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我都待在护理中心。它位于南非一座大城市的郊区,几小时路程之外就是一座山,山上满是黄色灌木丛。狮子四处寻找猎物,土狼对其剩下的腐肉虎视眈眈,最后秃鹫也希望能从骨头上啄下最后几丝碎肉。没有任何浪费,动物王国这一完美的生死循环过程和时间一般永无止息。
对于时间的无限性我已了如指掌,而且已学会沉迷其中。无论是一天还是一个星期,我都可以闭上眼睛,沉下心来什么都不去想。这样他们每天就只是在给一具空洞的形骸洗澡、喂食,并且把他从轮椅上挪到床上。有时我也会专注于视线范围内这巴掌大的地方所发生的事情。地面上蚂蚁生活的世界充满了战争和冲突,一刻也不停歇。其血腥和残酷程度丝毫不输于任何人类的争斗历史,却只有我一个见证人。
我还学会了自己计算而不是被动地接受时间。虽然很少看见时钟,但我从阳光和影子在周围的移动中学会了辨别时间,只要有人问时间,我都能记住那个时间点阳光落下时照在什么位置。在护理中心我有无尽的时间,我便用一些固定的时间点:早晨十点喝早茶,十一点半吃午餐,下午三点喝下午茶,将计算时间的技能练得炉火纯青——毕竟我有太多机会练习了。
这也就是说,现在的我可以直面每一天,用分钟或小时在心里倒计时。数字寂静的声音充满我的内心:一和四的发音绵长优美,二和八则短促有力。像这样消遣了一个星期后,我开始感激这儿的灿烂阳光。如果生在冰岛,我绝不可能会辨别时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每天就只能放任时间对我进行无休止地冲刷,像海滩上的卵石般一点点被腐蚀掉。
我知道冰岛有漫长的黑夜和短暂的白天,也知道土狼和秃鹫会先后去吃狮子吃剩的腐肉,但我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因为没人给我上过课,或是读书给我听,只有每次当电视或收音机开着时,我才能沉浸于其中,如饥似渴地获得信息——那声音就像通往遍地黄金的彩虹路(1),引领我走向外部世界。所以我想,是不是得病之前我就已经知道这些事情了。疾病损害了我的身体,但对思想的损害却只是暂时的。
时间已过正午,也就是说不到五个小时后,爸爸就会来接我了。这是我每天最开心的时刻,因为下午五点他来了之后,我就不用待在护理中心了。有时妈妈工作结束得早,会在两点来接我,这时候,我简直无法形容自己有多激动。
我开始倒数了——一秒一秒,一分一分,一个小时——我希望这样数着,爸爸就能快点儿来接我。
1、2、3、4、5……
希望在回去的路上爸爸能打开收音机,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听板球赛了。
投球手击中三柱门时爸爸有时会大喊:“出局!”
弟弟打电脑游戏时也会很激动。有时他会飞快地按着手柄尖叫:“升级了!”
他们都不知道我多么珍惜这些时刻。如果击中了6分球,爸爸会欢呼雀跃;为了在游戏中得高分,弟弟常常会眉头紧锁。这个时候我会静静地设想,如果我能说话,我要说些什么笑话,或者和他们一起叫喊些什么。在这些难得的时刻,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旁观者。
我希望爸爸快来。
33、34、35……
今天我感觉身体很沉,身上绑着的那根带子透过衣服像刀割一般勒着我。右半边屁股好疼。要是有人能过来把我放平,让我躺下就好了。连续坐上几个小时,可一点儿都不像你想的那么轻松。动画片里经常会有人从山峰摔下,屁股着地——然后摔成碎片。我也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我被摔成了几百万个碎片,每个碎片都疼得要死。可见当承受到无法承受的重量时,身体就会变得疼痛万分。
57、58、59,一分钟了。
还有四小时五十九分钟。
1、2、3、4、5……
虽然努力在数,可屁股上的疼痛仍在不停地折磨着我,使我无法专心。我想到了摔下山谷的卡通人物。有时真希望我能像他们一样摔在地上,屁股碎成几瓣。或许那时,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奇迹般地跳起来,所有伤痛都立刻痊愈,然后又能跑跑跳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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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欧洲流行一种传说,认为在彩虹的尽头有满坛的黄金。——译者注