,交个朋友,越发认为应该和他推心置腹,衷诚合作。

易经:「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其注曰:「居变之终,变道已成;君子处之,能成其文。」由此可见,杜月笙在民国十六年摇身一变,成为反共的先锋,革命的鬪士,其实并非他的福至心灵,机遇偶然,他是因为居变之终,于焉唯有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换一句话说,如杜月笙者,「圣之时者也。」走哇走哇杀光赤佬

四月十一日深夜,黄张杜王杨陈六位,在亲友弟子,群贤毕集的庆贺声中,祭告天地,喝了血酒,誓愿共患难,同生死,结为异姓弟兄。当时观礼者鼓掌欢呼,情绪极为热烈。黄金荣满脸堆笑,站在大厅中间,向大家频频的拱手,一面高声的说:

「谢谢,谢谢!只是今夜朋友到得多,招待容有不周,还请各位原谅!」

他这是在以大阿哥的身份,代表六兄弟称谢。但是大家一见黄老板开了口以为一定会发表长篇大论,那晓得他祇不过寥寥数语,客套几句,因此人丛里有人不依,大声的喊:

「我们马上就要出动了,请老板跟我们讲讲话,打打气!」

「好哇好哇!」大众起而附和,还有人在清脆响亮的拍手。

黄老板窘了,胀红着那张紫膛脸说:

「各位晓得我一向不会讲话,要打气――」

他一眼在人群里发现了张大帅,如逢大赦,连连的向他招手:「啸林,来来来!你替我说几句!」

张啸林微微笑者,有人把他推向客厅中央,他就站在黄老板的旁边,未曾开言先学叫天儿谭鑫培咳两声嗽,吐一口痰,于是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各位朋友,今天我们六弟兄结拜,承蒙各位光临捧场,道谢的话,老板方才已经说过了。打气的话呢,触那!我看各位劲道足得狠,那里还要我再来说!」

引得大家全笑了,张大帅却又伸手一指墙上的自鸣钟说:

「现在已经一点钟了,夜里来不及办酒席,而且只怕各位也没有这么好的胃口。我跟月笙备了一些粗点心,请各位赏光,算是宵夜。如果那位有与趣喝几杯老酒,挡挡寒气,那更是欢迎之至,尽请自便。」他这几句话一说完,大厅四面八方的门,闪出来一批批杜公馆的男听差,俏娘姨,手上捧只托盘,大肉面、蟹壳黄,各色各样的中西美点,一应俱全。爱喝酒的朋友,尽可从香槟酒到阳河高梁间任意挑选,主人备得有下酒的卤菜,乃至花生核桃之类的干菓。

于是大厅里着实乱了一阵,众家弟兄端酒端面,呼朋啸侣,找一块地方,成一个小组兴高采烈,吃喝起来。一则杜公馆这种首创的自助餐方式,使大家觉得新鲜,二来夜已深沉,这份丰盛的酒食来得个恰到好处,令人陡然精神一震。

黄老板和张大帅并肩而立,不时齐同一致的徐徐转身,注视男女佣人有否招待不周,等到大家专心吃喝,嗡嗡的人语笑声渐歇,张大帅这才提高嗓门,大声疾呼了:

「两点半钟,等我们迈出杜公馆的大门一步,我们就要应了『死生有命』那句老话!碰碰看到底是谁的额头骨高?妈特个,赤佬纠察队搞得黄浦滩上天下大乱,鸡犬不宁,闸北宝山路、南市电车公司一带的老百姓,有的一连十多天不敢开大门再闹下去,黄浦滩上眞要活活饿死人了。你叫他们怎么敢出门呢?赤佬强横霸道,胡作非为,叫伙计抢老板的钱米,喊儿子打爷娘的耳光,如果让他们霸占了上海,我敢保险没有一个好人活得下去!我们喝春申江的水,吃黄浦滩的饭,上海老百姓怎么样看待我们,我们不管。但是老话说得好,『瞎子吃汤团,肚皮里有数』。我们平时讨人嫌、遭人怨、挨人骂,无非都是我们自家的不好,上无片瓦,下无尺土,偏偏要着缎着绸,喝酒吃肉,今朝!」他猛的一声吼:「上海人大难临头,赤佬把他们逼得无路可走,我们倒要讲讲江湖的道义,使使侠林的威风,那怕拼了这条性命,我们也得帮上海老百姓出口气,解决解决问题,把那般赤佬打他一个落花流水,替黄浦滩除大害,开太平!这就是我们今朝华格臬路英雄聚义的目的!」

张大帅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荡气回肠,使在场的每一个人,全都怒发冲冠,血脉偾张。顾嘉棠把一碗大肉面重重的往桌上一放兴奋的一拍大腿,伸手把叶焯山手里的一杯白兰地夺来,一仰脖子,一饮而尽。然后他猛力一甩酒杯,乒零乓啷,打得粉碎,矮胖子就地跳了起来,大喊大叫:

「张大帅说得痛快!出动的时间快到,就请各位满饮一杯,我们分头出动,拼了这条性命,消灭那班祸害地方的赤佬!」

大厅里,羣情激愤,情绪到达最高潮,「走哇走哇!」「杀光赤佬」的喊声此起彼落,有人干杯,有人放下面碗,一屋子乱哄哄的,个个都在争先恐后,抢在头里出发。一片紊乱中,杜月笙突如其来的叫了一声:

「请众家兄弟听我杜某人的一句话!」

斯言出,宛如上演魔术,一厅的紊乱,迅速秩序井然,人人站在原位,肃静无哗,但听杜月笙在声清气朗的往下说道:

「今天的事,不管成功失败,我们唯有尽心尽力。尽心尽力以后,失败了不怕难为情,成功了我们也大可不必居功,我只奉请各位一句,千做万做,小吊码子不做!」

杨虎陈群忻忻然的互望一眼,陈群笑容满面,深深点头,他彷佛是在向杨虎表示:杜月笙四两拨千斤,一语中的,他的心胸和见识,要比张大帅还略胜一筹

众家弟兄恭敬的应了声是,自鸣钟当的一响,两点半钟,于是人潮再向外涌,共进会弟兄开始出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