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了苦涩的童年。我出生在昆明,两岁时父母离异,不久他们又各自再婚。留下我兄妹二人,交给祖母照顾,父亲一人苦撑维持两个家庭的生计。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祖母虽是个佛教徒,却极端重男轻女。童年本是人生的黄金阶段,它最可爱,最无邪,最能震撼灵魂,而留给我的却是许多遗憾。在祖母的几近虐待下,对幼小生命的伤害,造成了我叛逆的个性,多次远离家门。倔强的个性,我行我素的野性,也促成了我在成长过程中,求知好学,积极向上的品质。
在我十七岁时,正处在人生的转弯处,我在十字路口徘徊,这时,我的命运有了转机。我有机会到北京求学,认识了我的丈夫、公婆。在他们的热心帮助下,我克服了各种困难,自强不息,终于成为曾氏家族中第一代女大学生、大学教授。
1964年在中央民族学院毕业时照。
还在我念大学时,我就有个梦想:如果将来我有了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可以静静地坐下来,我一定要写下我苦难的童年、艰辛的求学历程。但往后的日子,一直都在忙于教学,抚养孩子,照顾丈夫,侍奉公婆和祖父。一直到现在,我终于有时间可以静下心来写自己的时候,我又不想写了,因为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没有丰功伟绩,没有妙趣横生的经历。总之,无从写起,所以一直搁笔。但是,最近,在我的亲人、朋友、学生的热情鼓励下,我重新拿起笔,忠实记录下我的人生经历。我想给人们、给后代一点有益的启迪,让人们更珍惜生命,更努力向前,这就是我最大的期盼。
一、我的童年
1.家境的无奈
我的祖籍是四川南溪县牟家坪场。祖父共有五兄弟,他排行第四。老大、老三早夭。祖父属“昭”字辈,老二名昭富,大名友之,我称他二老爹,在昆明做盐巴生意。他有个独子,名宪禄,我叫他幺叔。祖父是老四,族名已查不到,大名耀伦。他在我出生前已经去世。听长辈说,他在财经学校第一名毕业,别人算不了的账,他一算就清清楚楚。他当过云南绥江的税务局长,后来调到巧家县,一说他是税务局长,一说升官当了县长,但到巧家几个月就病故了,留下了孤儿寡母。我的祖母(我叫她奶奶)名余国良,农村妇女,不识字,裹小脚。祖父在外面做官,她在老家开饭铺,恶得很。祖父两子两女。父亲是老大,属“宪”字辈,名宪雨,字公田,老二早夭。两个姑姑,我称她们三娘、四娘。祖父辈五兄弟中读书最多、最富有的是老五,我称他幺老爹。他族名昭鲁,大名郎奎,生于1901年,毕业于成都外国语专科学校,学的是法语。毕业后,先在法国驻昆明领事馆工作,去过几趟越南。后任云南盐务使署庶务主任(署长是龙云三舅),富滇银行襄理(行长是缪云台)、昆明银行协理(总经理是龙云的电务台主任)、总经理等,他的妻子,我叫幺奶,身体不好,经常卧床,但人很善良。幺老爹有两子两女,两个女儿年纪同我差不多,我叫她们小三娘、小四娘,以别于我的亲三娘、亲四娘。小四娘和我同年级,是我小时的玩伴。她上学坐黄包车,为了有机会跟她一起玩,有时我背着书包跟在车后跑。
我母亲名朱明慧,云南绥江彝族姑娘,天生丽质,有绥江一枝花的美称。父亲与母亲的家乡虽说一个属于四川,一个属于云南,但两地距离很近,走动也很方便。父亲在家乡读书,读到了高中。家境在祖父在世时,是比较富有的。关于父母的结合,有两种说法。一说因为外公是个私塾老师,家境贫寒,欠了祖父的钱,母亲是抵债嫁到曾家的。二说是父亲随祖父在绥江任上,与母亲私订终身。祖母对母亲很不好。一是母亲家境贫寒;二是当地的彝族,汉人往往蔑称为“”,很是看不起。
祖父去世后,祖母带着全家从老家来到昆明,投奔幺老爹。他把我父亲安排在昆明银行当一名职员,后来父亲还经营过一家织袜厂,开过一个小杂货店,家境还算不错。当时我们住在昆明小南门的昆安巷,1936年,我的哥哥庆国出生,三年之后我也来到了人世。
祖母虽然吃斋念佛,但却没有多少慈悲之心。多年过去,她留给我的记忆还是一副凶狠的相貌。她封建意识很浓,重男轻女,父亲得到她的宠爱,在家中,与我两个娘娘得到的待遇,真是天渊之别。她对我母亲更是百般虐待。在忍无可忍之下,母亲终于在我两岁的时候,独自出走,永远离开了曾家。
在我童年最早的记忆中,有件事我印象特别深。父亲经常带着我到一个地方,进了大门要走过一条偏僻的小路,有一堵矮墙。父亲把我放在墙上坐着,过了一会,一个女人走过来了。她冲我说话,又与父亲对话,还不时落泪,这样的情境有好几次,就像电影一样留在我的记忆里。因为太小,记不清楚,到我十几岁时,我曾问过父亲。我说:“爹,我好像在很小时,有过几次,你把我放在墙上,和对面走过来的女人说话,为什么我印象那么深?”父亲说:“你母亲出走后,她因放心不下你,时常要我带你去看她。她离家后,你也时常哭闹着要找妈妈。”我才知道,她就是我的生母。在20世纪40年代,一个从农村到城里的妇女,举目无亲,出走后,她无家可归,全靠自己的奋斗才能勉强生存下去,她不能带走我,是有她的苦衷的。当时,父亲在银行当职员,兼做小本生意,无暇顾及我和哥哥,就把我们兄妹二人交给奶奶来照顾我们。
母亲朱明慧早年照。
父亲曾宪雨早年照
这样,我母亲的厄运又降临到了我的身上。奶奶对哥哥百般宠爱,百依百顺,对我则是百般折磨。因为我长得酷似母亲,惹来十多年的挨打挨骂。在众人眼里,我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而在奶奶眼里,我是母亲的化身。她把对母亲的仇恨,全部发泄到了我的身上。我一次又一次被迫离开家庭,只因为我还是个小女孩,不能像母亲一样远走高飞,又一次一次被迫回到奶奶身边。
2.第一次离家
我五岁时,父亲再婚。继母姓姚,她是昆明一位名中医家的小姐,是一名飞行员的遗孀。据她晚年对人说,她当年背着父母和这位飞行员私奔。丈夫把她带到重庆,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新婚当晚,丈夫告诉她,明天他就要驾机到延安投奔共产党,要她跟他一起走,她没有同意。丈夫独自一人飞走后,从国共两方传出了相反的消息:国民党说因她丈夫叛逃,已将其击落;共产党则说欢迎他起义。但从此再无消息。她只身回到昆明,父母把她锁在房中。过了一段时间,经朋友介绍,她与我父亲结婚。
父亲再婚之后,与继母单独居住。虽然住的地方离奶奶这里不算远,但很少来看我。母亲离家后,父亲对我的喜爱还曾稍稍弥补我失去母爱的伤痛,而现在连这一点父爱也几乎没有了,奶奶也更对我为所欲为了。父亲再婚不久,祖母对我和哥哥说:“你们有妈了,明天就去见妈。一见面就要大声叫妈,谁要是不叫,回来就罚跪三炷香,不得吃饭。”我很听话,为的是不受罚,进到父亲新居,一见到继母,我就大声叫妈,得了一大把糖果。其实我当时还不懂什么亲妈、后妈。大我三岁的哥哥见到继母就是不肯叫,给他吃糖也不开口。等回到住地,祖母就叫哥哥下跪,开始点香。我正庆幸自己不会受罚,没想到祖母过来对我说:“你也给我跪下,陪着你哥哥。”我说:“我叫妈了,不该我跪。”此时,鸡毛掸子先打了一下哥哥,眼看就要打到我身上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扑通一声,我也跪下了。但心里不服气,很委屈,一边跪着一边哭,恨祖母说话不算数,恨哥哥连累我。
我的二老爹曾对别人说过,我在母亲离开后,经常生病,整天哭闹不止,奶奶曾想把我扔到河里去喂鱼。父亲及二老爹知道后,极力阻止,并把我放到二老爹那里。在他那里待了半年多,因为他妻儿都在四川,他一个单身男人照顾小孩有一定困难,他又把我交还给父亲。最后又只好回到奶奶那里。
奶奶和我们住的昆安巷一号院,院里有两家人,另一家也是亲戚,两个老太太,是我幺老爹的丈母娘姊妹二人,一瘦一胖。我管她们叫大老祖、二老祖。他们住西屋,我们住东屋,中间的大堂屋两家共用。一天她们从外面回来,听见她们养的母鸡在咯咯叫,可是她们去捡鸡蛋却没有。老祖在我们屋外叫我:“小妹(我的小名),你看见我们的鸡下蛋了没有,怎么蛋没有了?”我说:“鸡下蛋了,奶奶让我钻进鸡窝取出来交给她了。”小孩是纯真幼稚的,不会骗人,而且这两个老人对我也不错。老祖去问奶奶要鸡蛋,奶奶知道我告诉她们实况了,很生气,将我拖进屋就一顿打。我大声哭叫,惊动了两位老祖。她们过来敲门,叫祖母不要打孩子,说:“一个鸡蛋值多少钱。小孩天真无邪,不会说谎。鸡蛋我们不要了,你千万别再打孩子。”但怎么劝也劝不住。我被打得鼻青脸肿,耳朵直往下淌血。她们看劝不住,赶快派人去找我父亲,但父亲很忙,直到晚上才来看我。我父亲看见我,我只知道哭。他跟奶奶吵了很久,我只记得父亲说:“不能这样下去了,你会把她打死的。你打她比打我还难受。要知道,她还不到六岁。”
大约过了两三天,父亲采用调虎离山计,一大早,把奶奶支出门了。每次她出门,就把我锁在屋里。不久父亲来了,他在窗外叫我:“小妹,快过来,把窗户插销打开。”我试了许久,就是打不开。父亲要我去找把小锤,敲几下,这样终于把窗户打开了。父亲又说:“你去找几件平时穿的、好一点的衣服带上。”我取了几件衣服,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说:“你站在凳子上,先把衣服给我。”我父亲把我从窗户里抱出来,说:“快走。”出了门叫了辆黄包车,终于逃离了这个可怕的家。
逃离奶奶的家后,父亲先是把我放到继母的姐妹家,我管她叫姨妈。在姨妈家住了几天,父亲带着我与继母三个人,开始坐汽车,又转轮船,到了泸州。在旅馆休息了几天后,父亲说:“我送你回老家去,那里有二奶奶照顾你。”我也不懂什么,跟着他走就是了。
3.回到老家
经过长途跋涉,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我的老家四川南溪牟家坪。二奶奶早在家等我们。二奶奶是我二老爹的妻子,二老爹在昆明做盐巴生意,她带着幺叔和童养媳在老家,她长的瘦小、精干,心地很善良。她一见我就很喜欢我,说:“多可爱的小姑娘,在我这里好好待着,我怎么也舍不得打你。不过,你要听话,出了点什么事,我怎么向你爹交代。”说完哈哈笑个不停。她和我奶奶是这样不同,一句话就把我的疑虑都打消了。父亲临走时对我说:“你就先在这里住着,等我有了好办法,会来接你回去的。”我看他眼眶都红了,我自己却小声哭了起来。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不能选择,不能逃避。在一大群人中我可以放心依附的人,那就是二奶奶,我相信她一定比我奶奶好,否则父亲不会送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二奶奶给我们第一餐吃猪儿粑,很好吃,这是四川特有的食品。父亲走后,我并不特别伤感,只要不挨打,我在哪儿都高兴。二奶奶不常在家,她三天两头在外赶场,做小生意。她把我交给幺叔的童养媳,我叫她“五娘”。她当时也只有十四五岁,比幺叔大几岁。幺叔也还是个顽皮的大孩子,整天在外野跑。
五娘只在吃饭、睡觉时找我回来,可以说这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期,无忧无虑,但最缺少的还是父母的关爱。有两次病了,病的还不轻。一次是发烧,烧得我昏天黑地,一个人躺在床上起不来,没有人管我。哪有药吃?也不会自己去找医生。几天不吃不喝,终于挺过来了。大约一个星期,它自己好了。另一次是身上起疱疹,围着胸口长。我看疱里有水,心想把水挤出来大概就好了,结果是一路长下去。二奶奶回来了,给我换衣服才发现,她大吃一惊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再晚几天,你就没命了。这是龙缠树,围着胸口长,一头一尾接上,你就死了。”这时头与尾只差几寸了。她赶快找来土医生,用雄黄点酒精烧疱疹,抹上中药,几天后居然好了,但到现在还留下一些疤痕。
过了几个月,二奶奶对我说:“你整天在外野跑,都玩疯了,该在家好好待着。你爸来信,要送你去读点书。”这样,把我送到一座破庙里去接受启蒙教育。这座庙阴沉沉的,一进庙门就有四个大泥菩萨,面目狰狞,当时觉得很可怕。我们进教室要经过几个殿堂,一个老先生教我们读三字经。每天规定你背几段,背不出来就打手心。每天上学,我就没有多少时间玩了。一天晚上,二奶奶对我说:“小妹,我们要回昆明了。你爹说,也要把你带回去。”快见到父亲了,我也高兴,但又不愿回到祖母那里。
4.回到昆明
回到昆明,我见到父亲的第一句话就是说:“我不跟奶奶住在一起。”这是唯一的要求。于是父亲把我送到了昆明圆通街的女上智小学念书。这是法国天主教教会学校。这样的学校收费很贵,食宿都在学校里。早晚、餐前餐后、睡前都要做祈祷,唱赞歌。每周进教堂做一次弥撒。平时在教室学文化课,与其他小学的书本一样的。我只念了两个学期。虽然我成绩优秀,期末都发我许多奖品、课本等,但由于父亲负担重,弟妹相继出世,父亲无力再供我上教会学校,他对我说:“去奶奶那里吧,我跟她讲好,不会再打你了。”我只好又回到奶奶身边。父亲准备送我到离家近的靖国桥小学念书,奶奶极力反对,说:“女孩子念什么书,将来长大了也是嫁人,让她在家学着做点家务吧。”我辍学在家,哥哥念小学三年级了。
这时,我们是一大家族住在一起,住在金碧路,离金马碧鸡牌坊很近。走十多分钟就到市中心,如果往城外走,五十米外有座桥,叫鸡鸣桥。大院里住着二老爹二奶奶一家四口,他们开一间盐铺。铺后面是大院子,西边有厨房。院里有两棵梨树,开花结果,鸟儿筑巢,给我的童年带来了许多快乐。再往里走是两排平房,我和奶奶、哥哥住。再往里走有一间专放货物的仓房。还有厕所在最里面。铺面的楼上有四间房,都是自己住。后来我父亲和继母搬来住了一大间,有一间租给邻居。住在这大院的,还有母女二人,她们是我的四娘和她女儿。四娘遭遇不幸。她结婚一年后,生下一个女儿。丈夫是开汽车的,经常到缅甸做生意。在她生下女儿不久,就开车走了,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她苦等着。孤儿寡母也是靠我父亲养着。
不久,家里请来一位家庭教师给院子里的男孩补课。主要是教幺叔和我哥,再加上邻居两个男孩。他们四个人都很淘气,不好好读书。我不能参加他们的学习,一是他们年级比我高;二是因为我是女孩,祖母不让。我只好在他们上课时,偷偷在窗外听老师给他们念诗,讲文章。有一天,这位老师要求他们背诵前几天教他们背的诗,四个男孩子没有一个能背出来,老师很生气。我在窗外对老师说:“我能背。”老师不相信,说:“你能背?那你就进来背给我们听。”我走进去,双手背在背后,开始背:“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发方悔读书迟。”老师很惊喜。过了不久,家长请老师吃饭,老师对我父亲说:“你女儿很聪明,爱读书。她在窗外听我教几个少爷背诗,他们太贪玩背不出,没想到你女儿比他们小倒是她背出来了。我常看到她一个人写字看书,你应当让她去念书。不然可惜了。”父亲笑着说:“既然老师这么看重她,我一定送她去念书。”于是,我进了靖国小学念二年级。我跳班,哥哥留级,我们两兄妹同在一个年级。
5.第二次离家
这时期,家庭经济拮据。一家六七口人的生活全靠父亲,奶奶还抽大烟,把父亲的身体也压垮了。他因胃出血住进医院,弟妹又小。这时,我不到十岁,一天父亲右手按着胃部,像哀求似的对我说:“小妹,你奶奶要抽烟,我没钱给她买了。我的一个朋友很喜欢你,他愿收你做干女儿,这样他会借些钱让你奶奶买烟。他会带你到煤山去玩,住一段时间,我再把你接回来。”我说:“我还要上学,我才不跟他去呢。”转眼又看到父亲痛苦不堪的样子,他几乎是在哀求我,我又想,这一去可以远离奶奶,免去不时的挨打挨骂,又能帮父亲解难。于是又对父亲说:“那就去吧,这个家我也待烦了。”父亲说:“好,回来后一定再让你去念书。”他知道我喜欢读书。这个干爹姓梁,与我父亲同岁,其貌不扬。梁干爹特意选一个好时辰,上门来了,祖母让我下跪磕三个头,他拿来一大堆见面礼,其中有我喜欢的一个布娃娃。过了几天,我跟着干爹上路了。先乘火车,在火车上,我没讲一句话,眼看着窗外心事重重。恨父亲把我交给这个陌生男人,恨祖母没钱还要抽大烟,如果我有亲妈在,绝不会有家等于没家,有妈等于没妈,因为继母从不关心我,她也从来不跟奶奶说一句话。
干爹是一平浪的一个小煤矿主,还开了一家杂货铺子,卖烟酒等物。铺子后面只有一间房,他们一家四口住,一个女儿四五岁,一个儿子才一岁多。我住铺面的阁楼上,从他们房的一角搭一个梯子爬上去。这个阁楼很黑,白天才看见里面堆满杂货。我的铺位也不大,晚上点煤油灯上去睡觉。半夜里,老鼠很多,跑来跑去叫个不停,我很害怕老鼠咬我的脚指头,更可怕的是没有厕所,要上厕所必须出门走四五分钟才有一个茅草搭的棚子,四面透风。因为晚上不敢出去上厕所,旷野外有狼,我经常半夜尿床,尿流到他们的蚊帐上,两夫妇时常为我吵架。大约只住了一个多月,我跟干爹说,我要回家,他又把我送回昆明了。
6.第三次离家
从一平浪煤矿回到昆明,父亲来接我,我向父亲提出两点要求:一、不要让我跟奶奶住在一起;二、送我回到学校念书。父亲答应了我。第一次把我带到他的住处,与继母第一次住在一起。并且到附近一所小学上学。由于父亲做了许多工作,继母开始对我也不敢怎么样。但好景不长,过了个把月,当我中午放学回家吃饭,却进不了门,门被锁了,只好饿着肚子去上学。几天下来都是这样,每天只有晚上能吃顿饭,父亲知道却不说话。一天早晨,父亲上班去,我就跟着他走,他不回头,我也不叫他,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下雨了,雨越下越大,在大雨中,我一直跟着他走了近一个小时,看着他进了办公楼,我就坐在路边,让雨淋个透,满脸的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是恨还是痛?我身无分文,向谁去诉说?父亲也这么狠心,我必须去告他一状,他只怕一个人,就是幺老爹。但我找不到他,于是我去他家找幺奶。她曾经当着我的面批评我爹,说:“你要管好你前妻的两个孩子。”我为什么不去找她帮忙呢?但到了她家,我又不知说什么好。在她家吃了饭,又回到自己不愿进的家门。父亲看我回来了,说:“你妈经常不在家,也没有人管你。你还是到奶奶那里住吧。”看他很为难,只好又回到祖母身边。但不久就发生了我童年时期的第三次离家出走。
有一个亲戚结婚,请我们全家赴宴,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旁边一位好心的阿姨不断给我夹菜,小孩不知深浅,吃多了,半夜呕吐不止,被子、床单全弄脏了,心里已经不好受了。祖母二话不说,拉下床来就是一顿打,鸡毛掸子都打断了。我大哭不停,楼上及邻居都被吵醒了,四娘跑来劝也无用,罚跪一直跪到第二天,又让我洗被单。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哪里洗得干净,又是一顿打。一直到晚上,我赌气不吃饭,一人坐在街边思考,看星星看月亮。家家灯火亮了,收音机里经常听到的歌:“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三岁两岁没有娘啊!……”这歌就是我身世的真实写照。冬天我先钻被窝为她暖被,夏天替她赶蚊子。白天我给奶奶倒茶水,晚上她抽大烟,我给她放烟粒,陪到半夜,有时我实在太困,睡着了,她就用烟针扎我的手和脚,掐我的脸。她打我时,哥哥还在一边加油,没人敢阻拦她。我不想再看到她了,父亲也救不了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于是我决定离开这个家。过了几天,我谎称有个同学现在纱厂当童工,她只比我大两岁,她说可以带我去做工。祖母听说做工有钱,她爱钱如命,同意让我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带了几件衣服,趁奶奶没起床,我就急忙跑出来了。这次是我一个人独自出走,心想,我像小鸟飞出了牢笼,一身轻松愉快,可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一点不知道。在大街上游荡了一整天,身上仅有的一点钱买食品吃了,也走累了,天黑了,才想起我今晚到哪里去睡觉呢?我又饿又困,天下起雨来了,不由自主地又回到奶奶住处。看着屋里面还有灯光,我在门口徘徊,不敢进去,只要进去,免不了一顿打。此时,我忽然想起,我为什么不去找幺老爹呢?幺老爹是个好人,他是银行总经理,家有小汽车,洋房多处,我们家在困难时,他经常接济我们。幺奶以前经常批评我父亲和奶奶,要他们对我好一点。每次过年过节,大人带我去,她都会给我压岁钱,零花钱,但一出她家门,便被奶奶、父亲没收了。我终于到了幺老爹家门口,但已经很晚了,大约有十一点了。他们家的铺面很大,后面是个花园,花园后面是二层楼的洋房,楼上楼下有许多房间。家里养了两条大狼狗,每天要吃几斤牛肉。可是,这么晚了,又叫不开门,我只好坐在台阶上等。天无绝人之路,不久,走过来一个人,是他们家长工。他一眼看见我,就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我一声不吭,只是掉眼泪。他大概明白了其中理由,开门带我进去,把家里的丫头叫醒了。这个丫头是陪嫁过来的,小名叫小兰,我管她叫娘娘,三十多岁,人很好。她到厨房热饭给我吃后,当晚我就睡在她床上,感到从来没有的温暖与舒服。
第二天,小兰娘娘告诉我:“我跟你幺奶讲了,你一个人逃跑出来了,不敢回家。去见幺奶吧。”我不敢去,小兰说:“去吧,我带你上楼去。”到了幺奶房间,她一见我就说:“当年你妈妈受不了你奶奶的虐待,经常跑到我这里来,在这里住几天,回去又挨打骂,又跑来,最后只好跑了。现在又轮到你,你还是个小孩子,真是造孽啊!你是个好孩子,饿着肚子也要上学,我心疼你。你先住在这里,不告诉你爹,让他找几天,看他怎么办?他来了,我要好好教训他。”
几天之后,父亲不知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他跟我说:“奶奶不敢打你了,你失踪后她也难过了几天。”这样,我就只好跟他回奶奶那里去。后来听说父亲与奶奶吵得很厉害,说再打我就不给她生活费。父亲还把哥哥痛打了一顿,说他没有保护我,与奶奶一道欺负我。
7.福海村避轰炸
在我十岁那年冬天,政治局势忽然紧张,有飞机在昆明市五华山投炸弹,还散发传单。有一天晚上,我看见祖母、娘娘慌慌张张地收拾衣物。我刚要睡觉,娘娘说:“小妹,今晚不能睡了,快去多穿件衣服,马上要出门赶路了。”我不解地问:“要去哪儿?”奶奶说:“小孩子别多嘴。”大约十二点后,我困得睁不开眼,被大人拉着就往城外走。他们大包小包背着,走到一座桥头,只见军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放车辆和行人通行。交涉很久,包裹都打开给他们看,好说歹说,又交了买路钱,才挥手让我们快走。走到半夜,中途住到一个朋友家,第二天一早接着走,中午才到达目的地——福海村。这个村里有一幢房子,是我幺老爹的房子,这房子很气派,在当地仅次于龙云的房子,他的房子就在对面。幺老爹的房子平时都空着,从老家请来了一个远房亲戚曾老三看管。我和哥哥、奶奶就住在一层的西厢房。不久,这个院子来人可多了。幺老爹一家七八口人也来了,他们自己的房子,当然住最好的楼上。楼上有三大间,没人住时像鬼屋,白天我都不敢上去。大门口外有个防空洞,很深,东西洞口相通,我们小孩经常在里面跑出跑进。
福海村是个非常美丽的村庄,水光山色,像清水出芙蓉,天然的美景,谁到这里都会喜欢。出门遥望西山,山下是一望无边的海子(云南人叫湖为海子),这就是著名的滇池。随着局势的稳定,曾氏家族的人开始搬回昆明。后来我才知道,1949年12月9日,云南省政府主席卢汉宣布起义,当时解放军主力还没进入云南,国民党两个军包围昆明。昆明组织了保卫战,国民党则派飞机轰炸昆明。等到解放军进入云南,国民党军队败退,云南也真正解放了。
8.解放后的学习
有一天,街上忽然变得很热闹,原来是解放军进城了。人们在歌唱,呼口号,夹道欢迎。我还不大懂事,跟着看热闹。我们家对面有一座楼房,原来是政府机关的办公楼,这时全进驻了解放军。他们派了些文化干部,召集附近的青少年学跳舞、学唱歌、学文化、学政治。喜欢学习的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有位姓黄的解放军干部,是负责教我们文化课的。我们天天往机关里跑,学会的第一首歌就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第一支舞蹈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这是当时大人小孩都会唱的歌。黄老师教我们文化课很认真,我是当时班里最小的学生,大部分都是青壮年来学习。有一次,我进教室特别早,带了两个烤土豆,边吃边看书。他发现后走过来问我姓名、年龄,并鼓励我要好好学习,将来才有出息。他还要我向刘胡兰、赵一曼学习,做个女英雄。他当时的好多话都不记得了,只是记得他说:“只有读书多了,才会学到本事,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一点我算是牢牢记住了。过去我只是喜欢看书、写字,从此以后,我认定只有努力学习,才能摆脱我的悲惨遭遇,因此更加自觉刻苦。我很感谢他的教育,他可以说是我的启蒙老师。
解放初期,我最大的变化是认识到解放了,人人平等。只要奶奶一骂我,我拔腿就跑,或者同她辩论,我再也不怕她了,而她也不敢再打骂我,对我态度也有变化。解放不久,父亲被调去学习,审查历史,一时失去了工作。幺老爹是爱国人士,在抗美援朝运动中积极捐献飞机、大炮,以后又是公私合营,收入大减。由于家里等米下锅,四娘也要出去找工作了。一天,我陪她去找工作,在她登记时,有个女解放军走过来问我们,愿不愿去帮她看小孩。她说:“小孩只有一个多月,在家里给小孩换尿布、喂奶粉就可以了,别的不用做。”我四娘说:“好,可以去,每月给多少工钱?”解放军说,除了吃住,每月三四万块钱。”这相当于后来的三四块钱。四娘嫌太少。这时,女解放军看着我,说:“这个小姑娘愿去吗?你多大了?”我说:“十一岁。”四娘说:“她去也行,就是太小。但她很听话,你们开始要教教她。”这样,我还不到十二岁,为了养家糊口,来到了云南军区政治部。
9.在部队大院
这对夫妇都是军官。男的是东北人,官职可能高一些,女的姓张,我叫她张姨。他们就在大院里办公,早出晚归,上班前告诉我怎样给小孩喂奶粉、换尿布。我都按钟点办。孩子还小,整天躺床上,工间操时他妈回来看看,抱一抱。在这个军区大院里,我过的是部队生活。起床、开饭、熄灯,都听吹军号。军号一响就起床去打开水。开饭号一响,我就到食堂,只要围着桌子凑够八个人就开餐,大馒头、大包子、米饭、菜,随你吃,我觉得很有意思。解放军夫妇对我很好,把我当她家的小妹妹。她家宿舍是套房,他们夫妇、小孩睡在里间,我在外间。有时他们还给我找点书报看看,生活过得很轻松。每月的工钱,祖母到时就来取走了,一分都不留给我。这已经成了习惯。以前在家,过年过节,祖母就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到亲友家拜年,人人都会给我压岁钱。只要一出了门,就叫我把钱交给她。
在张姨家只待了四个月。随着小孩一天天长大,要经常抱着走动,张姨说我太小,不放心让我抱,又舍不得让我走,把我介绍到她一个好同事那里。他们夫妇也是解放军,只是在另一地方住,离市中心很近,出大门就是大街。我常看到与我同龄的孩子,天天背着书包上学校,我很羡慕。他们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能跟自己的父母在一起,这些都是我想得到却总是得不到的。看看别的孩子,想想自己,心都要碎了,觉得自己很不幸,很孤独,没有人能帮助我,还是靠自己去争取吧。
我找父亲说:“我要回来念书。”父亲此时已分配到玻璃厂当会计。我说:“你只需每月给我几万块钱伙食费。”父亲说:“你去报名考试吧,只要你能考上,我就供你。”于是我去报考金碧小学四年级,一考就录取了。
10.居无定所
重新上学念书后,一系列的困难摆在我面前。首先家庭发生了很大变化。原来在金碧路的住房,只剩一小间,由父亲和继母住。这时继母已有了一女一子。一家四口,不容我去住。奶奶搬到了三娘家。四娘、五娘各奔东西。哥哥去当了学徒工。原来一大家子分得七零八落,只有我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开始时还跟二奶奶在一起,不久我的幺叔单位为他们分配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离我的学校很远,我不能去。怎么办?我只好跟同班一个要好的同学韩金莲商量。她父亲开了一个杂货铺,二楼是卧室,就在学校对面,两分钟就可以走到学校。我对她说:“我无家可归了,能不能暂时借住你家。”她觉得我很不幸,但知道我自尊心很强,不能有点滴的伤感话。她说:“我很赞成,我们可以一起写作业,多好啊!你最好再给我爸爸讲讲,只要他一句话,我去跟我妈说,她不会不同意的。”这种有家等于没家,有妈等于没妈的心酸,只有自己知道。人不管怎么穷,但要有骨气。因此,我从来不对外人说我遭遇的苦难,因为我不需要同情,我只要自己去努力改变人生,与命运抗争。
一天我放学后,到了韩金莲家,对她爸爸说:“大伯,你愿不愿意让我暂时住你们家,上学方便。”其实,我经常到他家玩,他也知道我的情况。他说:“好啊!我有三个女儿,再加你一个也不算多啊!只是只有小阁楼可以住,没有地方了,你爸爸放心吗?”“我爹会同意的。”第二天,在小阁楼上铺上席子,带上简单的行李,这就是我的安身之地了。我很感激他们一家人。他们一家人对我也很好,不把我当外人。我也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一早就到学校,中午在学校午餐,晚上学校不开伙,我经常是在外面小摊上买碗米线、凉粉充饥。多数时间是买一斤土豆,在她家灶里烤烤,吹去灰,喝碗冷水就是一餐。有时他家吃好的,或者我帮他们看铺子了,他们一定要我一同吃饭,我也不谢绝。一般情况,我是等他们家吃完饭才回去。
我在小学五年级时入了少先队,少先队的辅导员赵老师对我特别好,她把她的旧衣服,或是小了她不能穿的衣服都给我。我也经常穿我哥哥的旧衣服。人家说,不管你怎样女扮男装,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由于我品学皆优,一学期结束或开学,我都会得到学校颁发的一份奖品——练习本、书本、铅笔,或者减免学杂费。
小学最后三年的时间,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经常是一天吃一顿饭,饿得面黄肌瘦。过的是流浪生活。食无定时,居无定所,心气又高,不愿被人看不起。在这种苦难中长大,形成了我的倔脾气,又任性,独来独往,什么事都自己做主,不听别人话。特别是逆反心理很强。
一次父亲带我去买布,要给我做套衣服。他要选蓝色、灰色的卡其布,说结实。我非要选花布,花布好看。在布店里僵持了一个多小时,父亲被气走了,我自己买了花布,果然穿不久就破了。
我经常是饿着肚子去上学,又不肯告诉任何人。一次我实在饿极了,大概几天没吃饭,因为父亲不到学校交费,我就没饭吃。不得已,只好去找哥哥。他当了印刷工人,是我唯一的亲哥哥,找他帮助理所当然,想让他给我伙食费。不料他说:“没有!过去你常向父亲告我的状,让我挨打,父亲只喜欢你,你去找他吧!”我说:“你要知道,我是饿着肚子来找你的,你这么无情,以后就是饿死了,我也不再找你。”说完甩门走了,从此不再理他,街上见了,形同路人。1955年他参军,父亲在餐馆为他送行,我们虽见了面,但我也不跟他讲一句话。
1954年与小学同学合照。
11.找到生母
父亲负担很重,一个月只有四十多元工资,要养活五口人,包括继母及弟、妹,加上我。继母虽然有工作,但她的收入从不拿出来维持家庭生计。妹妹上小学,弟弟只有一岁多在幼稚园。
在我念五年级时,在放学路上,有位娘娘突然叫住了我。她说:“小妹,你不认得我了?”我看了她一会儿,叫她娘娘。她说:“好久没见到你了,你长大了,可这么冷,你穿得太少了。我听说你经常饿着肚子也要上学去,你爹也不管你。”我笑笑没说什么。她说:“你怎么不去找你妈呢?她应当管你。”我说:“奶奶说我妈早死了。”“小妹,你相信我,你妈活得好好的,你奶奶骗你的。你妈妈离开你爹后,过了几年就跟一个医生结婚了,现在有好几个孩子。她就在一家医院当医士,我告诉你地址,你去找她。只是你不要跟任何人说是我告诉你的,不然他们会来怪罪我。”听了她讲的话,我十分震惊,多年来第一次听到母亲的消息,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但毕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当时戴着红领巾,我庄重地向她敬了一个队礼,表示感谢。
在去找母亲前,我与父亲有段对话。我说:“我现在才知道,我妈并没有死,可你们为什么一直瞒着我,说她不在人世,你也太狠心了。”父亲大吃一惊,呆呆地看着我,沉默很久,说:“以前你小,现在你长大了,告诉你也没关系。我同你妈离婚也是万不得已。你现在要去找她就去吧,只要求你不把我忘记。想起来,我对不住你们兄妹。”看他很难过的样子,我再不说什么,何必让他伤心呢?过去了的事很难说清楚,他有他的苦衷。
我决定去找我的母亲,我多想见到她。自己一个人又不敢去,便约了韩金莲和另一个要好的同学一道去。到了她们单位大门,传达室有个叔叔,让我登记。他拿着登记条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带进来一个中年妇女。她对我们说:“是谁找我?”我迎上去说:“是我找你。”她看了看我说:“找我有什么事吗?”此时此刻,我心跳加快,我不知说什么好,我毕竟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又不能肯定她是谁?便说:“我是来找我母亲的,她的名字叫朱明慧。”她看看我,很爽快地说:“你找错了,我没有这么大的孩子。”我不知所措,感到很尴尬,想了一下就说:“那就对不起啦,我们走吧!”我们三个人匆忙走出大门,自己也理不清是怎么回事。心想她肯定不是,如果是,哪有自己的孩子都不认的道理。我问身边同学:“你们看她长的像不像我,因为奶奶总是骂我像我妈。”一个同学纠正说:“应当说你像不像她才对啊。”另一个同学说:“我看很像。”这时,我们身后传来了声音:“喂,小孩,你们等一等。”我们转身看去,刚才那妇女在门口小摊上买宝珠梨。我们站住等她,她过来了,先递一个梨给我,又分别给她俩一人一个。又说:“我带你到后面走走,后边有莲花池,还有陈圆圆的梳妆台。”我们跟着她走,我手里的梨显得沉甸甸的,心里更是有些蹊跷,既然不是我母亲,为什么又要叫住我们呢?我情绪低落,弄不清思绪,心乱如麻,一声不吭跟着她走。这时,天还在下着毛毛雨,我们走过小山坡,跨过铁轨,四周静悄悄,见不到一个人,只听见风声、雨声滴滴答答,树木花草包围着我们。就这么静静地走了近半小时。她突然哭了:“十几年前的事,好像又出现在眼前,你都这么大了。我跟你父亲没感情,我们离婚你奶奶起了很坏的作用。你最小,我原本要带你走的,可是你父亲不肯,一定要留下你。当初我也很困难,活下来都不易,后来找到医院工作。现在我已经有五个孩子,丈夫不知道我过去的事,组织上我也没有讲过,这段历史我隐瞒了十几年。我不是不想认你,顾虑太多。”天还下着雨,真是天灰灰、雨蒙蒙,她的心雨也在纷洒,让我的心更是意冷冷。我不时看看她的表情,很平淡,没有见到多年不见的女儿的激情。母女相见,应当高兴啊!为什么反而感到痛苦,我真有点后悔不该来,我只好说:“你有你的难处,我没想到,今天见到你一面我就满足了。为了不给你增加麻烦,我以后可以不来找你,今天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她又转过话题,问我生活得怎么样?父亲、奶奶对你好吗?我简单说:“小时候吃了不少苦,有些是你想象不到的。已经过去的事,现在好多了。”天渐渐黑下来,远处已见灯光。我说:“那我们就回去了。”临分开时,她说有事可以去找舅舅,她把地址告诉我了,并往我口袋里塞了两元钱。我朝思暮想的母亲啊,你让我过早体验到了人间的冷暖,世态的炎凉。这时我才觉得浑身冰凉,衣服都湿了。两位同学也陪伴我一天了,其中一个同学说:“你妈有她的难处,但是也太狠心了。自己的女儿都不敢认,这样的妈有跟没有都一样。”她好心安慰我。我说:“她心情也很矛盾。”为了感谢她两人,走到大街上,我把两元钱买了大饼请他们吃。她们又累又饿,衣服也湿了,但没有一丝怨言,反过来安慰我,真让我感动。
二、从没有家到有两个家
此后,我没有再去找母亲。心里虽然经常想起她,但只要她能平静地生活,我还能说什么呢?1954年小学毕业,我进入昆明六中读书,食宿都在学校里。我学习成绩优秀,全班第一批加入共青团,是班里拔尖人物,十五岁时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在学校一提起我,没有人不知道。因为有两根诱人的大辫子,浓眉大眼,我好像是从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到了初二,我更是活跃人物,当选全校学生会主席。我喜欢歌唱、跳舞,经常上台表演。一天,学校负责伙食的老师对我说:“你父亲有三个月没来交你的饭费了。我知道你在营火晚会上扭伤了腿,不便通知你。”我一听,觉得很难为情,去找父亲。他说:“实在没办法,拿不出钱,怎么办?”我说:“那就停伙,不交钱我怎能厚着脸皮去吃饭。”停伙了,我又是饿着肚子上课堂。不久得病了,拉痢疾,营养不良,我终于发烧躺下了,几天上不了课。老师、同学来看我,他们把情况反映到团委会,引起了团总支的注意。团总支书记来找我,说:“你为什么不把困难告诉我们,看你瘦得皮包骨头了。你是青少年,没满十八岁,家长都要负责。”
于是学校出面,去找我母亲的单位领导,想通过领导给母亲及她的丈夫做思想工作。母亲单位的人事处长是院长的妻子,知道我的情况后,很重视,特别约我去见面了解情况。他们夫妇是红军长征干部,见到我后很喜欢我,决定由他们抚养我念书,帮我把欠学校的伙食费补交了。星期天带我去看电影,到郊区旅游,我们相处得很融洽。他们决定收我当他们的干女儿。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比我大两岁,小儿子在幼稚园。不久,我的继父也知道我生母以前的那段婚姻,虽然内心很震撼,觉得我母亲欺骗了他的感情,但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中山大学医学院毕业后,一直当医生,医术高明,为人正派,心地善良,对我母亲一直很好。这件事发生后,他表示:过去的历史是旧社会造成的,在上世纪40年代,一个弱女子无法生存,才不得不狠心扔下两个孩子。小孩子是无辜的,我们应当把小孩子接到家里来,补偿对她造成的伤害。他还反过来安慰母亲,说他一点都不责怪她。放暑假了,一天,继父和我母亲一同到学校找我,说要把我接回家。回家!我说:“我不去,我已经过惯了没有家的生活。暑假里我在学校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我还是不去的好。”其实,我也怕影响他们的家庭关系。继父说:“我们特意来接你,你一定要回去。我们跟弟妹们都讲好了,告诉他们,今天我们去火车站接一个从四川老家来的姐姐。弟妹们都很高兴,在家等着你呢!”继父是四川乐山人,他们这么真诚要我回去,盛情难却,我不好再说什么了,带上简单的物品,跟他们回到了生母的家。看见弟妹的高兴劲,我也很开心。多年来做梦都想有个避风港,有属于自己的小屋子,现在终于有了。生母家的条件比我父亲的家好多了,我有一间十平米的房间,有书桌。在我十五岁时,时来运转,母亲为我买了新衣服,我变得更漂亮了。有的同学称我是校花,经常有男同学围着我转,收到他们的字条。有一天,我在学校学生会办公室练习发言,一个高我一班的体育委员,坐在一边听我演讲,突然站起来,过来亲了一下我的脸,满脸通红就跑出去了。当时认为这是流氓习气,从此不再理他。
我同母亲一家过得很愉快,全家八口人,六个孩子,因为小弟弟只有两三岁,还请了一个保姆。白天各自上班、上学,晚上大家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我开始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大约又过了几个月,新的问题又产生了。我的红军干爸干妈,长时间不见我去找他们,他们来找我,要我回到他们那里生活。他们也是好心,认为我母亲这边孩子多,负担重,他们可以减轻我母亲的负担。这也有道理。而我母亲认为,这件事已公开了,许多同事都知道了,抚育我成长是她的责任。而我亲生父亲这边也有想法,认为他在我身上花了不少心血,含辛茹苦把我养大,这么大的孩子,又拱手送给别人,心有不甘。他只想我母亲给抚养费,别的不让她管。
1955年与异母弟、妹庆思、庆新合照。
1956年与中学同学合照。
1956年摄。
1957年初摄。
1957年夏初中毕业合照。第2排左起第3人为庆瑛。
这样一来,我变成了有三个家,有三个爸,三个妈。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星期天我都不知道该到哪儿待着。这样的三角关系真的不好处理,我只得顺其自然,东家住两天,西家住两天,只要大家高高兴兴就行了。我这个星期去生母家,下周去干妈家,再下周去我奶奶那里。奶奶住自己女儿那里,我叫“三娘”。三娘家离我学校最近,在初三年级,我学习特别忙时,经常就住在她那里。我奶奶年纪老了,对我也比以前好了。她说:“最靠得住还是女孩子。你爹我指望不上,我心疼你哥,但他参军后连封信都不写,一分钱也不给。只有你还经常给我零花钱,给我找医生,给钱看病、抓药。”只要她明白过来就好,我也不记仇。我一直在给她钱,直到我到北京,我是个穷学生,每月还寄五元,一直到她1970年去世。
三、第一次见到他
进入初三下学期,我已经十七岁了。因为面临毕业,学习更紧张了。考试的名目繁多,我基本上就住在三娘家。我一天三餐在学校,上完晚自习才回到奶奶处。一天,奶奶告诉我:“你幺叔从边疆回昆明了。”他是二老爹的独生儿子,在公路工程局工作,修建从昆明到中缅边境打洛的公路,长年累月在工地上。他写信回家,因为二老爹搬家,没有收到。他母亲因思念他得了病,按今天的医学来说,就是忧郁症,最后跳河自杀了。她就是我小时候在四川照顾我的二奶奶。这时候,他们工程局没有任务,全局人员回到昆明附近的呈贡整训,星期天可以到昆明休息。幺叔回昆明已经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他经常到我三娘、奶奶处,有时我也能碰到他。常听到他同奶奶、三娘讲:“我有一个最好的同事,我们叫他‘眼镜’,这是大家给他的雅号。这个人很聪明,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爷爷是著名的大历史学家,与郭沫若齐名,是大学校长。这个‘眼镜’常给我们作报告,讲历史故事。领导器重他,年年当选先进工作者,到昆明、北京等地开会。”这样的话,我在无意中听过好几遍,由此产生一点好奇心,想看看幺叔吹捧的这个同事,到底是个有多大学问的人才。
有一天,父亲告诉我:“你明天到家里来吃午饭吧!你幺叔要带两个同事来家吃饭,他们还要带活鱼来。你喜欢吃鱼,我做好等你。”我听有鱼吃,便答应了。中午放学,一走进门,父亲就让我叫陈叔叔、萧叔叔。我礼貌地叫了一声陈叔叔、萧叔叔。这位萧叔叔,我在三娘家已见过几面,而这位陈叔叔还是第一次见。看他个头不高,人很瘦,穿着很普通,戴着一副眼镜。心想,这位陈叔叔大概就是幺叔常捧上天的那位“秀才”了。我到家,他们已经吃完饭,父亲为我留了一份。我吃饭,他们四人在聊天。我吃完饭,一个人找个角落写作业。一会儿,陈叔叔走过来,拿起我的一本作业,翻看着,说:“你的学习不错啊,都是五分。你很用功,你幺叔常在我们面前夸奖你呢?”我说:“快考高中了,不努力不行。”这时,有道数学题我没搞明白,同时也想考考这个秀才水平有多高,就说:“这道题你说应当怎么解呢?”他很快帮我讲解了这道难题。他给我留下了谦虚、朴实、热情的印象。我与他相识,可以说是缘分,第一次见面,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幺叔又带着陈叔叔从呈贡到三娘家。他们玩到晚上,因为没车了,决定不回呈贡了。幺叔、陈叔叔就住在奶奶房里。奶奶有咳嗽的老毛病,陈叔叔半夜几次起身给奶奶喂药、倒水,奶奶很感动。第二天对我说:“多少年了,我自己的儿女都没有这样照顾过我,他真好。”
七月,我考高中。按我平时的成绩,是很有把握的,但在考试过程中发生了意外。考数学那天,进考场时才发现准考证落在家了,不能进入考场。我只好拼命跑回去取,再跑回考场,已经过了三十多分钟。考数学,每一分钟都很宝贵。结果数学拉分太多,没有录取。正在难过时,陈叔叔兴冲冲来了,见面第一句话就说:“祝贺你考上了。”我甩给他一句:“谁考取了,你是故意讽刺人。”原来他以为我考取没有问题,看见榜上有一个“曾庆英”,认定是发榜时写错了名字,所以跑来祝贺我。是我错怪了他。他这次来还告诉我另一个消息,他考上了北京大学历史系。全云南当年考入北大的学生只有四个人。相识的人夸他了不起,中状元了。八月底,他离开了工作五年多的云南,带着单位发给他的一百元路费,到北京上学,也回到他父母身边。我默默祝福他,送他北上时,好像有永远不会再见面的感觉。
四、人生十字路口
我没有考上高中,学校的音乐老师为我惋惜,他要推荐我去考云南歌舞团。我说:“不行,唱歌,我没有那个天赋。”他说:“人家也要跳舞的,考你的强项,全学校只推荐了三个人。”我想就去试试吧!老师带我们去,结果晚了一步,人家已经考完了,不再要人。我的心情很不好,自读书以来,每次考试都一帆风顺。我跟我母亲说:“我还是要继续念书,先上一年补习学校,明年再考吧。”没想到母亲没有责备,还鼓励我不要灰心,明年一定能考上。
这时期,我有几个家,父亲的家,干爹的家,母亲的家,三娘家,但各家都发生了一些变化:父亲那里,我不愿去住,也没有地方住,他四口人只有一间大房。干爹那里条件最好,我一个人一间大房,吃饭到干部小灶食堂,只要平时照顾一下小弟弟。但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对我有些好感,想与我发展成恋人关系,我不愿意,不得不躲他远远的,后来根本不到他家去了。我生母与继父这里是我主要的立足之地,母亲觉得家里负担重,把保姆辞掉了,要我每天带弟妹,买菜做饭,洗衣服。我命比纸薄,心比天高,根本不愿也不会做这些家务事。我从小过惯了来无影、去无踪的生活,有一定的野性,要我天天待在家里做家务,是根本不可能的。三娘那里,奶奶对我态度虽然大变,但毕竟不是我的家。
我好像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下一步怎么走,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读书是我追求的唯一目标,我决不动摇。我的理想是将来一定要考上北大、清华那样的名牌大学。可眼下又有许多困惑。看到母亲经常同继父闹矛盾,有些事跟我有关,比如继父总是追问母亲的实际年龄,她也总是闭口不答。过去历史的阴影,多少会影响这个家庭的和睦。幺叔每次看到我,都关心地说:“你好像很不开心。我了解你的个性,你既要继续求学,现在就安心晚上去上补习学校。”我说日子不好熬,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兴地说:“你不是就为了要继续求学吗?如果你到北京去念书,机会肯定比昆明多,条件也会好一些,你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如果你愿意去,我写信问陈叔叔,看他能不能帮忙,先借住他家,考上学校后就搬到学校去。”我说:“那你就试试看。”他很快写信去问他的好朋友陈智超。其实当时我也没有抱多大希望。半个多月后,幺叔告诉我,智超家欢迎你去北京。我说:“我还要回去跟我妈商量,征得她同意才能去。”我原以为母亲不会同意,她却说:“北京是首都,是人们向往的好地方,你若愿意去,当然是件好事。只是你还小,一切都要小心。”对我父亲,我只能封锁消息。我找到母亲,已经给他一个打击,他还是很疼爱我的,只是他太窝囊,什么事都不能做主。因此,我只是在走前一天给他发了一封告别信,说过几年我会回来看他的。
我这一走,从此再没能见到父亲。他在家庭经济极困难的情况下,挪用公款三百多元,被判三年劳动改造,到安宁地区,带病劳动。他放心不下年仅六岁的小儿子,一天逃跑回到祖母处看儿子。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抱抱儿子,就被后面追赶的人抓走了。一路走一路挨打,再加上那是大灾荒的年代,普通老百姓都饿饭,劳改犯更不用说,大批人死亡。父亲去世不久,劳改队给祖母发一消息,说他病死了。但到底是什么原因?葬在何处?至今还是个谜。
五、边城少女进北京
这次我离家是去遥远的北方。对一个十七岁从没有独自出远门的女孩来说,困难不小。我从小没有家的概念,过惯了漂泊不定的游荡生活,离开家就像放飞的小鸟。出于好奇,更为将来能圆上大学的梦,我带着东拼西凑的几十元路费上路了。现在从昆明到北京,飞机只要三个小时,坐火车也有直达车,不到四十八小时。而在1957年年底,交通还不很方便。我带上简单的行李,先坐一米轨的小火车到沾益,住一夜,再换汽车,又换火车,走了六天才到武汉。我实在太累了,脚都肿了,决定休息一天再走。一路上我不敢同陌生人交谈,正好有几位昆明公安局的人到北京学习,得到他们的帮助、指点,也缓解了旅途的寂寞。
智超算好我到达北京的日期,晚上从西北郊的北大赶到前门火车站,扑了一个空。因为我在武汉无法、也不知道怎样通知他改期,害得他担心了一整天,怕我在路上出了什么事。第二晚他再从北大赶来接我,我们在前门车站见面时那种喜悦与高兴,难以形容。他叫了两辆三轮车,拉上人和行李,到他家已近十点钟了。他的父母坐在屋里等我们。他们慈祥、和蔼,一见面就打消了我的许多顾虑。看来我给他们的第一印象也不错,特别是他妈妈很高兴,要我赶快休息。
我原来以为,像智超父亲那样的大知识分子,一定住花园洋房,比我幺老爹原来的住处,至少比我干爹的住处要好得多。事实上,他们住的只是普通的宿舍。他父亲是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编辑室主任,主持全国中小学历史教科书的编写工作。宿舍和办公楼同在一个大院,是乾隆皇帝的一个公主府。老两口住有套间的两间平房,除了简单的家具外,满屋子都被书架占满了。隔几步有一间独立的小间,有五、六平方米,是智超和他同年入大学的弟弟周六晚上回家住的地方,现在腾出来作为我的卧室。虽然简陋,但我有了自己独立的小天地,可以在这里安心学习。将来要考大学,首先就要自学高中的课程。中宣部当时为没有考上学校的干部子弟办了一所文化补习学校,也吸收附近机关的干部子弟入学。中宣部和人民教育出版社分别在景山东街的两头,相距不远,经过智超父母的介绍,我也报名入学了。这所学校下午、晚上上课,上午我在家做作业,学习也慢慢走上正轨。同学大多是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只有我一个人是初中毕业生,这也促使我要加倍努力。
面临的第一个具体问题是:我同智超是什么关系?他是幺叔的同事,因此以前叫他叔叔,其实他只比我大六岁。我住在他家吃住怎么交钱?我不好意思开口,他父母也绝不会要我交钱。我怎么同他的父母相处?他们是高级知识分子,忙碌、善良、正直、清贫,而我只是一个初中刚毕业的女孩子。周围邻居都有议论:“乐素先生家来了个漂亮的大姑娘,是他们未来的儿媳妇?”我怎样面对他们善意但又带着好奇的目光?所有这些,对我这个涉世未深、阅历很浅的女孩子来说,都是难题。
不久,一个更迫切、更难解决的问题摆在我和智超面前:北京户口问题。当年如果报不上户口,既领不到粮票,也不能上学。而要在北京报上户口,比别的城市更难上百倍。这时,多年不联系的哥哥知道我只身跑到北京,写信骂我:“你是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不经父亲同意就跑了,害得他老泪纵横。你必须马上给我回来。”我回信:“我到哪里是我的自由,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我就是死在外面,与你无关。我在昆明饿得快死的时候,你管过我吗?”其实我的心情也很矛盾,有一阵,真想赶快回去,在北方生活不习惯事小,许多问题我不会处理,户口更是个大问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与智超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我很敬佩他,过去把他当叔叔,出门在外,总是拉着他的衣角走。他去北大读书,当时又有各种政治运动,不一定每个星期天都能回家。但只要周末一回来,就帮我补课,成了我的家庭教师。讲历史、语文、政治,每周布置作业,下次回来还批改作业,打分。面对面的辅导,我看他的牙齿这么洁白,他看我浓眉大眼,我们的感情开始升温。他问我,叔叔能不能变成哥哥?以前出门拉衣角,如今手拉手了。我想回昆明,他也不让了。再说,我回昆明,回哪个家呢?有家等于没家。我终于决定把智超的家当成我的家。他是个可靠的人,我相信把终生托付给他,他会对我好的。我也很看重他的才气,有上进精神,事业心强,有很强的责任心,艰苦朴实,我相信我的判断能力。
有一次,我笑着问他:“你什么时候爱上我的?”他说:“你还不知道,1955年我同你幺叔几个人到昆明开会。有一天你去找你叔叔,他送你出大门时,我看见一个还戴着红领巾的小姑娘。你没注意我,你走后,我问你叔叔:‘她是谁?’‘她是我侄女。’那次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1957年,我们在呈贡整训,你叔叔又把你的一张照片给我看,我把照片留下来了。”我说:“幺叔是有意牵线搭桥了,我还蒙在鼓里。”智超又说:“你叔叔还给我讲了你家里许多情况,我很同情你。”一听到“同情”两个字,我就很反感。我说:“同情不是爱情,谁要你同情?”我觉得这些话伤了我的自尊心,我趁他不注意,又开始了我的逃亡,我又跑了。我身无分文,跑到哪儿呢?我没有回昆明的路费,在北京举目无亲,跑到东四一条胡同里,去找我们文化补习学校团支部的一位同学。她是我到北京结识的最合得来的好朋友,比我大几岁,懂事多了。在她家住了两天,她说:“不要耍小孩脾气了,还是该回去。你这一跑,他和父母一家很着急。北京这么大,他们上哪儿去找你,不能这么任性。”我说我跑习惯了,只要不合我的心意我就跑。她到我们住处,带着智超来把我劝回去。我想在朋友家待着也不是长久办法。两位老人一定很着急,他们对我是有恩的,人们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于是,我决定回去,再也不能给老人添麻烦了。
没想到,我这爱逃跑的野性,从我母亲那里传来,我又传给了我的两个儿子。大孩子因受我责骂,躲到街边烤白薯炉边过夜。小儿子跑得更多,十一岁时只因为我批评了他,从北京跑到青岛,以后又几次离家逃走,让我们找了好多天。这时我才体会到,我往外跑后家长着急的心情。
按道理,智超和我当时都在学习,虽然他每个月都有几十元的调干助学金,但经济也还不能完全独立。我们虽已确定了恋爱关系,原打算我大学毕业后才结婚。但要报上北京户口,最现实可行的办法,只有结婚。
我与智超终于走上婚姻的殿堂。当我们去登记结婚时,工作人员看我还小,特意把我叫到另一个房间,问我是不是自愿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自愿和他结婚的。”工作人员这才发给我们结婚证书。
因为我们都是穷学生,又不愿增加父母的负担,我们的婚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很有特色。一个周六的晚上,他父亲在家中准备了糖果,请来了出版社的社长、副社长、总编辑和编辑室的一些同事。他们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进了屋,对我们表示祝贺以后就聊开了。他们的谈话同我们的婚礼没有什么关系,只记得社长戴白韬开玩笑似地批评一位编辑说:“老邱,你可不能再生孩子了。你的孩子最多,已经九个了,再生的话就可以编成一个班了!”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结婚最大的花费就是他父亲花了三十元,在他祖父最喜欢的恩成居饭馆设宴招待祖父和其他家人。那间五六平方米的小屋就是我们的新房。我们没有买新衣服、新被子,床单还补了一块大补丁。我们的物质生活是匮乏的,但精神生活是丰富的。可以说,当时我们还太年轻,还没有完全、真正懂得爱,就像有首歌所唱的,真是“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但从这里开始。我和智超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从青年、中年到老年,手牵手一直走到了今天。
六、终圆大学梦
智超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婆婆给了我很大的支持。婆婆曾做过乳腺癌的切除手术,身体不大好,而且还要上班,我总想多做些家务减轻她的负担。但我越是主动多做家务,她就越想办法减少我的家务劳动。家里基本上不开火,一天三餐都到食堂打饭,或者到食堂吃饭,这样就不用买菜、生火、做饭,甚至不用洗碗。大孩子出生以后,她也退职了,帮助我照顾孩子,减轻了我许多压力。
我过去喜欢当医生。在小学、中学,我最愿意当小卫生员,为同学们包扎小伤口,点眼药。白衣天使在我心目中有崇高的地位。我最初也准备报考医学院,但客观环境对人的影响是很大的。来到公婆家中,四周都被历史书包围着。公公有时还让我帮他查找资料,训练我阅读古文、掌握历史知识的能力。比如他曾让我把《续资治通鉴》中有关岳飞的材料摘录出来。我中、小学时历史课的成绩好,有一定基础,再加上环境的熏陶,我逐渐培养起对历史的兴趣,终于决定改学历史。
我初中毕业到北京,本应补习三年再考大学。但自从明确改学历史后,我用两年时间补习完高中三年语文、历史、地理等课程,并通过了考试。我觉得可以去参加高考了,即使失败也可以积累经验。我在1959年以同等学力的资格报考,北京大学历史系是我的第一志愿,第二志愿是中央民族学院历史系。考试结果揭晓,我被中央民族学院录取,公婆亲自送我到大学报到。
1961年与长子超英合影。
1964年春赴云南毕业实习时在昆明与母亲合影。
虽然实现了多年上大学的愿望,但我清楚地知道,为了完成学业,我需要比其他同学付出更多的辛劳。我的小学学业是断断续续的。高中不但比别人少念一年,而且偏重文科,没有受到完整的系统的高中教育。我还有家庭、孩子的牵累。我也不比别人聪明。笨鸟先飞,勤能补拙。我的学习机会来得很不容易,我要加倍珍惜。所以在大学的五年中,我的活动路线就是宿舍——教室或图书馆——食堂——图书馆或教室——宿舍。在班里是很用功的好学生,周末回家,也尽量抽时间看书。智超只要有一点空闲,就给我讲古文、讲历史。没有他的帮助,我不可能以优秀成绩毕业。五年学习生活中,我们经常下厂、下乡劳动。我们曾到京郊大兴县黄村参加“四清”运动,一去就是三个月。毕业前到西双版纳实习,一去也是三个月。智超只能在周末回家,小孩全靠爷爷、奶奶照顾。没有两位老人的全力支持、援助,我也不可能安心完成大学学业。他们的恩情,我是永远铭记在心的。
七、教师工作三十年
1964年毕业,我被分配到北京铁路第二中学任教,走出大学校门又走进中学校门,但角色转换了,由学生变成老师。
当我走上教师岗位以前,智超的祖父、大史学家、大教育家陈垣先生同我谈过一次话,以他七十年教书的经验,对我再三叮咛,语重心长。给我印象最深的,也是我在以后的教学中严格遵守的是这样两点:第一、你当老师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认真备课,每一堂课都要好好准备,准备好了才能给学生讲。讲课内容,首先要老师自己弄懂,自己要清楚明白。如果你自己都不明白,糊里糊涂,怎么能让学生听明白?第二、当好老师,板书要写好。如果你在黑板上字写得不好,不端正,你讲得再好,学生也会看不起你,影响教学效果。听了他这番话,我抽空练毛笔字。他听说以后,特意让人送了一本王羲之的“兰亭序”帖给我。
我一到学校,领导就让我上堂讲课,并让我当一年级女生班的班主任。在老教师的帮助下,我由怯场到能够自如、从容地讲课,也能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受到她们的欢迎。我比她们大十岁左右,她们把我当做知心的大姐姐。有两三位同学更是一下课就跟在我后面转,成了我的“小尾巴”。有的学生至今还和我保持联系。
好景不长,不久“文革”就爆发了。先是斗所谓“黑帮”、“走资派”,然后是两派斗。我在“文革”初期没有跟着“造反派”走,所以到“文革”中后期“复课闹革命”的时候被推为学校革委会委员,主持全校复课工作。“文革”结束,百废待举,被严重摧残的高等教育也在恢复,我调入中国人民大学,教的仍是我的老本行——历史。大学和中学不同,教师除了讲课以外,还要从事专业学科研究,并不断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充实到教学中。我在一些著名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同智超合作,校补了他祖父早年编纂的《道家金石略》,达到二百四十万字,被誉为道教研究的最重要成果之一。期间还曾到法国进修。
正当我想进一步施展才华的时候,厄运又一次降临在我头上。我去法国进修前,单位一位领导要我到法国后也为他找一个进修的机会。我确实尽力了,但没有成功。谁知他恼羞成怒,在我将取得学位时,急令我回校上课。但当我放弃学位答辩,按时赶回学校,他又说已将课程安排给他人,不好改动,要我先备课,待下学年再开课。然后又以教学工作量不足为由,在与法定退休年龄还差七年的时候,强行把我列入退休名单中。有的人看我几次出国,得了“红眼病”,也趁机落井下石。权力战胜事实,我虽多次申诉,毫无效果。
八、不是结尾的结语
我被迫提前七年退休到现在已十三年了。这些年我过得很充实。我做了许多从前想做但没有时间做的事。我出版过专著,发表了一些引起好评的文章,到日本参加国际学术讨论会,和智超合作出书,陪他到美国讲学,到欧洲旅游,等等。
2008年12月,与智超及长孙浩宁合影。
2009年12月与智超合影。
回顾我这六十多年所走过的道路,虽然很不平坦,但我都闯过来了。在我成长的过程中,遇到过多少好心人,老师、同学、亲人。每到关键时刻,我总会得到善良人们的无私帮助,我心中铭记着他们。
幺叔始终关心我的成长。我考上大学,以后又当中学、大学教师,他都深感欣慰,为我祝福。可惜他没有看到我后来的成就。他不幸得了直肠癌,1986年他五十三岁就丢下三个孩子与世长辞。
公婆对我很宽容,把我当成他们的亲女儿。我做错了事,他们从不指责,而是开导。他们身上所体现的传统美德与学者风范,他们的人格魅力,深深教育了我。
我的小学同学韩金莲和她的父母,在我无家可归时接纳了我,使我在困难的情况下完成小学学业。她们对我的恩情不是说一声“谢谢”就可以了结的。我最近回昆明,千方百计找到了韩金莲,几十年不见又重逢,万分欣喜。只可惜她的父母都已去世了。
现在就是对我祖母,也会想起她曾对我的点滴好处。她的结局是悲惨的。“文革”中,家人都要参加运动,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家。天冷烤手炉,不小心点着了被子,等家人下班回家,她已被熏死了。她是信佛的,我愿她的灵魂在西天安息!
我教过的学生成千上万。最近我同我当过班主任的那班同学聚会。她们因为“文化大革命”,没有能升高中,但经过自己的努力,都在各自岗位上做出成绩。当年一个老爱提问题、发表意见的同学,现在是有名的大律师。班长则当了共和国的大使。我为她们感到高兴。
我的两个淘气的儿子,现在都已成家立业。有时我会开玩笑的对朋友说:“我的遗憾是小时候没有母亲,进入老年没有女儿,人们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
2000年在纪念陈垣先生诞生120周年大会上与王光美同志合影。
2001年1月在与启功先生商讨《陈垣全集》编辑事宜时合影。
2004年与孙女赛琳合影。
与朋友们合影。
我不比别人聪明,也没有成长的好环境,但我肯下工夫,坚持下去,在平凡的岗位上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因此我没有虚度年华。我和智超经过了多少风风雨雨的考验,已经从青年进入老年,我们在人生道路上互相搀扶,白头偕老,将携手共度美好幸福的晚年生活。不管别人怎么看,只要自己觉得好,做得对,活出我们自己,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