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常川出入杜门的命相专家,神仙铁口,当着杜丹笙的面,要末便语多恭维,「欣然算出」他还有大运可走,或则病势无碍,要末就吞吞吐吐,嗫嗫嚅嚅,从不曾有任何一人,了然」杜月笙,「君子问祸不问福」的「雅量」,对他坦然无隐,直言相告的。在杜月笙的家人亲友方始以为他实已得了安慰,「算命看相」的俱已发挥了心理治疗,精神鼓舞的作用,他们的功劳,似乎要比「起死回生」的中西名医更高,然而,偏有一日,杜月笙当着众人,语音苍凉的说出了一段三十年前的往事,使听到的家人亲友过后一想,情不自禁的为之悚然,心情又开始沉重起来。
杜月笙强颜欢笑的跟家人亲友说故事,他说大概是在民国十年左右,他不曾出道,还是黄金荣黄老板左右的一位小兄弟,有一天,他陪老板逛城隍庙,走到九曲桥畔,遇见一名和尚,一把拖牢了黄老板,硬要给他算一个命。黄金荣无可奈何,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和尚便给他细推流年,说以往之事,道目今境遇,居然谈言微中,泰半不爽,然后和尚又说黄老板来日如何前途远大,如何名利双收,如何成为名噪天下的风云人物,又如何在花甲之年急流勇退,安富尊荣,寿登期颐而善终,一番恭维把黄老板喜得搔耳挠腮,乐不可支,掏一块银洋,塞在和尚手里便就离去。
殊不知那位和尚志不在此,收好了银洋偏又一把拉住杜月笙,他眉开眼笑,阿谀讨好的说:
「慢慢交,慢慢交,你这位小阿哥,我看你顾盼自如,神完气足,眼看着就有大运来到,一步登天,这位老板,」他伸手一指黄金荣,又道:「运道固然好,但是你将来的好处还要胜过这位老板不知多少倍,来来来,快把你的八字报给我听,让我来为你细推流年,说得不准,我不要你一文钱。」
当时,杜月笙听他把这一段话讲完,欢喜固然欢喜,但是他福至心灵,起了警觉,心想自己是小伙计,老板终归是老板,命再好,也不能好过老板几倍去。靠牢黄老板吃饭时期的杜月笙,早已将老板的性格为人如何,肚量深浅几许,摸了个一明二白,清清楚楚,因此,他不待老板面现不豫,怫然变色,立刻便故作怒容,虚声恫吓,伸手一指算命和尚的鼻子,开口便骂:
「触那(上海话,略同我国国骂。)侬阿是瞎脱了眼乌珠,侬晓得我老板是啥人?敢拿我来跟老板比?」
黄金荣于是面有喜色,颇表满意,遇着八字步挺胸迭肚而去,杜月笙则亦步亦趋,貌至恭驯,却是隔了一夜,他心痒难搔,独自一人上一趟城隍庙找到那位算命和尚,满脸陪笑,向他解释昨日不得不出于一骂的道理,果然获得算命和尚的了解,于是定下心来为杜月笙细细参详。杜月笙在三十年后犹仍感叹不置的说:
「可惜我往后再也寻不着这位法师了,凭良心讲,他算命算得眞准,推断我往后的事,竟是没有一桩不灵验的。」
杜月笙为什么要突如其来的提起这件往事,而且言下不胜其感慨欷歔?莫非是他听到命相专家的「美言」太多,骤然憬悟「君子报喜不报忧」的道理,果眞如此,对于他的心理健康,极可能的便会一变鼓舞而为打击。所以家人亲友听他说了这个故事以后,抚今追昔,反倒是忧心忡忡,疑惧不已。
答案一直到杜月笙死后方始揭晓,果不其然,杜月笙对于诸多命相专家的当面奉承,饰词宽慰,渐渐的起了怀疑。杜月笙辞离人间,家人为他更换殓服时,脱下他所着的衫裤,检点遗物,便在他那件贴身中衣的小口袋里,找到了一纸命书,摊开一看那纸命书上板板六十四般的写了那么两句:
「六十四岁岁在辛卯,天克地冲绝难渡过。」
再一细看,命书上印好有「六月息馆主」字样,馆址则在台湾台北馆前街。当时杜月笙的诸亲好友业已有所憬悟,杜月笙算命看相着了迷,同时他毕竟也算是夙有慧根的人,迷到了相当的程度,便晓得当面求教一定问不出眞话,于是他远及台湾,开好时辰八字请那位「六月息主人」覆函批命,「六月息主人」乃将杜月笙的最后命运据实批来,杜月笙还唯恐亲友家人伤心难受,他把命书藏在贴肉的衣袋。
杜月笙的长子杜维藩追忆这一段经过,他眼圈已红不胜感慨,而和杜维藩持同样论调的杜门中人大有人在,大家都认为杜月笙在迈向他人生最后的旅程时,由于经年累月求神问卜,可能走火入魔,因而使他全盘丧失自信,丧失了挣扎求生的力量。据杜维藩沉痛的说,他父亲在三十九年底,以及四十年初生命意志极其坚强,对于人生犹仍乐观,六月息馆主那一纸命书来后,杜月笙便彷佛一心祇往死路上走。
余波尾声,这位判决杜月笙命运的「六月息馆主」究竟是谁呢?直到民国四十一年五月,杜维藩自香港返抵台湾,曾经向王新衡问过六月息馆主究系何人?王新衡说他也不知道,后来有一天跟程沧波谈起这件往事,程沧波却晓得「六月息馆主」姓季,而且是一位国大代表,他在馆前路効君平之隐,杜维藩去拜访过他,谈起杜月笙的那一纸命书,季「馆主」回答八字确由香港寄来,不过八字上没有写姓名,他怎想到算的就是杜月笙的命,杜维藩和许多杜门中人惊异六月息馆主推算流年的灵验,也曾相继求教,据说有的确实算得很准,有的也不怎么灵光,由而可知求卜问卦也并非是十拿九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