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皇帝的话,石显大为意外,也大为担心。可是,他不敢露在表面上。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皇帝问道:“你有什么意见?”
“臣不知宁胡长公主作何处置?”
“不是下嫁呼韩邪吗?”皇帝答说。
石显一愣。又想一想才知道皇帝误会了,便率直而于礼节不符地又问一句:“臣是说,王昭君作何处置?”
“王昭君就是宁胡长公主。”
这一来,越发让石显困扰了!心想皇帝真糊涂,缠夹不清,何以分辨?既然王昭君仍是宁胡长公主,仍然下嫁呼韩邪,那么让韩文李代桃僵之计,不就根本用不着了吗?
其实,这倒不是皇帝糊涂,是他没有了解皇帝的意思。
“石显,”皇帝从他脸上的神态,看出他心里的感想,为他解释:“宁胡长公主昭君下嫁呼韩邪,虽非通国皆知,至少京城
里都已传遍了,这是决不能更改的。如今嫁过去的,不管姓韩姓林,说起来总是王昭君,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是,是!”石显微带惶恐而惭愧地说:“臣愚昧。”
“我懂你刚才所问的话,你是问,真的王昭君,假的韩文是不是?”
“是!是假的韩文。”
“我想封她为妃。这件事还得奏明太后才能办理,眼前不忙。”
“以臣愚见,如果皇上已经决定,待嫁的公主似宜移入离宫。”
“这话也不错。”皇帝答说:“传旨史衡之照办就是。”
“是!不过这里有点窒碍,如果假韩文没有名号,则深宫一位,离宫又有一位,变成两位宁胡长公主,甚为不妥。”
“嗯,嗯!这话更不错!”皇帝沉吟了好一会说:“既然如此,移居之事,暂时搁一搁。等封妃之事得太后准许,再一并办理。”
“是!”
“毛延寿呢?”
皇帝又问到这件令人头痛的事了。石显心想,虽有眼线报告,说曾见宾馆附近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在窥探,可能毛延寿又托庇在呼韩邪那里。可是这话不便直奏,否则皇帝对呼韩邪大为不满,说不定连和亲一事都会打消,岂不惹出难以收场的麻烦?
然而不是直奏,又该怎么说呢?三番五次托词搪塞,自己都觉得很不好意思了。
反倒是皇帝心存体恤,不忍追过。“毛某奸贼,只要未曾逃出国境,总有法子抓他来明正典刑,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跟执金吾好好商量着办!”
“是!”石显告退出殿,一路出宫,一路在想心事,事情是愈来愈棘手了!若要安然无事,全靠部署得周密,走错一步,麻烦就会一个接一个地来。想来想去,如今最要紧的一件事,还是要抓毛延寿。唯有抓到毛延寿,整个真相才能明了。明了了真相才知道有哪些漏洞,应该弥补。
回到相府,先召心腹计议。石敢当认为皇帝虽有与执金吾商量着办的面谕,但可以不必遵从,“这件事,当然应该推给执金吾。但既然相爷自己来办了,半途再找执金吾,好像非求教他不可似地,这有损相爷的威望。”他说:“何况功成在即,又何必让执金吾捡个现成便宜?”
“果然功成在即,自然不必请教人家。不过,”石显怀疑地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功成在即,莫非你有三、五天内就能抓到毛延寿的把握?”
“是!”石敢当响亮地答应。一出了口,又觉得话不宜说得太满,因而又加了一句:“大概有六、七分把握。”
“有一半以上的把握,就很好了。”石显显得高兴地问:“你说给我听听看,这六、七分把握,是怎么来的?”
石敢当有个计划,但不便公开,因为一说破,第一石显绝不会同意,第二也可能走漏消息,以致毛延寿闻风先遁。
“说啊!”石显在催了。
“相爷!”石敢当自恃得宠,笑嘻嘻地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天机不可泄漏,说破了就不灵了,请相爷只当我没有说
过这句话。能在三五天内抓到,相爷重重赏我,不然就当没有这回事好了。”
石显失笑了,“你就是卖的一张嘴!”他又说:“我倒有个法子,不妨试一试。”
石显用的是欲擒故纵的法子,对杨必显以无罪释放,暗中派人跟踪,也许他会知道毛延寿隐匿的处所,如果他去寻找师父,那就成了照路的一盏灯笼了。
石显这一计也是交付石敢当去办。石敢当认为这与他的计划并无冲突,或许还有助力,因而欣然乐从。
杨必显恩蒙释放,当然非常高兴。出狱回家,步门不出,跟踪的人守了两日两夜,毫无动静,石敢当决定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正当要带人出发之际,突然有了新的情况。石显府邸中有个小吏,名叫李收,人很能干,但不懂得吹牛拍马那一套,所以在石显面前,不及石敢当来得吃香。这一次搜捕毛延寿。
他冷眼旁观,认为路子走错了!毛延寿狡诈百出,随处都可以设法藏身。可是他的弱妻幼子,必须找地方安顿,能把这个安顿之处找到,自然就能追出毛延寿的下落。于是李收声色不变地寻访,终于在毛延寿的朋友尤五处,得知了他的些许下落。李收设计让尤五在家中等候毛延寿来救妻儿,但又被毛延寿用诡计逃脱了。李收未抓到毛延寿,但抓了他的妻子。后来,石敢当亲自带着人,乔妆改扮,其一名田岳者,手提一篮鲜花,他看见一个像似毛延寿的人,用计要来生擒他,但又被毛延寿逃脱了,毛延寿逃到夷馆,去向呼韩邪求救。
“毛延寿!”呼韩邪指着昭君的图像说:“你画得不像。”
“什么?”毛延寿大不服气:“单于,你老说我这张图画得不像?”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说我画得不像王昭君?”
“你跟我争什么?”呼韩邪指着胡里图说:“你问他,像不像?”
原来韩文已经假冒宁胡长公主王昭君,移居上林苑,只待太后遣嫁,呼韩邪震于昭君的美名,渴盼一瞻颜色,跟石显商量,希望能先见一次面。这是个难题,但不便峻拒。石显只好这样表示,只有不着痕迹地,在远处望一望,若要正式会面,无此规矩,碍难从命。
于是石显安排呼韩邪在上林苑的树林中藏身,让韩文带着侍女,装做闲游,在花丛中露了个面。呼韩邪踅起脚望了半天,虽觉得人也还美,但与图画完全不像,因而闷闷不乐。
“是不大像!”跟着呼韩邪一起去窥美的胡里图说:“昨天原要你跟着去的——”
“胡将军,胡将军!”毛延寿抢着说:“我怎么能跟着去,你真是开玩笑。至于说我画得不像王昭君,我真有点不信邪!”
他敲着额角想了一会又问:“单于,请你说,人跟图哪点儿不像?”
“是圆脸——”
“请慢!”毛延寿找来一幅绢,握笔在手,方始又问:“请说,看到的是什么样儿?”
“圆脸,眉毛很黑,嘴唇格外红——”呼韩邪将前一天在上林苑中所见到的“王昭君”的容貌,细细说了一遍。
等他讲完,毛延寿也画完,将笔一掷,神气地问:“看,
是这个人不是?”
呼韩邪与胡里图,视线落在图上,不约而同地发声:“就是她!”
“没有错?”毛延寿再钉一句:“请细看。”
“对!没有错。”胡里图说。
“嘿,嘿!”毛延寿笑了。
“你笑什么?”呼韩邪问。
“我笑单于,有眼无珠不识人,错把韩文当昭君!”
“什么?”呼韩邪勃然色变:“不是王昭君?”
“不是!”毛延寿清清楚楚地说:“她叫韩文,也是秭归人,王昭君的结义姊妹。”
呼韩邪脸色发青,将上下两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胡里图从未见呼韩邪如此盛怒,不安地搓着手,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
不过,他不能不硬着头皮劝解:“单于,这韩文虽不是王昭君,可也很美。”
呼韩邪尚未搭言,毛延寿却又开腔了:“很美,不错!”他说:“可惜比起王昭君来,一个天,一个地。”说着,将手先往上,后往下一指。
这一下无异火上浇油,呼韩邪蓦地里拍案而起,“气死我也!”他捶着胸吼:“好小子石显,非找他不可。”
呼韩邪与胡里图走了,石敢当却还未到。田岳已鲁莽了一回,不敢再造次行事,唯有耐心守候石敢当。
这一守直守到正午,方见石敢当气喘吁吁地赶来,一见面就说:“坏了!坏了!毛延寿又闯了一场大祸。不知道他在呼韩邪面前说了些什么,呼韩邪赶到相府,大闹一场。如今不能再惹是非了!”
田岳愕然:“莫非就此罢手?”他问。
“暂时按兵不动,不过仍旧要监视着,等相爷到掖庭查问明白了再说。”
“掖庭一定有奸细!这是私通外国的罪名,要通了天,”石显冷冷地说:“只怕你这个掖庭令也不必干了!”
“相爷,”史衡之平静地回答:“掖庭没有奸细。”
石显有点光火了,厉声喝道:“还说没奸细?有名有姓,还知道是王昭君的结义姊妹,这不明明是奸细泄漏的吗?”
“是!有奸细泄漏,可是绝非我这里的人。”
看史衡之如此沉着,是有把握的样子,石显的脸色缓和了,“那么,你说,奸细是谁呢?”他问。
“这,我可不知道,韩文冒充宁胡长公主这件事,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傅婆婆,在掖庭三十年了,人很靠得住。”
“还有一个呢?”
“诺,”史衡之指着鼻子说:“就是我!”
“你当然不会。这姓傅的老婆子,你把她叫来,我问一问她。”
“是!”
等传来傅婆婆,石显问道:“你知道不知道,韩文现在是什么身份?”
“知道。”傅婆婆答说:“是‘赛昭君’。”
“这话你没有跟旁人说过?”
“那是什么事!怎么能瞎说?如果我跟别人说了,叫我嘴上长个疔!”
一语未毕,史衡之喝道:“住口!你怎么胡乱赌咒?”
石显倒不介意,只困惑地自语:“这可真怪了!这个私通外国的奸细是谁呢?又有哪个奸细,能够认识后宫的佳丽,还知道她们姓名呢?”
“回相爷的话,有!”傅婆婆很快地接口。
石显与史衡之无不惊讶。“是谁?”两人不约而同地问。
“要说认识后宫美人,说得出名儿,又会做私通外国的奸细,那没有别人,一定是一肚子坏水的毛延寿!”
“啊,啊,言之有理!”石显想了一下,又说:“不对!韩文的事,是这几天才有的。毛延寿已经逃跑了,他怎么会知道是赛昭君?”
“相爷啊相爷!”傅婆婆有些得意忘形,指手画脚地说:“你老人家哪知道毛延寿的鬼!不许他到上林苑去偷看吗?”
“对!对!”石显向史衡之说:“替我赏傅婆婆两匹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