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义把薛二处境之险恶,薛家上下的焦灼,一五一十告诉陆冲鹏,大家都是认得的他请陆冲鹏挺身而出,设法「刀切豆腐两面光」,将这桩事情摆平。
陆冲鹏眉头一皱,摇头苦笑的说:
「这桩事体,现在只可釜底抽薪,还不到开门见山谈条件的时候。薛二在监牢里,我先设法使他稳住。黄老板、杜先生那边,讲穿了唯恐尴尬,我只能去探探动静。」
言罢,他立刻拿起电话,打到枫林桥,电话是打给行动大队长芮庆荣的,芮庆荣亲自接听,陆冲鹏一听他的声音,当时就直淌直的说:
「我晓得薛二在你们那边,『死罪容易过,活最罪难熬』,你帮帮忙,放一码。让我派人送几只鸦片烟泡给他,先保住他一条性命,你说好??」
芮庆荣在电话里笑了起来,他说:
「陆先生,你的消息真快!」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陆冲鹏坦率的回答:「来托我的朋友,此刻便立在我的身边。」
「好好好,你把东西带过来吧,」芮庆荣的脾气一向爽快,做事有肩胛,绝不拖泥带水:「我负责给你送到。」
「还有一桩,」陆冲鹏顺水推舟,再做个人情:「薛二身体不好,务必优待优待。」
「晓得啦。」芮庆荣应允,接着又压底声音,叮咛一句:「不过,这些事情你顶好不要让大帅知道。」
一句话露出了破绽,放下电话,陆冲鹏疑云顿生,忖度久久。明明是黄老板的干孙,而杜月笙张啸林跟黄老板向来三位一体,一鼻孔出气,假使捉薛二是为了「惩治」他诱拐露兰春,芮庆荣接受自己的请托,「优待」薛二,为甚么芮庆荣单怕张啸林一个人晓得?
一面通知周培义,转告露兰春,把鸦片烟泡食物寝具和监牢里上下打点的钱送去。一面打定主意,上华格臬路杜公馆走走,探探杜月笙的口风。
转弯抹角,旁敲侧击,趁两个人一榻横陈时,提起了薛二被捉的事。杜月笙放下烟枪,一声长叹,他连连摇头的说:
「事体老早过去了,何必今朝又来翻一次粪缸!」
陆冲鹏大喜过望,因为杜月笙这么一说,他的态度然昭若揭,公报私仇捉薛二,他是绝对不赞成的。杜月笙有这个表示,薛二的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为这桩事体,啸林哥刚才跟我发过一顿脾气哩。」望着陆冲鹏苦笑,杜月笙感慨系之的说:「其实,我不过是因为金荣哥打电话来,跑过去问他一声。」
「啊?」陆冲鹏抓住机会问:「大帅为甚么发脾气?」
「他说我们『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杜月笙肩膀一耸:「他想尽方法把薛二罩上个共产党的帽子,喊芮庆荣捉他进去。无非是替金荣哥报那当年的一箭之仇,趁此机会出口恶气。──他怪金荣哥和我不领他的情,晓得吗?
陆冲鹏连忙点头,他坦然的说:自己今天专诚拜访,正是为了薛二的事,因为他不相信外面的传说,薛二的被捕和黄杜张三大亨有关。他直言不讳的说道:
「以你们三位今天的身分和地位,何止于去做这种种惹人批评,令人不平的事?凭良心说,当我听到了这个消息,当时就很着急。薛二固然是朋友,老板、杜先生和张先生要是果真有心这样做,那才更加叫我担心。」
「你这个话说得不错。」杜月笙欣然同意:「黄浦滩上已经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了,枫林桥那边也不知道枉送了多少性命。我们站得这么近,无风都要起三尺浪哩!还能做出这种事来落个话柄!」
「杜先生这样说,我就放心了。」陆冲鹏吁了一口气,又问:「不过,杜先生的意思,这件事情应该怎么了呢?」
「你今天来得正好。」杜月笙欠身坐起来说:「因为办这桩事情,我需要用你!」
「用我?」
「啸林哥这一着正好应了一句俗话:『关老爷卖马,周仓不肯画押!』」譬喻得妙,杜月笙和陆冲鹏一齐笑了起来,两人笑了一阵,杜月笙咳声嗽,又正色的说:「金荣哥打阿电话给我,气得跳脚,他说啸林那里是在帮我的忙?他简直是在弄松(耍弄)我么!他一再说像这种冤屈无辜,破人家庭的事他决不做。但是话虽如此,啸林哥那边刚才也是光过了火,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因此之故,我现在夹在当中很为难,无论我出面说甚么,总归要有一面心里不好过。所以,啸天哥和陈老八那边,最好还是你推说薛家的请托,由你出面去说一说。」
「好的好的。」陆冲鹏很高兴,他满口应允,一跃而起:
「我这就去枫林桥,先看陈老八。」
事后,陆冲鹏非常佩服杜月笙的高明,多说了几句心腹之言,黄老板和他自己的态度,正好藉陆冲鹏为传声筒,辗转播传大众。而他在洗刷嫌疑,解脱干系之余,又把请释薛二的差使,轻轻的往陆冲鹏身上一放。黄杜的目的达到,张啸林那边又不至于失了兄弟的和气。
陆冲鹏和杨虎陈群交情很够,何况他又把黄杜二位的心意和态度,一一照说不误杨虎陈群心知张啸林自作主张,表错了情。当时便以陆冲鹏出面为词,将露兰春的心上人薛二,宣告无罪释放。
不过后来黄浦滩上谣诼纷纭,都说轰动一时的薛二被捕事件获得解决,薛家曾付出二十万现大洋的代价。这笔钱究竟是谁拿了?各有不同的说法。事实上呢,薛家是用了钱,不是二十万,而是十八万,起先有人去探黄老板的口气,说是薛家愿意拿十八万出来「了事」,黄金荣勃然大怒,他说:
「笑话!难道我会用卖家主婆的钱?」
黄金荣坚决不要,同时也甚为气恼,但是薛家救人心急,话才出口,白花花的大洋钱,立刻抬到了枫林桥。这笔钱到那里去了?名义上说是薛家捐给国家,事实上则不曾归库。杨虎自家拿了九万,剩下九万陈群先则不肯要,后来因为他走了一步错棋,交了一年多的桃花运,杨虎乃为他在宝建路营了一所金屋。
有一天,陆冲鹏到沪上名迹「也是园」,一眼看见陈老八和两位风姿嫣然,举止大方的妙龄女郎,在池沼红蕖间品茗谈天,欢声不歇,壮至愉快。陈老八穿的是便装,两位小姐面孔很熟。陆冲鹏当时不曾惊动,过后很久方始想了起来,这两位小姐一姓程来一姓范都曾经是押在枫林桥的「共党嫌疑犯」。程小姐聪明能干,笔下来得,范小姐则更是安徽名门之后,她的父亲领导过安徽某地辛亥起义。程范二位嫌疑不太重,于是不久便由阶下囚升为座上客,被陈老八安置在清党委员会办公。
陈老八和这位程小姐,曾在宝建路秘密同居一年多,这桩机密他唯有对陆冲鹏毫不隐瞒。双飞双宿年余以后,程小姐的旧情人和她有了联络,那位早年的男朋友,时在德国执业医师,于是,有那么一天,佳人香踪杳矣,陈人鹤眼看着凤去楼空,也祇有徒呼负负。
薛二被捕一案,风声大而雨点小,三大亨还在肚皮里别气,枫林桥业已放出了人来。黄老板和杜先生为了薛二的事埋怨过张啸林,风言风语自有挑拨者吹进大帅的耳朵里,张大帅老羞成怒,大发雷霆,他哇哇怪叫了一阵,喊人立刻去寻泥水匠,把杜张两家便于往来的那扇中门封掉。往后,想起来懊恼,他还恨声不绝的说:
「好么!从此我过我的鬼门关,你走你的阳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